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有你―今生
淡淡的桃花香來自枕邊,我恢復了一些意識。
香軟的薄被縛住雙肩,我感受到了早春的氣息。
床邊有人,兩個女人對面坐着,恬靜地坐着,誰都沒有出聲。我平躺在溫馨的單人床上,窗明几淨,光線柔和。
欠睡,頭有些疼,眼皮沉重地睜不開。好熟悉的兩個女人,我得睜開眼,看看她們是誰。
模糊的臉龐,油畫一般,質感漸漸浮現。
一張少女的臉,白膩細緻,眼神我很熟悉。另一個青年女子的臉,不用細看,我知道她是誰了。
我的臉有些紅熱,我想,我一定病了,病人,就該享受病人的待遇,可以撒嬌的,雖然我是個男人。我輕輕閉上眼,悄悄舒了口氣。
華還是二十年前的模樣,二十年裏,我只聽一位同學說過一次,說她一點沒變。原來是真的。可我,已不是二十年前的我,不再是那個初中生,我是個什麼樣子?躺在這裏的我,本該是二十年前的我,可我從沒進過她的閨房。她是個很有家教的女生,不會讓人進入她的閨房。
萍是青年教師,我的班主任,華的親侄女。她也沒變,還是二十年前的模樣。
華俯下身體,我聞到了她的熱息,甜甜的桃花香,我的臉微熱。她將左手插入我的頭和枕之間,我知道不能再假裝,也該問問究竟是怎麼回事。我順勢從被中抽出身體,靠在床頭,微微側過頭去,輕輕壓住她的臂,我想用臉頰感受一下她的臂,她不知道我是否真的很虛弱。
華的臂很清涼,我清醒許多,她輕輕抽出手臂。我的嘴角浮出一絲狎笑,也有些害羞,我利用了她的善良。她不會在意的,否則就不會來扶我。
萍注視着我們,她站了起來,輕聲說:“我去看看飯做好了沒有。”
我想和華說幾句話,這麼多年,我們總共只說過一句話。二十年前,她對我說:“老師叫你。”我問:“哪個老師?”她沒再答。
華幫我揭開被子,我不能賴住不起來,只好撇腿下床,順勢瞧一眼自己身上穿得是什麼。淺藍格子睡衣,像醫院病人穿的,不知華從哪弄來的,誰替我穿上的?
我眯起眼、笑看華,這沒有用的,她從不和我對視。她低着頭,將手臂插入我腰際,我聞到她的發香。
我的確有點虛弱,沒睡夠的樣子,可也不需要扶持。她將左臂穿過我雙肩,我的手臂無所事事。我側眼看着她,雪白的臉龐,雪白的頸項,她一向短髮,耳垂微紅。
我第一次發現她不同尋常的美是二十年前。雖然她的家道很殷實,沒有一點農村女孩的土氣,可那不是她真正的美。
那是一個寒假裏的早晨,我們剛同學半年,她戴着口罩,站在路邊等人,我知道她在等萍。我們在意外的場合相遇,可我不敢多瞧她幾眼,我有點怕班主任。只匆匆一瞥,雪白的口罩並不比她的臉白,幾縷秀髮在風中飄拂,她一定看到了我,可目光冷冷地看着別處。我沒有生她的氣,我太小了,她一定不會在意我,她比我大好幾歲。能和她同學,因為我跳級太多了。等過幾年,我一定找機會和她好好交談,那時,她一定會給我一些面子。
寬敞的客廳中間放着一張八仙桌,桌上一盆清湯魚頭。我和華對面坐着,萍坐在另一側,空着一邊對着廚房。只有三個人,沒有必要將桌子放在屋中央,該挨着香案靠牆放,也許華想告訴我她要鄭重其事地請我吃餐飯。應該的,我們應該從容不迫地午餐,二十年沒見,應該鄭重其事。
萍說:“這是去骨魚頭,燉了好長時間了。”
魚米之鄉長大的我,最貧窮的日子就只有魚吃,一年四季吃不完的魚,家裏也涼着許多魚乾。和華一起**書的時候我中午帶飯到學校,飯盒裏總是魚。一位老師每天早晨必然要看我的飯盒,他想知道我為什麼那麼聰明,他得到的結論是吃魚。
我仍然喜歡吃魚,尤其是胖頭魚的頭,湯奶水一樣雪白。
我們坐着,廚房傳來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豬頭燉好了,豬眼睛誰要?”
怎麼全是頭?哈,華真有個性,莫非就兩道菜,魚頭湯加燉豬頭。餐桌上哪裏還放得下別的盤子。
豬眼睛是壯膽子的,女生沒膽量吃,一定要整個吞下去,咬破了就麻煩了。雖然我也不大喜歡吃,可這裏只有我一個男人。
我正想說話,萍站起身說:“我來端,眼睛別給我們了,他的膽子這麼大,還吃眼睛,頭又要破了。”
我頭破了嗎?怪不得左太陽穴隱隱作痛。我本該注意到,頭上纏着繃帶呢!怪不得我會什麼都不記得了。
我歉意地看一眼華,她報以微笑。
我的心漸漸緊縮,隱隱想到一些事,在老家打架,那隻會是因為父親的事,可父親已經去世那麼久了,還會有什麼事?
華在城裏教小學,她已經嫁人了,怎會在這裏?偶然?特地?我在家鄉沒有親人,她不會那麼巧,恰好回娘家。那麼,我真的很抱歉。
我得出去問問人,我父親究竟有什麼未了的事,我怎會被打破了頭。
乘華和萍去廚房收拾,我悄悄出了門,順手披上一件風衣,上面似乎有些血漬,我沒細看。
我的山下有一個木材加工廠,裏面的夥計有一個是我父親的徒弟,他一定會對我說真話,否則,我饒不了他。
路上,冷風吹得我頭疼,我得走快些,華會找過來。
我模模糊糊地想,可能是為父親遷墳的事。
父親本來葬在河堤旁,清理河道必然要遷墳,我投標買下山林時就已經預料到了。大概我將墳遷到自己的山地時遇到一些麻煩。農村的事很多是說不清的,那些煩人的地方幹部只怕拳頭。
可我一點頭緒也想不清,卻聽到華的聲音。她在向人打聽我的去向。我得趕快,從另一條路走。
這是一條小路,繞道河堤邊,穿過一片農田,然後沿着一個小山包,山包上面是我和華一起**書的學校。
農田邊有一個小池塘,還是二十年前的樣子。打掃教室前總要先在地上灑些水,以免濺起灰塵,我們就到池邊取水。這是我最熟悉的一汪水。
我和華雖然只說過一句話,但我們彼此奉獻了自己的初吻。至少我一直這麼想。
**書的時候我很調皮,上課時會偷偷和同學講笑話,和華同學的時候我的玩笑特別多,她就坐在我後面一排,我比她矮。老師常常罰我,而最重的懲罰就是掃地。有一次老師罰我掃地一星期,這是很重的懲罰,我大概還提不動一桶水,真是自作自受。
放學后同學們都走了,只有華還沒走。掃地必須等所有的人全走了才行,這是學校的規定。如果有同學願意留在教室里複習功課,你就必須等。華好像故意和我過不去,她的家就在不遠處,沒必要在這裏複習功課,而我要走很遠。最麻煩的是我沒什麼書可看,而且也不用做功課,老師特許我可以隨便做不做功課,書也早就讀爛了。
我托住腮幫子將書翻得沙沙響,告訴華我很不耐煩。我雖然很喜歡和她在一起,就只有兩個人當然更好,不過我更怕走夜路,河堤上全是墳。她一定是想看我的笑話。我死定了。
我也不能回頭看她在幹啥。說起來真憋氣,我沒到這個學校的時候,坐在她前排的小男生老是喜歡回頭看她,老師特許她可以打那些男生耳光,她一直有這特權,我也不敢犯禁。要是真被她打個耳光,那我這一輩子都沒臉見人了。
我實在忍不住了,將書放到課桌底下,將腰盡量彎下去,透過胳肢窩向後看,她到底在幹啥!
可是看不見,反被她看笑話。
我站起身來上廁所,可一點尿意也沒有。平白無故地去一回很臭的廁所,不過回來的時候可以大大方方地看看她究竟在搞什麼名堂。
我剛走出教室,聽到後面有架板凳的聲音,回頭一看,她正將長條板凳架到課桌上。掃地前必須這樣,否則掃不幹凈,而且掃完后不許將凳子放下來,否則第二天算你沒掃過。
她嘴角淺笑,我心裏湧起一陣暖流。
我很害羞,用不着假裝上廁所了,乾脆去提水。
我提桶在前,她在後跟隨。難道她要上廁所?可她一直跟着我。我明白了,從池塘里提水挺難的,我怕我真得不行。
來到塘邊,我勇敢地跳下田埂,舀了一桶水,可真送不上堤。幸好她幫我接住了。我們的手挨在一起,又清涼,又舒服。
我人也上不去堤,如果她不在我還有辦法,頂多姿勢難看些,總不能當著她的面四肢着地吧!
她伸出手來,雪白的手,我已經頭皮發麻。握就握一下,丟臉也是兩個人的事,她不會亂說,沒人知道。
我們四手緊握,我抬頭看清她的臉,真美!她仍淺笑,並不害羞,那我還怕什麼?我也開心地笑。
學校里男生和女生從來不說話,否則會被同學取笑,並不是學校有這樣的規定。其實我很想和漂亮女生說話,做夢也想不到能和華握握手。
從來不做家務活的嬌小姐也沒什麼力氣,我真不知道該怎麼用力,生怕將她拖下水。
總算上了堤,可堤太窄了,兩個人沒法面對面站着,我貼到她懷裏。她的腰彎得很厲害,我仰起頭來,嘴唇碰到了一起,冰涼冰涼的,很香很甜。
我們都有些臉紅,我想對她說,我絕不會告訴別人,可我沒說,我要用實際行動證明給她看,我絕不告訴任何人。
我們倆牽着一桶水回教室,那段路又短又長…
又到堤邊,我們初吻的地方,我停下了腳步,我沒處去了。她在山包上,我去哪她都能看得見。索性在這裏等她。我也該問問她現在究竟是怎麼回事,如果她不隱瞞,我也沒必要去問那小木匠。
華匆匆地朝我走過來,還是二十年前的姿勢,一點沒變。她雙手互托胸前,目視腳尖,微微皺起眉頭。我也低下頭,看着田埂下池塘邊那個依稀仍在的腳印。
華和我對面站着,像當年那樣,她牽起我雙手。
我不能承受華的眼神,我已不是那個無知少年,我心如止水,我能獨自承受一切。我該正視她的眼睛,用盡我的溫柔,不讓她感到有什麼異樣。
華說:“求求你,不要糾纏這裏的事情,我陪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她肯切地看着我。
我聽說她的家庭很美滿,她有一個可愛的兒子。每次想到這些,我的心裏都會湧起一陣暖流,暖流在胸際散開,夾着微微的痛,痛得我溫情脈脈。
她考了初中師範學校,和我不辭而別。我們一共同學兩年。因為想**,我的學習成績一度下滑。但我從來沒有怨過她。她很聰明,也很成熟,做什麼事情都很有分寸,她不會做錯任何事。
現在,她會不會因為我而做出錯誤的決定,我沒有把握。拋夫棄子,她將如何承受,我將如何面對。
我們都是成年人了,沒有什麼溝通不了的事情,你沒必要這麼緊張。我將她輕輕抱在懷裏,輕輕撫摸她的肩,她的發,像擁抱久別重逢的親人。我想告訴她,我會答應你所有的要求,我又不是傻子,怎會做什麼傻事,能有什麼了不起的事讓你緊張成這樣。只求你別做傻事。
她輕輕掙脫擁抱,和我面對面,滿臉期待。她說:“如果你答應,就吻我。”
我知道她的倔強,我不能迴避,我需要吻她,吻她的唇。就算沒任何理由,這也是我想做的事。
我仔細注視着她的唇,紅撲撲的,少女的唇,豐潤而有朝氣。
我輕吻她的嘴角,凝視她的眼,看到她眼中的疑惑,繼續貼住她的唇,舌尖也微微相抵。
沒有期待的熱烈,她微笑着抬起眼,笑着說:“如果你在騙我,你要陪我一支口紅,很名貴的那種,你知道我是開口紅店的,你騙不了我。”
我微笑着看着她的臉,將她的頭,放在我肩頭。你亂說,你何曾用過口紅,開過什麼口紅店。不過,我一定如你所願,給你買最好的口紅,因為你不用,所以能夠珍藏一生。你知道,我愛你勝於一切,我需要你擁有完美的人生,你為之付出了許多。至於我…沒關係。
我舒心地醒來,眼角流出淚。這只是一場夢,就像初戀,純真無暇的夢。這就是初戀的報償,二十年如一日的愛戀。足夠了。
(後記: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復如電,當作如是觀。曾經擁有,是真情流露,不論虛擬世界,仰或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