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歡喜(4)

第14章 歡喜(4)

第14章歡喜(4)

那二掌柜早聽說這位便是易三公子的夫人,見她說話和氣,不由得受寵若驚,說道:“少奶奶打發人下來說一聲就是了,我馬上叫廚房去做。”一時做得了幾十碗餛飩,便命衛士們都坐下來吃宵夜。秦桑便只當與二掌柜說話,贊這裏的餛飩做得好吃,又說幾時借他們店裏的大司務去幫忙做菜。那二掌柜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條縫,連聲道:“少奶奶瞧得上小號的手藝,那是小號的福分。什麼借不借的,少奶奶幾時要用人,只管打發人來吩咐一聲,我叫他們去府上侍候,絕不敢耽擱少奶奶的正事。”

秦桑於是笑道:“我哪裏有什麼正事,不過偶爾親友往來,他們總嫌自家廚子吃得膩歪了,所以借外頭的大司務去,算是換個口味罷了。”

二掌柜便順着她的話,又說了許多的恭維話,秦桑一邊與他說閑話,一邊留意潘健遲,果然他非常注意樓上的動靜,秦桑在心裏想,他難道還沒有打消刺殺慕容灃的念頭?只是慕容灃此番前來,中外皆知,如果真的有所閃失,這個事情可真的就鬧大了。慕容宸只此一子,寄予重望,到時候輕啟戰事,禍延江左,生靈塗炭,可都在這一線之間。自己可是要想個什麼法子,阻他一阻。只是阻止他行事容易,又要讓易連愷瞧不出任何破綻,那可有點費躊躇。

她心裏這樣琢磨着,只聽樓上易連愷的聲音在喚人,潘健遲答應了一聲,帶着人就上樓去了。

秦桑不過略站了一會兒,只見易連愷已經帶着人下樓來。見她立在當地,易連愷說:“這樓底下寒浸浸的,怎麼連大衣都不穿?”早就有人把她的大衣遞上來,於是易連愷親自替她穿上了,副官開銷了賬單,另外又賞了柜上幾塊錢的小賬,那二掌柜自然很殷勤地一直將他們送出來,看着他們上了汽車,還在那裏鞠躬。

這個時候已經是午夜時分,城中道路靜悄悄的,只有車燈照着雪花,無聲無息地落着。秦桑神思睏倦,車內又暖,幾乎快要盹着了。易連愷輕輕拉了拉她的衣襟,原是想替她扣上扣子,不料她倒是醒過來,睜開眼睛看着他。

易連愷見她醒來,於是輕聲對她道:“都快要到年下了,昌鄴那邊的宅子空了這小半年,我在想着要打發人過去看看才好。”

秦桑聽了他這樣沒頭沒腦的一句話,看了看開車的司機,才說道:“要不我打發朱媽回去瞧瞧。”

易連愷遲疑了一會兒,說道:“過幾日再說吧。”

話是這樣說,但易連愷公務極多,第二天一早就出城去了。秦桑起床后想起他那句話,卻是越琢磨越覺得有些不對。這日慕容灃卻提出要返回承州去了,所以由江近義設宴餞行,一連熱鬧了兩日,才由符湖碼頭登船,乘上小汽輪,北上撫州,由承撫鐵路掛專列返回。

時報對於慕容灃這一次行程,大抵都覺得是徒勞往返,一事無成。只有秦桑心裏明白,慕容灃與易連愷獨自密談,不定達成了什麼協議。慕容灃一走,秦桑卻無形中鬆了口氣,因為潘健遲無法再對慕容灃下手,無論如何這一場事端是已經避過去了。易連愷原本指派了潘健遲跟隨她,但自從上次“重傷”之後,潘健遲就一直不大露面,衛士們都說潘副官在養傷。秦桑知道他傷勢不重,這樣迴避起來,只怕是易連愷有秘密的差事交給他去辦吧。

秦桑這裏,也是連日有應酬。首先是駐防余司令嫁女兒,然後又是姚師長的老太太七十大壽。姚師長乃是李重年身邊第一得意的人,名義上雖然只是一個師長,實質上手握整個符州的軍政大權,而且對易連愷,不免有一層監視之意,所以連易連愷都不能不稍假辭色,在前一日便派了秦桑去姚府,到了正日子,還要攜夫人一起去拜壽。

秦桑素來頭疼這樣的應酬,但是又不能不去。好在先一日只是暖壽,去吃過酒席就可以回來。而姚師長因為近年來委實得意,所以遇上老母生日,特為大操大辦。姚家本來住在雨井巷,從巷子口就扎了牌坊綵綢,一路雨篷直搭到門口去,兩邊還由警察廳專門派了巡視員,在那裏巡邏。姚家朱漆大門外,更是站了兩排雁翅形的衛隊,背着大刀長槍,看上去威風凜凜。而前來祝壽的車子,早就塞滿了整條巷子,所以交通警察又臨時加了一個交通崗,指揮那些汽車夫。

秦桑坐着汽車到了姚府門前,只看到這水泄不通的樣子,好在交通崗認識車牌,知道這是城防司令部的車子,看到兩邊踏板上站滿了護兵,知道定然是易家人來了,所以極力維持,才讓這汽車順順噹噹一直開到姚府門前去。姚家的下人自然是認識的,看到汽車牌子,早一迭聲報進去:“易夫人來了。”

姚師長的夫人雖然忙得腳不沾地,但聽聞易連愷的夫人來了,自然是親自迎出來,見着秦桑就親熱地攙住她的手:“妹妹,怎麼敢驚動了你!”這姚夫人的年紀比秦桑要長許多,幾乎和秦桑的長輩年紀相仿,這樣稱呼自然是為了特別客氣的緣故。秦桑雖然與姚夫人不熟,但只得打起笑臉來周旋,姚夫人將她讓進上房,這裏都是符遠軍中高官的女眷,雖然都不甚熟悉,但是亦都曾聽過姓名。秦桑敷衍了一陣,有位孫夫人提議說:“離開戲還早着呢,不如大家先打八圈。”那些太太少奶奶,沒有不愛打牌的,所以紛紛就附和。秦桑雖然不愛打牌,但是上人家府里來拜壽,不能不隨和一點兒,況且從表面上來說,易連愷是所謂的聯軍司令,這裏的女眷隱然以她為首,姚夫人也將她視作貴賓,所以她只點一點頭,就被一窩蜂簇擁到偏廳去了。

偏廳里早佈置下好幾張牌桌,一幫太太少奶奶坐下來,說笑着就開始打牌。秦桑素來不擅長這個,所以小半天工夫不到,就輸了兩三千塊錢。幸好她有備而來,知道這種場合是免不了要打打小牌的,所以帶了不少現金。十六圈打完,依着姚太太,肯定是要打四十八圈的。秦桑笑着道:“我是個沒福氣的,坐得久一點,就腦袋暈得厲害。王太太來打吧,我去花園裏呼吸一點新鮮空氣,聽說今天晚上的戲很好,過會兒我得留着點精神,好去看戲。”

姚太太也知道她不怎麼會打牌,而且今天上來就已經輸了這麼多錢,也不好意思硬拉着她再玩。所以叫過自己的一個小女兒,吩咐她:“好好招待易夫人。”又說,“這是我們家四小姐,頑劣得很,倒是在大學堂里念書,還算識得幾個字。讓她陪着您說幾句話,解解悶。”

秦桑連聲的謙遜,知道這是姚太太格外客套,所以跟姚四小姐坐到沙發里去。自然有老媽子奉上茶水,秦桑見姚四小姐倒沒有一般軍閥千金的習氣,甚是活潑可愛,所以跟她慢慢地閑聊。知道這位姚四小姐叫做姚雨屏,在昌鄴大學裏念文學系,又兼是從昌鄴回來,所以兩個人倒頗說得來。一直到催請開席,姚太太見他們說得熱鬧,便親自走過來,說道:“沒料到我們家老四可以投少奶奶的緣法,平日只是淘氣,若是她跟少奶奶能學着一點半分,也少教我操多少心。”

秦桑道:“四小姐是新時代的大學生,我倒很樂意跟着她學習一點兒呢。”

姚太太謙遜自然不說,姚雨屏得了她這句話,不知道樂得什麼似的,覺得這位少帥夫人格外的和藹可親,所以在吃完飯之後,聽戲之前,又特意囑咐下人留了兩個座位,要挨着秦桑坐。秦桑對聽戲沒什麼興趣,姚雨屏也不愛這種鑼鼓喧天的熱鬧,兩個人本來是講戲文,後來索性撇開了戲文說起電影。秦桑幼時沒有什麼玩伴,長大后要好的同學也只有一個鄧毓琳,難得姚雨屏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紀,更兼性情開朗,談吐間又甚是可喜,所以一聊聊得很是投機。到了中間換場唱吉祥戲,姚雨屏又特意引了她到自己的一間小會客廳去吃點心,喝咖啡。秦桑因為見她這會客廳,也是兼作書房的樣子,四壁的柜子裏,都放滿了中外的小說和書籍,便點頭道:“這裏很好,我在昌鄴也有這樣一間屋子,不過在符遠,可沒有什麼書。你這裏有什麼好的小說,借給我兩本,過兩日我來還給你。”

姚雨屏一笑,臉上就顯出一對酒窩,甚是可愛,她說道:“你要看什麼書,只管拿去就是了,還說什麼還不還的。”

秦桑道:“有借有還,再借不難,我不止向你借一回兩回,所以一定是要還的。”

姚雨屏便選了幾本英文和中文的新式小說給秦桑,秦桑本來已經接過去了,姚雨屏忽然又想起什麼似的,將其中一本書拿了回來,在裏面翻了一翻,將一個西式的信封從書中取出來,裝作是很隨意的樣子,悄悄放進自己的衣袋裏。秦桑見她連耳朵根都紅了,便知道這封書信定然不同尋常。這種小女兒情態,當年她在學校的時候也是有過的,遇見酈望平來信,便悄悄夾在書頁里,唯恐讓人知道。現在想起來,卻恍若隔世一般,令人不勝悵然。

姚雨屏雖然將信藏起來了,但跟秦桑畢竟不熟,怕她看出什麼端倪來,所以只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說道:“是我一個要好的女同學,從昌鄴給我寫來的信,夾在書裏面忘記了。”

秦桑點了點頭,順着她的話說:“我在昌鄴也有一個要好的女同學,不過久久不來信,也不知道她最近怎麼樣。明天我倒是打算給她寫一封快信,問候一下她呢。”

姚雨屏聽得她這樣說,就知道她是在替自己解圍,自己這個謊撒得並不高明,可是難得秦桑肯在面子上替她圓過去,所以對秦桑的善解人意,又添了一分感激。她雖然害羞得連脖子都是紅的,可是突然之間,就很願意將滿腹的心事告訴秦桑。雖然這話連父母兄弟都不曾知道,但不知道為什麼,就對秦桑生了一種信任之感。她漲紅着臉,拿着那勺子,將咖啡攪動着,慢慢地說道:“實不相瞞,少夫人……”

秦桑道:“咱們不是說過了嗎?不要這樣見外,如果你樂意,叫我一聲姐姐,我也是很樂意有這樣一個可愛的妹妹。”

姚雨屏很是感激,抬起頭來,說道:“姐姐,也許我交淺言深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看到你,就想把這煩惱同你講一講,或許你能替我拿個主意。”

秦桑說:“我不過虛長你兩歲,拿主意也未必比你高明,但如果你遇上什麼困難,如果我能幫到你,我倒是很樂意幫忙。”

本來這件事情,姚雨屏是瞞着全家人的,她的閨中好友,亦是一無所知。有要好的女同學,也是遠在昌鄴,這一腔心事她自己已經憋屈了好久,今日雖然是初見秦桑,但覺得她難得是個溫柔可親的人,所以自己滿心的煩惱,終於忍不住告訴了她一些。只是這樣的事情,講起來未免吞吞吐吐,她摸了摸口袋裏的信封,面紅耳赤地說:“不瞞你說,這封信……這封信是他寫來的呀。”

秦桑聽得一個“他”字,便知道此信與男女之情有關,她本來不是好管閑事的人,但見到姚雨屏惶惶不安的樣子,總令她想起兩年前的自己,那時候自己旁然無所依,那種煎熬的情形似乎仍舊曆歷在目,所以忍不住就心軟了。輕聲問道:“那麼,你和他的交往,是瞞着家裏人了?”

姚雨屏點了點頭,說道:“雖然我自己沒有什麼門楣之見,可是你也知道,我家裏……我家裏……”說到這裏,她就慢慢地把頭低了下去。手指頭繞着衣襟上系的一條手絹,甚是發愁的樣子。

秦桑嘆了口氣,說道:“戀愛的事情,本來就是講究一個緣分。但是如果家庭里通不過,那倒是極大的一個阻力。”

姚雨屏卻像下定什麼決心似的,抬起頭來說道:“如果實在是不行,我就脫離家庭,我還有一雙手,總不至於養不活自己。”

秦桑聽到她這句話,倒有什麼觸動似的,於是說道:“那也是最後的退路,事情沒到萬萬不能轉圜,何必出此下策呢?如果對方的家庭只是清貧,我倒是可以從中間想點辦法,去對姚師長姚太太說一說。”她自嘲似的笑一笑,“論起來,我這婚姻,還是打破門第之見的結果。我出身商賈之家,當初萬萬是配不上易家的公子呢。”

姚雨屏聽了她的話,不由得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十分懇切地搖了搖,說道:“姐姐,你別這樣說。如果我的父母,肯拋開那樣的成見是再好不過,可是我的父母我十分了解,我的大姐,因為姐夫過世得早,所以想要改嫁,婆家都沒有說什麼,我的父親倒將她斥罵了一頓,罵她丟了祖宗的臉面,不再肯認她這個女兒。我想到這件事情就覺得心裏發寒,只怕我的事情,連半分希望都沒有。姐姐,你待我的好意我是明白的,可是我不想讓你在中間為難呢。”

秦桑微微一笑,安慰她說:“我知道我也許不夠力量來勸說姚師長,但是也許姚師長會給別人一點面子呢。”

姚雨屏聽她這樣說,早就猜到她話里真正的意思,是打算讓易連愷出面,去跟自己父親說項。想必姚師長不能不賣易連愷一個面子。可是關係到這種事情,女孩子不能不害羞,於是紅着臉說道:“我把姐姐當成自己人,才說給你聽,你如果告訴不相干的人,我可不答應。”

秦桑笑道:“你就放心吧,我絕不會告訴不相干的人。”

姚雨屏本來還待要說什麼,卻聽窗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着有人道:“四小姐,太太請易少奶奶出去看戲呢,說是馮嘯山就要上場了。”

姚雨屏一面答應,一面就陪秦桑走出去看戲。那馮嘯山原是乾平名伶,聲動永江南北,所以今天的戲特意請了他唱壓軸,甫未上場,底下早已經烏壓壓坐滿了人。做壽人家的堂會戲,總要唱到凌晨一兩點鐘的。而今天因為客人都曉得有馮嘯山的戲,所以誰也沒肯走。秦桑對於聽戲倒是可有可無,但是主人家特別殷勤,不能不敷衍着點兒。她仍舊和姚雨屏坐在一起,忽然聽到身後有人竊竊私語道:“那麼她是一點兒也不知道?”

“哪能不知道呢?揣着明白裝糊塗罷了。”

這樣沒頭沒腦的零言碎語飄到她耳畔,她本來也沒有在意,台上原本唱的是,馮嘯山一句“勸告千歲殺字休出口”音猶未落,底下早就已經是震天響的喝彩聲、叫好聲、拍巴掌聲,鬧騰得幾乎將整個戲檯子都掀翻去,那馮嘯山也當真了得,更兼中氣十足,一大段西皮流水唱得字字俱佳,滿座的人皆聽得如痴如醉。這樣的老生名角,聽的就是一個唱功,唯有秦桑是個不懂戲的,不僅不懂戲,而且又不怎麼懂京劇的唱腔念白,看周圍的人都聽得興高采烈,不能不耐着性子坐在那裏。過了一會兒宮娥簇擁着公主出來,那扮孫尚香的花旦鳳冠霞帔,剛剛亮了個相,又是滿堂的喝彩聲。卻有兩三個閑人,彷彿不由自主一般,由前排回頭往後望,正正撞着秦桑的視線,卻又連忙扭過頭去。秦桑見他們回頭打量自己,不由得覺得甚是奇怪。台上的孫尚香已經輕啟朱唇,唱出:“昔日梁鴻配孟光……”這個花旦滿臉敷着脂胭,倒是一雙清水眼,看上去甚是眼熟。不過在秦桑眼裏,這些梨園伶優扮上妝都長得差不多。按道理說,唱完這句的時候滿座的人都應該拍巴掌叫好了,可是偏偏只有後排幾個人喝了聲彩,連掌聲都稀稀拉拉的,秦桑心裏奇怪,因為像這樣的壓軸大戲,從來都是名角兒配的,何況今天的喬玄是馮嘯山,這孫尚香亦應該是個梨園名角,捧場的人也會特別多,不知為何連叫好的聲音都聽不見幾聲。她看那孫尚香若無其事地唱着,倒是很從容的樣子,也沒多想,只悄悄地問鄰座的姚雨屏:“這個公主,是不是唱錯詞了?”

姚雨屏也是個不懂戲的,聽見她問,於是轉頭去問別人,卻看到西北角上的人紛紛站起來,更有符遠軍中的人,行着軍禮。姚雨屏張望了一眼,回頭笑着對秦桑說:“快看,是誰來了?”

秦桑一看,原來是易連愷。他穿着長衫,只帶了兩個隨從,倒是很適意的樣子。只不過他這麼一來,眾人紛紛起身跟他打招呼,一時連台上的戲都沒有人聽了。主人翁夫婦早就迎了上去,因為隔得遠,秦桑聽不見他們說話,料必是說了些客套話。姚太太便親自引着易連愷到女客這邊來,秦桑早就站起來,笑着問:“你怎麼來了?”

“給伯母拜壽,難道不應該今日來嗎?”易連愷臉上含着幾分笑意,他對姚師長特別客氣,從來是持子侄禮的,故而這樣說。他又跟幾位相熟的女客點頭致意,眾人客套了一番才重新坐下來,姚雨屏便要將自己的座位讓給易連愷。他說:“倒是不用這麼客氣見外。本來今天從外頭回來,不知道怎麼著了涼,一直頭疼的厲害。若是不來,那也太失禮了,所以特意過來一趟。戲就不聽了,反正明天還要到府上來,再領明天的好戲吧。”

秦桑聽見他說頭疼,便向姚太太告辭,易連愷在人前從來很講究風度,親自接過她的大衣,替她穿上。姚太太倒是格外客氣,帶着姚雨屏一路送到了大門口,看着他們上車方才進去。

秦桑見易連愷上了車之後,兀自皺着眉頭,於是問:“你頭疼得厲害不厲害?要不要找大夫瞧瞧?”

易連愷卻展眉一笑,悄聲道:“我頭倒是不疼了,不過我知道你不怎麼喜歡看京戲,大半夜的又得僵坐在那裏招呼一幫女眷,所以那會兒我是替你頭疼呢。”秦桑聽見他這樣說,不由得笑着說道:“就你會使這樣的心眼兒。”

易連愷說道:“我這是為了你好,難道你還不領情嗎?”

秦桑說:“那麼好吧,我多謝你就是。”

易連愷卻道:“難為我大半夜,巴巴兒地跑來接你,還替你撒了這樣的謊,難道說一句多謝就算了?”

秦桑說:“不和你說了,你膩歪得很。”她臉上敷着薄薄一層粉,此時透出暈紅來,彷彿夏日的蓮瓣似的,從潔白的花瓣尖上透出脈脈的紅色,說不出的美麗動人。易連愷忍不住便伸手去摸她的臉,說:“平常很少見着你撲粉。”秦桑說:“這是上人家家裏去做客呀,總得打扮打扮,也免得給你丟臉。”易連愷說:“俗話說女為悅己者容,按道理講你最應該打扮給我看,為什麼你平日在家裏不打扮呢?”

他們兩個一路說著話,一會兒就已經到了。衛士上來替他們開車門,易連愷下車來,又回頭接過秦桑手裏的皮包。秦桑卻覺得老大不好意思似的,用手將散亂的鬢髮理了理,才下車來。一直進了房間,秦桑走進去脫大衣,易連愷拿着她的皮包,一直跟着進了更衣室,秦桑一抬頭從大玻璃鏡子裏看見,不由得板著臉,說道:“人家換衣服你也跟進來,真是!剛剛在車上叫你不要動手動腳的,讓人看見了好沒意思!”

易連愷見她連嗔帶怒,卻是說不出的嬌憨動人,忍不住伸手摟住她的腰,說道:“看見就看見了,咱們又沒做賊,你心虛什麼。”

秦桑說道:“誰心虛了?就你這性子太討人厭!”易連愷不過笑了笑,秦桑換完衣服,見他正高興,趁機說,“對了,有件事我要麻煩你。”

易連愷見她這樣鄭重其事,於是問:“什麼事?”

秦桑便將姚雨屏的事情約略講了一遍,又說道:“這種事情,就算姚太太也未必做得了主,我想着你若是能跟姚師長提一提,說不定就成了。”

易連愷笑着說:“要我去跟姚師長說,倒也容易,不過我幫了你這樣一個忙,你打算怎麼謝我呢?”

秦桑說道:“這怎麼能叫幫我忙,這是為著姚小姐的事情呀,要說幫忙,也是替姚小姐幫忙。”

易連愷說道:“既然是姚小姐的事情,那為什麼又要你來對我說呢?”

秦桑嗔道:“你這個人就是膩歪,一點小事都不肯替我去做。”

易連愷聽了這話,不知道為什麼卻很高興似的,可是卻故意說道:“今天晚上這麼一會兒的工夫,你已經多嫌着我兩次了,我倒要看看,你倒是怎麼個膩歪法!”他一邊說,一邊就朝着秦桑走過來,秦桑推攘了他一把,扭身卻往浴室走,說道:“不和你瞎扯了,我去放水洗澡。”

第二天早晨的時候,易連愷因為起來遲了,匆匆忙忙換了衣服就要出去。秦桑還沒有起來,但是也醒了,從枕上欠起身來看着他扣着西服的扣子,說道:“你答應我的事,可別忘了。”

易連愷卻頭也沒回,只顧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我答應你什麼了?”

秦桑明知道他在故意逗引自己,所以也不理他,只斜倚在枕頭上,說:“雖然不是什麼十萬火急的事,可是你到底也放在心上,遇見合適的機會就跟姚師長提一提。俗話說寧拆三座廟,不毀一門親。這種事情人家既然託了我,我自然盡心儘力地替人家去辦……”

易連愷說:“人家託了你,又不是託了我。再說這種事情,我哪怕跟姚師長去提,也頂多就是敲敲邊鼓,我總不能逼着人家將女兒嫁人。還有,你連來龍去脈都沒弄清楚,就大包大攬的。要是這位姚四小姐瞧中的是承軍少帥慕容灃,那豈不成了羅密歐與朱麗葉,如果真是這樣,難道我還能去硬保這個媒不成?”

他回頭見秦桑坐在那裏,怔怔地出神,不由得笑道:“你這又是着的哪門子的急,人家的終身大事,你急成這個樣子。”

秦桑卻回過神來,說道:“虧你想得出來,慕容灃才十六歲,姚家小姐怎麼會看上他!”

易連愷笑道:“那可不一定,自古美人愛英雄,慕容灃少年英雄,說不定姚小姐就瞧中他了。她要真瞧中承軍少帥倒也罷了,這種不解世事的千金小姐,天真爛漫,什麼都不懂,萬一她是中了什麼圈套,遇上那種拆白黨,被人家騙財騙色,那才叫大大的不妙呢。”

秦桑聽他這樣胡說八道,雖然覺得並不太有這種可能,可是卻也擔著一分心。等易連愷走後,她起床梳洗,又去姚府。因為這天是正經的壽辰,所以從中午就開始唱戲,還有姚家親友送了一班魔術,另有幾齣說書,所以整個姚府,也是十分熱鬧不堪,比起昨天來更為甚之。

姚太太因為她和姚雨屏談得來,所以仍舊讓姚雨屏招呼她。秦桑趁着無人留意,對姚雨屏說:“我有話跟你說。”

姚雨屏便尋了個空子,仍舊帶她到自己的小會客室去,還沒有坐定下來,姚雨屏就搶着道:“姐姐,昨天的事情我真的一點兒也不知道,而且家母也是事後才知道,連帶管事的人也被家母罵了一頓。都是我們辦事不周到,姐姐你別生氣,我先在這裏給你賠不是。”

這番話倒將秦桑說得愣住了,不由笑着說:“你可把我鬧糊塗了,昨天的什麼事……”

姚雨屏道:“我知道姐姐你量大,不會跟不相干的人一般見識。家母也再三地對我說,叫我不要再在你面前說起這事,省得叫你煩惱。可是我想着這事是我們家的人不對,辦事辦得太不周到了,總之不應該叫她來,所以我今天一定要給你賠個罪。”

秦桑心裏雖然覺得仍舊是糊塗的,看她鄭重其事地鞠了一躬,連忙將她扶起來,說道:“行了行了,我沒有生氣。”

姚雨屏說道:“雖然姐姐不生氣,可是我心裏覺得怪難過的。那個閔紅玉,從來就跟個妖精似的,我媽媽也不喜歡她。這回是管事的人寫了單子邀的戲,家母因為事情太多,也沒顧得上仔細看,才讓姐姐受了這樣的委屈。”

秦桑聽了,才恍然大悟,想起怪道昨天自己覺得那個花旦眼熟,卻原來是閔紅玉。怪不得昨天眾人都是那種樣子,閔紅玉甫登場的時候還有人回頭打量自己,卻原來是這麼一回事。而自己倒是被蒙在鼓裏,易連愷也真真沉得住氣,他到姚家來,卻未必不是知道了這事,所以特意地來一趟,將自己帶走,省得旁人看笑話。

不過在旁人眼裏,難道自己還不是笑話嗎?

這一陣子因為易連愷待她格外的溫存,所以秦桑對他的態度也多少有點改變,覺得他不是那麼難以相處,可是現在偏又出了這樣的事情,秦桑覺得他的性子一點也沒有改,自己嫁了這樣的一個浪蕩子,真是大大的不幸。都說是齊大非偶,如果自己當年不能嫁給酈望平,哪怕嫁給別人,就算不是兩情相悅,相處的時日久了,只要自己以誠相待,對方多少會對自己有幾分真心,至少不會在外頭這樣放浪形骸,弄出這樣的難堪來。昨天那樣多的客人,未必不在心裏笑話她吧。尤其那麼晚了易連愷還特意地來一趟,別人都明白是為什麼,獨獨她還以為他是真的為著她不愛應酬,所以才特意來接她回家。這樣的人,自己卻怎麼要託付終身。她心裏雖然一陣陣難過,臉上卻一點也沒有露出來。反倒心平氣和地對姚雨屏說:“我叫你出來,其實是想問一問你別的事情。”當下便將易連愷的擔憂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又說道,“我倒不是疑心你的眼光,只是怕你上了別人的當,畢竟你年輕,若是遇上那些騙人的,免不了吃虧。”

姚雨屏說:“我懂得姐姐的意思,不如幾時我將他約出來,也讓姐姐見一見,姐姐自然就明白了。”

秦桑握着她的手,說道:“這樣也好,我也很樂意替你參謀一下。”

她們兩個躲起來說了一會兒話,出來時,正好易連愷也來了,於是一起出去吃了酒席。姚家雖然是個守舊的人家,除了壽筵之外,卻也設了西洋式的招待酒會,並且騰了一大間屋子出來做跳舞廳。易連愷是個喜歡跳舞的,秦桑嫁人之初,也跟着他學會了跳舞,所以易連愷拉着她去跳舞。秦桑因為昨晚閔紅玉的事情,所以格外地覺得不耐煩,可是這是在別人家裏,又都是客人,只淡淡地道:“你一個人去吧,我跟姚小姐坐會兒,說說話。”

姚雨屏早就知道秦桑將自己的事情告訴了易連愷,所以見到易連愷,也覺得老大不好意思,只紅着臉說:“公子爺請放心,這裏有我陪着少奶奶呢。”

易連愷因為有姚雨屏在這裏,所以不好說什麼,正巧有幾個相熟的朋友走進來,叫着易連愷的字:“蘭坡怎麼不跳舞?”還有些人說道:“公子爺好久沒有跳舞了,今日是一定要見識見識的。”那些人七嘴八舌地說著,然後簇擁着他,一直將他拉到舞池裏去了。

秦桑本來就疏於應酬,而且聽戲打牌跳舞,樣樣都不是她喜歡的。這一天姚府上的戲一直到凌晨兩點鐘才散,所以最後坐車回去的時候,她就在車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卻見易連愷將她打橫抱起來,見她醒來,他只是說道:“怎麼又醒了?”

秦桑看已經走到樓梯上了,於是說:“放我下來,我自己走。”

易連愷說道:“你又不重,再說你下來一走,回頭可睡不着了。”

秦桑雖然心裏十分不樂意,但其實這時候已經到了房門外了,易連愷一直將她抱進房中,放到了床上。他到底抱着一個人走上來,所以這麼一放下,倒失了勁頭,微微有點喘息,卻就勢摟着秦桑,頭一歪就倒在枕頭上,整個人就躺在了她身旁。秦桑卻撥開他的手,自顧自坐起來去卸妝,易連愷說道:“你要洗澡嗎?我替你放水去。”

秦桑本來就不想搭理他,這裏因為原來並不是住家,所以後來改建的浴室在房間的外頭。易連愷走出去放水,她卻起身將房門給反鎖上了。等易連愷從浴室回來,只見房門緊鎖,他心頭無明火起,拍了兩下門,秦桑也不理他,只聽見“咚”一聲,想必是他踹了房門一腳,秦桑原還擔心他大怒之下使勁踹開房門,誰知這一下之後,再無聲息。過了片刻,才聽見腳步聲“咚咚”響起,想必是他一生氣就下樓去了。他這一去,自然是一晚上再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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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霧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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