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南柯一夢

第6章 南柯一夢

第6章南柯一夢

秦桑低頭一看,原來石砌中間稍凹,卻汪着水,自己這一腳踩下去,鞋子可是完了。她小心翼翼地繞過瀑布,這才抬頭瞧見提醒她的人。原來那人坐在瀑布邊一大塊青石上頭,正好可以望見來人的山路。那人見她仰起臉來,便對她笑了一笑。

秦桑見是個大學生模樣的年輕男子,便道了一聲:“Thankyou。”

那人倒“咦”了一聲,問道:“你是哪個學堂的?也是上山來寫生的嗎?”

秦桑這才發現他身旁擱着畫架,不過並沒有支起來。他見她不答話,便自顧自笑了笑:“這裏的美景太令人沉迷了,我實在沒辦法畫出來,所以就坐在這裏看着,一看就看了幾個鐘頭。”他朝着秦桑招了招手,“你上來看看,從這上頭看瀑布,角度完全不一樣。”一邊說一邊就起身往下,遠遠朝她伸出手來。

秦桑本來讀的就是新式的大學,所以倒沒那些男女授受不親的守舊思想。毫不猶豫借了他這一攜之力,攀上了大石。果然從這大石之上看瀑布,更加的曲折秀麗。四處飛濺的水花似霰雪一般,紛揚四散。最有意思的是,水霧映着日光,竟然隱隱有一條小小彩虹。隨着水霧被風吹動,瀲瀲流動,說不出的綺麗嬌絢。

“好看吧?”

“好看。”

那人得了她這一聲贊,倒彷彿在贊自己似的,喜滋滋地對她說:“其實這山裏的好處,全在一個靜字。可恨每到夏日,便人山人海,擠得幾乎跟方家橋沒有兩樣。”

方家橋是昌鄴城中最繁華的地段,地名中雖有一個橋字,其實是條馬路,馬路兩旁全是大百貨公司與洋行,平日人潮洶湧,電車丁當,最是擁擠不堪。秦桑聽他這樣打比方,不由得笑了笑,問他:“你也是昌鄴人?”

“我原籍符遠。”他說道,“不過家搬到昌鄴十年了。”

秦桑聽他說是符遠人,心裏便不由得留了神。他又問:“你呢?你還在上學吧?”

秦桑搖了搖頭,那人又問:“那你是跟家裏人一塊兒上山來的?還是就住在這山裡?”

秦桑不願多說,只問:“你今天就在這裏畫畫嗎?”

“給你看。”他把畫架立起來,竟然是油畫,不過寥寥勾了幾筆,只看出山石大約的輪廓,並不辨瀑布的影子。秦桑雖然不懂畫,但易家行事最為豪奢,府中收藏有不少西洋名畫家的作品。她看得多了,也能瞧出這人筆力倒是不錯。

他說:“中國的風景,其實還是用中國畫的意境才能表現出來,油畫雖然更立體,終究隔了一層。”

秦桑微微笑了笑,他正待還要說話,忽然遠處有人叫:“紹軒!紹軒!”

他便轉身答應:“我在這兒!”

答了一聲那人卻沒聽見,仍舊叫着他的名字:“你在哪兒?”

他提高了聲音又答了兩遍,來人才聽見。沿着山路窸窸窣窣走下來。看他站在大石上,不由得撫掌笑道:“你挑的這個地方好,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紹軒笑道:“別亂說了,這裏還有位陌生的密斯,別冒冒失失,嚇着人家。”

那人說道:“你盡會瞎扯,密斯在哪兒?我怎麼沒看到。”

紹軒回頭一看,身後竟然空空如也,秦桑早已經不知去處。他急忙走到石邊,探身向下邊山路上張望,只見她淺藍色的旗袍在林中一閃,早已經走得遠了。

來的那人正是紹軒的密友吳奉華,他三步兩步攀上了大石,也伸長了脖子向下張望:“你到底在看什麼呢?”只見密林叢叢,除了一片濃翠淺綠,什麼也看不到。

“我在看仙女。”

吳奉華禁不住哈哈大笑:“這山林裏頭,難道還真的有女神不成?”

“清雅如蘭,明眸皓齒,不是女神是什麼?”

吳奉華又將紹軒的肩頭拍了拍:“高公子,你別畫得走火入魔了,這山林裏面如果有仙女,你不正好來一出‘遇仙記’?就怕這位仙女其實是‘仙人跳’,那就大大的不妙啦!”

因為上山之前,高紹軒的母親極不放心,再三叮囑,言道山上有“仙人跳”。原來夏季上芝山避暑的遊人多,當地所謂“混混兒”弄了娼妓來,專門勾引富貴公子們上當,藉機敲竹杠訛錢,所以吳奉華才有這麼一說。

不想高紹軒甩開他的手,說道:“是不是仙女,我自己心裏有數。”

一時收拾了畫架,下山回到高家的別墅。吃飯的時候,吳奉華見高紹軒仍舊是無精打採的樣子,忍不住打趣:“看來你是真的遇上仙女了,不過一面之緣,竟然害上了相思病。”

高紹軒嘆了口氣,卻並不答話,只慢慢挾了一口飯,喂到嘴裏去。吳奉華見他這個樣子,不由得笑道:“芝山才多大點地方,你既然能在瀑布邊遇上仙女,總還能再遇上。”

高紹軒被他一句話提醒,不由得大為高興:“說的也是!”

從這日起,他每天都背着畫架去七月瀑,一邊寫生,一邊希冀能再見着秦桑。一連數日,卻一無所獲。每天都滿懷希望而去,卻失望而歸。到了第四日,山中風雨大作,這樣的天氣無法出遊,只得閉在畫室里。雖然人在屋子裏,可是想起那天秦桑在瀑布邊的一顰一笑,彷彿仍舊曆歷在目。忍不住提起畫筆,勾勒起來。

吳奉華到畫室來的時候,見他已經用炭筆勾出了全稿,一見之下,忍不住誇讚:“這就是你那天遇上的仙女?怪不得你要害相思病,果然是位絕代佳人。”

高紹軒聽他這樣一說,更是悵然若失,擲下畫筆,繞室而行,忍不住嘆喟:“芝山這麼大,我卻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吳奉華笑道:“你竟然連她的名字都沒問,虧你還害相思病。”

高紹軒悵然看着畫像,說道:“那天她穿了件細布衣裳,一樣首飾都沒戴,瞧上去像個女學生,或者是山裡人家的女孩子,在山下學堂里讀書。”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吳奉華搖頭晃腦地說,“真要是個女學生,那就好辦了,我保管把她給尋出來。”

高紹軒道:“這山裡零零星星,只怕也有一千多戶人家,你有什麼法子找人?”

吳奉華嘿地一笑,說道:“虧你是督軍家的大少爺,要想找個人出來,還不易如反掌。”

高紹軒怫然不悅:“仗勢欺人的事情,我是絕不做的,也不許旁人做。”

吳奉華道:“這點小事,何以說到仗勢欺人?我的主意你先聽聽,若是你覺得不好使,咱們再商量不遲。”

原來吳奉華出的主意就是,此時山中還有不少避暑的熟人,不如在別墅里召開一個盛大的舞會,將鄰近別墅的熟人朋友統統都請來。然後借口招待人手不夠,提前派人在本地人家多多聘人來擔任招待。

“這招待嘛,因為舞會上女客眾多,所以以女招待為宜,年紀不要過大,最好是女學生,因為太太們都是有知識懂風雅的人,所以要請些女學生來當臨時的招待員,才比較適宜。”

高紹軒聽了他這個主意,一想還真的不錯,於是問:“若是找不到她,或者找到了也不肯來當招待員怎麼辦?”

吳奉華道:“那大不了也就是一場舞會,難道你做這樣的小東,也覺得為難嗎?”

高紹軒一聽,也覺得沒什麼為難的地方,而且現在抱着一種死馬當做活馬醫,左右是碰碰運氣的心態。立刻便叫了管家來,告訴他自己要大請客。

山裡避暑的人,都是非富則貴,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夜夜笙歌的情形處處都是。所以管家倒不覺得意外,只是平日自己家的這位少爺,總是安靜為宜,非常厭惡應酬。沒想到這次忽然提出要舉辦舞會,大約是這幾個月在山裏待得實在太悶了。

高紹軒又叮囑聘請臨時招待員的事,管家甚是不解:“人手不夠,派人去城裏叫些傭人上山來就好了,為什麼要在山裏找?這山裡都是轎夫農夫,再不然就是些小販,只怕笨手笨腳,到時候招待不了客人,反弄出笑話來。”

高紹軒不耐道:“叫你派人去找就派人去找,有什麼好啰嗦的?”

他難得發一次脾氣,所以管家唯唯諾諾,立刻派人四處打聽,山裡人家可有合適的女學生,願意來充當臨時的招待員。

這樣大肆宣揚了好幾天,工作既簡單,給的賞錢又多,倒還真有幾個山裡人家的女孩子樂意來。紹軒一一看過,都不是自己那天遇上的那一個,不由得深深失望。這樣一直到舞會當天,仍舊沒把人找到,也只得無可奈何,意興闌珊。

吳奉華知道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舞會上,但是帖子是早就下了,正在山中的那些有頭有臉的人士,都看在高督軍的面子上,紛紛來賞光。吳奉華本來擔任了總招待,見紹軒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於是尋了個空,低聲對他說:“今天來的人,可都是相着令尊的面子。何況易巡閱使的公子也要來,你這個當主人的,可不能愁眉苦臉。”

高紹軒勉強打起了精神,幸好人多,吃完冷餐,音樂一起,好多人都紛紛下了舞池,開始跳舞。高紹軒見酒如池歌如林,繁華奢靡不堪,只是佳人音訊渺茫,更覺得悵然若失。這時候忽然肩膀上被人拍了一拍,回頭一看,正是易連愷。

他與易連愷並不相熟,只曉得這位公子爺是個風月場中的常客。今日赴宴來,帶的卻是一位嬌麗的佳人。有人識得是符遠名伶閔紅玉,吳奉華又是個最愛多嘴饒舌的,早就悄悄指給他看:“那就是易公子的新寵,聽說易家三少奶奶為了她,親自尋上山來,結果討了好大一場沒趣。”

高紹軒聽過就當是耳邊風,此時見易連愷微帶笑意,問他:“好一陣子沒看到你了,上次見着還是在府上。”

高紹軒笑着道:“是。”

易連愷卻道:“我有一件私事,本想拜託令尊,可是左思右想,不太敢向令尊開口。”他勾着高紹軒的肩,放低了聲音對他說,“我老子這陣子正惱我,此事若是讓他曉得了,只怕有大大的麻煩。所以我想請託高公子,不曉得是否方便。”

高紹軒聽他這樣說,便道:“公子爺這話就太見外了,有什麼吩咐,紹軒定當效勞。”

易連愷笑道:“吩咐不敢當……”仍舊壓低了聲音,對他說,“說來慚愧,我的一位舊同學,姓潘,叫潘健遲。被押在符遠牢裏。他家裏哭哭啼啼託人求到我名下,可是你也是知道的,這種事我實在不方便出面,我想着如果令尊能跟符遠那邊打個招呼,作個取保,家父必然疑心不到我身上。”

他的語氣雖然是商量的語氣,高紹軒卻曉得,此事並無商量的餘地。只因易連愷自己身處尷尬,需要避嫌,所以不過是借自己父子之手,撈個人出來。於是答道:“請公子爺放心,此事紹軒當竭力而為,務必替公子爺辦得周全。”

易連愷笑着拍拍他的肩:“多謝多謝。”

高紹軒受了易連愷的囑咐,並不敢怠慢,當天晚上就給城中掛了一個電話。高佩德聽兒子在電話里講述了來龍去脈,這種舉手之勞的事情,樂得賣易連愷一個人情。所以馬上給符遠的方鎮守使拍了一個密電,只聲稱是自己的內侄被誤捕。方鎮守使素來久承高佩德的人情,接到了這封密電,當即就命令監獄將那潘健遲放了。不僅放了,而且因為聽說是高督軍的內侄,那方鎮守使還特意遣了兩個人,一路護送到昌鄴,好在符遠到昌鄴有鐵路的符昌通車,一夜即至,極是便利。

符遠這邊放了人,拍了密電回復高佩德,高佩德叫秘書派人到車站接站,接到人後,立刻用車將那潘健遲送到芝山上,好讓高紹軒去向易連愷復命。那高紹軒本來甚為好奇,心想這位潘少爺被關在牢裏,能勞動堂堂閱巡使的公子出面關說,來頭一定是非富則貴。誰知人送到山上一看,也不過是個衣飾尋常的年輕人。只不過相貌清秀,文質彬彬,倒彷彿是個學生模樣。高紹軒素來對此等人物頗有親近之意,所以不由得十分客氣,按西式的禮節與他握手,道:“潘少爺受委屈了,我這就帶你去見易公子。”

那人極為沉默寡言,聽到“易公子”三個字,卻突然抬起頭來,看了高紹軒一眼。高紹軒只覺得他眼神銳利,似乎隱隱有一種英氣,但不過一瞬間,便又微垂了眼角,說道:“多謝。”

這還是他進門之後,首次說話。高紹軒只覺得他聲音喑啞,又見他雖然穿着一身西服,頸中卻沒有系領帶,敞開着兩顆扣子,頸下隱隱露出黑紫色的傷痕來,想必在獄中曾經受過酷刑。高紹軒知道革命黨被抓后,多半是要受刑的,可是這還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人身上有這樣可怕的傷痕,所以不禁不寒而慄。

潘健遲見他的樣子,彷彿猜到些什麼,於是伸手慢慢將領口的扣子扣起來,也不知道是否觸到傷口,只見他兩道眉都皺起來,低聲說:“我這副樣子只怕會嚇着易公子,還是過些日子再去拜望吧。”

高紹軒道:“此事是易公子親自囑託了我,在下不便專擅。咱們還是先去見見易公子吧,他見你平安無事,一定才會放心。”

那潘健遲見他執意如此,便也罷了。於是高紹軒便帶着他到易連愷的別墅去拜訪。

高家別墅距易家別墅並不遠,但山路曲折,開車也要好一會兒的工夫。到了門上,門房認識高家的汽車牌號,所以老早笑着迎上來,替高紹軒開了車門,說道:“高少爺來得真不巧,我們家公子爺一早就出去了。”

高紹軒怔了一下,恰好此時山道上隱約傳來汽車的喇叭聲,回頭一看,正是易連愷的汽車回來了。

門房裏的幾個人都奔出來,一名僕人當先拉開了車門,高紹軒只覺得眼前突然一亮,原來從車上下來的,是位年輕的女子。定睛細看,卻萬萬沒有想到,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個人。一見之下,頓時覺得又驚又喜,只差要脫口叫出聲來。只是今日她的裝束打扮與那日山間已經頗為不同,穿着一件薑汁黃織錦旗袍,外面又繫着淺色的嗶嘰斗篷,裊裊婷婷,如箭如荷,既清雅,又華貴。後面跟着女僕,捧着紙匣諸物,倒像是從哪裏買了東西回來。

正在怔忡之時,卻聽到門房的僕人恭敬地說:“少奶奶,您回來了?”

這一聲不啻于晴天霹靂,把高紹軒整個人都震在了那裏,動彈不得,就像傻了一般。那秦桑聽到這聲招呼,回頭看到高紹軒站在那裏,也不由得怔住了。門房便道:“這位高督軍家的大少爺,是來拜訪公子爺的,公子爺還沒回來呢。”

秦桑並不答話,眼睛看着高紹軒身後,臉上卻連一點血色都沒有。高紹軒只當她認出了自己,只是自己做夢也沒有想到,一直心心念念的人,竟然會是易連愷的夫人。他心亂如麻,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只見秦桑一隻手緊緊攥着斗篷的細碎水鑽花辮,竟似在微微發抖。

他心中越發覺得混亂,突兀地想到,她見到我如此失態,難道對我也有另一重意思……一個念頭並沒有轉完,理智卻命令他,不能再這樣胡思亂想。身邊站了許多下人,如果叫人看出什麼來,豈不是一場彌天大禍?自己倒也罷了,她是個女子,萬一清譽有礙,這般連累了她,自己豈不是死不足惜?所以當機立斷,躬身行禮:“少夫人!”

秦桑整個人本來都魂飛魄散,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聽到這一聲,才好似猛然回過神來,勉強笑了笑:“高少爺客氣。”

高紹軒便對她道:“不知道公子爺什麼時候回來?”

秦桑心裏一瞬間不知道轉過了多少念頭,只不明白眼前這一切是夢是幻,是真是假,又該如何收場。勉強對高紹軒微笑:“要不請高少爺先到家裏坐一會兒吧,蘭坡不定什麼時候才回來呢。”

高紹軒見她站在那裏,整個人似乎仍在微微發抖,說不出的一種可憐。心想她定然是覺得我的身份可疑,但那日與她在山間,不過閑談數語,於禮法上並無可礙之處。為何她見了自己,卻是這般驚恐?他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雖然一見之下,自己就覺得傾心相許,可是萬萬沒有料到,她已經出嫁,而且還是易連愷的夫人。平日聽聞易連愷那種種風流韻事,完全是個花花公子。要不是易家家規嚴謹,禁止納妾,易連愷已經不知娶了多少位如夫人。有了這樣美麗溫婉的妻子,卻絲毫不珍惜,一想到這些,高紹軒便不禁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悵惘和可惜。見到她這樣怕到了極處,更猜測是因為擔心易連愷知曉她與自己曾經說過話的緣故,可見平日易連愷多麼霸道無理。

他心裏這樣想着,秦桑既已經發話,僕人早已經引着他們往前:“高少爺這邊請。”

易家這別墅高紹軒也來過幾次,但一次也沒像今天這般忐忑不安。女傭倒了茶就退下去,秦桑倒彷彿鎮定了一些,說道:“高少爺請喝茶。”頓了頓,又說,“上次不知道是高少爺,多有冒昧。”

高紹軒不料她會主動提起上次的偶遇,意外之餘心頭不禁一陣狂跳,可是仍舊不敢胡亂猜測她的用意,只答:“彼時紹軒也不知少夫人您的身份,請夫人多多原諒。”

秦桑道:“平日高督軍對我們多有照拂,請高少爺不要這樣見外。”

她說得這樣客氣,只是不知道為什麼聲音還在微微發抖,也許是因為冷的緣故。她進了屋子就有僕人迎上來,替她解了斗篷去。現下她端然坐在沙發中,那薑汁黃織錦旗袍做得極為俏巧,高紹軒本來眼觀鼻鼻觀心,目光下垂看着茶几上,擱着一隻冰紋的花瓶,裏面插着數枝秋蘭,配着蕙草,斜欹淡然似疏墨寫意。可是隔着這花瓶,隱隱綽綽就是她的身影,尤其腰身不過纖纖一握,彷彿人在花影幢幢中。他心中越發覺得混亂,也只得嘴裏客氣地答話,可是自己說了些什麼,卻是絲毫也不曉得。兩個人坐在那裏,秦桑倒是很周到,問了督軍好,督軍夫人好,又說了幾句閑話。高紹軒這才覺得心裏稍稍安定了一些,他這麼一走神的工夫,秦桑已經又說了好幾句話了,見他並不回答,只得叫了聲:“高少爺。”

高紹軒這才如夢方醒,連忙道:“夫人有話請講。”

秦桑那日見他,不過覺得他除了幾分書卷氣,為人卻是很爽利。今天卻不知為何他整個人都獃獃的,竟然好似書獃子一般。她滿腹心事,根本顧不上多作他想,只得道:“不知道高少爺此番來,所為是公務還是私事。如果不便說與我知道,要不就在這裏吃過飯再走吧,因為蘭坡他恐怕要到下午才會回來。”

她話說得雖然客氣,可是卻透着婉轉逐客的意思。高紹軒道:“我一介學生,哪裏有什麼公事?只是公子爺囑託我辦一件小事,眼下已經有了結果,所以特意過來。”頓了頓,又道,“如果方便,就請夫人轉告公子爺,就說潘少爺已經被釋放,請公子爺放心吧。”

直到此時他才突然想起,自己還未替秦桑介紹潘健遲,於是對秦桑道:“這位便是潘少爺,是公子爺的中學同學。”又回頭對潘健遲道,“這位就是易公子的夫人,不知道你見過沒有。”

那潘健遲自從進門以來,一直沒有說話。此時才抬眼看了秦桑一眼,然後鞠了一躬,聲音很輕:“謝謝夫人。”

秦桑眼眶一熱,幾乎就要流出眼淚來。易連愷數日來對她不理不睬,她本以為此事沒了指望,沒想到會有如此意外的結果,更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救出來的這個潘健遲竟然不是別人。她幾欲要失聲痛哭,只是拚命強忍,手裏捏的一方手絹,都要攥得碎了。此時更連話都說不出來一句,高紹軒見她神色有異,彷彿喝醉了酒一般,雙頰通紅,額頭卻有細密的汗珠,以為她身體不適,於是起身道:“打擾夫人多時,紹軒該回去了。”

秦桑不知他這一走,到時會是什麼樣的後果,不由得亂了方寸。抬起眼來,看着他身後的人,那人卻輕輕地對她搖了搖頭。她心中一慟,眼淚卻已經生生欲要湧出,連忙裝作咳嗽一聲,對着高紹軒勉強一笑:“高少爺辛苦了,剛剛有山農送來的時鮮,山中也沒什麼好吃的,如果高少爺不嫌棄,還是在這裏用過飯再走吧。不然讓蘭坡知道,一定會怪我招呼不周。”

她此時提到易連愷,心中卻似針扎一般,更有一種無可言喻的驚恐湧上來。她想到如果易連愷回來,見着這個潘健遲,說不定會看出什麼破綻來。眼下當務之急,是絕不能讓易連愷見着他。可是這次見不着易連愷,高紹軒說不定還要帶着他來。要怎麼樣避開易連愷,自己卻又想不出來,只能相機行事,因為易連愷晚上才會回來,說不定自己可以想出法子來。高紹軒見她默然無語,尤其提到易連愷時,溫婉之中另有一種楚楚可憐的姿態,心中一軟,擔心她真的無法交差,不由道:“那麼我們恭敬不如從命吧。”

秦桑便叫:“韓媽。”

她起身去吩咐女僕,從沙發前走過,雖然穿的是高跟鞋,可是踩在地毯上,綿軟無聲。彷彿只是一剎那,已經從面前走過去了。只有一種幽幽的香氣,向人暗暗襲來,卻又漸漸淡去。高紹軒心中說不出的悵然若失,只是看着潘健遲,只盼他不要瞧出什麼端倪來。幸好那潘健遲卻也似在出神,眼睛只是望着茶几上的花瓶。

他們兩個默然坐在那裏也不過片刻工夫,秦桑已經回來了。她似乎鎮定了一些,連笑容都自然了許多,向高紹軒道:“高少爺是一直在外國留洋?不知道是去的哪個國家?”

“美國。”

“美國的音樂和美術都是非常好的。”秦桑道,“一直聽說風景也是不錯。”

高紹軒趁機問:“夫人為什麼不出洋去走走呢,哪怕是旅遊也是極為有趣的。”

秦桑道:“父母在,不遠遊……總不過為著長輩的老人……”

說到這裏,她似乎又難過起來,倒是笑了笑:“瞧我們這種守舊的思想,只怕讓高少爺笑話了。”

高紹軒道:“少夫人只怕比紹軒還要年輕,何來守舊之說呢?”

這樣閑閑地談話,沒過一會兒,韓媽就來報告,說廚房已經準備妥當了,於是秦桑便請高紹軒到餐廳。她因為是主人的緣故,格外的客氣:“高少爺請,潘先生請……”

高紹軒便起身往餐廳走,那潘健遲跟在他身後,故意放慢了腳步。果然秦桑默不做聲,錯身而過之際,突然就將一樣東西塞進他的手裏,然後一直走進了餐廳去。

他們的別墅雖然是西式的,卻有一中一西兩個餐廳。因為易連愷平常請客,都是在那間西式餐廳里,所以廚房也將菜送到西式餐廳。高紹軒剛剛坐下來,女僕便上前來,替他打開餐巾。秦桑便道:“今天吃中國菜,卻是用西式的餐具,也請高少爺隨意一些,入鄉隨俗吧。”

高紹軒聽她只是客客氣氣地對自己講話,便如最稱職的主婦一般,心中不知為什麼說不出的難受,便淡淡笑道:“早就聽聞公子爺這裏的廚子好,今天也開開眼界。”

易家的廚子乃是江左的名廚,做的清蒸黑骨魚,只澆上一勺清湯,熱騰騰端上來,鮮美無比。更有石耳等山珍,雖然菜式簡單,卻極為美味。秦桑雖然不喝酒,卻讓僕人開了一瓶香檳,笑着對高紹軒道:“蘭坡不在家,亦沒有別的陪客,就請高少爺和潘先生兩人自飲吧。”

這頓飯三個人都吃得食不知味,好在很快就吃完了,廚子還是按西式的規矩上了咖啡。高紹軒見秦桑一直似乎打不起精神來,於是便帶着潘健遲告辭。秦桑道:“等蘭坡回來,我告訴他你們來過,看他什麼時候去府上回拜吧。”

高紹軒於是連聲道“不敢”。

秦桑也不再客套,略送了一送,就進去了。

她上樓回到自己房間,只是心神不寧。伏在床上,只覺得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像是又回到學校里,大株的梧桐樹,掩映着西式的舊樓。幽深陰暗的樹影,一片一片小巴掌似的梧桐葉,細細密密地遮住天影雲光。細細的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里落下來,酈望平的眼睛卻是光潔明亮,如同那陽光一般灼人。他牽着她的手,低聲對她說:“秦桑,跟我走吧。我們一起出洋去。”

而自己只是一味地搖着頭,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下來。她哭着哭着,終於哭醒過來,原來只是南柯一夢,可是枕頭已經哭濕了一片。她慢慢坐起來,原來天色已經暗下來,外頭卻響起沙沙的聲音,彷彿是下雨了。

她起身推開窗子看,果然是下雨了。細密的雨絲將黃昏一點一點織進夜色里,四面都是暗沉沉的雨,打在樓下的芭蕉樹上,噼噼啪啪作響,倒像是更添了一層涼意。山裏的風本來是很大的,這時候卻似一切都靜止了,只有雨如同白茫茫的霧氣,將遠處的山,近處的樹,全都籠罩起來,遠遠近近只是一片蒼涼的雨。

她覺得渾身發冷,正待要關上窗子,卻看到汽車的車燈一閃,雪亮的兩簇照得白茫茫的雨像無數雪白蛾子飛在那燈柱中,滾成一團團,飛舞亂撞。這兩簇光很快就滾過窗角消失不見,汽車引擎的聲音低沉着由遠及近,她回過神來,這麼晚了不會有旁人,一定是易連愷回來了。

她只發了幾秒鐘的呆,立刻就跑到浴室去,急匆匆打開水龍頭洗去臉上的淚痕。看鏡子裏自己兩隻眼睛,又紅又腫,一望就知道哭過。身上的衣服也睡得皺皺巴巴,於是連忙換了套睡衣,這樣一折騰,已經聽見易連愷上樓的腳步聲。她急中生智,乾脆把浴缸的龍頭打開,正放水放得嘩嘩響,房門已經吱呀一聲開了,只聽易連愷叫:“秦桑?”

她手忙腳亂,匆忙道:“你別進來,我在洗澡。”

那天在山頂涼亭,易連愷跟她狠慪了一場氣。無奈秦桑自打結婚,就是那種不冷不熱的樣子。無論吵也好,鬧也好,她只是不理他。他氣得沒有法子,雖然老大不情願,卻還是叫高紹軒把潘健遲給弄出來了。這件事他認為實在大大地失了面子,所以還不曾在秦桑面前提過。今天回來也不過是因為下雨了,山中無甚去處。不想一回來,韓媽卻告訴他說秦桑大約是不舒服,一直睡了半天,連晚飯都沒有吃。他本不想理睬,誰知走上樓來見秦桑房裏亮着燈,不知不覺就走進來了。走進來了沒看見人,於是叫了一聲。沒想秦桑就說了這樣一句話。他先是一怔,聽着浴室中水聲嘩嘩,有淡淡的熱氣蒸騰,從門縫間瀰漫開來,更有一種幽幽的香氣,不知從何而來,繚繞襲人,說不出的旖旎香艷,叫人怦然心動。

秦桑背倚着門,聽着外頭靜悄悄的,不知道易連愷走了沒有。正在忐忑不安的時候,門鈕忽然轉動,她嚇了一大跳,易連愷卻笑道:“你把門開開,我也正想洗個澡,咱們一塊兒吧。”

“不行!”

易連愷便笑道:“那好吧,我先去拿衣服,等你洗完出來,我再洗。”

秦桑剛剛鬆了口氣,沒想到易連愷嘴上這麼說,卻突然用力將門一撞。她猝不及防,門已經被他撞開了。易連愷見她髮鬢微松,只穿着極薄的白綢小衣,手足無措地立在那裏,說不出的一種可憐可愛。不由得哈哈大笑,不由分說便將她打橫抱起,秦桑來不及掙扎,已經被他扔入浴缸水中。瞬間全身的衣服都已經浸得濕透了,她只差沒被水嗆到,正是又驚又怒,易連愷卻已經摟着她,笑嘻嘻道:“咱們還是一塊兒洗吧。”

這個澡洗了差不多兩個鐘頭,秦桑本來擔心易連愷瞧出什麼破綻來,結果兩個人這麼一糾纏,他倒什麼旁的話都沒說,洗完澡出來往床上一倒,幾乎立時就睡著了。秦桑睜大着眼睛,絲毫沒有睡意,易連愷的一條胳膊橫在她腰間,沉甸甸得教人透不過氣來。本來她把他的手撥開了,可是沒一會兒,他翻了個身,又重新將胳膊橫過來了。

秦桑想起很久之前,剛剛新婚的時候。她晚上總是做噩夢,那會兒她和易連愷還能相敬如賓,有時候她從夢裏哭着醒過來,他也會問她,她只說是想媽媽了,他總是起來給她倒杯熱茶,讓她喝了定定神再睡。可是沒過幾個月,易連愷喜新厭舊的毛病就原形畢露,對着她也越來越陰陽怪氣,她又不耐容忍,日子到底是過不下去。

過不下去也得過,拖拖拉拉也有兩年了,只是沒想到今生還能見着酈望平——她背心裏出了薄薄一層冷汗,鄧毓琳什麼都知道,卻托自己去救潘健遲。鄧毓琳定然也知道潘健遲就是酈望平。可是為什麼不對自己明言?難道怕自己會視死不救嗎?還是另有別的圖謀?

她越想越覺得害怕,心底里幾乎有一種絕望的寒意。彷彿自己已經一腳踏進機關重重的陷阱,四周八方十面埋伏,都正在等着她。她只在心裏安慰自己,酈望平一定會走的,他一定會一走了之,見着自己塞給他的那張紙條之後。如果他真的是革命黨,難道還會傻乎乎地在這裏等死嗎?只要他走脫了,那麼餘下的事自己總可以應付得來。

萬一真的應付不了,大不了也就是個死罷了。這樣活着,還怕死嗎?

她心裏暗暗地給自己鼓着勇氣,慢慢地盤算着,如果明天易連愷問起來,自己應該怎麼答話。人是她托他救的,現在潘健遲一出獄就失蹤了,他說不定會起疑心。幸而沒有什麼證據,只要她死咬着不認,易連愷總不至於拿她當同謀來審……

她一邊這樣想着,一邊漸漸地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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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霧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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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南柯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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