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歡喜(2)

第12章 歡喜(2)

第12章歡喜(2)

這日黃昏後下了一陣小雪,新任的符州都督江近義特別巴結,派人送了好幾大塊鹿肉來。秦桑叫人備了鐵炙子送到房中來,親自烤鹿肉,又暖了一壺蜜釀。朱媽知道是因為易連愷愛吃鹿肉,所以秦桑才預備下酒菜,不由覺得極是欣慰。從前姑爺雖然待小姐不好,畢竟小姐那個冷冷淡淡的性子,也好生不給姑爺面子。現下小姐可算明白過來了,男人就是得哄着一點兒。只要小姐放出手段籠絡,哪怕姑爺現在是聯軍司令,還不是服服帖帖。

本來這幾日易連愷都是回家吃飯,可是今日不知道怎麼回事,左等不回來,右等也不回來。朱媽見夜已經深了,酒也燙過了多遍,鐵炙子燒紅了又冷,冷了又燒紅,不由得勸道:“小姐還是先吃吧,瞧這樣子肯定是有要緊的公事耽擱了,沒準兒半夜才回來。”

秦桑心裏惦記的卻是另一樁事情,聽着朱媽不着調地勸說自己,怕她瞧出什麼破綻,因為易連愷偶爾也有回來遲的時候。於是秦桑胡亂烤了幾塊肉吃了,因為擔心積食,她又飲了半杯酒,果然胸口暖暖的,就又吃了一碗稀飯。這時候外頭的自鳴鐘已經敲過十一下了,秦桑道:“看這樣子是不回來了,把這都收了吧,開窗子透透氣。”

因為屋子裏剛剛烤完肉,所以有點氣味,朱媽打開半扇窗子,忽然“呀”了一聲,說:“好大的雪。”

秦桑走到窗前,只覺得一股寒風撲來,窗外卻是一片淡淡的銀光。路燈下只見白茫茫的一片,不僅地下全都白了,屋頂上樹木上亦都積了一層雪,天地間仍如扯絮一般,綿綿地下個不停。

秦桑吃過酒的熱身子,被這雪風一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朱媽連忙將窗子掩上,說道:“夜裏這風像刀子似的,小姐別受了涼。”一邊說,一邊又去拿了床毯子來,給秦桑搭在身上。

秦桑搭着毯子,歪在沙發上看他們收拾烤肉的家什,原本說歇一歇,可是外頭雖然在下雪,屋子裏暖氣卻燒得極暖,不知不覺間就睡過去了。她這一覺睡得極淺,不一會兒就覺得有人進來,還以為是朱媽。她神思睏倦睜不開眼,朦朧說道:“你去睡吧……我再歪一會兒……”

那人卻不聲響,伸出胳膊來,她只覺得身子一輕,整個人竟然被抱了起來。睜開眼一看,卻是易連愷。不由道:“你怎麼不聲不響地進來了?”

易連愷見她雙頰暈紅,呼吸間微有酒香,便笑道:“自己喝醉了睡著了,卻怪我不聲不響。”

“誰說我喝醉了。”秦桑道,“等你回來吃烤肉,左等也等不到,右等也等不到。酒也冷了,我就喝了半杯,誰讓你不回來。”

易連愷本來一肚子不痛快,不料回來之後見着夫人擁着薄毯海棠春睡,那模樣真如仕女圖般嫵媚動人。更兼這樣的軟語嬌嗔,不由得將那些不快拋到了九霄雲外,說道:“別提了,出了件大事,要不然早就回來陪你吃烤肉了。”

秦桑隨口問:“又出什麼事了?難道又要打仗?”

易連愷皺眉道:“只怕比打仗還要麻煩……”他不願細說,便岔開話去,“還有什麼吃的沒有,我連晚飯都沒有吃,這會兒胃裏跟火燒似的。”

秦桑連忙按鈴叫進來朱媽,叫她吩咐廚房去重新做麵條,並現燒了一大碗鹿肉。自己拿了小錫壺,親自燙起酒來。易連愷心裏不痛快,坐下來就着鹿肉吃了好幾杯酒,然後又吃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麵條,這才覺得整個人都鬆懈下來了,面酣耳熱,於是解開軍裝的扣子,說道:“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秦桑甚少見着他掉書袋,不由覺得好笑,說道:“果然是當了司令的人,連說話都跟從前不一樣,文縐縐了許多。”

易連愷一笑,端起酒杯來,又飲了一杯酒,說道:“從前你瞧不起我,自然處處覺得我不順眼。”

秦桑嗔道:“誰敢瞧不起你,說這樣的怪話。”

易連愷卻拉住她的手,慢慢地摩挲她手上帶的一隻翠玉鐲子,說道:“你對我是什麼樣子,我心裏是知道的。小桑,你當初並不是心甘情願地嫁給我。”

秦桑聽了這句話,不知道該怎麼應答才好,只見他目不轉睛瞧着自己,不由道:“凈說這樣的話作什麼——甘不甘願,反正我早就已經嫁了你了。你但凡對我好一點兒,少發點大爺脾氣……”她一句話沒說完,忽覺得手背上一熱,原來易連愷正吻在她手背上,她抽手也不好,不抽手也不好,正猶豫間,他已經抬起頭來,說道:“小桑,從前是我太荒唐,你別往心裏去。其實那天我打了你一巴掌,我心裏好生難過。那時你瞧着我的樣子,讓我覺得這輩子你都不會再理睬我了。那時候我就覺得,不如帶你一塊兒下車,管它將來是什麼樣子。我一個人闖到西北大營去的時候,卻又覺得僥倖……幸好沒有讓你跟着我一起,要是真有什麼三長兩短,我要是死在亂軍之中,你也不會太傷心。因為咱們最後一次見面,我打了你一巴掌,還踹了你一腳,你想起這些事來,一定就覺得不會太傷心了……”

秦桑萬萬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那蜜釀後勁極大,易連愷又是空腹吃急酒,竟已經是醉了。他喃喃地又說了句什麼話,伏在案上就睡著了。

秦桑瞧他昏沉沉睡着,心中五味陳雜,說不出是什麼樣一種滋味。過了好一會兒,秦桑方才輕輕將他推了推,見搖不醒他,只得拿了毯子來搭在他身上,看電燈光下,他伏在那裏沉沉睡着。

秦桑慢慢坐在沙發里,想着從前,剛剛嫁給他的時候,他待自己倒還真是有幾分溫存體貼,只可惜自己委實不喜歡他,時日一長,他那種少爺脾氣,又是不肯將就半分,兩個人自然就針尖對麥芒。自從易連慎說出傅榮才的事情,她雖然口口聲聲不信,但心底最深處總有一絲疑惑,對易連愷更增嫌隙。自己幫潘健遲偷看譯碼本,一來是覺得國家大義,二來卻未必不存了一分私心。她只覺得自己對易連愷是又恨又惡,但是今晚他不過寥寥數語,卻又讓她覺得百般不是滋味。

此時看他睡在那裏,秦桑只是有點發怔,總不能就讓他伏在桌上睡一晚上,可是又叫不醒他,她只得自己先去睡了。彷彿睡着沒多大會兒,突然電話鈴響起來,在深夜裏格外刺耳。秦桑正待要起來接電話,外間的易連愷也被吵醒了,睜着通紅的雙眼,步履踉蹌走到了電話機旁,彷彿還沒徹底清醒似的。他接了電話聽了一會兒,說了句,“我知道了。”就將電話掛斷了。

他掛斷了電話,回到睡房來睡覺,秦桑並沒有多問什麼,到了第二天一早,易連愷就起床辦公事去了。秦桑十分沉得住氣,一直到門房裏送進來今天的報紙,才知道原來昨天確實出了大事。

原來日本遣了位密使來簽署租借軍港的協議,沒想到密使剛剛一下火車,就被刺客給暗殺了。這位密使的身份特殊,不僅是日本海軍的上尉,而且還是日本海軍大臣近野上將的親信。聯軍戒備森嚴,對這位密使的行蹤又十分保密,不想竟然被刺客混入擔任警衛的衛隊中,近距離開槍,連開三槍,槍槍皆擊中要害,彈頭上還浸過毒藥。雖然當時便將這密使送到醫院,終究傷勢過重,搶救不及。

死了一個日本特使,而且又是海軍大臣的親信,中外媒體自然是一片嘩然。學生們不知從哪裏知道租借軍港之事,立刻上街舉行請願遊行。李重年焦頭爛額,一面否認要將軍港租借給日本艦隊,一面又極力地彈壓學生,一面還要應付勃然大怒的日本軍方,一面更要安撫其他友邦。一時間四面楚歌,處處受敵。連遠在永江之北的慕容宸,都洋洋洒洒發了一篇好幾千字的通電,大罵李重年是賣國賊,揚言要揮師南下,除賊懲奸。

一連幾日,符州城中都是一片肅殺之氣,因為連日學生遊行,軍部不得不宣佈戒嚴。易連愷掛着聯軍主帥的名銜,事務自然忙碌。連日早出晚歸,偶爾秦桑見着他,只是眉頭微皺,似乎不勝其煩的樣子。

“遊行遊行!遊行就能救國嗎?”易連愷發著牢騷,“這幫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學生!竟然到處張貼傳單,喊口號打倒軍閥,還政內閣。天真!如今所謂的內閣軟弱無力,若不是各地巡閱使各自為政,早就被人家一舉擊破。還政內閣?哼!內閣的那幫東西,又是什麼成器的人才?”

秦桑卻有着另一層擔憂,因為報紙上說治安公署捕去了十餘個學生,她婉轉勸道:“學生們血氣方剛,行事自然衝動。把學生關起來,清議也太難聽了。嚇唬嚇唬就把他們給放了吧,總不至於真跟一幫學生去計較。”

“反正我們是蠻不講理的軍閥,怕什麼清議!”易連愷語帶譏誚,卻終於忍不住嘆口氣,說道,“從前老二大權獨攬,那時候我好生不以為然。現下才知道這是個炭火堆,不是那麼好坐的。”

秦桑並不敢多插嘴,只怕他生疑。到了晚間聽易連愷打電話給治安公署,下令把關起來的學生全都放了,她這才微微鬆了口氣。偏生第二日她從易家老宅回來,又遇上另一撥學生遊行。本來街道就窄,浩浩蕩蕩的人群一涌過來,汽車自然就被堵在那裏,動彈不得。秦桑坐在車內,看着周圍群情激憤,無數人舉着橫幅喊着口號,四處都是雪片似的傳單,還有人看到汽車,就一直把傳單塞進車窗里來。偏生這時候不知是誰嚷了一聲:“這是城防司令部的汽車!”遊行的學生頓時氣勢洶洶圍上來,好些人踢打着車門,還有人嚷嚷着要砸車,司機急得想要開車衝出去,可是汽車四周全都是人,車子根本不能開動。幸好這部汽車原是防彈汽車,又反鎖了車門,車內暫時安全。只是外頭的人不停捶着車窗,群情洶湧,一時無法控制。

陪着秦桑上街的只有一個女僕,看到這情形都嚇傻了。秦桑出門向來不願意多帶人,所以司機旁邊也只坐了一個衛士,雖然帶了槍,可是現在這種情形真是一籌莫展,他滿頭大汗,只望着秦桑:“少夫人!”

“不要開槍。”秦桑道,“外頭全是學生,不要誤傷了人。”

這時候外頭的人已經不知從哪裏揀了磚頭來,一下子狠狠拍在車窗上,雖然那玻璃是防彈玻璃,可是也被拍得裂開紋路,只不曾碎裂。那些人看到有效,便聒躁起來,紛紛搶了磚頭來砸車。不一會兒就將車窗拍碎了,好幾個人伸手進來想要打開反鎖的車門,女僕不由嚇得尖聲大叫。那衛士將手槍塞進秦桑手中,轉身就拔出匕首,對着那些伸進來的手亂砍亂捅。正自亂成一團的時候,突然聽到遠處“砰”一聲槍響,好些人都在驚叫,頓時所有人全都四散逃開。秦桑問:“是治安公署來了?”

司機極力地張望,說道:“好像不是。”

秦桑心想,能夠當街開槍的,除了治安公署就是駐防的軍隊,如果放起亂槍來,只怕要傷及無辜,連忙說道:“將車子開過去,看看是什麼人開槍。”

“少夫人還是先回行轅。”那衛士回過頭來,“現在街上這麼亂,請夫人先回行轅。”不待秦桑再多說,司機早就不由分說,發動了機器,一路飛快開回了城防司令部。

秦桑自己沒覺得有什麼,倒是晚上易連愷回來之後,聽說白天她在街上遇到的事情,大發雷霆,將衛隊長痛罵了一頓,訓斥他沒有好好保護。秦桑說道:“不怨他們,是我自己不樂意帶人,再說不過短短一點路,誰知會出這樣的事情。我又沒出什麼事,何必發這樣的脾氣。”

易連愷說道:“現在時局太亂,城中亦不比往日,還是小心為宜。以後出門,一定要帶衛隊。這幾日潘健遲不要跟着我了,叫他先帶人保護你吧。”

秦桑道:“我不出門就是了,今日也是因為去看望父親,回來的路上遇見這事。反正老宅子那邊多的是空房子,不如乾脆搬回去,住在那邊也方便。”

易連愷皺眉道:“這事以後再說。”

秦桑知道他是不願回到易家老宅之中,便不再多說什麼。易連愷卻對她道:“這幾日有一樁頭疼的公事,卻要麻煩你。”

秦桑不由得微微詫異,因為易連愷向來都不怎麼對她說起公事,自從翻看譯碼本后,她更是避嫌,很少主動跟他談及公事,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卻聽易連愷微微嘆了口氣,說道:“承州督軍慕容宸大軍壓境,在永江邊跟孟帥的軍隊零零碎碎打了幾仗。西邊的馮李聯軍跳出來呼籲停戰,慕容宸就做出個假惺惺的姿態,半真半假遣了個人來和談,李重年不肯見這位和談特使,卻將我推出來談判。這位特使我亦不願意接待,可是此人身份特殊,又不便冷落,左思右想,不如推病,由你出面敷衍敷衍他。”

秦桑啞然失笑,說道:“我不懂你們的那些事,由我去接待承軍派來的和談特使,這也太兒戲了。”

易連愷微微冷笑:“你道慕容宸不兒戲嗎?你知道他派來的特使是誰?是他的兒子慕容灃。”

秦桑不由得一怔,過了好半晌才說道:“聽說慕容宸只得一個兒子,怎麼肯輕易讓他過江南來?”

易連愷頷首道:“不錯,慕容宸只此一子,年方十六,一直隨在軍中。這老匹夫,不僅好手段,更是好氣魄,連唯一的兒子都毫不顧忌,派到江左來談判。日本密使剛剛被刺客暗殺,眼下中外諸報眾目睽睽,誰敢動這慕容灃半分。明明是炫武耀威,放任兒子來唱這出單刀赴會,咱們卻得陪他把這齣戲唱下去。”

說到這裏,易連愷心情卻不知為何又好起來,伸手在秦桑的臉上擰了一把:“幸好我年輕沒有兒子,不過有如此如花似玉的夫人,嘿嘿,倒也不算落了下風。”

他如此輕薄調笑,秦桑素來都不搭腔。只是他晚間另有公務,吃過晚飯之後就帶着衛隊出去了,唯獨將潘健遲和另一隊衛士留下來,吩咐他們不離秦桑左右。潘健遲就守在起居室外,秦桑自在房中看了會兒小說,潘健遲卻趁着朱媽去倒茶,向秦桑使了個眼色。

秦桑知道他定然是有話跟自己說,於是遣朱媽下樓去取些點心送給值夜的衛士,說他們太過辛苦。待朱媽一走開,潘健遲快步走到門邊,瞧見走廊中衛兵站得很遠,於是又快步走回來,低聲對她說道:“這個慕容灃,一定要殺掉。”

秦桑手一抖,杯中的茶濺出來幾滴。她放下茶杯,儘力心平氣和,問:“為什麼?”

“軍閥割據各自為政,這樣四分五裂,才會任由列強宰割。這是極好的機會,慕容灃是慕容宸的獨子,如果他死在了江左,李重年百口莫辯,慕容宸豈會輕易罷休?承軍與符軍一定會開戰,承符兩派軍閥實力相當,這一場大仗打下來,無論是誰輸誰贏,定是兩敗俱傷……”

“你們到底要做什麼?不打仗難道不行嗎?暗殺日本密使是為了阻止租借軍港,為什麼還要暗殺慕容灃?慕容宸雖然是軍閥,可如果沒有他在承州,俄國人早就佔去了承穎鐵路。為什麼連一個十六歲的無辜少年亦要暗算?你們到底要做什麼?”

“小桑……”潘健遲的聲音極輕,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可是他明明就站在她面前,他低聲道,“我沒有辦法向你解釋……這世上的事情不是那麼簡單,或許你弄不明白。可他是慕容宸的兒子,哪怕他只有十六歲,卻是承軍派出的和談特使……我們不是暗算無辜,這是他的出身,這就是他的命。”

“這樣的事情我不會再幫你去做。”秦桑道,“上次日本特使的密電是我翻出的譯文,後來因為這件事情我不平靜了好幾天,但我覺得那是對的,哪怕你們用的法子見不得光。但這次我絕不會再幫你,承符打了這麼多年,如果再挑起戰火,不知道多少無辜的人要家破人亡、流離失所,我不會替你做這樣的事情。”

“小桑,良藥苦口,眼下的時局,亦只能用猛葯去醫治。欲求天下和平,就只能把應該打的仗先打完了,我們沒有軍隊在手,只能挑起各軍閥之間的內鬥,讓他們互相消亡……”

“不必再說。”秦桑淡淡地道,“我不願看到挑起戰禍,打仗太苦了。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國家大事我不懂,但我不願意看到無辜的人受苦。”

符遠地處江南,地氣溫潤,雖然是冬天,但晴時亦暖,只是變了天,便是陰冷潮寒。這天一早便是冷雨瀟瀟,到了午後,細密的雨絲漸漸稀疏,一陣北風刮過,卻聽見一片颯颯的輕響,原來雨已經變成雪了。雪珠子打在窗上,發出輕微的響聲,屋子裏已經燒着汽水管子,暖烘烘的。雪粒粘在窗子上,不一會兒就化成水珠,細密的水珠漸漸凝成大的水珠,緩緩地滑落下去,在玻璃朦朧的霧氣上劃出一道道水痕,縱橫交錯,可是不一會兒,更多的水汽蒙上來,整扇窗子就像是西洋的磨花玻璃,看不清外頭。

朱媽不放心那些女僕做事,自己從衣帽間裏將一件水獺皮的大衣拎出來,一邊撣着大衣,一邊嘀咕:“這樣的天氣,定規要出去……若是受了涼……”

秦桑拿着柄玳瑁梳子本來在那裏梳頭,不知道想到什麼,不由得放低了手裏的梳子。她新近燙了頭髮,烏黑的髮捲篷篷地遮在象牙似的臉頰旁,倒襯得臉上沒有血色似的。朱媽看到她兩道眉毛都皺到一起去了,不由得問:“姑爺真的不陪小姐去?”

秦桑說:“他有旁的事。”她不願意和朱媽多說,放下梳子便站起來穿大衣,穿好了大衣,從鏡子裏端詳了片刻,對朱媽說:“走吧。”

朱媽拿着手提袋跟着她下樓,潘健遲是早就等在那裏的,見她們出來,連忙打開車門。自從上次街頭遇險之後,易連愷專門將潘健遲調到了秦桑身邊,又另撥了一些衛士過來,秦桑為了避免麻煩,總是深居簡出,很少出門去。但今天是例外,因為承州派來的和談特使慕容灃已經到了符遠,易連愷避開了不見,遣了符州都督江近義去車站迎接,將慕容灃送到西園飯店住下。

汽車從城防司令部出來,沿着符湖行了不久,便拐進一條岔路。從岔路口已經設了崗哨,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將整條馬路都戒嚴起來。西園飯店原是明代一位大學士告老還鄉后營建的私邸,築園於煙波浩渺的符湖之畔,山石峻趣,園林精緻,登樓可望長湖,風景之勝,歷代符州才子頗多詠誦。庚子之後被符州巨賈將園子買下來,改成西園飯店,專用來招待貴賓,費用自然不菲,這次為了安全的緣故,乾脆將整個西園飯店包了下來,所以從飯店門前的路便開始戒備森嚴。

秦桑因為坐的是易連愷的防彈汽車,所以一路風馳電掣,很快就到了西園飯店。遠遠已經看到西園飯店粉牆黛瓦的大門,外頭鋪了紅氈,到了這裏,警衛更加森嚴。秦桑下車的時候,老遠就看見陳培迎上來,陳培乃是後勤科的主任,亦是這次接待的負責人。秦桑對易連愷的下屬從來很疏遠,陳培這個人她也沒有見過幾次,只覺得他殷勤小心,倒是個十分謹慎的人。現在陳培一身的戎裝,雪白的手套扶着帽檐,遠遠就並腳行禮,然後微微一鞠:“夫人好。”

秦桑從來很討厭這樣的做派,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微微頷首還禮。陳培道:“慕容公子已經更衣休息,屬下這就遣人去告訴他夫人來了。”

秦桑說:“是我來得太早了些——晚宴不是六點鐘嗎?還是不要叨擾客人休息,過會兒再說吧。”

陳培道:“那麼屬下先陪夫人去看一看宴廳。”

雖然西園飯店皆是中式的園林,在園角西側卻有一幢西洋式的小樓,據說是遜清末年的時候營建,原是供西園主人的女眷登高眺湖之用,自從改成飯店,這裏便成了西餐廳。尤其是三樓的大廳,一列向南的長窗玻璃,窗外底下又由雪白的大理石雕柱,托出精緻的露台,正對着煙波浩瀚的符湖。但現在正是冬季,又在下雪,所以落地窗都關得嚴嚴實實,屋子裏暖氣燒得很旺,又放了許多鮮花插瓶,一進去暖烘烘的熱氣夾着花香,幾乎熏得人有微醺之意。秦桑說道:“這裏花太多了,拿走一些。”

飯店的招待早換成了陳培的人,行動利落,七手八腳便將那些瓶花撤去了一些,秦桑看過宴廳的佈置,然後問陳培:“昨天改的菜單,飯店的大司務怎麼說?”

陳培道:“夫人請放心,飯店另外借了一個承州廚師來,不應再有問題。”

秦桑點了點頭,又問了幾處細節,陳培見時間差不多了,便引她重新沿着游廊回大廳,剛剛一進廳門,就見到穿藏青色長衫的人——那是慕容灃貼身的侍衛,雖然穿着長袍,但掩不住軍人那種特有的姿態。他見秦桑由陳培陪同,氣質不凡,後面還跟着副官與衛士,料知這便是易夫人,立時很恭敬地行禮,回頭命人去通知慕容灃。

十六歲的承軍少帥眉目清秀,有種與他年齡不符的沉穩,顯得十分少年持重。他一身西式的華服,由穿長衫的侍衛簇擁着出來,倒仿若眾星捧月一般。看來慕容宸還是極為疼愛這個兒子,雖然遣他南來,但隨從眾多,精銳盡出,顯然非常在意安全。慕容灃隻字不提易連愷的避而不見,與秦桑交談之間,亦顯得頗具風度。秦桑暗自詫異,心想舉國皆知慕容宸乃是草莽出身,連大字都不識得幾個,誰知竟然養出這樣一個兒子,談吐風度倒也罷了,難得是心思深沉,小小年紀便已經顯得見識過人,將來倒真是雛鳳清於老鳳聲也未為可知。

她和慕容灃的這頓飯,吃得頗為輕鬆。慕容灃留學俄國,見識甚是開博,席間兩人不過閑談音樂美術,並不涉及軍政之事。秦桑精心安排的菜式,雖然是按西餐的規矩分盤而上,但幾道主菜卻是一半的符州時鮮,一半乃是承州風味的菜肴。秦桑笑道:“不知公子口味如何,所以請了一位承州師傅,做了幾道承州菜,希望公子能覺得在符遠就像在承州一樣。”慕容灃感念她招待細心,所以也極為客氣。兩個人吃完了飯再按西洋的規矩飲過咖啡,秦桑略坐一坐,便婉轉告辭:“公子路上辛苦,還請早些休息,我就不打擾了。”

慕容灃倒是格外客氣,一直送到雨廊之外,他因為也曾留學西洋,所以守着紳士的規矩,親自打開車門,扶着車頂讓秦桑上車,秦桑連聲道:“不敢。”慕容灃道:“我與易三哥乃是世交之誼,嫂夫人不必這樣見外。”

秦桑見他這樣客氣,便也由他去了。她這一晚上雖然沒有做什麼大事,可是招待敷衍,也是極累人的,坐在車上在只想,慕容宸遣慕容灃南來,倒未必真是兒戲,只是中外皆以為這慕容灃不過十六歲,又能參曉什麼軍政大事——親自見過之後,她倒覺得,這個慕容灃不容小覷。潘健遲就跟在她左右,她心想他看到這樣的警衛森嚴,一定不會輕舉妄動。

她一直回到城防司令部,易連愷卻早就回來了,換了睡袍拖鞋,很閑適地坐在那裏看報紙。聽到秦桑上樓的聲音,他便放下了報紙,看着秦桑進來,然後滿面笑容地站起來,說:“夫人辛苦了。”

秦桑不理會他這樣的惺惺作態,只是淡淡地道:“你今天回來得倒早。”

“我那不是惦記你這邊的事情。”易連愷問,“怎麼樣?是不是沒吃好,要不要再叫廚房做點麵條。”

“你怎麼知道我沒吃好?”

“招待素未謀面的貴客,又要敷衍得周到,又要找話來同他講,況且又是男客——光是說話便已吃力,哪裏能吃好。”易連愷笑着說,“其實這些應酬,最最無趣,哪次能夠吃飽?”一邊說,一邊就吩咐去叫廚房,另做點心來當宵夜。

秦桑便向他臉上看了一看,易連愷笑道:“你看什麼,難道我說得不對嗎?”

“你說得對。”秦桑道,“不過這個慕容灃,你倒真應該見見,人家一口一個易三哥,說是通家世交之誼,你還躲起來不見人。”

“那種乳臭未乾的小子,見了做什麼。”易連愷甚是不以為然,“若是他老頭子親自過江來,那我無論如何是要見一見的。”又問,“明天招待他做什麼?”

“原本說是游湖,但天氣這樣壞,改去霞凈寺看梅花,總也是江左名勝。”

易連愷哈哈笑道:“踏雪尋梅,倒有幾分趣味。”

一時廚房已經送了麵條上來,朱媽替秦桑撥了一碗麵條,又將滷汁澆上,熱氣騰騰的聞着極香,易連愷不由道:“我也吃一點。”朱媽便又撥了一碗,奉與易連愷。秦桑一邊吃面,一邊打量他:“晚上是在哪裏打混,現在就餓了。”

“嗐,不是對那慕容灃託辭說我去趙河了嗎哪還敢在外頭混,所以一早就回來了,連晚飯都沒有吃。要不是現在看你吃面,我都忘了。”

秦桑便不再言語,過了一會兒才說:“難道這慕容灃在這裏一日,你就躲着一日,真的不見他一面?”

易連愷笑了笑:“承符合談是慕容宸與李重年的事,我這個挂名兒的司令,操那些閑心幹什麼。”

他嘴上這樣說,竟也真的就避而不見。第二日仍舊是秦桑出面,陪了慕容灃去游霞凈寺。霞凈寺的梅花頗有勝名,寺后霞凈山上,號稱有梅一百零八株,寒雪輕淺,暗香浮動,除了素口、檀心之類的名品,亦有臘梅野梅生於山谷。因為霞凈寺就在符遠城外,又傳說寺中靈簽十分靈驗,所以霞凈寺的香火極是旺盛。這日因為秦桑陪慕容灃出來游山,所以崗哨一直從城裏放到霞凈寺外,可是大雪初晴,紅梅怒放,出城游山賞梅的遊人如織,那卻是禁絕不了的。陳培沒有辦法,只得多安排衛士,寸步不離秦桑與慕容灃左右。

秦桑因為潘健遲曾經有意要刺殺慕容灃,所以也格外地小心,尋了個由頭將潘健遲留在城防司令部里,沒有帶他出城來。看到陳培帶人如此的戒備森嚴,料刺客無法藏身。再加上日本特使遇刺后,符軍軍中亦是格外謹慎,像是今日的游山,便一個駐軍不曾動用,完全皆是易連愷自己的衛隊。

霞凈寺的住持得了城防司令部的通知,老早就率着小沙彌在山門迎接。秦桑沒有和方外人打過交道,好在這位方丈大師久居名剎,見多識廣,交結的是富室。所以雖然恭謹,卻不至過於殷勤,讓人覺得很是自在。便由方丈大師引着他們入山門,拜過神佛,又入廂房奉茶,之後稍歇了歇,便去後山看梅花。

冬日裏往霞凈寺來的遊人,十有是來看梅花的。繞過寶塔拾階而下,只谷底梅花怒放,殘雪未消,紅梅似海,香雪十里,倒好像工筆重渲的艷雪圖一般。還沒有走到後山,就聽到林間傳來爭執之聲,因為隔得太遠,所以隱隱約約,聽不太清楚。

秦桑便問陳培:“怎麼回事?”陳培道:“怕是有人誤闖了進來,待屬下去看看。”秦桑本來就擔著幾分心,聽到他這樣說,於是點了點頭:“小心為宜。”

一句話未落,只聽遠處梅林間有人大聲道:“這梅花難道是易家的嗎?什麼易夫人,一個娘們嫁了軍閥,就也這樣橫行霸道!”

秦桑聽在耳中,不免覺得尷尬。她本來是走在慕容灃前面,料想他必然也聽到了,但見慕容灃神色如常,聽方丈指指點點,講述各種梅花名品名種,似乎渾然未覺。她便停了下來,回頭對着衛士使了個眼色。那衛士連忙上前來,秦桑低聲道:“去跟陳主任說,不要跟閑人糾葛,免得擾到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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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霧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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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歡喜(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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