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隱忍—杜月笙的乖覺
第3章隱忍—杜月笙的乖覺(本章免費)
兩小時以後,杜月笙像一個征服者那樣從樓上下來。雖然他仍然在眾人面前謙恭謹慎,但他已經知道,自己總有一天要凌駕於這些人之上。
沒有黃金榮,就沒有杜月笙。
杜月笙還在十六鋪一帶跑街的時候,黃金榮已經是上海灘聲威赫的法租界華捕頭子了。
黃金榮從小就頭腦靈活,善於隨機應變。可他就是不愛讀書,總愛與鄰居的一幫武官捕頭混在一起。加上黃的父親黃炳泉也是清朝的捕快,所以黃金榮從小就熟悉了這一行的種種規矩、竅門和內中的黑幕,這對黃金榮日後的發達有着難以估量的影響。
和杜月笙相似,黃金榮的童年也是在艱難、貧困中度過的。他在13歲時,黃炳泉染病身亡,只剩下母親鄒氏帶着黃金榮姊弟4人,靠給別人縫縫補補、拆拆洗洗維持生活。
黃金榮整天和一批無賴子弟在外面亂闖,他把從小看來、聽來的那些江湖手段試着運用出來,發現果然多有成效,這成為黃金榮初涉此道的試驗。後來,母親把他送到一家叫“萃華堂”的裱畫店裏當學徒,黃金榮在這裏一干就是5年,學到了裝裱一行中的種種手藝,也學會了字畫行中偷梁換柱、造假作偽的手段。
1900年,黃金榮的生活出現了轉機。
這一年,上海的法租界因為不斷擴充,需要招考一批華人巡捕。碰巧黃家鄰居,一戶姓陶的人家有個兒子剛在上海中法學堂畢業,做了法租界的翻譯,陶翻譯從中幫襯,黃金榮被錄取為這批華捕的領班,自此一步步走向飛黃騰達。
當林桂生把杜月笙叫到八仙橋同孚里的黃公館時,黃金榮已經是法捕房華探督察長,權勢地位都炙手可熱了。
屋裏傳出話來,說,“桂生姐讓杜先生進去。”
杜月笙誠惶誠恐地走到屋裏。
他有一種隱約的感覺,認為自己這次進同孚里,一定會有一個機會在前面等待着他,而且,以杜月笙的直覺,這機會將給他的生命帶來天翻地覆的變化。此刻,杜月笙已經看到權力、財富和慾望的塔尖了。
而這一切,都取決於坐在真皮長沙發那一頭的那個女人。
對林桂生,杜月笙早有耳聞。他知道雖然黃金榮在上海一呼百應,但在黃金榮身後,林桂生才是決定性的人物。現在,黃金榮的幾千徒子徒孫,黑白兩道的買賣,以及同孚里黃公館的上上下下,都是這位“桂生姐”打理。但是,這位實權派的桂生姐究竟是何等樣人,杜月笙又摸不着底。因此,杜月笙忐忑地落座,雖然林桂生一再熱情地招呼他,但杜月笙還是小心地只用半邊屁股坐在沙發的這一頭,盡量做出無限謙卑恭順的樣子。
藉著林桂生招呼自己的當兒,杜月笙小心地觀察着自己面前這個法力無邊的“桂生姐”。她應該有40歲的年紀,但看上去要年輕10歲,相貌並不十分出眾,但也圓潤停勻,絲緞旗袍包裹下的略顯豐腴的身軀,彌散出一種成熟女人特有的風韻。
“杜先生寶方何處,在哪裏發財呀?”林桂生的問話讓杜月笙趕忙收回思緒,小心做答:
“月生是浦東高橋人士,現在在十六鋪擺了個水果攤子,小本經營而已,談不上發財。”杜月笙一直低着頭。
“聽說杜先生頭腦聰明,手段靈活,很有些辦法?”
杜月笙明白林桂生指的是什麼,他也不打算隱瞞,所謂當著真人不說假話。況且,杜月笙心裏明白,在上海街面上,沒有什麼事能瞞住林桂生的,自己做過的“買賣”自然也不例外。
想到這裏,杜月笙索性把自己從小在高橋鎮,後來到上海學徒,被寶大趕出來后在十六鋪擺水果攤,在十六鋪碼頭保護商人貨物,甚至他指使手下弟兄去偷招牌、丟糞便的事都一五一十講了一遍,說到好些地方,林桂生都不由聽得咯咯地發笑。至於自己在賭嫖兩道里的嗜好和手段,在杜月笙的敘述里都被小心地“忽略”過去了。
杜月笙很清楚自己應當給林桂生留下什麼樣的印象。
他的確達到了預期的目的。
把杜月笙送出門外之後,林桂生嘴角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連林桂生身邊的僕人都感覺到,今天來的這位杜先生,夫人給予了相當的重視。畢竟,第一次上門,談完話後由夫人親自送到門口,在僕人們記憶中,除了法租界的幾位頭面人物外,這是絕無僅有的一次。
林桂生今天的確非常滿意。
長久以來,眼看着家業越來越大,上海灘上四處的小幫派、新勢力的滋生暗長,林桂生深深感到像老頭子黃金榮那套死腦筋的辦法多少要改一改了。但現在黃金榮仗着暫時坐穩了上海灘黑道第一把交椅的位置,每天不是抽大煙、賭錢,就是背着她到外面去玩女人,並不真正操心這一大攤子事情。林桂生又一直沒能生養,也就再沒有個真正靠得住的人。至於黃金榮平素手底下那班文臣武將,說老實話,她林桂生一個也沒看上眼。因此,林桂生感到,現在是到了趕緊物色一個新人,做黃家的心腹和股肱之臣的時候了。
恰好在這時,十六鋪出了個年輕有為的“水果月生”。
等到真見到杜月笙,林桂生又有了新的想法。
一方面,林桂生覺得自己今天真做對了:這杜月笙的確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機靈乖覺之中,又透出穩重隱忍,可謂少年老成。他從始至終在林桂生面前保持着謙恭的態度,但又不卑不亢。即使是林桂生親自把他送到門口,在感謝之外杜月笙也沒有表現出受寵若驚的奴才相。這讓林桂生印象極深,她感到,剛剛送走的這個年輕人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只要假以時日,必將大有作為。因此,她要儘快把他收到自己帳下。
至於另一方面,那念頭只在林桂生腦海里閃了一下,立刻就被她壓了下去。可是,很快就再次冒了上來。
林桂生對自己的丈夫並不滿意。
林桂生是22歲時由母親做主嫁給黃金榮的。
那時,黃金榮剛當了法國租界的華捕還沒多長時間,但他已經懂得利用自己的權力了。在上海陸家石橋北首,有個開私門子的女人叫阿桂姐,二十四五的年紀,丈夫癱在床上,她就做起了暗娼,而且,還常叫幾個姐妹到自家來“做買賣”。
陸家石橋是租界和華界之間的地段,兩邊的警探捕頭,只要是到時候能按日子拿到勒索錢,別的一概不聞不問。因此,這裏很快就成了妓寮私娼的風水寶地。但這樣一來,流氓地痞們也少不了時常來這裏勒索財物,尤其是私門子,更多受一層氣,沒處說理。所以這陸家石橋雖說“買賣”好做,但阿桂姐她們的日子並不踏實。
阿桂姐自然就想到了常在這裏走動的黃巡捕。
黃金榮那時已是30歲的年紀,但身邊並沒有個女人。按說他不難找到一個可意的姑娘,可是黃金榮偏偏天生一張黑麻臉,讓人一看先心生噁心,又有哪個姑娘願意跟着這麼個“麻皮”?那陣子“麻皮金榮”的名字早就傳開了,誰家姑娘肯讓人在後面指指戮戳?
當然,身為法租界的華捕,黃金榮想隨便到妓院裏找幾個女人玩玩也並不難,但如果不是躲不開,誰願意侍候這麼個麻臉?所以直到阿桂姐找到他之前,黃金榮在這方面一直是飢一頓飽一頓的,沒個着落。三十幾歲的大男人,這不是讓他難熬嗎?
所以,阿桂姐沒費多大事,就把饞癆似的黃金榮降住了。
為了徹底把黃金榮捏在自己手中,阿桂姐不但自己一有機會就曲意侍奉“麻皮金榮”,而且還勸自己的“姐妹”們也偶爾陪陪黃金榮,把這個黃金榮弄得不亦樂乎。
阿桂姐這麼做,有她自己的想法。抱住了黃金榮這條粗腿,這周圍還有哪個小子敢再來門前討便宜揩油?阿桂姐為此才不嫌黃金榮的五粗身材和一臉黑麻皮,而黃金榮對阿桂姐的事情也盡心儘力。後來黃金榮索性晚上住到阿桂姐家裏,白天再去捕房,把這裏當成自己家一樣。黃金榮在阿桂姐這裏一住就是兩年半,這期間,阿桂姐還給黃金榮生了個兒子。當然,這孩子究竟是誰的,怕是阿桂姐自己也未必說得清楚。所以,直到最後,黃金榮也沒有承認自己有這麼個兒子。
林桂生對這些事一清二楚。倒不是黃金榮主動交待,只因為那時林桂生和母親住的地方離阿桂姐不遠,母女兩人靠給小東門一帶的上等妓女打理頭面為生,日子過得不錯。而來林家的妓女私娼免不了會談起黃金榮和阿桂姐的事,林桂生都聽在心裏。就是林桂生自己,也不止一次碰見過黃金榮和阿桂姐。
黃金榮和阿桂姐的關係,一直持續到他當了麥蘭捕房的捕頭以後。這麥蘭捕房是整個法租界捕房的中心機構。黃金榮的官越做越大,漸漸就看不上私門子的阿桂姐了,更重要的是,黃金榮擔心自己總和一個暗娼混在一起,會被人說閑話,影響自己的前途。但兩個人到底在一起太久,也不那麼好分開。這倒不是黃金榮重情意,只是因為黃金榮和阿桂姐相處日久,他的事情阿桂姐知道得太多,加上阿桂姐又不是個省油的燈,故而黃金榮不敢輕舉妄動。
這種情況一直到林桂生出現。
一天,黃金榮在阿桂姐家起得晚了一些,匆匆忙忙往麥蘭捕房趕,才出門沒幾步就和個姑娘撞了個滿懷。黃金榮看時,見是個豐滿圓潤的女子,面貌也還較好,最重要的,是林桂生還是個沒出過閣的大閨女,那種處女的動人之處當然比黃金榮玩弄過的殘花敗柳攝人心魄了。
林桂生知道自己撞的是誰,但她對阿桂姐的這個姘夫看都沒看一眼,就閃身離去了。當時,林桂生做夢也想不到這個麻皮臉竟成了自己的丈夫。
當天晚上,黃金榮就託人說媒來了。
林桂生的母親雖然也風聞“麻皮金榮”的惡名,但人家畢竟是個法租界的紅人。加上女兒已經過22歲,再過兩年,誰知道還能嫁個什麼樣的?又聽說黃金榮自願入贅當個上門女婿,孤兒寡母的日後也好有個依靠,因此,很快就把親事定了下來。林桂生雖說不太願意,但一想母親說得也是,思慮再三,也就答應了。至於阿桂姐那邊,要的無非是錢,給了她點錢,又由黃金榮出面給阿桂姐生的那個兒子弄了一張法租界的執照,這一來,阿桂姐也就心滿意足地走了。
可是新婚妻子並沒能讓黃金榮老實多久,不些日子,他又到處找女人鬼混去了。由於林桂生管得嚴,黃金榮就白天在外面嫖宿,晚上裝得老老實實地回家睡覺。但這又怎麼瞞得過精明的林桂生?不過林桂生心裏也明白,黃金榮就算是懼內,也是個太歲,真把他逼急了,在街上當大流氓的渾勁兒一上來,很可能就六親不認,所以林桂生從來也不把黃金榮逼急的。雖然如此,林桂生可是忍不下這口惡氣,總想找個機會報復一下老頭子:既然你可以弄野雞,我也可以養野漢子。
因此,今天林桂生一看到杜月笙,內心就溢出一股複雜的味道。一直到她把杜月笙送走,腦海中始終交替出現着黃金榮那張麻臉和杜月笙五官停勻、直鼻闊口的面容……
第二天,杜月笙被人通知,說黃金榮黃先生要見他。
杜月笙又一次來到了同孚里黃公館。
今天,杜月笙甚至比昨天他第一次到黃公館來還緊張:他不知道林桂生對自己的印象究竟如何,更不知道林桂生在黃金榮那裏說了自己什麼。反正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索性就拿自己的前途賭上這一把。
這麼胡思亂想的時候,杜月笙已走進了黃金榮的客廳。
一進客廳,杜月笙耳朵里立刻填滿了洗麻將牌的嘩啦聲。牌桌前,四個人圍成一圈,興緻正高。
那個帶杜月笙進來的人讓杜月笙在屋裏靠門口的地方站住,然後輕手輕腳地走到牌桌邊,緊張地注視着桌上的牌局。瞅個冷子,他跨半步上前,在一個方頭闊臉的黑胖子耳邊俯下身去,說了句什麼。
那個黑胖子扭過臉來,杜月笙看見了一臉麻皮。
在杜月笙一愣神的工夫,黃金榮已經打量了杜月笙好幾遍了。杜月笙突然感覺到黃金榮正用眼睛盯在自己的臉上看。他不敢抬頭,只是覺得自己臉上的皮膚像是燒着了似的,被黃金榮的目光盯得生疼。杜月笙一陣陣頭皮發麻,站在那裏一動也不敢動,後背一個勁地往上冒涼氣。
“嗯”,良久,黃金榮開口說了兩個字,但這兩個字己足夠讓杜月笙興奮異常的了:“蠻好。”杜月笙像得到特赦的死刑犯一樣,心花怒放。但他儘可能地壓抑住自己的興奮,集中着百分之一百二十的精力,準備應付黃金榮下面的變化。
“叫什麼名字啊?”黃金榮突然換了一副和顏悅色的面孔。
“小的姓杜,一個木一個土的杜;名月生,月亮的月,生活的生。”杜月笙小心翼翼地回著黃金榮的問題,不敢有一丁點兒差錯。
“月生,好,生,這個字吉利,我這兒可有不少叫‘生’的朋友啊,你們以後要多親近……聽說你腦子活絡,辦事麻利細緻,以後在這兒好好乾,你會有出息的。我虧待不了你!”
“是,謝黃老闆教訓。”杜月笙低頭一躬到地,哈腰垂手站在那裏,兩眼始終盯着自己的腳尖。
幾年後,杜月笙果然就成了黃金榮手下叫“生”的一干人中最出息的一個,隨後,他乾脆連名字也改了。對於從自己門下走出去,後來又和自己分庭抗禮,並最終壓了自己一頭的這個“學生”,黃金榮始終又愛又恨,懷着複雜的感情,箇中滋味,大概他自己也分辨不清。
杜月笙打這一天起,在黃公館裏住下,替黃金榮做事了。
不過,杜月笙對林桂生的事更加用心,因為在黃公館裏做事不多久,杜月笙就證實了外面一些人的傳言,那就是,在絕大多數時間裏,林桂生的看法比黃金榮的要重要得多。
漸漸地,杜月笙成了師母林桂生身旁不可或缺的人物。
一開始,杜月笙要做的事情也簡單,無非是站在一邊,隨時聽候調用雜役罷了。林桂生雖然從第一面起就對杜月笙頗有好感,並且打算日後委以重任,但林桂生打定了主意要仔仔細細地磨鍊磨鍊他。而杜月笙的聰明之處就在於他能夠隱忍,可以耐心地等待機會;而且他總能在別人看來沒什麼機會的地方創造出機會來。
師母每頓飯後,守在一旁的杜月笙都會乖覺地捧着個水果遞上去,尤其是杜月笙削水果皮的那手絕活,被他刻意地發揮了個淋漓盡致,以致每次師母都忍不住要誇獎讚歎一番。
杜月笙原本就會打煙泡,但他發現黃金榮和林桂生都好吸鴉片時,又特地認認真真地把自己打煙泡的手法練習了不知多少遍,到了後來,林桂生甚至只讓杜月笙侍候她抽大煙了。這自然又給了杜月笙一個不可多得的大獻殷勤的好機會。
特別是黃金榮不在,而周圍又沒有旁人的時候,杜月笙會儘可能地滿足師母對師父的報復心理。黃金榮對女人兇悍魯莽,杜月笙就對林桂生極盡溫柔體貼之能事。黃金榮白天在外面浪遊一天,回來精疲力盡,再沒有工夫和心思多看林桂生一眼,杜月笙就給師母按摩,不過,兩人始終不多越雷池一步。在林桂生的角度,縱使她已經讓杜月笙稱呼自己“桂生姐”,但畢竟還是師徒的名分;在杜月笙的角度,他隨時都記着自己的身份,絕不會一時失控,亂了方寸,耽誤大事。
不過,無論如何,桂生姐對杜月笙青睞有加,往往多有照顧,這事情黃府上下都能感覺得到。
從進入黃公館,杜月笙小心約束自己的言行,半年多的時間,原來須臾不可離分的賭和嫖,居然沾都沒沾一下。即使是桂生姐為進一步考驗他,派他出去收外面的款子,拿自己的私房錢出去放高利貸這樣的外差,杜月笙也總是速去速回,直來直去,從不耽擱。有時在外面路過過去熟識的賭場或妓院,杜月笙也總是一咬牙、一閉眼,只當沒看見,絕不逗留。這樣一來二去的,杜月笙給林桂生留下了踏實可靠的印象,成了林桂生的心腹。
桂生姐要交給杜月笙幾件大事。一則可以進一步看看杜月笙的人品和才幹;二則也讓黃金榮手下這些弟兄敬服杜月笙的手段。
黃公館的“大事”,最大莫過於“搶土”。
“土”,就是煙土。當時,上海灘各界勢力、各路神仙都看準了煙土販賣這宗一本萬利的買賣,一齊下手,偷運煙土來滬。更有甚者,軍界、警界和捕房,這些本該是維持治安的機構,竟然派人武裝押土,招搖過市。而租界,由於其特殊位置地位,更是走私煙土的重要場所。法租界上上下下,只管每月分煙土商的利錢,對販運煙土,索性視而不見。
販土掙錢,黃金榮卻寧願搶土。
他們打聽好走私販賣煙土者運貨的時間、路線,在中途僻靜無人的地方預設埋伏,搶了就走。因為煙土是非法買賣,所以一不敢報警,二不能明查,最後只能自認晦氣。黃金榮利用自己在法租界的勢力,已多次在這裏下手搶土,賺了不少錢。
林桂生讓杜月笙參加搶土。
杜月笙覺得這種事情並不難做:十幾個弟兄在路邊一守,看到販土的人過來,杜月笙揚手拋出繩套,一把先將為首的套住,然後弟兄們一擁而上,把土翻出來,扔下還沒回過味兒來的土販子,一聲唿哨便逃之夭夭了。剩下的事,就是等着師母的誇獎和領師父的賞了。
在杜月笙看來,這種事誰都幹得來,甚至那幫膀闊腰圓一肚子下水的魯漢們還要勝他一籌。杜月笙需要那種能見出他的與眾不同的事情。林桂生也覺得像這樣搶幾撥煙土,也很難讓眾人服杜月笙,更別提讓黃金榮對他另眼看待了。林桂生也在等待着一件特別的什麼事情的發生。很快,真的就出了這麼一件事。
一直搶別人煙土的黃公館,自己的煙土也被人搶了。
這天晚上點鐘,杜月笙陪着桂生姐一道站在黃公館前廳,焦急地向門外張望着。
他們在等一包煙土。
正在眾人焦躁不安地向外看的時候,一個人影慌慌張張地從外面跑了進來。
“師—師母,不好了,咱們的土丟了!”
一句話尤如在滾油中潑進一勺涼水,立刻在黃公館的前廳引起一陣騷動。每個人都大吃一驚,不敢相信竟然有人敢搶土搶到黃公館的頭上來。
杜月笙顯得比較鎮靜:眾人的慌亂提醒他,他一直等待着的那個“特別的”機會終於出現了。
杜月笙仔細地詢問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今天黃公館的人在外面得了一大包煙上,大概有百十來斤。為安全起見,交給一個弟兄坐着黃包車給送回來。誰知,直到現在,斷後掃尾的弟兄都回來了,可就是不見那包土和那個人的影子。
林桂生勃然大怒。她要命令人立即出發把那包土再奪回來。
可是,還沒張嘴,她就打住了話頭。
環顧四周,身邊實在已經無人可派了:黃金榮今天有個重要的交際,把一幫得力的保鏢都帶走了。剩下幾個看家護院的保鏢,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派出去的。這之外,就只有一幫舞文弄墨、出謀劃策的清客文人了。可偏是這事又要打打殺殺、拼出性命才成,這不是要讓黃公館眼睜睜舍了這一百多斤煙土嗎?
真這樣,少賺些錢倒在其次,將來萬一傳揚出去,可讓黃公館的臉面往哪兒放呢?
林桂生頭一次一籌莫展。
杜月笙做出了一個事後想起還每每后怕的決定。
“桂生姐,我去走一趟吧。”
林桂生心頭一喜一憂。喜的是自己果然沒看錯人,杜月笙確實有膽色。不管此去結果如何,單是杜月笙這次主動請纓,就讓今天在場的所有人自愧不如,而這就給平常一貫對杜月笙處處照顧的林桂生掙足了面子。憂的是杜月笙除去筋就剩骨頭的身板兒,能不能擔當此任?萬一事情不成,可就給外人看笑話了。與其那樣,還真不如吃這個啞巴虧,只當不知道的好。
“桂生姐,讓我去吧。”杜月笙二次請纓。
“也好。”眼見無人可派,那一百斤煙土白白丟了又確實可惜,桂生姐只有孤注一擲,讓杜月笙試一試了。
“要不要再帶上幾個人?”林桂生還有些不放心。
“不必了。師母放心,我去去就回。”
話音方落,杜月笙接過旁邊遞過來的一把手槍,又在靴筒里插上一把匕首,隨後就消失在門外的黑暗之中了。
杜月笙不是不害怕,但他鐵了心要孤身前往。
從報告煙土丟失的人一進門,杜月笙的腦子就飛快地運轉起來。首先,這絕對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杜月笙要賭一把,不成功,則成仁。
杜月笙之所以不帶幫手,自有他的考慮。一者,這是一件奇功,他不願意別人事後和他一起擠占這份功勞;二者,杜月笙剛才已經悄悄觀察過每一個在場的人,大家無不面有難色,畏畏縮縮。這樣的人,即使拉一些做幫手,怕是也幫不上什麼忙,搞不好只能壞事。出於這些考慮,杜月笙要獨力承擔這次風險。
跑到弄堂口,杜月笙叫過一輛黃包車,向著剛才報信人說的送土路線的方向跑去。
坐在車上,杜月笙飛快地想着:自己的對手到底是什麼人呢?
可以肯定的是,這傢伙絕非等閑之輩,否則,他(或者是“他們”—想到這兒,杜月笙不由出了一身冷汗)絕不敢動黃金榮的煙土。另外,偷土賊肯定會儘快就近藏起來,以躲避別人的耳目。因為“黑吃黑”的事遍地都是,偷土賊不會不知道這一點,因而也就斷然不敢在深更半夜帶着那一百斤大土到處招搖,給自己惹來殺身之禍。
那麼,偷土賊會藏身在哪呢?
這時候上海縣城已經關了城門,而法租界又是黃金榮的勢力範圍,偷土的地步。只剩下英租界,黃金榮的勢力達不到那裏。
那一百斤煙土只可能要去英租界。
從路程看,煙土很可能從英法租界的中間地段洋涇浜進入英租界,如果立即抄近路去追,還可能追上!
想到這裏,杜月笙立即讓黃包車往洋涇浜方向跑去。
杜月笙果然看見了一輛匆匆忙忙往前趕的黃包車,周圍再沒有別人。杜月笙一塊石頭落了地,隨即又緊張起來。他握住手槍,吩咐車夫一路追上了前面的黃包車。
杜月笙輕而易舉把那一百斤煙土和偷土賊一道帶回了同孚里黃公館。林桂生正忐忑不安地等着杜月笙的消息。杜月笙人贓俱獲地凱旋而回,自然讓林桂生吃了一驚,不由喜出望外。遠遠地看見林桂生,杜月笙緊跑幾步,來到師母面前,叉手施禮:
“師母,土和人我都給您帶回來了,聽您發落。”
隨後,杜月笙閃在一旁,沒事人一樣,再沒一句多餘的話。
這又讓林桂生吃了一驚。
她沒想到二十來歲的杜月笙竟能那麼平靜地對待自己的所作所為,非但沒有一丁點眉飛色舞的演繹,甚至最簡單地描述都沒有做,就把這樣一件了不起的功勞輕描淡寫過去了。林桂生越發滿意於自己的眼力,而且,她認定,杜月笙將來的作為一定在自己的丈夫黃金榮之上。不過,讓林桂生感到奇怪的是,為什麼自己一想到這些,非但沒有要替丈夫翦除一個潛在對手的想法,反而還暗自欣喜,這是為什麼呢?林桂生不願往下想了……
回頭一看,杜月笙還是那副老實恭敬的樣子,垂着手站在一邊。林桂生心頭一熱,頓生一股憐愛之情。
“月笙,你跟我到樓上來一趟。”
兩小時以後,杜月笙像一個征服者那樣從樓上下來。雖然他仍然在眾人面前謙恭謹慎,但他已經知道,自己總有一天要凌駕於這些人之上。剛才,在師母那裏,杜月笙被注射了一劑強心針,那兩個小時讓他相信,他沒有什麼得不到的,即使是看來最困難、最不可能的,也是一樣。
當天午夜,等黃金榮帶着大批保鏢回來的時候,他多少有些奇怪:為什麼林桂生今天沒有來找他?
第二天,杜月笙依然在飯後給師母削一個水果。而且,今天師父黃金榮也聽說了昨晚的事,對杜月笙單槍匹馬人贓俱獲,大為賞識,黃金榮現在才突然意識到,面前這個小夥子已不只是能出個主意偷人家招牌的“水果月生”了,他還是一個可以獨當一面的幹將,也就是從這一天起,黃金榮開始把杜月笙當成左膀右臂來看待了。
杜月笙在黃公館裏的地位迅速上升,許多在黃金榮手下做事多年的人,都驚嘆於杜月笙發跡如此之快。杜月笙開始生活在眾人無限艷羨又不無妒忌的目光之中,他獲得了別人想都不敢想的成功。
但杜月笙對此並不滿意。
他有自己的打算。
每次一個人站在黃公館的院子裏,看着偌大一座黃公館和這裏出出進進、畢恭畢敬的人流,杜月笙就如同在心裏打翻了五味瓶,不是個滋味。尤其是站在黃金榮身邊,或是服侍桂生姐的時候,看着那麼多的人在黃金榮面前卑躬屈膝,在桂生姐旁邊點頭哈腰,杜月笙就會煩躁異常。雖然他每一次都能十分成功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不讓別人覺察到自己心底的變化,但在杜月笙心裏,卻越來越頻繁地響起這樣一個聲音:“我為什麼不能取而代之?”
尤其是每次看到黃金榮,杜月笙總是油然而生一種羨慕和厭惡摻雜的感情。
從心底里,杜月笙看不上黃金榮。他覺得黃金榮能有今天,一是因為他機會好、運氣好;二是因為上海灘還沒有出現一個真正有才幹的人。而他杜月笙,就是這樣一個人。
就能力和才幹而言,杜月笙認為黃金榮遠遠不及林桂生。而這麼個精明能幹的桂生姐,也被他杜月笙玩得團團轉,更不用說黃金榮了。
在杜月笙看來,黃金榮不過是一個運氣不錯的“打手”而已。在黃金榮的大肚皮里,只有一包糟糠,他根本沒有資格成為上海灘黑道的老大,成為那些徒子徒孫的“教父”。教父需要的是頭腦,是非凡的控制能力,而不是打打殺殺的小癟三玩意兒。一看到黃金榮直着嗓子呼來吼去,看到他聽說有一樁好買賣就躍躍欲試、身先士卒的樣子,杜月笙就一陣輕蔑。
黃金榮到什麼時候,也永遠是那副敞胸露懷、罵罵咧咧、上不得檯面的癟三樣兒。這就是杜月笙對師父的看法。
杜月笙要成為一代新的教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