第一章 人群

第一章人群(本章免費)

佟素瓊再沒想到這個時候在這種場合遇見到杜奇峰，隔着聳動的大幫人群，她還是一眼就認出是他。彷彿是一瞬間，那些過往的猶如沉睡許久的獅猛然驚醒，全蘇醒過來。

其實他離開的時候她也只有十二歲，而他也不過十四歲。兩人從小在一起長大，因為他母親是她家的傭人，他就跟着母親一樣叫她小小姐——因為上面有個姐，所有家佣都叫她小小姐。

那時候總扎着兩個小羊角辮在客廳里來回的跑動，小小白白的連裙來回的飄動，他就跟在後面一口一個小小姐的叫着。

她上學，他也跟着一塊去上，司機送他們到學校就再轉回去接她的父親。她父親從來不送她，全學校里都知道她有一個有錢的爸爸，羨慕的不得了，唯獨她自己覺得難過，她父親忙的要命，一周也只能見到一兩次。

那時候唯一的“知已”恐怕也只有他一個人。

後來在她十二歲的時候，他的母親忽然離逝，而他也從此在她眼前消失。她開始並不明白為什麼，於是便問父親，可他總是不耐煩的推開她獨自去抽煙。她哭着去找保姆，保姆悄悄告訴她是杜奇峰的母親死了，他已經離開了B市。

那一段時間她總是悶悶不樂，後來她總想之後自己性格變得寡言恐怕也跟他的離開是有關係的。

他彷彿並未認出來，只是一味的和身旁的客人交流。想想也是他那時候不過才十幾歲，而自己之所以認識他也只因為在雜誌報紙上見過他幾次，因為對他的名字很敏感，當時拿着雜誌上的照片看了許久才能確定他就是幼時的杜奇峰。

這一場宴會，她只到中途便退了場，儘管明知道他不會認出來，但還是急急的離開了。她已經不是以前的那位家中光傭人就有十幾個的大小姐，或許她現在的情況是不願意見到故人。

可她沒想到幾天後會再遇到他。在餐廳里，在她的未婚夫商浩輝訂的貴賓間外面。侍者帶着她從走廊里走過去，迎面走過幾個身着西裝的男子，首當其衝的便是杜奇峰，她慌忙退到走廊的角落裏，但眼睛卻不聽使喚，怔怔的望着他，他身着黑色合體西裝，低聲在交待着什麼，而手還在不耐的拽着脖子裏的領帶，似乎是遇到麻煩的事情。

商浩輝忽然從房間裏走出來，看到她笑着叫道：“素瓊”

已經從她身側走過的杜奇峰忽然停下來身體轉向她們這邊，她嚇一跳，趕緊急步向前走去，商浩輝已經笑着來挽她的手，她亦笑着跟他走進包間。

商浩輝對她極好，即使再忙也總會騰出時間來約她吃飯。素瓊對他只有感激，三年前，突然聽說父親病斃，還在國外讀書的她不管當時的學業，執意從海外飛回，可還是晚了，只見到醫院裏矇著白床單的冰冷屍體，她幾乎一下子暈倒過去。雖然二十幾年與父親的關係始終是不冷不熱。在她記憶里讓她感覺最最溫柔的一次，是在她十歲感冒發燒到說胡話，他從公司急急趕回來，她醒過來的時候，他還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頭趴在床沿，手還纂着她的手。

她那時想或許她父親也是愛她的。

父親離開，諾大的公司一下子跨下來，公司虧欠很多債務，各大股東還相互爭奪股份，而最後她也是什麼也沒得到。甚至連她們居住了十幾年的別墅都抵給了銀行還了債，可還是不夠。那一年她幾乎是一下子長大，天天往銀行、合作單位跑，與各層管理層人員聯絡，可是一點結果也沒有。公司還欠那麼些錢。而姐姐佟亞靜在父親去逝便沒了消息，有人說離開了B市，也有人說去國外嫁了人，一切的擔子都落在了她的肩上，那個時候她絕望到連死的心都有，可她告誡自己，即使要死也應該先把債務還清。她一個月瘦了很多，連上洗手間都要想着該和別人怎麼說話，半夜裏有時會醒來，醒來便有種前所未有的恐懼，不敢閉上眼，怕一閉上眼便有可怕的東西的爬到自己跟前，就這樣一直睜着眼到天亮。

可別的她都可以承受，最讓她害怕的一次是去一家銀行談貸款的事情，對方約在酒店，她什麼也沒想便赴了約。進了房間才發現不對，根本不是用餐的房間，分明是一間卧廳，她一下傻了，本能的往門外跑。可那人已經從背後抱住她，她急的兩腳在地上亂踢，地毯都被她踢的起了褶，兩隻手胡亂着掙扎着，可是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她大叫，嘴被對方的手封住。她想是完了，眼淚早就開始往下滑，快到床邊的時候，她碰翻了茶几上的玻璃杯子，那人略一分神，她腳往後一踹，正踢在他的膝蓋上，他吃疼，本能鬆開她，抱住自己的腿，她大喊着跑向門口，快到房門的時候又被他拽着頭髮倒在地上。

可能是因為之前那一嗓子被門外的人聽到，正掙扎着，聽到有人敲門。那銀行里的經理問是誰，門外人並不說話，他終於站起來去開，發現並不是侍者，就要關門，她從裏面一下子衝到門前，卻被他拽住，剛要關門，門外的人擋住：“你若不放開她，我就去報警。”短短的一句話把那人嚇倒。

救她的人便是商浩輝，那晚他把她送回公寓，一路上她都在哭，他也不去勸。等到了公寓的樓下，她還沒停下來，他在口袋裏取一支煙，放到嘴邊，想一想又取下來放回去。

最後她說一聲“謝謝”便下車上了樓。

隔幾天，她又遇到他，還是在和銀行經理交涉完之後，她沮喪的踢着腳下的石子，卻被一串喇叭聲驚醒，一抬頭髮現他正坐在車裏探出頭和她招手。

那天她請了他，算是報答之前那天晚上的相救之恩。

再後來，公司里所有的債務彷彿一下子全清了，再沒有人到她公寓樓下要債，甚至連她之前的別墅都歸還回來。別人都叫着商先生，她才想到是商浩輝，她這時候才知道他的身份，竟然是商式集團的二公子，商式集團那是怎樣大的一家公司呀，心裏不知道是感激還是生氣，一口氣跑到商浩輝的公司樓下。約他出來，他還是笑。

她問：“為什麼？”

他不懂：“什麼？”

“銀行，債務。”她答的簡單。

但他彷彿明白了，撓一下頭，忽然又正色道：“你生氣了？”

看到這樣的他，她有些怔沖，一時不知道該生氣還是該說謝謝。他又急急的說道：“對不起……我……”

“謝謝你。”她頓一頓又說：“我會還你的。”

他似乎有沮喪，笑了笑，低低說道：“其實，不用還的。”他抬起頭眼睛緊緊盯着她的，她卻不敢去看，低下頭看着杯子裏黑沉沉的咖啡。他伸過手來握住她的：“素瓊……”

就這樣交往了，在那樣艱難的環境裏能遇上這樣一個貴人這是她該高興的，更何況一下子又成了衣食無憂的富家准少奶奶，而且商浩輝對她實在是不錯，八卦的人們哪個不說她有福氣呢。她也沒有理由拒絕他，那時候她似乎也是麻木了，對什麼都覺得無所謂了，包括她自己，即然他喜歡她，那麼跟他在一起又有什麼關係呢？所以當商浩輝提出訂婚的時候，她連想也沒想就答應了。當時商浩輝到是有些驚訝，盯着她低垂的臉頰看了很久，最後無聲的笑了笑，素瓊想他或許是明白她的想法的。

她沒想到姐姐佟亞靜這時會來找她，父親離開時她消失的無影無匆。她也瘦了，穿着一身黑色的連衣裙越發顯的成熟起來，連眼睛也帶着憂鬱，她望着窗外，隨手握着杯子裏的吸管，不經意的吸着：“其實有些事真是不能想像。”

素瓊聽她發這樣的感慨難免有些心酸，她還記得姐姐小時候，也是個活潑的女孩子，她愛和男孩子玩，一大幫男孩子只圍着她一個人轉，透過人群也只能聽到她清脆“咯咯”的笑聲。

不過兩三年的時間彷彿大家都老了許多。

她忽然提到杜奇峰：“他現在是立志的大老闆。”佟亞靜眼睛裏都散發著光芒，可素瓊只低低的“哦”一聲，佟亞靜忽然又感嘆起來：“真想不到，真真是風水輪流轉。”

她又何償不覺得呢，當年誰能想到那樣風光的父親會忽然猝死在辦公室，而他曾經的家佣竟一夜成了當今全國知名大公司的老闆呢？

回去的時候她一直心神不寧，總覺得佟亞靜有話想說，她了解她的姐姐，她決不會無怨無顧的提些無關緊要的話。一路上都凝視着窗外，一言未發，商浩輝轉過頭問她有心事，她也只是搖搖頭。等紅燈時，他忽然挽住她的手，他的手極暖，很多時候有他這支手牽着她，她總覺得很安心。

她轉過頭來向他微笑，他也是嘴角翹起。

一個月後她跟商浩輝去參加朋友的生日派對，對方是位名人，做事相當講究，請的客人更是名流。臨去她特意去做了頭髮，她不是個虛榮的人，但是常聽到別人在後面說到商浩輝在商場上如何的得意，她想，總不能因她給他丟了面子。

穿了一件白底淺紅花的高領旗袍樣式的連衣裙，其實這個時代穿旗袍已經很少見了，大街小項見的都是婁空露背的弔帶裝，可是她獨偏愛旗袍，商浩輝也總說好看。果然他看到，眼前頓時一亮，直低下頭在耳邊輕喃：“今天真是美。”他總愛這樣說，“今天”，似乎每天都在說著今天，或者在他眼裏她穿什麼都是最美麗的。

儘管商浩輝一項低調，可一進去還是吸引了大批的人群圍過來問好。他去和別人攀談，留她一人在餐桌前，他知道她不喜和人打交道，從不勉強。

正端一杯紅酒，忽聽商浩輝喚她，她轉過身，他正伸一支手示意她過去，嘴上掛着笑，他在面對她的時候永遠是笑着的。她走過去，忽然覺得一陣暈眩。

杜奇峰，正眯着一雙眼睛打量着她，嘴角有很職業化的微笑，顯然在這一刻之前他已經注意到了她。

商浩輝向她介紹着，她微笑着點點頭，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種方式，在面對他的時候也不會覺得不習慣。

“你好佟小姐。”他伸出手。

“你好。”她也伸出。

素瓊覺得悲哀，他以前總叫她小小姐。

“小小姐，你喜歡那魚嗎？我去給你抓來。”她不開心，為哄她開心，他“撲通”跳進河裏，結果魚沒抓到自己差點沒了命，傭人把他撈上來，他還只是傻笑着。她嚇的哭的更厲害，他就去拉她的小手：“你等着我學會游泳一準給你抓來。”結果幾天他果真抓着一條小魚到她面前：“小小姐，你瞧，小魚。”她眉開眼笑，接過魚放進小魚缸，才發現他全身都是水。那次他得了重感冒，她趴在床前紅着眼睛問他：“奇峰哥哥什麼時候好？”他像個小大人一樣摸着她的頭髮：“小小姐別哭，一哭就不好看了。”

那時候多好，什麼煩惱都不用去想，芝麻大的事在那時候就是天大的事情。

而當初曾那樣親密的兩個人，現在只能稱一聲“先生”抑或是“小姐”

說幾句無關緊要的話，商浩輝和他又講起生意上的事情，她便走開來，站在旁邊觀看着派對里的男男女女。她喜歡這樣，坐在一個角落看着周圍形形色色的人群，眼睛雖盯着人，心卻不知道又飛到哪去。

商浩輝喚她，倒嚇一跳。商浩輝問她在想什麼，她只是笑着搖頭，商浩輝便什麼也不再問。

回去在車上商浩輝心情似乎很好，一直在笑談着在派對上遇到種種，素瓊一直淡淡的，他說一句，她便“嗯”一句。一段沉默過後，他忽然問“你認識杜奇峰吧？”她心裏驚訝，嘴裏卻是最熟悉的“啊？”他忽然嘆了口氣，笑道：“你總喜歡這樣。”

“我怎樣了？”她問。

“總是心不在焉。”他懶懶的笑。

她“哦”一聲又望窗外，路燈，汽車燈一束一束的光從車子後視鏡里映出來，亮的不亮的，全照進人的眼睛裏，素瓊覺得眼花。

商浩輝忽然叫一聲：“素瓊？”

她一怔，轉過頭：“啊？”

他停一停：“沒事……剛才杜奇峰說以前見過你。”

她低下頭聲音低低的：“是嗎？”雖然是問，但在她說出來卻像是在陣述。

商浩輝接著說：“他說以前跟你在一個學校，遠遠的看到過你坐着你父親的車離開學校。”

她沒作聲，只把玩着手機鏈上那件小飾物。他不願讓別人知道他的過去，也是，這樣一個大老闆，如果讓記者知道出身竟是傭人的兒子，一準要上報紙，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心裏有一剎那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