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義結金蘭的死對頭

第五章 義結金蘭的死對頭

第五章義結金蘭的死對頭

且說劉邦。

劉邦偕張良赴薛城,晉見項梁,項梁勢力大,劉邦得暫時依附他。豐邑距薛城有百里之遙,兩人騎快馬,半天可到。但他們不急,一路上悠悠晃晃地走着。七月天氣,剛剛下過一場暴雨,原野上一派清新,滿眼皆綠色,空氣濕潤,絕無塵埃。劉邦有一種天寬地闊的感覺,張良則感到心曠神怡:青山綠水太美妙了,他日功成之時,定當歸隱林下。

張良是知識分子,又對人性了悟甚深,自然會有這種想法,劉邦是俗人,且半生貧窮,所以滿腦子榮華富貴,這也不奇怪。兩人各有一套對未來的構想,心情卻是一致的。且能言語相投,結伴而行,就相當愉快了。

午時,劉邦覺得渴了,想喝酒,張良說:“前面或有酒肆。”

又行十餘里,果然望見道旁有一家酒肆,杏潢色的酒旗在風中飛舞,劉邦甚喜,說道:“我想喝酒的時候就有酒,這不是天助我么?”

張良笑道:“但願沛公想什麼是什麼。”

劉邦扭過頭,故意問:“我想什麼?不過佔一塊地盤,混一口飯吃罷了了。”

張良說:“這地盤可大可小,這口飯嘛,也須看怎麼個吃法。依我看,沛公的胃口大得很哩。”

劉邦大笑:“知我者子房矣!”

說話間,兩人已攜手進入酒肆。

酒肆的主人是一對老年夫婦,早已堆一臉笑,迎了上來。來客衣帽整齊,顯然不是尋常百姓。

劉邦坐了,對那老頭說:“好酒好菜只管上,不會欠你酒錢的。”

當年在中陽里,劉邦時常賒酒吃,甚至賴賬,現在另是一番光景,故出此語:無賴一旦擁有物質基礎,便不再無賴了。

老頭忙說:“客官,瞧您說的。您這樣的貴人,別說欠酒錢,就是賞我們幾個,也是有的。”

這句話把劉邦逗樂了,立刻拿出五百錢,賞與老頭。當時的五百錢,吃十回酒都有餘了,老頭原是隨便說說的,不料真的得了一筆厚賞,歡喜得難以言狀,一面拜謝,一面說:“敢問客官高姓大名?”

“在下劉邦。”

“啊,原來是沛公!早就聽說您的大名了。您是龍種哩,芒碭山刀斬白蛇,這方圓百里,誰不知曉?唉呀呀,不得了,我這小酒肆,竟來了大貴人。”

老頭激動着,鬍鬚打顫,劉邦和張良都笑了。

酒菜上來了,尋常的雞魚之外,竟有一塊鹿肉。劉邦先喝下兩角酒,然後挾了雞腿,撕了鹿肉,左右並舉,大嚼起來——縱有下人在側,卻也不顧吃相。老頭見劉邦吃得香,便高興得一顛一顛的。看那張良,吃得斯斯文文,大約是個隨從吧,老頭想。在長官面前,不敢怎麼動箸的。

這時,門帘一挑,兩個青年男女走了進來,男的長得粗壯,女的生得苗條。他們挑個位置坐下,要了小菜和饅頭,埋頭吃起來。旁邊大魚大肉,那香味飄過來,自是誘人,那男人忍不住朝劉邦這邊看,看了一眼,又看第二眼,女的察覺了,細眉皺了皺。她始終不掉頭,只一味拈她的小菜,啃她的饅頭。

劉邦也朝那邊看,不是看小菜或饅頭,而是看那女子。有五分姿色,他想。身材蠻不錯的,那腿,那臀,那聳起的胸部,這一看,竟把酒肉都忘了,露一臉呆相,並不知不覺地吞着口水。

對方的男人也是獃著,也是吞着口水:他太想吃肉喝酒了!

兩個男人各看各的,張良在一旁竊笑,繼而感嘆: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有五分姿色的女子忽然臉紅了。

劉邦盯着她,一味呆看,她哪有不察覺的。女人對男人的目光的敏感,向來不下於男人對女人的姿色的敏感,哪怕是良家女子。

當然,看歸看,敏感歸敏感,卻不會發生什麼事的。

聖人云:發乎情,止乎禮。劉邦可能沒讀過,但一般的規矩還是要要的。民間自有民間的道德法則,劉邦不至於任意胡來,嬉皮時期尚有可能,而現在,他已經是大名人了。

劉邦看了幾遭,硬生生把目光收回,依舊往嘴裏塞肉倒酒。

那粗壯男人仍在渴望,腦袋扭來扭去的,神態像雞,女子依舊紅着臉,把頭深深地埋下去。這一次,大概是為丈夫的饞相感到羞愧:太丟人了,男子漢大丈夫,竟是這前德行。沒出息的東西!她決定回家教訓他:當了生人的面,不便開口。

張良總是處在局外人的位置上,所以把問題看得全面,他喚來老頭,悄聲吩咐說:“為鄰桌的兩位顧客上一隻燒雞,一盤牛肉,賬可以另算,不過,要等我和沛公走後再上。”餘下的意思,張良自不會道破:他擔心如此一來,劉邦會趁機同那女子攀談,繼而攪上,也未可知。

老頭諾諾連聲:“一定依照先生吩咐,一定一定。那五百錢,我們已千恩萬謝了,說啥另算不另算!我還存有一小塊鹿肉,一併給他們罷了。”

張良抱拳說:“老先生真是厚道之人,晚生謝過了。”

老頭急忙還禮,同時心想:此人似乎不像是什麼隨從。

劉邦聽他二人嘀咕,一句也沒能聽清:他的心思仍在那女子身上。筆直的長腿,鮮美的紅唇,哇!只可惜……

劉邦轉而惆悵,幾乎生出才子的纏綿。

張良吃完了,起身,拉了劉邦就走。

劉邦說:“稍等片刻吧,我這酒還沒喝完呢。”

張良說:“趕路要緊,到了薛城再喝吧。”

劉邦還想賴在店中,張良卻不由他,推他出門。聰明的劉邦這才明白過來,嘆了口氣。佳人別矣,奈何奈何!到了門首,又回頭望一眼,恰好那女子也抬起頭來,兩道目光在空中一碰,“嚓”地一聲,像是點燃了空氣。

劉邦、張良一走,那老頭方端出三份大菜,並如此這般地解釋一通。壯漢喜出望外:今日真是好運氣,可以太吃特吃了。也顧不得多問,先把一條雞腿塞人大嘴中。倒是女子心細,首先關心的是剛剛離去的兩位先生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誰,為什麼如此慷慨。

老頭故意賣關子:“美髯高鼻的那位,你道是誰?”

女子奇道:“他是誰我怎會知道?”

“說出來嚇你一跳。”老頭繼續賣關子:“剛才我就嚇了一跳。”

女子笑了:“你嚇了一跳,不等於我就會跟着嚇一跳。憑他的身份再高,不會是當今皇上吧。”

老頭說:“不是今日的皇上,但保不定不是明天的皇上。”

女子終於肅然,有些嚇住了。那壯漢也停了吃肉,直愣愣望着老頭。

“他就是劉邦啊,二位真是有眼不識泰山……”

“劉邦?就是腿上有七十二顆黑痣的沛公?唉呀,這可了不得。難怪他請我們吃肉,也不留下姓名。他是龍種哩,果真是明日的皇帝。”

老頭和壯漢談論起來,臉上都喜滋滋的。老頭得了許多錢,壯漢吃下許多肉,對劉邦又是崇敬又是感激。唯獨女子不做聲。她陷入痴想,臉又紅了:剛才與她眉目傳情的男人,原來是一位……

她不敢往下想了。

至於夜裏睡覺,高鼻美髯的大人物是否闖入她的夢中,又作別論。

這種事,最精細的史家也考證不來的。

下午,劉邦到了薛城。項梁親自出門迎接,延至大廳。廳中已有各路英豪,若論手下人馬,卻都在劉邦之下,所以劉邦堂而皇之地坐了貴賓席。張良與項梁見過一面,且是項伯的好朋友,互致問候,不在話下。

項梁是楚國名將項燕的兒子。當年秦始皇滅楚,在他父親手上很吃了些苦頭:秦將李信帶領的三十萬大軍,被項燕打得大敗,秦始皇不得不動傾國之力,集六十萬大軍,花一年時間,才滅了楚國,故而項燕的名聲極大。

虎父無犬子,項梁是名將之後,從小習武,飽讀兵書。他有勇有謀,和他的侄兒項羽大有區別。推翻暴秦許多人對他寄予厚望。如果不是後來死於章邯之手,很難說劉邦能打贏他,奪得天下。

項梁召來劉邦等人,名義上是商議如何對付秦軍,而實質上存了一個私念:他想自立為楚王。這意思一經點明,舉座默然。顯然,大多數人都不樂意他這麼做,包括他的部下。他一意孤行也可以,至少他的侄兒會支持他。但家心中不服,空有楚王的名號又有何用?

項梁心中不快。會議沒有任何結果就結束了。有人走掉,有人留下來,劉邦和張良住進館驛,打算過幾天再返回豐邑。

第二天,項梁設盛宴,款待劉邦和諸英豪。席間,大家只說閑話,不談正事,唯恐項梁拾起昨日的話題。項梁是聰明人,如何不知曉?倒也知趣,附和着眾人東拉西扯。

這群草莽英雄,許多人是頭—次見劉邦,卻早聞他的大名,於是把焦點集中到劉邦身上。紛紛問這問那:其母與神龍交合是真的嗎?提劍斬蛇是怎麼回事?還有股上的七十二顆黑痣,以及傳說中的風流韻事,等等,問個沒完。劉邦得意了,一一作答,談笑風生,張良拉他的衣角,他不予理會。

在眾人的要求下,劉邦當眾展覽左腿上的黑痣。果然密密的一片,有人說形狀像北斗星,但立刻有人反對,說是像西進入關、直撲咸陽的進軍路線圖,兩派意見爭執不下,於是請項梁裁決。

項梁原有些矜持:劉邦成主角,他被擺到一邊,心中不是滋味,當了眾人,又不便有所表示。他勉強離席,走到劉邦身邊,低頭察看劉邦腿上的黑痣,還伸手摸了摸。這一看,項梁着實吃驚。

此人果然不同尋常,他想。他從未見過腿上有這麼多痣的,單單又是七十二顆,與地煞星的數目相等。生有異相者,必為異人,莫非將來的真龍天子真是劉邦?

眾人催促着,項梁只好說像北斗,於是北斗派雀躍不已。

劉邦興奮之至,當眾起舞。有喝得半醉的座客與他對跳,一時,擊掌的,嚎叫的,敲盤子敲碗的,亂作一團。項梁瞧得直搖頭,但這些人都不是他的部下,他也不便喝令停止。

席間唯有一人,安閑地坐着,不為所動。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何況只是幾個朋友亂叫亂嚷。他不時向項梁舉酒致意,彷彿是安慰對方。

這樣的人,只會是張良。

一群漢子鬧得差不多了,漸漸安靜下來,復又喝酒。一角酒相當於現在的三兩酒,往往一口就喝個精光。這場酒宴,從午後開始的,看樣子要喝到黃昏,喝他個昏天黑地。項梁和劉邦均是豪飲,千杯不醉的,肚子喝飽了,跑一趟茅廁,又從頭喝起。

正喝得起勁,忽聽一陣雷霆似的腳步聲,並挾帶着一陣狂風,所有的人都停了杯,朝門口望去。

誰來了?誰的腳步聲如此嚇人?

大概是天降神將,人間不會有這等威猛的人物。

來者當然是項羽。急匆匆地,一手按寶劍,一手提一顆血淋淋的人頭。

這是項羽的標準形象:金剛怒目,手上總是提着別人的人頭,然而有朝一日,他的腦袋也會被別人拋來拋去,像球一樣被戲耍。

酷愛殺人者,大抵有這種下場。

關於這個人物,得多費些筆墨,得從頭說起。

項羽是項梁的侄子,換言之,他同樣是名將項燕之後。身長九尺,摺合今天的高度,大約不下一歹八十五厘米,赫然一條大漢。據說他有兩個瞳孔,但僅僅是傳說而已,這在今夫,是無法想像的,或許兩千年前真有這樣的人。

項羽本名籍;“羽”是他的表字。有名有字,一般來說,乃是貴族風尚或曰專利,尋常百姓的兒子是不配有字的,譬如劉邦就叫劉邦,樊噲就叫樊噲,張良不同,因為張良是貴族。此風到漢末,方得以在民間普及。

項羽生於下相,那是江蘇境內一個不太繁華的小鎮。廂水流經這一帶,小鎮在相水下游,故稱下相,其時在楚國的舊版圖上,屬偏僻之地。

秦滅楚時,項羽十歲。他的父親大概是戰死的,但毫無名氣,查遍了史籍也找不出他的名字。十歲的小男孩,對父親的死已能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對人的仇恨,或者說對生命(別人的生命)的輕視,也就從那個時候開始。

父親既死,項羽由叔父收養。項梁帶他輾轉各地,收羅父親的舊部,以圖東山再起,復興楚國,同時悉心教導項羽,殺望他日後民才。

不可否認的是,項羽堪稱武學方面的天才。虎背熊腰為其提供了先天的身體優勢,對諸般武藝的了悟又遠在他人之上,這使他成為天下第一員猛將。他習武不堪費力,學了幾年,就對叔父表示,不想再習武了,項梁問他想學什麼,他回答說:

“萬人敵。”

簡單的一句話,卻使項梁驚喜不已。萬人敵者,就不單是將才了。

於是項羽開始讀兵書,研究陣法。不久,項梁的驚喜變成失望:項羽在兵法上的悟性大遜於武功。方人敵原來是一句空話:舞槍弄棍的匹夫不知道天高地厚。

叔侄二人浪遊荊楚,最後落腳在吳中。吳中是春秋時代吳國的舊都,秦時屬會稽郡。會稽郡人口眾多,戶數多達二十多萬,人口一百餘萬,郡守各叫殷通。

項梁在吳中暗裏培植勢力,一是靠錢,二是靠名聲和人緣,前者使他有了一些門客,後者使他在百姓中獲得廣泛讚譽,二者均是日後舉事的基礎。據稱,吳中有人辦喪事,必請項梁幫忙,他嫻熟各種禮儀,且善於理財,聘請他的人家總是非常滿意。

對項梁來說,參與這類事,遠不止是為了混口飯吃,廣結人緣是他的真正目的。

項梁名氣大了,主動結識他的人自然就多。有錢或沒錢的人家,遇事都來向他請教,即使說幾句閑話也行,項梁永遠是彬彬有禮的。

項梁以敦厚圓通的姿態博得善名,項羽則相反:他以武力服人。他動不動就是顯示力氣,幾百斤的大鼎,他扛起來,繞場一周,高興時還向天空拋去,然後又輕輕接住,臉不紅,心不跳,吳中的後生大為折服。

吳中習武的人不少,武功精湛的漢子,對項羽並不服氣:力能扛鼎算什麼,豈不聞四兩撥千斤?於是找上門來,要和項羽切磋切磋。他們往往三兩個回合便敗下陣來,欲以四兩撥千斤者,反被項羽拎小雞似的提起,小孩似的拋上去,又用雙手接住:項梁再三叮囑過這個侄子,切不可傷人性命。

於是武林中人,對年紀輕輕的項羽佩服得五體投地,視為神人,紛紛交學費,送臘肉,要拜項羽為師。這種事,項梁手舞足蹈地表示歡迎:日後復楚,看來是大有希望了。

這時,一個重要的人物登場了,耍跟項梁叔侄交朋友,他就是會稽郡守殷通。

以郡守之尊,下交項梁,項梁自是受寵若驚。殷通拜訪一次,他回拜十次,數月之後,兩人已是無話不談的密友,繼而換帖,義結金蘭。

對殷通來說,這次拜兄弟,拜出了日後的血光之災。

殷通其人,史料記載的不多。有人稱他是丞相李斯的高足,此說不大可信,若如是,殷通必效忠於秦廷,然而事實上正好相反。

關於殷通的人品,台灣有個作家形容為極端自私,換句話說,殷通是不折不扣的貪官污吏,此說更不可信。那位作家的那本書,原是稱頌項羽的,似乎項羽殺人,總是有道理,殷通之死就是其中一例。殷通真心和項梁交朋友,希望日後共謀大事,項梁則是半真半假。兩人朝來暮往,喝酒談天,項梁私造兵器,殷通也為之遮掩:這是冒了滅族之罪的。朋友做到這一步,可謂頂天立地了。

項羽是侄兒輩,視殷通為義父,自然會得到諸多好處。堂堂郡衙,項羽來去自如,像是出入自己的家。大宴小宴,項羽必為上客。殷通甚至想把自己的女兒嫁給項羽,向項梁暗示了幾次,對方沒反應,方才罷了。其中緣故,卻是郡守的千金小姐容貌欠佳,項羽自視為英雄,英雄是要美人來配的。項羽執意不從,做叔父的也不好勉強,於是,有政治意義的聯姻歸於無效。

後來,項羽果然得了個大美人,那是大家都知道的,暫且不表。

秦始皇死,胡亥上台,天下就亂將起來。胡亥的無能使許多人想殺進權力的圈子,或為復國,重振六國雄風;或為白手起家,趁機大撈一把,運氣好的話,還能撈個皇帝來做做。

長江以北,叛軍蜂起,很快波及到江南。會稽失去了平靜,這塊富庶的大地盤,必是爭奪的焦點之—,官軍不來爭,叛軍也會來奪,避開烽火斷不可能。

形勢對郡守是個嚴峻考驗,他一生中最關鍵的時刻到了。

至於項梁,卻是興奮得無以復加。天下大亂,哈哈哈!他兀自在家狂飲,連項羽都吃驚不小,叔父這是怎麼啦?二十餘年,第一次見他瘋瘋癲癲的。

這位貌似敦厚的陰謀家,忽然不到殷通府上去了,後者一請再請,他只稱病不出,殷通略有狐疑,但一閃就過了。他親自登門探望,坐在項梁的病榻前,先問病情,后談起國家大事,項梁勉強應答着,言辭曖昧,忽而又“唉喲”一聲,顯然是身體的某個部位在作怪。

殷通坐了兩個鐘頭,未能討得一句實話,只得告辭,人家有病,豈可過於打擾。走到門口了,項梁忽然說:“三天後,我一定到郡衙,與大人商議。”

殷通老老實實等了三天,果真等來了項梁:儼然換一個人,面色紅潤,精神抖擻。殷通十分高興,彷彿是已擺脫了病魔。

兩人進密室密談,一談就是半天,兩顆腦袋湊到一塊兒,越談越投機。項梁離開郡衙時,不覺天色已晚了,義兄義弟拱手而別。

官場的巨頭和民間的巨頭想法合拍,大事便定了一半。殷通轉回家時,禁不住面呈喜色,幾天來的焦慮一掃而空,妻子女兒見他如此,也高興了。

是夜,合家歡喜。這大約是仁慈的上帝有意安排的場面,因為第二天,這家人就將死於非命,老老少少,連同郡衙的衛士、僕人,一個不剩。

且說項梁回家,開始了第二輪密談,主要是研究第一輪密談的內容。微弱的燭火之下,聲音壓得很低,似乎家中也有姦細。

俗語云:隔牆有耳,不可不防。

參與密談的,自然是項羽。他的重瞳閃閃發亮,令人想起貓頭鷹即將撲向碩鼠時的眼睛。

項羽問:“他如何打算?”這個他是指殷通。項羽說話歷來是短句。

項梁把下午談話的內容大致講了一遍,概而言之,殷通不想為秦廷效力,他要拉起隊伍自己干。

項羽嘿嘿笑了:“這老傢伙,胃口不小哩。”

“他想跟我們聯合。他是郡守,我們是名將之後,兩股力量擰到一塊兒,便足以成事,比陳勝舉事之初強十倍。”

“叔父答應了?”

“當他的面我是答應了,不過,那只是一句話而已。能說出去,也能收回來。他倒是深信不疑,樂得眉開眼笑的,還想留我在郡衙吃酒,慶賀合作,我心中尚在躊躇,故而推辭了。”

“合作個屁!”項羽忽然憤憤地說,“他殷通算老幾?”

項梁說:“是啊,所謂合作,無非是讓我們做他的部下,聽命於他。”

“做夢!”項羽低聲道。他開始發怒了,臉上的肌肉抽動不已,顯出他暴戾的一面。

“撇開他又不行。”項梁順着自己的思路,繼續說。“殷通畢竟是郡守,在郡內不乏號召力,而且手下有些人馬,我們拒絕合作,他必來干預,那樣一來,我們豈不是多了一個對手?唉,這事真讓人犯愁。”

項羽笑道:“叔父太多慮了。依我看,事情簡單得很。”

“如何簡單?你且說來聽聽。”

“殺了他。”項羽做了個乾脆的手勢。他的身影投到後面的牆上,顯得極其龐大,這是魔鬼的身影,魔鬼的聲音和魔鬼的動作。

項梁並不感到吃驚,他已經考慮到這—步,只在猶豫着。他和殷通是異姓兄弟,此事傳出去,名聲不好,他花了幾年時間樹立的形象會因之受損。

想來想去,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合作不可能,不合作又不殺殷通亦不妥,看來,那位異姓兄弟只有死路一條了。

“你打算如何下手?”項梁這麼問,表明他已同意幹掉殷通。

“這易如反掌。”項羽以不屑的口吻說,“我提劍直入郡衙,立馬砍下殷通的人頭,獻與叔父。”

“可他手下有幾十個衛士。”

“縱有幾百個、幾千個,項羽視之為草芥。”

“不可託大。此事不做則已,要做就必須成功,而且要乾淨利落,不留任何後患。”

“侄兒明白!”

照項羽的理解,不留後患顯然是不留活口。因為某種快樂,他興奮起來,兩眼放光了。

項梁又想了一條計:須如此如此。由於他的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項羽不得不把耳朵湊到他的嘴邊上,兩顆頭一大一小,大的是項羽,小的是項梁。

叔侄二人商議已定,接下來便是行動。說到殺人,當是項羽的專利了。

第二天一早,項羽只身前往郡衙,他沒有佩劍,只在衣內藏了一把匕首。他是熟門熟路,守門的武士也不攔他,於是直奔殷通的住處。

住處很漂亮,先是一個花園,小橋流水,曲欄游廊,然後是幾棟紅房子,紅房子之後,又是一座花園。一百多萬人的行政長官,有這等住宅,是再尋常不過了。

項羽步履匆匆(殺人的快感使足下生風了),顧不得欣賞園中景緻,卻迎面碰上殷通的女兒殷素素,也即是曾欲說與項羽聯姻的那位小姐。她相貌的確很一般,身段還過得去。她手上拿着一枝秋海棠。

“項羽哥哥,你早呵。”項羽是她心中的偶像,話一出口,臉就紅了,只裝作嗅花,把頭埋下去。

“你早,殷小姐。”項羽淡淡地說一句。

“項羽哥哥,你是來玩兒呢,還是找我爹爹有事?”

殷素素巴不得是前者:項羽是來玩的,而且是找她玩。當然,她註定要失望(豈止失望!)。

“找你爹爹有事。他在么?”

“在書房看書。爹爹一向都是這樣的,早晨起來頭一件事,就是捧讀那些竹簡,飯也不吃,只要一杯茶,有時竟連茶也不要呢……”

殷素素講述着她親愛的爹爹的生活習慣,仍是低着頭,不敢正眼看她的偶像。及至抬頭,才發現項羽早已走遠,魁梧的身形隱人了紅房子。

她不禁發獃。“我自作多情哩。”她想。眼淚不覺流下來了,和眼淚一同掉到地上的,是那枝秋海棠。

且說項羽與殷通相見。項羽一大早趕來,殷通亦覺詫異,不過轉念一想,多半是項梁派他來,有事相告。於是命人上茶,心中不存半點戒備。

“賢侄此來,想必有什麼要緊事吧?”

“有一件事,倒不甚要緊。叔父昨夜想起—個人,或於大人有些幫助。”

“此人是誰?”

“桓楚。”

殷通“哦”了一聲,隨即點了點頭。這桓楚是吳中出了名的大俠,項羽之下,數他的名頭最響,前些日子,由於牽涉一樁命案,逃往別處去了。

殷通表示,桓楚的命案可免,可他下落不明,無從聯繫。

“我知道桓楚躲藏的地方,”項羽說著,心跳加快了,不是緊張,而是興奮,懷中鋒利的匕首似乎也按捺不住,要一嘗鮮血的滋味。

“桓楚在何處,賢侄不妨道來,我今日就派人去找他。起義之事,宜早不宜遲。”說罷,殷通喝了一口茶——這是他一生中喝的最後一口茶。

項羽趨前,作低語狀,殷通也湊了上來。忽見項羽探手入懷,掏出一件亮錚錚的東西,他認出那是匕首。意識當然比動作快,刺殺!他心中閃過這個念頭。意動身動,他轉身便逃,同時大呼:“項羽殺人……”

可惜身體比意識慢了一拍,腿長手長的項羽猛追兩步,便將匕首插進了殷通的背心,然後大步走出紅房子,到外面等待廝殺。

郡衙的武士聞訊趕來,紛紛亮出招式,圍定項羽。項羽哪放在眼裏,轉眼間,摔死一個,踢翻兩個,其餘的武士返身就逃。項羽持劍窮追過去,一劍一個腦袋,只聽“咚、咚、咚”的聲音,許多腦袋在地上亂滾,其中一顆,插着鮮花和黃金飾物,竟是殷素素的人頭。她曾經哀求她的項羽哥哥,留她一命,然而項羽殺得興起,見頸項就砍,哪管什麼男頭女頭。

項梁帶人衝進衙門時,項羽已砍翻大半,沒剩幾個了。如果不是項梁及時制止,這幾個也難逃活命。

一身血污的項羽站到叔父面前,嘻嘻笑着:“殺人真好玩兒……”

項梁瞪他一眼,卻沒有責備他。事已至此,責備有什麼用?重要的是政變成功了,昨夜的密謀變成了今天血淋淋的現實。若論功行賞,項羽須是第一功。

當天,項梁對郡衙的各級官員及吳中三老發表措辭強硬的講話:

“郡守殷通,陰謀不軌,意欲背叛朝廷,我已代天聲討,將其誅殺。從今日起,由我暫代郡守。從我者視為義士,當有厚賞;逆我者;視為殷通同黨,殺無赦!”

話音未落,已有人高呼擁護新郡守,於是一呼百應,郡府的議政大廳響起一片歡呼聲。沒人願意殺無赦,再者,幾年來項梁廣結人緣,也算是沒有白費功夫,他堂而皇之地坐到了郡守的位置上。

接着,遍貼文告,招兵買馬。數日後,已得江東子弟八千人。

這是一支驍勇的隊伍,幾乎所向無敵。他們攻城掠地,勢力迅速壯大,第二年,已增至數萬人。又收了英布和陳嬰,前者為六縣(今安徽六安縣北)壯士,曾判黥刑(秦時的一種肉刑。用刀刺刻額頰等部位,然後塗上墨),故又稱黥布,有萬夫不當之勇;後者為東陽縣令,素有善名,且手下有一支人馬。

項梁叔侄一路西進。四月,殺楚王景駒。七月,屯兵薛城,項梁召劉邦等人議事,欲自立為楚王,卻出乎意料地遭到了普遍反對,山個潛在的強硬對手出現在他面前。卻說項羽提了人頭,興沖沖地走進議事大殿,眾人都吃驚不小,以為天降神將。尤其是劉邦,直盯着項羽,眼睛都有些發直了。心想:如此威猛的人物,日後怎生對付?即如樊噲,恐怕也不是項羽的對手。

旁邊的張良不得不拉他的袖子,意思是說:別怕,有我呢。

劉邦扭頭看了張良一眼,心裏有些莫名其妙,文弱的張子房,竟然對金剛似的項羽全無懼色,豈非怪事一樁?

項羽來得正是時候,項梁把他介紹給在座的諸位,趁機炫耀。對項羽,諸豪傑只聞其名,未見其實,今日一見,果然是神勇無敵。

項梁問:“襄城的戰事如何?”

項羽說:“區區襄城,不在話下,憑他怎麼堅守,也擋不住我的猛攻。這顆腦袋,便是城守的,我一口氣殺了他全家。這廝晦氣,早降了我,哪有這般下場?”

“有多少降卒?”

“一萬餘人。”

“那好呵,儘快將他們收編。”

項羽搖頭:“都被我活埋了。”

所有的人都“啊”了一聲。一萬多降卒,悉數活埋,那是什麼樣的場景?

項梁皺了皺眉頭,但他反應很快:事已至此,他沒有必要當了眾人的面責備項羽,只輕描淡寫地說:“埋了就埋了吧,以後這種事,須告訴我一聲,沒我的命令,不可擅自採取行動。”

項羽說聲“是”,退下了,手上仍晃蕩着那顆人頭。

項羽的出現,使形勢產生了逆轉:許多人轉而支持項梁自立為楚主。實力即外交,這話一點不假。以項羽的神威,而且動不動就活埋人,能避則避,何苦與他爭鋒?——這叫做識時務者為俊傑。

項梁目視劉邦,就只差劉邦未表態了。劉邦沉默着,當初項梁殺景駒,他是要為景駒報仇的,現在,要反過來擁戴項梁為楚王,確實有些艱難。他沉默,不表示反對,已經很不錯了。用今天的話說,他投了棄權票。

項梁自立為王的事就算定下了,於是宣佈散會,擇日再舉行正式典禮。

劉邦回到館驛,接連長吁短嘆,嘆人心多變,牆頭草似的,也嘆勢不如人,沒有項羽這樣的虎將。張良只不做聲,劉邦嘆夠了,張良才說:

“沛公能忍則忍罷。目前項梁勢大,他要做楚王,就讓他做好了,陳勝不是楚王么?下場如何?項梁做楚王,意在號令各地,但依我看,他只能適得其反。不是楚王室的後代,恐難以服人,沛公不如賣個人情給他,擁戴他罷了。”

劉邦想了想說:“先生言之有理。這一席話,掃盡了我的憂慮。可見許多事,單看一面是不夠的,先牛事事比我看得寬,劉邦心服口服。只擁戴這一層,委實說不出口。”

張良笑道:“沛公曾自稱嬉皮,今日便嬉皮一下,諒也無妨。”

劉邦亦笑:“好吧,依你所言,我就嬉皮嬉皮,我已經好久沒有嬉皮過了。明天我就擁戴他,過一回嬉皮的癮。”

二人大笑。張良又說:“既然是過癮,便不妨過得徹底,過得痛快。我有個建議,不知沛公願不願採納。”

“先生請講。”

“同那項羽拜為異姓兄弟,如何?”

“這個……”

張良的建議,顯然大出劉邦的意料之外,若是別人提起,劉邦或許會動怒的。

“我是這樣考慮的。”張良說,“項梁對你存有疑慮:一者,你今天不表態,顯然是對他心有不服;二者,關東一帶,你的實力僅次於他。同項羽結拜,等於做他的子侄輩,便可消除他的疑慮,以免他對你起疑心。”

劉邦這人的長處,是一點就通,他意識到張良的深謀遠慮,便同意和項羽拜兄弟。理由不難找:只說傾慕項羽的神威,傾慕得一夜睡不好覺,必欲與之義結金蘭,方為快事。以項羽的自傲,項梁的自矜,沒有不同意的。

兩人商定了,心下歡喜,當即喚來酒菜,開懷痛飲。劉邦喝得半醉,不禁拉了張良的手說:“今日一席談,先生教我識透了一個字:忍。

張良想起黃石公,亦復感慨:“這個忍字,乃是吾師授予我的,受用不盡,不下於那三冊兵書,只不知他老人家現居何處。”

不輕易動感情的張良,此刻已是淚光閃爍。

劉邦與張良痛飲之時,項梁亦在家中喝酒。陪着他的,是一個叫做小芸的姑娘。

項梁年近六十,妻子很早就死了,以後是十餘年浪跡楚地的生活,不復再娶。但女人卻是需要的,這位小芸,是他在吳中認識的,同居數載,也相當於他的妻子。小芸年紀輕,眼下不過二十齣頭,在旁人看來或許稱不上漂亮,在項梁,卻實實在在是一位紅顏知己,所以行軍打仗,也時時帶在身邊。

項梁情緒極佳,因為他即將是楚王了,單是這個稱號,就足以令人興奮得頭暈目眩。小時候,他羨慕父親項燕。成人後,他又到處打着父親的旗號。他是項燕的兒子,他是名將之後,他永遠是同一副形象:今生今世,走不出父親的名聲。

他做夢都想不到會有今天:超過父親,登上楚國的王位,統治幾百萬人口,擁有一大片富庶的土地。而且,明天或許更輝煌:他一統天下,成為秦始皇那樣的人間至尊。

他快活得眯起雙眼,哼着小調。小芸緊挨他坐着,不時替他斟酒。

他搖晃着腦袋,不覺沉入漫無邊際的回憶中。小芸忽地喚他一聲:“楚王!”他回過神來,不禁喜上眉梢,把將小芸攬入懷中。他做了楚王,小芸就可能是王后,因為他身邊沒有別的女人。

暮色在室外展開,周遭靜悄悄的。雖是軍隊駐地,但項梁向來紀律嚴明,沒人敢無故喧嘩,幾個守衛主帥的士卒也是靜悄悄地走動。

月明星稀。夏夜的風掠過原野,發出輕微的聲響。

月光下,一個鬚眉皆白—的老頭朝項梁的住處走來,他走得很慢。

在士卒的喝問下,他停了腳步。

“站住,這是軍營重地,你來何事?”

由於對方是老者,士卒的口氣也不甚嚴厲。

“小兄弟,請通報項梁將軍,說居巢范增求見。”叫范增的老頭不緊不慢地說。他站立在月色中,長髯飛飄,看上去很有幾分神仙氣概。

負責守衛的士卒雖然欣賞他的風度,卻也不敢輕易放他進去。這孤老頭,身負絕世武功也料不定。

“你是項將軍的朋友還是故舊?”

“非親非故。”

“那你找他做什麼?”

“有一要事相商。”

“你明天再來吧,今日天色已晚,項將軍已歇息了。”

范增捋須笑道:“小兄弟,你可別哄我,將軍房中不是還亮着燈光么?”

士卒有點生氣了:“你這老頭,怎的老是糾纏?再不走,我就不客氣了。”

范增依然笑道:“我走還不容易?只怕我這一走,你就會倒霉了。”

士卒感到奇怪:“我倒霉?你發神經是不是?哦,我知道了,你原來是個瘋老頭。”

范增仍是逗着士卒玩兒:“你說我是瘋老頭,我自己也覺得像個瘋老頭。好,好,好,小兄弟,瘋老冰現在就走,誤了軍機大事,項將軍要砍你的頭,你可別來怨我。”

范增說罷,果然轉身便走。士卒一愣,慌了,沖范增的背影喊道:

“喂,你過來。”

范增笑嘻嘻地扭過頭。於是,經過了一番檢查,得以進入項梁的住處。

項梁叫小芸暫避,接着打量范增,亦覺這老頭氣度不凡,身子也硬朗。

“找我何事,老先生不妨直說。”

“我聽說將軍偷欲自立為楚王,果有此事么?”

“有這回事。”

“若如此,將軍危矣!”

“請講,我如何危矣?”

“恐蹈陳勝之轍。”

項梁默然。類似的勸誡他早已壁報過,不過,他行事向來謹慎,也想聽對方把話講完。

“陳勝本非貴族,不立楚后,擅自為王,故而敗亡。秦滅六國,楚國是最無辜的。楚懷王被秦昭王騙至秦國,一去不返,楚人至今懷念不已民。隱士南公曾講過:‘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今將軍起自江東,楚地豪傑爭相趨附,就是因為將軍本是楚將世家,定能立楚之後,以同心協力,共圖霸業。若如此,天下定矣!”

范增一席話,簡單明了。項梁猶豫了,看來自立為王,確乎弊多利少。

可他正在興頭上,被人當頭澆一盆冷水,通體冰涼,那滋味也不好受。

范增一眼看透了他的心思,正色道:“如果將軍一味貪圖名號,置長遠的利益於不顧,那麼,老朽今日就算白走一趟了,就此告辭。”

范增已走到漢口,項梁才徐徐說道:“先生請留步,容當再議。”

這表明他心回意轉。范增復又坐下,大論滔滔,說得項梁幾乎喝彩。相見恨晚,那是不用說了,項梁缺的就是這種人,如今自動送上門來,豈非天意?

項梁請范增留在軍中,做他的軍師,范增也不推辭,他就是為這個來的。幾十年世外高人,想必已有些厭倦了(老人的孤獨和智者的寂寞),於是出山,首先是求功名,百世留芳;其次呢,也吃幾回玉盤珍饈,坐幾回高車駟馬。

是夜,二人作竟夜談,天文地理,政治軍事,乃至神鬼巫卜,直談得眉飛色舞,兩頰通紅,不知東方之既白。只苦了那位叫小芸的姑娘,在裏屋挨到半夜,終於挨不住,伏在床頭上睡了……

第二天,項梁宣佈改變主意,不再當楚王了。他把范增引見與眾人,張良冷眼打量這年逾七旬的老者,暗自皺了皺眉頭。觀其貌,聽其言,大不尋常,此人助項梁,沛公又添一勁敵。

張良素來不露鋒芒,所以范增對他不加留意,倒是劉邦令范增吃了一驚。

范增天生異稟(換句話說,等於今天的特異功能),初見一人,往往能看到別人看不見的東西。劉邦生得高鼻長頸,這是明擺着的,人人都看得見,說是帝王相,說說而已,未必當真的(若是當真,天下該拱手送給劉邦了)。然而范增一眼瞥見的,是環繞在劉邦頭頂上的那團五彩王氣,雖然時間很短,一閃就消失了。

這團王氣,當年呂雉看見過,在民間廣為流傳,范增也曾風聞,卻不當回事:老婆說丈夫頭上有王氣,只有傻瓜才相信。而居巢范增,難道是傻瓜?

如今親見,不禁倒抽一口冷氣。

我錯投了主矣!他暗想。項梁勢大,劉邦勢小,於是他選擇了項梁,昨天他是對的,今天卻錯了。當然,說到底,錯不在他:這是天命。

罷,罷,罷,縱是天命難違,我范增也認了。總不能改投劉邦帳下吧?那豈不是羞殺老夫!

范增轉這些念頭,前後不過幾秒鐘時間,而劉邦兀自和他客套着,說著久仰之類的話。站在一旁的項梁呈得意之色:瞧,你有張良,我也有范增!

這一天,劉邦在說了一通恭維話之後,與項羽結為兄弟。項羽是直人,說拜便拜,劉邦為兄,項羽為弟。項梁十分高興,從此對劉邦另眼看待,視為自己人。只范增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劉邦顯然有討好項梁的意思,這是什麼緣故?但疑問一掠就過了,他畢竟初來乍到,不便事事都過問。

項梁不做楚王,王位卻不能空着,於是調派鍾離昧等人,四齣尋訪楚王後裔。這鐘離昧乃是一員虎將,先在殷通帳下,后歸順項梁。這是一位出了名的悲劇英雄,關於他的故事,容后再表。

鍾離昧在鄉間找到一個牧童,衣裳襤褸,一副可憐相。經仔細查問,方知是楚懷王的孫子,名叫米心,年僅十三歲,卻已放了七年羊,米心並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有個老嫗保存了一件舊汗衫,上有小字數行,寫着:“楚懷王嫡孫米心,楚太子夫人衛氏。”且有國寶鈐記,眼見是無疑了。鍾離昧大喜,派人報與項梁。

項梁立刻派出特使,帶着車馬服飾,迎米心進薛城。小牧童先是嚇壞了,死活不肯走,寧肯繼續放他的羊,眾人解釋了半天,才勉強登車,離開了他熟悉的鄉村。

福兮禍所伏。小牧童這一走,誠然是大富大貴了,卻沒能活幾年,便死於項羽之手,倒不如在山間放羊,可以終天年。此是后話。

在項梁的主持下,小牧童暈暈乎乎地登上王位,號為楚懷王,定都旰眙(今江蘇省西部)。項梁自號武信君,封陳嬰為上柱國,日夕伴隨懷王。陳嬰人品學問俱佳,在他的悉心教導下,懷王進步很快,漸知國事。這大約也有遺傳方面的因素:到底是王室後代,與眾不同。這又是后話。

張良見楚王已立,人見項梁。

“君已立楚后,現齊楚燕趙,均已復國,只韓國未立,君何不順民意,趁機立一位韓王,以免他人爭先。韓主也會感恩於君,受君驅遣。”

項梁沉吟片刻,方問:

“不知韓裔還有人否?”

張良說:“韓公子成還在。曾被封為橫陽君,聽說頗有賢名。可立為韓王,以為楚黨。”

於是,項梁任命張良為韓相,輔佐韓成還都陽翟,帶一千兵馬,先奪幾座韓國舊城,站穩腳,再作計較。

對張良來說,十餘年的復國之志變為現實,自然值得欣喜,只苦了劉邦,張良一去,他又覺得前景渺茫了。餞別之時,竟失聲痛哭——這是真實的眼淚,倒不是裝出來的。張良十分感動,就他個人而言,他更願意輔佐劉邦。

有些話,張良原本不打算說得過早,但劉邦哭個不停,只得略略透一點消息。

張良說:“韓公子成,其實我早已見過了,是個平庸之輩,難成大事的。我此去韓地,能輔則輔,不能輔,還會回來,沛公但請寬慰些。”

劉邦這才轉憂為喜。

這天晚上,兩人邊飲邊談,直至深夜,然後抵足而眠。劉邦很快入睡了,有節奏地響起鼾聲,張良遲遲不能進入夢鄉,欲翻身時,又怕驚了劉邦。

慣于思考的人,往往有這種失眠的毛病。張良也不例外。看那劉邦,雖是粗莽些,卻是能吃能睡,豈非人生一大福氣?

張良感嘆着,漸漸接近了劉邦的境界,亦睡意矇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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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之道:從痞子劉季到高祖劉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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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義結金蘭的死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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