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教父的王者氣派
第18章教父的王者氣派
日薄西山的時候,消息來了:三合會大堂主、二堂主、三堂主差不多是同時被人把腦袋切了下來,整整齊齊地一溜排在三合會總堂門口的台階上。
天還沒等到全黑,這消息就傳遍了整個上海。
很久以來,杜月笙頭一次覺得累。這是一種源自內心的無法排遣的疲勞。雖然那頂足以毀掉他在上海的權威地位的綠帽子終於被他不聲不響、神不知鬼不覺地摘掉了,可是杜月笙明顯地感到自己已經有一點衰老了。
在沈月英的事情中,杜月笙不止一次地感到力不從心,只是教父的位置和保住這一席位的渴望給了他堅持下來的信念。上海灘永遠是冒險家的樂園,機會也永遠青睞那些敢於、也擅長於鋌而走險的年輕人。當年杜月笙自己不也是藉著露蘭春和林桂生讓黃金榮焦頭爛額的機會才坐上上海灘教父的金交椅的嗎?一想到這一點,杜月笙就會忍不住地恐懼,爬得越高,周圍可能射來的箭也就越多。
好在,自己終於對付下來了,吃力而不至於捉襟見肘。杜月笙自信在這件事上還沒有顯出讓別人能多少察覺出來的老邁和無用,在別人眼裏,他一點也沒變,仍然是可敬可畏的教父。但杜月笙自己比誰都清楚,自己的手腕已經不如幾年前那麼有力了。
他想自己是不是應該修正一下同女人的關係了。在沈月英從他的生活里徹底褪色之後,幸而還有陳幗英可以伴隨身邊,但是,如果陳幗英也重蹈沈月英的覆轍呢?
杜月笙驀然被一種巨大的孤獨感所籠罩,他突然發現自己身邊連一個可以無話不談的人都沒有,長久以來,他竟然是孤身一人地應付着十里洋場的風風雨雨。他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所謂代價,因為舉目四顧,周圍實在沒有哪個人身邊的女人不是一件裝飾品,一個太奢侈的玩具。或許,女人,天生就是被男人支配的,既然要陶醉於支配者莫大的精神滿足,就必須同時忍受統治者的寂寞。
他彷彿一下子被人抽空了,緩緩向後面走去,一步一步踩在地上,卻好像沒有一點點重量,輕飄飄地不知哪裏來一陣風就能把他從地上連根拔起。原來,多年來精心構建的大廈是那麼不堪一擊,偌大的房子裏只剩下他一個,空得怕人。
許久,杜月笙才發現自己站在陳幗英的房門前。
推開門,杜月笙險些和從裏面快步而出的陳幗英撞個滿懷。這一驚,杜月笙立刻又來了精神。
“幹什麼去?”
“萬墨林說,您今天身體有些不舒服,我正想去看看,您就來了。”
一見陳幗英,杜月笙想起有件事要交待。
“進屋去。”
陳幗英扶杜月笙坐下,小心地站在一邊,不住地用眼角注意着杜月笙的表情。杜月笙沒有看陳幗英,而是環顧了一下四壁的金箔,然後眼睛直視前方,一字一頓地問陳幗英:“大奶奶的事,你知道嗎?”
陳幗英搖搖頭。
“她偷人,現在,我要把她送回老宅,關她十年二十年。杜家門裏,不允許有這樣的女人。”
杜月笙聲音不高,語氣中聽不出一丁點兒的激勵,但陳幗英已經嚇得兩眼發直。
“這房子你住着還習慣吧?”
陳幗英“撲嗵”一聲跪在地上,向前爬了半步,伏在杜月笙腳前,頭也不敢抬地說:“老爺放心,幗英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決不敢做出那種事情來。不要說做,就是想也沒有想過,幗英自從跟了老爺,生是杜家的人,死是杜家的鬼,只想盡婦道服侍好老爺的飲食起居,給您留下個一兒半女,就是我這一生最大的幸福了。只要老爺一句話,幗英萬死不辭,只求老爺能常來看我一眼,我就……”
杜月笙微閉目,點了點頭,然後,彎腰扶住陳幗英因為恐懼不停抖動的肩頭。
“好了好了,幗英,起來吧。我只是問一句罷了,幹嗎這麼緊張?我知道你的心……”
陳幗英膽戰心驚地從地上起來,一臉淚痕仍然止不住抽泣。她完全吃不準杜月笙的脾氣,不知道怎樣才能保證自己在這個握有無上力量的男人面前保持自己已有的一切。陳幗英現在明白了以前人們常說的“伴君如伴虎”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她只能盡量不在杜月笙面前惹他生氣,別的就無能為力了。
杜月笙的手從陳幗英肩頭滑到胸前,按在那裏不動,陳幗英順從地自己解開了衣服。解開一層,脫掉一層,杜月笙就把手又一動不動放在下一層衣服上,陣幗英再動手去解……沒有話,甚至沒有一點聲音。但不知為什麼陳幗英卻止不住地哭起來,淚水流到胸前,流到自己顫抖的手上,也流到杜月笙彷彿是失去了知覺的手上。
杜月笙仰倒在床上,不動聲色地看着不知所措的陳幗英,這目光看得陳幗英渾身冰冷。
第二天,當陳幗英睜開眼睛時,杜月笙正微笑着站在床頭看着她,臉色燦爛一如正從落地窗射進來的陽光。
杜月笙笑着,提着一大串鑰匙在陳幗英眼前晃來晃去。
“這是公館裏金銀細軟的鑰匙,以後就歸你保管,杜公館裏沒了沈月英,以後家裏上上下下的事你就要接手打理起來了。”
陳幗英欣喜地接過鑰匙,不盡風情地向杜月笙拋了個媚眼。杜月笙在陳幗英臉上擰了一下,整整衣服,走了出去。
他還有事。
沈月英讓他耽誤了好幾天時間,各處的事情都沒能去照看一眼,雖然手下一班得力幹將的能力讓他完全信任,但還是忍不住要去親自看看才能放心。
181號門外,一如既往地車水馬龍,穿着考究、打扮入時的俊男靚女,和腦滿腸肥的滬上大亨們在門口彼此拱拱手,然後你推我讓地走進去。
午後3點,正是181號最熱鬧的時候。
誰也沒注意到從門口走進來兩個人。他們西服革履,一看就是哪家外國公司在上海的代理辦事人員,所以雖然面孔有些生,門衛還是毫不猶豫地把他們讓了進去。自從那天三合會的人來鬧過之後,馬祥生已經嚴令賭場裏各處門徒嚴司本職,在門外街上巡邏的巡警也比平時多了不少,只是這一切都在悄悄進行之中,每天在181號出出進進的賭客那麼多,全都渾然不覺。這樣過了快一個星期,始終沒有一點風吹草動,181號里裡外外的警衛、保鏢們也都有些鬆懈了。
偏在這時候,又出事了。
那兩個西服革履的人一進大門,便一左一右地分開,分別向兩張最熱鬧的賭桌走過去。隨後,兩人的手同時伸向懷裏,掏出一個香煙盒一樣的東西朝人堆里扔進去。賭場裏的人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就接連聽到兩聲轟響,賭場裏立即亂成了一團。
在後面喝茶的馬祥生聞聲立刻沖了出來,迎面跑過來一個徒弟,慌亂地告訴他:“師父,不好了,有人扔炸彈!”
馬祥生罵了一句,伸手把他撥拉到一邊,幾步躥到場子中間,周圍立刻聚攏過幾個警衛和保鏢。
“扔炸彈的人呢?”
“跑了一個,另一個才讓我們抓住,他往嘴裏塞了個東西,死了。”
“是不是三合會的人?”
“不清楚,多半是他們。”
“那還不去給我打聽明白?快去!”
一群人“呼啦”一下散出去了。馬祥生環顧了一下賭場,除了幾個受傷倒在地上不斷呻吟的賭客以外,幾乎已經全空了,幾個徒弟正手忙腳亂地把傷員往外抬。剛才炸彈一響,人們昏頭昏腦往外擁的時候,十幾張賭桌都被推倒在地上,一片狼藉。不過,看來炸彈的威力並不大。
馬祥生低低地咒罵了一句,在場子裏轉了一圈,叫住幾個人吩咐了兩句,然後低着頭往樓上走。
馬祥生的心情簡直糟透了:這幫王八蛋早不炸晚不炸,偏偏趕上這時候炸!因為今天一早杜月笙就趕到了181號,一直坐在三樓的雅座里,剛才這兩顆炸彈爆炸的時候,杜月笙肯定聽得一清二楚,包括樓下這陣大呼小叫的混亂。可是直到這時,杜月笙仍舊沒有從樓上下來,顯然是在等着馬祥生上去。一想到應該如何向杜月笙交待,馬祥生就是一陣頭皮發麻。
馬祥生上去的時候,杜月笙正不緊不慢地呷着手裏的蓋碗茶。沒等馬祥生說話,杜月笙先開了口。
“沒什麼,祥生,這種事誰也沒辦法,還是好好把善後處理一下吧。”
杜月笙的態度大出馬祥生的意料,他只覺得這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師父了。多半個星期沒見,怎麼師父的行事有了這麼大的變化?要在過去,肯定是陰沉着臉聽你把話說完,然後不是一言不發地打發你出去,讓你幾個月提心弔膽;要不就是劈頭蓋臉地一頓臭罵。因為杜月笙向來是賞罰分明,如果你某件事辦得非常漂亮,杜月笙從來不吝惜人、財、物的獎勵,可是如果辦砸了,杜月笙的懲罰也同樣讓人吃驚。
這次,卻完全不同了。
馬祥生受寵若驚,帶着疑惑向杜月笙一躬身:
“我立刻去辦,一定把幕後的主使查清,將功贖罪!”
這件事查起來一點兒也不難。一來是杜月笙的勢力遍佈上海的邊邊角角,沒有不透風的牆;二來扔炸彈的人也根本沒想隱瞞自己的身份,因為他們要的正是給杜月笙一點顏色瞧瞧。果然不出所料,這兩枚裝在煙盒裏的炸彈就是三合會的人扔的。而且事發的第二天,杜月笙就接到了三合會那邊的口信,再次向他提出給“辛苦費”的事。
杜月笙勃然大怒。
在杜公館的密室里商量了一個小時之後,各路人馬都派出去了。
181號閉門謝客,內部整修10天。
全上海都盯着這宗一度名動滬上的豪賭俱樂部,都注視着杜月笙將要做出什麼反應。
第一天,平平靜靜地過去了。
第二天,仍然沒有任何變化。
到了第三天中午,181號仍然大門緊閉,而且杜月笙這一方面看不出一點風吹草動。街頭巷尾的人們開始議論紛紛,卻說杜月笙這次肯定栽了,甚至有人說看見杜月笙帶着手下一幫人到三合會總堂談條件去了,而且說得有鼻子有眼。
張嘯林和黃金榮都有點沉不住氣了。
“月笙,你到底怎麼想的?也跟我說說!這買賣是咱們三個人開的,我倒不在乎那點兒錢,可這樣下去咱們可就徹底栽了!”
黃金榮經歷了幾次變故之後變得沉穩了許多。
“嘯林,你不要急,月笙自然有他的道理。”說完,黃金榮又轉向杜月笙:“月笙,這件事你看着辦,強龍不壓地頭蛇,萬一雙方真撕破臉皮,把事情鬧大,我們雖然不至於吃什麼虧,但搞不好也惹一身臊。如果能息事寧人,也未嘗不可……”
“息事寧人?這可不是咱們能幹的事情!月笙,你要是怕什麼,我自己去把它三合會全砍平了!”
張嘯林已經壓不住火了。
杜月笙始終笑而不答,半晌,他慢步踱到窗前,看了看偏西的太陽,回過頭來。
“三哥,師父,你們不用擔心。181號關了三天,這三天不可能白關,你們就聽我的消息吧。”
黃金榮和張嘯林面面相覷,不明白杜月笙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可杜月笙顯然是鐵了心不肯破開這個啞謎,他們知道,到了這個時候,別想讓他多說一個字出來。好在,看杜月笙的神情,他們也意識到杜月笙不會那麼輕易便宜三合會,這才多少放下心來,回家靜候佳音去了。
日薄西山的時候,消息來了:三合會大堂主、二堂主、三堂主差不多是同時被人把腦袋切了下來,整整齊齊地一溜排在三合會總堂門口的台階上。
天還沒等到全黑,這消息就傳遍了整個上海。
第二天,181號張燈結綵,重新開張,因為中間經過了這麼多周折,新客熟客和許許多多想來趕看看熱鬧的人遠遠近近把181號圍了個水泄不通,反而比關門前又熱鬧了許多。當杜月笙滿面春風地出現在門口,向道賀的人一一還禮的時候,誰也不能否認,這才是上海灘最具實力的教父真正的王者氣派。
馬祥生站在重新被賭客們擠滿的賭場裏,遠遠地看着在人叢中應付自如的杜月笙,想着被碼在三合會門前那三顆血淋淋的人頭,暗自出了一身冷汗:師父還是當年那個師父,一點兒也沒變。
181號的生意從此一帆風順,蔣介石又給杜月笙送來一筆大買賣。
上海從開埠以來,市民從小農經濟突然跳到金錢漫地、物慾橫流的環境,不長的時間,這變化不說是天翻地覆也難以想像。錢的意義突然被提到眼前,幾千年積澱下來的小農暴發戶的心理又潛移默化地起作用,使上海市民總在夢想着一步登天發大財的機會。杜月笙看準了這是一個可以利用的條件,決定好好發上一筆大財。發財的方法就是發行彩券。
杜月笙把這個意思通報給蔣介石,蔣介石大喜過望,立刻授意杜月笙在上海全面負責發行。
杜月笙聯合黃金榮和張嘯林,在上海印發了所謂發展航空救國的航空彩券。杜月笙對外宣稱航空彩券的收入全部上繳國家用於購買飛機,發展航空事業,這樣的“義舉”,在中央政府的倡導下,不但很快風靡上海,而且進而遍行全國。杜月笙專門請金廷蓀和他的門生顧嘉棠等人,組建了一個大運公司,料理彩券發行事宜。
上海灘的彩券多如牛毛,大大小小各有各的發財經,怎麼才能讓大運的航空彩券在其中獨佔鰲頭,確實讓幾個人費了不少心思。
除了有蔣介石面授機宜官方支持和愛國義舉的號召以外,重獎之下必有勇夫,重金利誘也是不可少的。航空獎券每次發行5萬張,每月發行兩次,票面10元,這樣一年下來就有1200萬的進賬,雖然實際每次發行都不能滿額,但近千萬元的進額還是有的。所以杜月笙不惜許以高價彩金。中獎的方式是搖彩產生,搖出的第一個5個數字與票面完全相同的號碼,是頭獎,獎金5萬元,第二個搖出的為次獎,獎金2萬元,第三個獎1萬元。此外,另由頭、二、三獎號碼的末尾數字相同的獎券產生末尾獎,給予20元獎勵或是返還本金10元。因為中獎面大,獎金數額高,所以購者踴躍。
其實這些錢根本沒用來買飛機,而是由大運公司和蔣介石三七分成。至於頭獎的獎金,更是總數鯨吞,因為向來開出的頭獎都是尚未售出的獎券中的一張。
大運公司前後開業二年半,杜月笙到手大概百萬的紅利。加上金廷蓀在大運撥款45萬美金給杜月笙在法租界杜美路新建的別墅,和在西湖邊及莫干山建造的別墅,杜月笙在大運的航空獎券上拿足了好處。而在這一過程和前前後後中討好蔣介石所得的政治資本,尤其受用無窮。
杜月笙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時候,又冒出一件不大不小的喜事:陳幗英懷孕了。
這件事讓誰說都是一件好事,杜月笙也喜上眉梢。因為沈月英婚後一直沒能給他生養,領養的杜維藩從一進門就讓杜月笙財運亨通,杜月笙愛得如同己生,但畢竟不是自己親生骨肉,多多少少也隔了一層。所以這次陳幗英一懷孕,杜月笙樂得什麼似的,每天愈發呵護備至。但是隨着時間一天一天過去,傳宗接代的興奮也漸漸被眼前的不便沖淡了。
自從把陳幗英娶進來,杜月笙已經很少再像過去那樣時常到外面去“打野食”吃。可是現在,杜月笙又要往外跑了。
陳幗英當然不願意,他希望杜月笙能像許多丈夫對待妻子一樣守在她身邊,一同撫摸着日漸隆起的大肚子說一說話。當然,陳幗英也知道這不過是自己的願望而已,從她對杜月笙的了解來看,杜月笙永遠只會對那些至鮮水滑的大姑娘感興趣,永遠只對能在床上不間斷地給他新鮮的刺激的女人感興趣,而這些,都是現在的自己做不到的。而且,每當陳幗英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把杜月笙從外面拉回到家裏、拉回到自己身邊的時候,她就不由得要想到沈月英。自己的出現使沈月英從杜公館女主人的位子上重重地跌下來,這讓她不得不隨時提醒自己小心提防着可能出現的另一個女人;同時,沈月英的下場又無時無刻地不在敲打着陳幗英,告訴她拂逆了杜月笙的意志的結果。
她不是不想使出自己女主人的性子,而是不敢。因為,在杜公館裏,不是沒有女主人,而是只有一個主人,那就是杜月笙。陳幗英自己,不過是個高級一點兒的僕人。
仆怎麼能擋主呢?
杜月笙又恢復了自由自在,原來,在外面還有那麼多讓人流連忘返的女人,遠不在陳幗英之下,而且,口味翻新,花樣也翻新,永遠不會疲倦。
不過,杜月笙自己也沒想到,會在這種不疲倦的旅行中娶來第三位夫人。
在忙過了一天之後,杜月笙坐着汽車在上海的大街小巷裏轉來轉去。一連幾天,他始終泡在火辣熱浪的女人堆里,越來越感到乏味了。他想從那些陳列展覽般的肉體裏尋找到一點新的趣味,可是那些從來不知道拒絕的裸體卻越來越感到味同嚼蠟。
今天,他要找一個與眾不同的地方,休息一下身心,所以,汽車轉了好幾圈,依然沒能找到一個可以停下來的地方。
最後,汽車停在一家書寓門口。
杜月笙悠然自得地走進大門,還在院子裏,書寓老闆就從裏面忙不迭地迎了出來。一路點頭哈腰地把杜月笙徑直領向樓上。
上海的書寓是各檔妓院中的一種,而且是最高級的一種。確切地說,書寓不算是嚴格的妓院,因為這裏的女孩子都是從小從各地買來,主要是淮揚蘇杭一帶的女孩子。這些孩子從小被教習琴棋書畫,和說書吟曲,一個個都堪稱色藝雙絕。來這裏的客人,也大多是來聽書、喝茶、聊天的。因為書寓里的女孩子多是賣藝不賣身,所以尤其比其他檔次的妓院顯得“高雅”,這裏的女孩子也一律被稱為“先生”。
杜月笙正打算聽聽“先生”講書,換一換口味。
老闆把杜月笙讓進三樓的一個單間裏,一個“先生”已經在這裏等着給杜月笙講書了。
屋裏的八仙桌上擺好了一套秘色瓷的茶具,正中間是一個綾裱經褶裝的摺子,裏面一列一列寫好了“先生”會唱的書目,老闆畢恭畢敬地把茶沏上,然後把摺子在杜月笙面前攤開。
“請杜先生賞個曲子吧!”
杜月笙往曲目上一掃,差不多都是聽熟了的曲子,就沒有多大的興緻,抬眼又看了看坐在對面的“先生”,美則美點,可是卻一點也引不起杜月笙的興趣。其時,杜月笙平時就討厭逛書寓,因為這裏的大姑娘再漂亮也是許看不許摸,這就跟看畫上的美人一樣,干著急而使不上勁兒,所以杜月笙平時寧可找個未見得會什麼“琴棋書畫”,但是床上功夫了得的女人睡一宿,也比在這裏斯斯文文地聽書強上好多。今天杜月笙本來就是煩了別處才到這兒來的,並不是真要來聽書,所以對於聽什麼曲子,本來就無所謂。
老闆向先生一點着,知趣地閃在一邊侍候着,先生自己揀着一支最拿手的曲子唱起來。
杜月笙聽得沒滋沒味,可又想不出還能去什麼別的地方,只好勉強坐在那兒聽着,但心思根本不在這裏,早不知道飛到哪去了。好在“先生”也看出杜月笙心不在焉的樣子,並不打算刻意討好杜月笙,老闆也在心裏盤算着杜月笙會在什麼時候走。
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杜月笙茶也喝淡了,書也聽厭了,終於要回公館去了。其實,要不是擔心別人在背後笑話他,杜月笙早就打算走了。
“先生”懷抱琵琶起身謝了杜月笙的賞,轉身進屋去了。老闆小心侍候着杜月笙往外走。走到樓梯口,正要邁步下樓,杜月笙卻被四樓上的一陣琵琶聲吸引住了。
“這樓上彈琴的是哪位呀?”
“這……”
老闆心裏暗暗叫苦。這四樓向來是不讓客人上去的,因為上面住的都是不見客的“先生”,其中有的還只是十幾歲的孩子,要等到成年以後,老闆才會讓他們出來。可現在,杜月笙偏偏被四樓的琵琶聲吸引過去,這不是給老闆出了個難題嗎?
抬頭一看,杜月笙正抬着眼睛循着琴聲往樓上看,腳底下再也邁不動步子了。
“杜先生,這是鄙館“先生”在學藝,都是些不成器的東西,因為藝粗貌丑,不敢出來見您,不想擾了杜先生的清靜。”
“哦?”杜月笙反而來了興趣,邁步就要往上走。
“哎哎,杜先生,如果您還有興緻,樓下還有幾個絕色絕藝的“先生”,等着侍候您呢!小孩子學藝不精,野調無腔的,還是不用看了吧。”
杜月笙本來只是隨口一問,後來看老闆一再推三阻四的,不禁懷疑這樓上彈琵琶的先生一定是老闆秘不示人的什麼寶貝,因此越發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到這時候,誰也不能攔着他了。
老闆在前面頗不情願地帶路,把杜月笙引到四樓西邊頂頭一間屋子裏,琵琶聲就是從這裏傳出來的。不要看杜月笙平時不愛到書寓里來,聽書也每每聽得心不在焉,但因為他向來喜歡附庸標榜自己的風雅高致,所以每次來了重要的朋友或頭面人物,除了拉到賭場上豪賭一番,有意輸給人家一兩張支票以外,就是一起到書寓里聽“先生”講書,這樣一遍遍耳濡目染,杜月笙再不感興趣,也能從中聽出不少門道。剛才,杜月笙一聽就覺得這琵琶聲里有一種特別讓他血脈賁張的東西,所以說什麼也要上去看個究竟。
彈琵琶的竟然是個16歲的孩子。
老闆在杜月笙面前推開門的時候,杜月笙看見一個背向門口的女“先生”。蘇綢的褲褂把原本嬌小的身材烘托得越發玲瓏,隨着手臂的淺彈慢攏,優雅的背影輕輕地一動一動,看得杜月笙不由咽了一口唾沫。從背影看,這先生身量尚未完全形成,怪不得老闆開門時顯得那麼勉強。
屋裏的“先生”可能是聽到了門響,停下手來,懷抱着琵琶扭頭向後一看,杜月笙暗自叫了聲好。這個先生的確是太漂亮了,而且,這種漂亮與杜月笙以前見過的不同,不是那種在霓虹燈的閃爍光輝或是舞廳里搖擺的舞曲中熏染出來的美—這方面的美陳幗英可以說已經達到了極致,而先生的美大概是達到了另一個極致:純粹天然的極致。尤其讓杜月笙怦然心動的是先生眉宇間的那一團稚氣,如果說她還不解人事,恐怕也不過分。
看見來了生人,“先生”趕緊抱着琵琶站了起來,走到一邊靜靜地站着。那副神情,十足是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嬌嗔可愛。
杜月笙仔細地打量了幾遍,發現她雖然低眉斂目地站在一邊,可卻不時拿眼睛向上一撩,偷眼看一看自己,忽閃着的眼皮顯得睫毛愈髮油黑修長,時時的秋波一閃雖然來自一個孩子,但比杜月笙見過的許多眉目傳情都更有味道。特別是“先生”偷看來客時的眼光碰到杜月笙笑哈哈的目光時,那種一碰即回,但立刻又會不甘心地再撩上一眼,然後兩頰一紅的神情,更顯出她還是個孩子。
“我想請“先生”賜教一曲,不知道可以嗎?”
杜月笙繞過老闆,直接走到“先生”身前,輕聲地問。
“先生”沒回答,顯出幾分慌亂,忙着拿眼睛看老闆,求援似地徵求老闆的意見。
老闆的手裏被杜月笙一下塞進500塊錢。
“佩豪呀,你就唱一個剛學的吧。杜先生是行家,請杜先生指點指點。”攥着手裏的錢,老闆臉上笑成一團,樂得讓杜月笙高興高興。
“佩豪?這名字有氣魄。對了,還沒有請教“先生”的名姓呢?”
“姓孫,孫佩豪,做藝的人家,哪敢當‘請教’兩個字!”老闆搶着替孫佩豪回答。
孫佩豪重新坐下,調了調弦,向杜月笙點了點頭,輕啟朱唇,吳儂軟語,燕語鶯聲,立刻飄滿房間。聽得杜月笙頻頻點頭。其實,孫佩豪唱得未必比杜月笙剛剛在樓下聽到的更好,可是由人及藝,杜月笙卻聽得津津有味,一支曲子接着一支曲子地點,再也不提要回去的事了。
兩個小時,杜月笙仍然沒有一點倦意,孫佩豪卻有點支持不住了。老闆也急出了一身透汗,顯然,杜月笙不只是為了聽聽說書來的。
“杜先生,天也不早了,您也回去吧。”老闆一邊說,一邊賠着笑臉小心地看着杜月笙的臉色。
“嗯。”
杜月笙不置可否,眼睛動也不動地還盯在孫佩豪身上。老闆在旁邊不敢再說什麼,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扎煞着手在邊上等。直到孫佩豪一支曲子彈完,杜月笙才連連點頭地從座位上站起來,誇了孫佩豪幾句,和老闆一起出去了。
老闆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走到門口,杜月笙卻站住了。他從懷裏掏出一本支票薄子,大筆一揮,把一張填好的支票送到老闆手裏—2萬元。
老闆讓這麼大的數額嚇了一跳,不知所措地看着杜月笙。杜月笙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弟,好眼力,能有孫先生這樣的人在你的館裏,也是你上輩的修行。只是孫先生在這裏終非長久之計,所以,我打算為孫先生贖身,不知老弟能玉成此事嗎?”
杜月笙這樣和老闆一陣稱兄道弟,讓他受寵若驚,不願意也只能願意。從老闆本心來說,無論如何也不想把孫佩豪賣出去,誰都看得出來,再過一二年,孫佩豪絕對是這裏的一塊響噹噹的金字招牌,多年辛苦培養,總不甘心就此撒手。可是杜月笙也得罪不起。現在,他只後悔沒讓孫佩豪早點休息,反要練什麼琴,可天有不測風雲,誰知道會有這些事呢?
“杜先生,這……”
“好吧,再加2萬!”
一模一樣的另一張支票又塞到手裏,這時再一個勁推辭,就太不識相了,況且,4萬塊錢也的確不是個小數目。
“既然這樣,杜先生,一切都依您的吩咐就是了。”
“好,這幾天就不要讓她出來了,你替他準備準備,後天我派人來接她。”
說完,杜月笙低頭鑽進早就等在門口的汽車裏,面帶喜色地向司機一揮手,汽車筆直地向前駛去,揚起一路煙塵紙屑。
高大軒亮的書寓門口,老闆這才直起腰來,手心裏那兩張支票已經攥濕了,看着漸漸遠去的杜月笙座車的尾燈,又看了看身後四樓上孫佩豪屋裏還亮着燈光,又重新把支票展開看了看,放心地揣回到貼身的衣袋裏,嘴裏哼着小調,搖頭晃腦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