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杜先生戴上綠帽子……
第16章杜先生戴上綠帽子……
雖然杜月笙早就連碰都不願意碰一下沈月英,但沈月英永遠是杜月笙的女人,這就註定了任何敢於碰一碰他的女人的人都會面臨這個教父雷霆萬鈞的懲罰。
在杜月笙身上失去的東西,沈月英重新在表哥的身上找了回來。
沈月英感到,自己還從來沒有這麼投入地去依偎一個男人,成為他的一部分,為他瘋狂。
杜生笙讓沈月英體會到了做一個女人的滋味,但這種體會更多地只是讓沈月英由少女走向女人;直到表哥在她生活中第二次出現,沈月英才覺得自己真正成為一個女人。在杜月笙身邊,沈月英根本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杜月笙太強了,他也太不注意別人在自己身邊的存在了;作為一個萬人矚目的上海灘教父,杜月笙幾乎完全忽視了自己之外的其他人作為人的意義和價值,尤其是女人。在杜月笙看來,人只分為兩種,那就是有用的和沒有用的。這種分法甚至可以包括自己的妻子,因為妻子只是一個可以隨時靜靜等候在床上的女人罷了,從根本意義上講,成為妻子的女人與別的女人並沒有根本的不同。
所以,如果他不喜歡,完全可以毫不吝惜地一腳踢開。女人,杜月笙原本就無所謂。
可惜,一直到表哥闖入自己幾乎枯死的生活,沈月英才真正明白這一點。作為沈月英的第二個男人,表哥讓沈月英有機會在兩個男人之間做一個比較,一個非常細緻、具體的近距離的比較,這比較讓沈月英大吃一驚。
她第一次發現,自己以前其實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女人。女人應該愛,也應該被人愛。在表哥身邊,她才明白了全身心地愛與被愛的含義。現在,沈月英只恨老天爺當年為什麼要棒打鴛鴦,錯配姻緣,生生拆散了表哥和她這一對佳偶。她已經失去了一次機會,就不能再放過第二次機會了。
不過,在一次又一次甜蜜的沉醉之後,沈月英每每會有一種盛世沉落、末日降臨的感覺。她知道,那是杜月笙的陰影在無時無刻地困擾着她。她竭盡全力地要把那影子從腦海里趕出去,可是卻發現全然無濟於事。相反,越是躲閃、驅趕,那影子越是一步比一步更近地向著自己壓過來,壓得自己無處可逃,呼吸困難。
終於,有一天,當沈月英又一次從夢中驚醒過來,她突然推了一下身邊的表哥:
“快走,你快走!他會殺了你的!”
表哥知道沈月英說的是杜月笙。杜月笙在上海的聲威,他自然早就有所耳聞,顯然,沈月英的擔心絕非杞人憂天。
雖然杜月笙早就連碰都不願意碰一下沈月英,但沈月英永遠是杜月笙的女人,這就註定了任何敢於碰一碰他的女人的人都會面臨這個教父雷霆萬鈞的懲罰。他的門徒遍佈上海的各個角落,遲早會有人把沈月英和表哥在外面的事情透露給杜月笙。沈月英和表哥這樣小心地偷偷摸摸、躲躲藏藏,只不過是延緩了大禍臨頭的時間而已,對這一點,無論是沈月英還是表哥,心裏都明白得很,只是因為知道躲不開,所以索性不去想罷了。
這是一對徹底把自己埋藏在情感和愛欲之中的男女,眼前的無限歡欣使他們暫時忘卻了前途的黑暗與兇險,那兇險與黑暗又因為強大到無可躲避而只有無視它,一心沉入現實的歡欣。他們是用自己全部的生命和杜月笙的權威做一場賭博,結果幾乎是註定的。因而這賭博的過程就更加忘乎所以了。
從蘇州的淡雅寧靜搬到杜公館的顯赫煊天,沈月英一直是一幅大畫面、一曲交響樂的一個點綴,當這個點綴終於跳到中心的時候,一切也都快結束了。每次短短的歡樂之後,都是莫大而綿長的恐懼和悲哀。
所以沈月英從心底里願意永遠保持這樣的關係,但一旦清醒過來,總是立刻要求表哥離開自己,回蘇州去。
可是,表哥已經離不開她了。
沈月英,還有整個的大上海,甚至是在前方隱隱約約的危險,都對他有着魔幻般的吸引力,讓他欲罷不能。
在明確地知道了未來的命運之後,反而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一時之間,跑馬場、歌舞廳、花會廟會……凡是表哥感興趣的、好玩的、可樂的,沈月英都陪着他一通足轉。上海的光怪陸離,原非蘇州古城可以比擬一二,世家熏陶出來的表哥,立刻被眼前的西洋景吸引住了。而最吸引他的,還是上海的跑馬場。
上海的跑馬業可以追溯到1850年,當時上海瑞麟洋行的老闆霍格,牽頭倡議組織了“跑馬總會”。霍格是英國臭名昭著的東印度公司在上海的頭面人物,也是個老牌的鴉片販子,在駐滬洋人中有可觀的影響,所以一經他提議,“跑馬總會”很快就建立起來了。
在十幾年的時間裏,“跑馬總會”三次圈定跑馬場,所定的範圍一次比一次大,到了1862年,他們終於把跑馬廳定在了靜安寺路南,這個佔地面積五百多畝的跑馬廳成了無數夢想發財、一步登天的人們傾家蕩產、美夢破碎的地方。
起初,“跑馬總會”內共有會員25人,而且是清一色的外國人,主要由英美兩國駐滬的金融業人員參加。後來,隨着申請入會的人員日益增多,“跑馬總會”以1896年3月31日登記在冊的人員名單為準,將此前在冊的會員稱為“基本會員”,此後入會者則為“普通會員”。基本會員有權過問跑馬廳里經營管理的諸多事宜,其他人則無權干預。當總數300名基本會員因事出缺的時候,經普通會員申請,基本會員投票決定增選哪位普通會員為基本會員。
但它其實是以娛樂體育為名的大型賭博組織,這就是所謂“賭馬”。那些非常嚴密的入會、組織規章,只是為了跑馬總會更便於操縱賭局。
跑馬廳很像今天的體育場,觀眾坐在場邊一層層高起的看台上為自己看好的賽馬吶喊助威,一時之間人聲鼎沸。
在環形跑道兩旁,設有白色的欄杆,在跑道內界分有不同圈道。一場跑馬賽至少有七八匹馬,多時有十幾匹。馬衣上有各自的號碼,觀眾賭馬時就靠購買自己認為可以跑頭馬的馬號的馬票來試一試運氣。馬上的騎師身着各色綵衣,跑馬的勝負結果如何往往與騎師們有極大的關係。跑馬總會的人也常常通過騎師的授意來暗自操縱比賽結果。
比賽前,所有跑馬都在場內跑道邊的一桿黑色立柱下排成一排,躍躍欲試。隨着一聲鈴響,所有的賽馬一齊衝出,沿着跑道旁的白色圍欄按事先規定的圈數疾馳。最後,哪匹馬跑完規定路程並率先衝過起跑時的黑柱就被判定為頭馬。中了彩的賭馬者欣喜若狂,沒有中的自然不免垂頭喪氣,摩拳擦掌地等待下一場馬賽。因為每到周末,賭馬賽都不止一場,所以一場的或輸或贏都只能刺激賭馬者以更大的熱情投入到後面的賭博當中。為此,跑馬廳專門雇了一批人在看台上現場兜售彩票,儘可能讓那些頭腦發熱的賭客把錢都留在跑馬廳。
顯然,賭馬之害並不亞於在一般賭場裏的賭博。
本來,和吸收會員一樣,到跑馬廳賭馬也只是那些洋人的專利,因而跑馬廳只是在華洋人的一個俱樂部。但是後來,為了能賺到更多的錢,跑馬廳也向華人開放:只要有錢,能賭,一概歡迎。這時的跑馬就離它原來的意義越發遠了,而完全成了一項賭博。
為了吸引更多的人來賭馬,跑馬場不單在賽馬的名目上花樣翻新,在賭馬的方式上也新招疊出。
最簡單的是“獨贏”,也就是賭馬者看好哪匹馬,就買哪匹馬的馬票,買得越多,贏得也就越多。當然,要是這匹馬沒有跑頭馬,自然輸得也越多。
幾率大一點的是所謂“位置”,這樣的馬票有兩匹馬的號碼,只要其中一匹馬跑了第一,就可以拿獎。當然,因為這樣一來風險小了,所以即使贏,彩金也沒有別的賭法那麼多。
其他還有一種名目叫“連位”,就是同時買兩匹馬的馬票,買這兩張馬票不同的先後順序就意味着賭馬者認為這兩匹馬可以分別跑出第一和第二的成績。比如跑馬者要買“3、7”兩號的馬票,就是說他押3號馬跑第一,7號馬跑第二,到時比賽結果出來,即使略有不同,比如說3號和7號馬的名次剛好顛倒,也不能贏錢。因為“連位”的難度比其餘幾種都大,所以彩金也更加可觀。
不論難易,跑馬場總是給人一種錢財唾手可得的假象,因為似乎只要小心下注,一般不會輸掉,更何況可以把馬票買得分散一點,堤內損失堤外補、東方不亮西方亮呢?
其實,只要是下注最多的馬,都從來沒有贏過。因為馬票一賣出去,跑馬總會就有專人研究馬票的分佈情況,然後通過自己控制的騎手,暗中操縱比賽結果,所以比賽的成績遠非賽馬與騎手的實力反映,大爆冷門的事也層出不窮。一場馬賽下來,看台上有頓足捶胸的,也有興高采烈的,但興高采烈者永遠比頓足捶胸者要少。跑馬總會的錢就賺在這之間的差異上面。
即便如此,人們仍然對賭馬情有獨鍾,每到周末,跑馬廳都人山人海。跑馬的鈴聲一響,看台上幾萬觀眾都屏息靜氣地注視着跑道上馬匹的一點點細微的領先和落後,等到馬匹快要衝刺的時候,更不知有多少人在看台上歇斯底里。因為賭馬更富刺激性,而且似乎也更多地依賴於賭馬者智力的決斷,所以許多人都願意到跑馬廳一試身手。
沈月英的表哥在把上海玩了一個遍之後,也最終把目光定在了賭馬上。
起初,沈月英不願意他到那種人多嘈雜的地方,因為在那些地方常常拋頭露面,難免會被人認出來,到時就悔之晚矣了。可是她又畢竟拗不過表哥的堅持:很多時候,男人在愛人面前簡直就是個任性的大孩子,況且,沈月英也不想總是提起杜月笙如何如何,那也太煞風景了。
8月間,一個陽光直射的午後,靜安寺的跑馬場外人流熙攘,摩肩接踵。
在人流最稠密的時候,一輛黑色的老福特緩緩停在路邊,老周打開車門,從後座廂里扶出一個三十來歲的華貴少婦。然後,向少婦謙恭地點了點頭,重新上車。老福特短短地幾聲悶響,很快地消失在車流里。
沈月英今天穿了一件紫羅蘭色的真絲旗袍,愈發映襯得她肌膚雪白細嫩。她還戴了一架別緻小巧的太陽鏡,一為保護兩眼不受陽光的灼射,二來也可擋人眼目。同時,沈月英又在手裏舉了一把素白的西湖陽傘,把上半身裊裊婷婷地遮住了大半。即使如此,沈月英今天還是有些心神不定,總擔心會不會出什麼事情。雖說她幾乎每次偷偷出來和表哥相會,都會有這種隱隱的不安全感,但是哪一次也沒有現在這麼強烈而肯定,她幾乎要轉身衝出人群,回杜公館去了。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十來米外的人群之中表哥正揮舞着幾張馬票伸長了脖子叫她:
“月英—”
沈月英只得重新鎮定下來,朝表哥走去,管他呢,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也許是自己一直以來太緊張了,自己嚇唬自己。想到這裏,她儘力分開人流向表哥擠過去,保持着臉上微笑的表情。不過,她自己明顯地感覺到,那笑容有些勉強。
“月英!你看,我今天肯定能大贏一筆!我算準了,4號馬沒有人押,今天跑頭馬的一定是4號……”
表哥顯然頗為得意,來上海幾個月,他對賽馬已經摸出不少門道來。沈月英的心思卻怎麼也無法集中在表哥手裏的那一疊馬票上面,只是在臉上保持着應付的笑容。
“月英,你怎麼了……有些不舒服?還是又想那件事情了……我跟你說過,不要想它,在上海誰也得注意點各方的影響和輿論,漫說事情被他發覺了他也沒有太厲害的手段,就說他想怎麼樣,因為怕我們把這些事捅出去,他也不能不低聲下氣地求我們,到時候兩下里互不干涉,只要我們開口,他什麼不能答應下來?說不定,讓他知道了,還是件好事呢……”
沈月英無言以對。對杜月笙的為人,她不能說多麼了解,做了10年夫妻,她也說不清自己的丈夫究竟如何。但是,杜月笙將如何處置讓自己當王八的人,沈月英是不用想也能猜到的。表哥說的未必沒有道理,但那些道理可以幾乎在所有有聲望有地位的人身上行得通,他們的面子比什麼都重要;杜月笙的面子也比任何東西都重要,但是他會不聲不響地讓每一個使他失了面子的人付出終生的代價。杜月笙從來沒讓人敲過竹杠,從來沒有。因此,表哥的想法無疑是太幼稚了。
看著錶哥滿懷信心的表情,沈月英實在不忍心兜頭澆一瓢冷水,只得苦笑了一下,上前挽住了表哥的手,隨着人流湧進了跑馬廳的大門。
不知怎麼回事,沈月英總感到身後有一雙眼睛在不遠不近地盯着自己,這目光讓她渾身上下很不自在。可是她又不願、也不敢向身後看一看,在很多時候,這種證實是可怕的,她只是一個勁地拉着表哥向前走去。直到在西邊的看台上找到兩個位置坐下來,才驚魂稍定,喘過一口氣來。
很快,兩個人的注意力就都轉到場子裏緊張的賽馬上面了。
表哥的全部心思都放在場內疾馳的4號馬上面。在起跑的鈴聲響過之後,4號馬並沒能一馬當先,而是跑在第三位,表哥對此不急不躁,在經歷了無數次馬賽之後,他斷定幾圈過後,4號馬就會脫穎而出,衝到最前面。現在這種情形,只是給那些花錢買了宣傳中中獎率最高的馬票的人們一個虛幻的安慰而已。相反,要是4號馬從一開始就遙遙領先,他倒要擔心是不是賽馬總會那些人又玩什麼把戲了。
表哥的鎮定從容,分明給坐在他身邊的沈月英一份信心。她也試着讓自己心無它顧,全神貫注於賽馬。
果然,幾圈之後,4號馬開始漸漸加速,和一直領先的7號馬並駕齊驅了。
場內的氣氛驟然緊張,許多原先安然地坐在座位上的觀眾都忍不住站起身來向場內揮舞着拳頭,為馬匹和騎手加油。從喊聲中,沈月英聽出絕大多數觀眾都是買了7號賽馬的票。身旁的表哥也開始有些緊張了:成敗在此一舉,畢竟他買了500張4號馬的馬票呀!
在觀眾潮水般的吶喊聲里,4號馬自顧自地加快了速度,漸漸超過了7號馬一個馬頭,在激烈的賽馬過程中,這已經是不小的優勢了。沈月英感到表哥緊緊攥着自己手腕的手稍稍鬆了一下。
觀眾的呼喊越發賣力,7號馬像是被人在胯上扎了一刀似地猛地一個激靈,又恢復了和4號馬並駕而行的態勢,甚至略略超出一點。
觀眾的喊聲已經變了調。
表哥的臉色也有些發白。
還剩最後一圈半,7號馬越跑越快,已經超過4號馬半個馬身子。看台上的人們歡呼雀躍,又不無緊張地注視着7號馬的每一次騰躍、落地,再騰躍……
一直穩穩噹噹地坐在那裏的表哥“騰”地一下從座位上立起身來:還有不到一圈,他的500張馬票就要變成一文不值的廢紙片了。
表哥一直用手扶着沈月英靠向自己的一條胳膊,剛才這一下突然站起,情急之間雙手還緊緊夾着沈月英的手臂,因此沒等沈月英反應過來,自己已經被表哥連提帶架地從座位上拽了起來,而且,那樣子無疑十分狼狽。
雖然全身心地關注着場上比賽情況的觀眾們誰也沒有注意剛才這小小的花絮,但沈月英還是被表哥的冒失弄了個大紅臉。
表哥卻渾然不覺。
那條雪白豐腴的手臂索性被他死死抱在懷裏。這動作的確是太扎眼了。
在前面幾排位子上的一個帶着禮帽的記者一樣的男青年突然一個轉身,把鏡頭直接對準了正尷尬得不知所措的沈月英。
她本能地伸手去擋,但這樣的距離還不足以保證用一隻手就可以擋住照相機的鏡頭。沈月英想到應該用手擋一下自己的臉,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她痛苦而絕望地儘可能把頭埋在自己胸前,同時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
快門咔嗒一響。
沈月英的大腦里一片空白。
“王先生,再給我來一張!”
身後,一個女人的聲音嬌滴滴地向拿照相機的年輕人叫着—顯然,那個記者是在拍攝坐在沈月英身後的那個女人。
即使如此,當快門第二次響起來的時候,沈月英還是迅速撐開陽傘,擋在了表哥和自己面前。
表哥還如醉如痴地盯着場內,沈月英的心卻已經跳成了一團。
突然,沈月英聽到女人一聲驚呼,與此同時是全場的驚呼。她向跑道上一看,一直跑在最前面的7號馬突然前腿一絆,連人帶馬跌到了跑道上。也就是在眨眼之間,在後面緊緊追趕的4號馬在人們鋪天蓋地的咒罵聲中,風馳電掣地衝過了終點!
頭馬—4號馬。
表哥差點要拉沈月英從看台上衝下去。沈月英卻看到前面的年輕人已經是第三次舉起了相機。
不對,這裏肯定有鬼!
沈月英一把把表哥從座位上拉起來,向著觀眾席的出口跑去。全然不顧周圍觀眾異樣的眼光。把表哥也弄得摸不着頭腦。這麼被拉着跑了幾步,表哥才如夢方醒地大呼小叫起來。
“月英,月英!我中了馬票還沒有兌呢!”
沈月英理也不理,着了魔一樣地朝外跑,而且那力氣也突然大得驚人,表哥被她死死拉住,跑也跑不掉,站又站不住,眨眼之間就被帶着跑到了門外。
直到這時,沈月英才敢回頭朝後面看一看。身後,並沒有可疑的人。
在分乘兩乘黃包車在上海的大街小巷轉了將近一個鐘頭這后,沈月英和表哥才先後走進一家中檔旅館的門廳。隨後,在二樓拐角的一間包房裏,兩個人相對無語。
“你到底怎麼了?拉着我在場子裏瘋跑,然後又躲躲藏藏地到了這兒。我那500張馬票也都讓你給廢了!”
表哥最先打破了僵局,語氣里可以聽出一股壓制不往的不滿。
沈月英低頭無語。
突然,一顆豆大的淚珠從腮邊滾下來,砸在沈月英的手臂上。
表哥這才慌了。
他幾步趕到沈月英身邊,俯下身去,沈月英已經是淚流滿面了。
“表哥,我怕。”沈月英像個小孩似地趴在表哥肩膀上,放聲大哭起來。
“表哥,今天在跑馬廳,前排那個照相的,一定在照我們。不管他是從哪裏來的,但是那照片十有要落到杜月笙手裏,到那時候,我死不足惜,你,他會把你剁了的……”
表哥在心間打了個冷戰,彷彿那砍刀已經劈到了自己身上。但是男人的自尊又讓他不可能在另一個男人力量的威脅下表現太多的猶豫和緊張,所以他很快命令自己鎮靜下來,一面是安慰沈月英,一面也是安慰自己,但無論如何也還是透露出一絲顫抖。
“月英,不用怕,他未必敢把我們怎麼樣。而且,你不是說,那個男的是在給我們身後的女人拍照片嗎?或許你根本就是杞人憂天,人家根本就沒有拍我們。退一萬步講,就算他真的是在拍我們,又怎麼樣?難道表兄妹在一塊賭賭馬、逛逛街,也犯了王法嗎?這種事要是吵出去,上海人只會說他杜月笙小題大作,沒有斤兩……”
儘管他說得振振有詞,但自己心裏也明白,這些理由實在沒有太大的說服力。甚至,連他自己也沒法相信。
沈月英是信服地點了點頭。雖然她能聽出來表哥更多地是在有意安慰自己,但她也不忍心打碎表哥精心編織的幻夢,既然表哥是在安慰自己,自己為什麼不安慰安慰表哥呢?他心裏的壓力絲毫不比自己小。看著錶哥幾乎是在一瞬間黯淡下去的面容,沈月英心裏有再多的擔心也不忍說出口了。
沈月英的擔心絕非多餘。
就在她和表哥在旅店的包間裏大汗淋漓地沉醉在靈與肉的迷亂之中的時候,杜公館的書房裏,杜月笙正雙眉緊鎖地端詳着手裏的幾幅照片。他有些突出的厚嘴唇這時已經緊緊地閉成了一條縫,兩隻眼睛也怪異地瞪着,但是從他身上已經看不出素來讓上海人聞之色變、談之色羨的“教父”獨有的英武和霸氣。
顯然,他是被人在腦後狠狠地打了一記悶棍。
第一張照片上,一個肌膚雪白的女人正被身邊微近中年的高挑兒男子從馬廳的觀眾座位上拉起來,確切地說,是被“挾”起來。女人胳膊糾扯在男人胸前,無法掙脫。被扯起來的女人肯定是讓這突如其來的窘境困擾住了,正拚命地想要把胳膊抽出來,但從她臉上又羞又急,似嗔還嬌的神情來看,這兩個人的關係絕非一般。
雖然,女人是低頭、側身地掙扎着,但杜月笙還是一眼就可以看出:照片上,女人是沈月英;那個男人,似乎是她的表哥。杜月笙當年曾陪沈月英回過一躺蘇州老家,在沈宅見過一面。
第二張照片上,沈月英已經撐開一把傘,把一幅照片擋住了大半,但杜月笙仍然注意到了傘邊上搭在沈月英腰上的那隻手—那是只男人的手,很秀氣,和沈月英一樣的白皙,修長而靈活。全然不同於杜月笙自己那雙十指略短,指甲也又短又粗的手。這裏是一雙世代讀書的手和賣了不知幾千斤萊陽梨的手的差別,白皙的女人最終被同樣的白皙的手攪在懷裏。
杜月笙渾身一陣燥熱。
剩下的幾張照片,只是幾個越來越小的背影,正朝着觀眾席的出口跑過去。其中的一張,被女人拉着跑的男人還依依不捨地回頭向什麼地方張望,沒被拉着一隻手胡亂在空中揮着,仍然是那麼修長好看。
片刻死一般的靜默,書房裏沉悶而壓抑,彷彿能聽到空氣顫抖的聲音。連杜月笙自己也幾乎要透不過氣來。
他立刻想到了黃金榮。
那個盛極一時的老頭子,終於在女人媚力四射的打擊下一點一點地沉落,最後徹底地退出舞台的中心,一天到晚在黃公館裏“頤養天年”。雖然在外人看來,“黃金榮”三個字依然是塊高不可及又威力無邊的金字招牌,黃金榮也還是上海灘上響噹噹了不起的大人物,但是無論是杜月笙,還是黃金榮自己,都知道他已經威風不在了。他仍然是大亨,但他在上海灘的聲音已經越來越弱、越來越有限了。辛苦經營半生的黃家的大堤,最終果然是潰倒在幾隻螞蟻身上。
這一切都是因為女人,因為露蘭春。
女人,一個女人就足以把上海灘一度的教父從寶座上打下來,灰溜溜地滾到一邊去,讓你永遠失了元氣,永難東山再起;而且,只要她存在一天,你出門時就永遠有異樣的目光抽你的嘴巴,讓你無論爬得多高,都依然只是個更加便於讓人觀賞品評的可憐蟲!即使她死了,她的影子也會跟你一輩子,讓你永遠擺脫不掉。
至於你的對手,他們會像狼狗一樣循着腥氣圍過來,遠遠地、冷冷地盯着你,冷笑。他們會遠得讓你根本夠不到他們,更不用說施展你的拳腳;但是,他們卻可以通過你身邊的女人,一拳接一拳的擂在你最致命的地方,直到你再也爬不起來為止。
杜月笙自己,不是也曾經通過露蘭春把拳頭伸向黃金榮嗎?
太快了,快得你無法想像:被擊倒的對手還沒來得及爬出拳台,新的拳手已經躍躍欲試了……
杜月笙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體會過什麼叫徹骨的寒冷了,甚至於父母接連地去世也沒能給他如此之大的打擊。一瞬間,杜月笙老了10歲。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挨得最重的一刀,來得這麼近,近得無從躲閃,直奔要害。
黃金榮剛被他從何豐林的公館裏接出來時那張虛弱得有點浮腫的老臉,不停地在杜月笙眼前晃來晃去……
杜月笙猛然間打了一個激靈,彷彿是剛做了一場噩夢,突然嚇醒了。
手裏那幾張照片,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被攥成了一團。
不!他杜月笙絕不可能成為第二個黃金榮!
一直緊皺着的眉間漸漸舒展開了。
“墨林。”
片刻之後,萬墨林低着頭小心地走了進來,垂手站在書房門口,靜候杜月笙的吩咐—從他把那幾張照片送到杜月笙手裏開始,他就從杜月笙嚴峻的表情里預感到風暴前夕的壓抑和沉悶,於是趕忙知趣地退到走廊里去了。現在,雖然杜月笙的表情已經非常平常,但憑着在杜月笙身邊多年的經驗,萬墨林還是能感覺到空氣里浮動着的緊張,顯然,那幾張照片非同小可。萬墨林甚至有些感謝那兩個送照片來的人:幸虧他們把照片封進了一個大信封里,否則,搞不好自己也會跟着吃虧。
“墨林,把照片交給你的那兩個人究竟是什麼人?”
“回老爺,這個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是一男一女,男的三十齣頭,女的二十多歲,都挺精明的樣子。他們只告訴我信封里的照片是老爺預訂的,急用。我想老爺的事我應該知道,本不想給回,但看那兩個人的樣子又不是在開玩笑,所以我就把東西拿進來了。”
“你怎麼知道是照片?”
“回老爺,是他們告訴我的。”萬墨林身上出了一層冷汗。
“噢。”杜月笙也意識到自己才剛剛問過一遍,感到有點失態,語氣立刻又和緩了許多。
“那一男一女現在在哪兒?”
“都在客廳裏面等着,他們說您會對那些照片感興趣的,所以,要是您另有什麼吩咐,他們願意隨時聽命。”
杜月笙氣得雙手微微發抖:媽的,想敲老子的竹杠!我讓你們白吃這二三十年的白米飯!
他依然用不緊不慢的語氣說:“既然這樣,你告訴他們,他們的東西我很有興趣,我會給他們一筆公道的價錢的。不過,你還得提醒他們,這東西萬一給別人看到了,就不好賣了。只要他們把底片一併賣給我,價錢好商量。就說杜月笙請他們好自為之。”
“是,老爺。那……老爺就先不見他們了?”
杜月笙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萬墨林趕緊到客廳里去了。
20分鐘以後,萬墨林又回來了。
“他們走了?”
“走了。”
“說了什麼沒有?”
“男的說他們不過是偶爾碰上,沒有別的意思,請杜先生不要多心。不過,那東西他們明天就要賣,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說著,萬墨森雙手遞過來一張名片。
名片上寫着:“顧永祥,私家偵探。”此外,就是一個電話號碼,再沒有別的什麼了。杜月笙反反覆復看了兩遍,又交回給萬墨林。
“他要多少?”
“一張底片1萬元。”
“5萬?”
杜月笙雖然早就料定對方不是善主,但沒想到會這麼獅子大張口。可是在沒有保證萬無一失之前,他決不會輕舉妄動。
“墨林,你去準備5萬元的現款,要舊票,裝在一個手提箱裏,待我吩咐。”
萬墨林點頭下去了。
隨後,杜月笙叫來了顧嘉棠。
第二天午後兩點,昨天那個年輕人如約前來,只是那個女伴不見了。年輕人進院門的時候,杜月笙在二樓看得清清楚楚,他知道,年輕人一定把他的女伴藏在某個被認為是安全的地方,一旦他有什麼意外,那個女人同樣會把照片公之於眾:這些人有點小聰明,但也只是“小”聰明而已。看着年輕人登上台階時信心十足的樣子,杜月笙不由一陣冷笑。當年大名鼎鼎的汪壽華,也沒能走上台階之後逃脫厄運,何況是沒名沒姓的顧永祥這樣的鼠輩呢?上海灘可不是幾個人憑着點小聰明就混得下去的。
顧永祥已經坐在了客廳里。
接待他的是萬墨林,杜月笙根本沒有出現。
“杜先生呢?”
“我是杜公館的管家,找我,一樣的。”
顧永祥懷疑地看了看萬墨林。他今天到杜公館是一招險棋,也許杜月笙不在場,成功把握還大一些。
“那也好,錢在哪兒?”
“貨呢?”
“我要先看錢!”
“看了怕你也拿不走。貨在哪兒?”萬墨林沒有絲毫退讓的餘地。
“如果你們那麼沒有誠意顧某隻好告辭了!”
“慢!”
所有人立時肅然。
樓梯上不緊不慢地腳步聲,一下一下敲擊在客廳里每一個人心上,雖然人還沒有出現,但這腳步聲已足以昭示他的無上權威。杜公館裏每一個人都屏息靜氣地等待着,顧永祥雖然不敢確定來人究竟是誰,但從周圍人的神情推斷,也猜出了大半。儘管他竭力想繼續保持剛進來時的軒昂氣度,但在無形的壓力之下,尚未出現的教父還是讓他的心控制不住地狂跳不止。
終於,腳步聲停在了顧永祥的面前。
顧永祥下意識地向後蹭了小半步。
“顧先生”,杜月笙發話了,全場立刻靜得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在回蕩,“究竟是我們沒有誠意,還是顧先生你沒有誠意呢?如果顧先生真有誠意,請把東西拿出來,杜某願意再奉送5萬!只怕……顧先生沒有帶在身上吧?”
顧永祥的臉上一會白,一會紅,半天說不出話來。
杜月笙有興緻地欣賞着顧永祥的窘態。就在幾分鐘前,他沒有決定下樓來見一見這個膽敢敲他竹杠的毛頭小子:這點事,只要萬墨林出面,就足以擺平了。可是,杜月笙突然心血來潮地要親自下來玩一玩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看一看他瀕於絕望的神情。杜月笙喜歡欣賞自己的挑戰者—無論是以何種方式,向哪一個部分挑戰—在自己面前彈盡糧絕地倒下去。這給他莫大的愉快。
顧永祥還在那裏變顏變色,杜月笙卻已經失去了繼續說下去的興緻。
“不錯”,顧永祥像決定了什麼似的,猛然抬頭起來,堅定地說,“我的確沒有把底片帶來,但請杜先生想一想,從來只有以大欺小的,沒有以弱凌強的。杜先生把錢給我,我決沒有不把底片交給杜先生的道理;相反,如果杜先生是我,平白地把底片交來,杜先生憑什麼保證不會殺我滅口呢?”
“好!痛快!那顧先生的意思呢?”
“杜先生把錢交給我,三天之內,自然有人把東西送到府上。那時,杜先生和我各得其所,有什麼不好呢?”
“顧先生說的對,但我請問,顧先生憑什麼讓杜某相信我一定能拿到那東西呢?”
“笑話,上海灘誰敢跟杜先生開這麼大的玩笑?如果我騙了杜先生,難道我還能逃出杜先生的手心嗎?”
“哈哈哈哈!顧先生既然知道這一點,為什麼還要來呢?”
語音剛落,杜月笙突然目露凶光,死死地盯着顧永祥的臉。
顧永祥立時打了一個冷戰。
“杜先生,您的意思該不是說……”
“為什麼不呢?顧先生,您很聰明,只是不夠高明。如果昨天您是一個人來的,我也許真的沒有辦法了。好在您太着急了。”
“您是說,她……”
“這個不用顧先生費心,我想,您會很快看見她的。”
說完,杜月笙轉身向樓上走去,把絕望的顧永祥留在了客廳里。顧永祥還沒來得及喊出來,身後一左一右上來兩個大漢,架住了他的胳膊,同時,一團破布麻利地塞進顧永祥的嘴裏。
杜月笙坦然地走進樓上的書房,顧嘉棠已經等在裏面了。
“事情辦的怎麼樣?”
“還好,那個小娘兒們讓我們一嚇唬,就把東西乖乖地交出來了。”說著,顧嘉棠討好地把一個信封交到杜月笙手裏。
信封不大,杜月笙把信封倒過來,從裏面倒出來五張底片。
“嗯,”杜月笙滿意地點點頭,把底片重新裝進信封,“人呢?”
“按您的吩咐,己經扔到江上了。”
“連同樓下那個,都交給你了。你應該知道怎麼辦。我不希望再看到他們了,你明白嗎?”
“是,我立刻去辦。”
書房裏又只剩下杜月笙一個人,一場風波轉眼間又恢復了先前的風平浪靜,杜月笙輕輕地吁了一口氣,隨即剛剛舒展開的眉頭又輕輕擰緊。他把那幾張底片放在左手心上,用右手拿指撥來撥去,然後,手一揚,幾張膠片繽紛地飄進身邊的壁爐。
引着的底片翻卷着倏然一閃,立刻就泯沒在熊熊的火焰裏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