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天堂
塞萊思特,孤懸於布拉卡達上空三萬六千公里處,人們已經忘記了它的另一個古老名字,布達拉宮,卻喜歡稱道它的新名字,天堂。
天堂,受到神聖聯盟的庇護,避開了末日戰火的襲擾,它的下界仍籠罩在戰爭陰雲中。
作為聯盟觀察者,我曾三次到過這裏,每次都是與守護者阿斯卡達一起。
宇宙間充滿了對立平衡力量,受其蠱惑,孕育出眾多不同屬性的生命與非生命體系,為人熟知的是黑暗與光明、生命與死亡、秩序與混亂、乃至人與鬼、神與魔,也有許多中立體系,較著名的是獸與精靈。
經歷了無數毀滅與新生,神族與魔族都已充分認識到整體約束和有限對抗都是不可或缺的,沒有約束,天堂也會毀滅,沒有對抗,力量無從宣洩,意味着強度更大的對抗孕育中。
有鑒於此,聯盟制定了著名的埃拉西亞和平協定,俗稱神契。契約規定了神魔干涉的最高限度,對下界採取任其自生自滅的無為之治。
這也是我作為觀察者來到這裏的原因,然而具體原因仍有細微不同。
第一次來名義上是參加一個女嬰的洗禮。天堂居民都很長壽,雖不禁婚姻,嬰兒洗禮仍是難得一見的,何況這個女嬰來歷不凡。
十八年前恰逢火之日千年祭,聯盟在察看阿卡夏紀錄時發現一艘未註冊的龐大飛船墜落在埃拉西亞海面上,阿斯卡達奉命求援,只有一名生還者,就是剛剛破腹而出的這個女嬰。
阿斯卡達還報告了另一項發現,在我古井無波的心池激起一層漣漪。
失事飛船名叫林肯號巡洋艦,開始服役於2050年,據今已整整千年。
我熟悉林肯號的涵義,它是以一位內戰英雄的名字命名的,也賦予了它內戰英雄的使命。阿卡夏紀錄有它消失前的全部資料,包括船長與船員,最後的紀錄是火之日。人們當然以為它已和許多戰艦一起毀滅於末日風暴中。
我將女嬰命名為海晨星,一個古老東方人喜歡的名字。
第二次也和她有關。
海晨星十五歲那年學完了塞萊思特全部課程,特別對千年來的歷史感興趣。當她知道自己和別人大不相同,便對自己降生的那片海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於是央求阿斯卡達帶她去林肯號看看。
阿斯卡達是一位剛正不阿的戰鬥機械人,但原則之外的事情卻是比較容易糊弄的。聯盟並沒有下過禁止探訪林肯號的命令,因為除了阿斯卡達別人無法進入那片海域,罔論登船。
海晨星的海上處女航太過一帆風順,也頗有收穫,因為有阿斯卡達在身邊的緣故,卻也註定了她未來的旅行再不會這麼風平浪靜。
海晨星在林肯號附近發現了一隻魔幻瓶,透過瓶口能看到裏面一座高樓林立的城市,行人如織,許多故事時刻演繹中,每天不同。
這種俗稱瓶中之城的小玩具其實是一部立體顯示微型電腦,由於全部採用光學元件製作,實質上叫光腦,是舊世界最後一代計算機。雖不如阿卡夏功能強大,卻輕盈便攜。
這是神契明令禁止的高科技產品,它與毀滅性武器的研發密切相關。
判斷是否收繳不是一件頭疼事,能否收繳過來卻不是容易事。
海晨星溫文爾雅,對我這個給她命名的長輩一向很尊敬。盡量不去看她湛藍透亮的眼眸,我嚴肅地告訴她瓶中之城的蠱惑力,希望幫她保管至成年。
這次她表現出出乎意料地倔強,堅定地說那是她媽媽的東西,因為她從中看到了媽媽。
長者如我面對少女的倔強一籌莫展,明知不妥也只好聽之任之。世界是她們的,毀滅或建設也是她們的權力。
我需向聯盟解釋,說那不過是一件不起眼的萬花筒,阿卡夏不依不饒,嘟嘟囔囔嚷個沒完,幸好阿斯卡達一反常態地幫了腔,說那是固化程式,沒有開發能力,聯盟始告作罷。
女大十八變,匆匆三年過去了,海晨星出落得亭亭玉立,風姿綽約,也在塞萊思特乃至布拉卡達留下了沁人心脾的芳名。沒人意識到她的成長與瓶中之城有多少關聯,只除了我。
成年禮結束之後她將可以獨自浪行天下,以天堂神民的名義。此之前必須經過我的考核,哲學的、思想的等等方面。最後是魔法能力。
她已熟知許多教義,提問她時雖然會偶爾撇一下嘴角,總能對答如流。
秩序與自由是神魔決裂的根本原因,聯盟不想干涉這些思想方面的分歧,雖然這與下界正進行的戰爭直接相關。秩序族習慣將熱愛自由的無序族統稱為混亂族,而自由戰士則喜歡將秩序族說成是獨裁者,塞萊思特是秩序族的天堂,混亂族的天堂是地下世界。
海晨星註定是一位秩序族法師,背叛為神契所不容,這會導致對立力量脆弱的平衡被破壞。
她已經學得中等級別的魔法知識,加上良好的飛行能力,不出意外應該沒有安全問題,但是她有着太大的與其能力不相稱的名氣,行走江湖勢必引起敵對勢力的過多重視,我決定認真考核一下她另外兩項救生能力。
其一是次元門。它能使人瞬間移動到一個較遠的區域,有助於脫離危險戰場。但這種能力在身陷有預謀的包圍圈時仍是不夠的。還必須學會另外一項重要能力,那就是時空道標。
歐氏平面上兩點間的最短距離是直線,但當空間發生彎曲時情況就不同了,當平面彎曲到兩點恰好重疊在一起,距離可以等於零。施法實踐就像從噩夢中醒來,已是煥然一新的另一個世界。這樣只要記住回家的路,就能在遭遇危險時瞬間回到溫暖的家。這就是時空道標。
如我所料,她的次元門能力差強人意,很不熟練,雖然懂得一點時空道標方面的知識,稍微遭遇干擾就慌了神。
我本不指望她能在這樣的年齡熟練掌握這些,不過想趁機使她知道自己尚無足夠能力擺脫可能遇上的種種不測,希望她不要輕易涉足未知區域。
但是她對外面世界的認識比魔法知識更少,並未見過比自己飛得更快的可怕力量,於是我不得不跟她講講混亂族最強大的生物,龍。
龍是早已絕跡的遠古生物,千年來重又稱霸海洋與天空。它已不是遠古時期的那些龍。
末日之戰導致了火之日的降臨,天火地火日夜不絕。由於交戰雙方大量使用放射性武器,導致大量弱勢物種消失,人類雖然倖免於滅絕,也在核污染影響下發生了嚴重異化。但變化最大的還是一種爬行動物蜥蜴。不僅體型變得巨大,長可數十米,更具備了不錯的飛行能力。然而位於前肩的一對短翼並不是它能夠飛行的原因,充其量只起到方向翼的作用,戰鬥中虎虎風生,也有一定威懾作用。根本原因是它不停地吞噬大量腐爛雜物,在巨大的體腔內產生了大量沼氣。這種化學上稱之為甲烷的沼氣由於純度較高,密度顯著低於嚴重污染的大氣,使龍在空中能象在水裏一樣輕快地遊動。更為恐怖的是它能在口腔內通過下顎骨磨擦產生的火花點燃並噴射出去,通常稱之為龍之息,催化燃燒的溫度可達三千度。這對龍早已嚴重鈣化的口腔和鱗甲並無傷害,卻是其它生物不能抵禦的。
海晨星狡鮚的眼神盡量將恐懼掩藏,使我暗自擔憂,而我能夠給與她的只有祝福。
精靈島是一列弧狀列島,與埃拉西亞以西的環形島埃德蒙島如一把鷹嘴鉗的上下兩顎,鎖住通往埃里古海的通道,那是林肯號墜落的海域。海晨星避開了由太陽教和月亮教佔據的埃德蒙島,離開大陸的第一站選擇了精靈島。
我知道她此行的目的,因此不難通過阿卡夏的監視屏看到她的行蹤。她想獨自探訪林肯號。
我不用擔心她孤身進入埃里古海有多危險,因為她根本辦不到,眼下的危險就在精靈島上。那是我與戰神依凡並肩戰鬥過的地方,曾經在秩序族掌握之中,直到依凡歸隱,我加入了神聖聯盟,龍族捲土重來,重新佔據了整個島嶼。不過我還是佩服海晨星的智慧,島上單一的敵對勢力雖然強大,總是比較鬆懈,有機可乘,比起兩大邪教激烈交戰中的埃德蒙島仍然安全許多。
海晨星在雲層掩護下企圖偷渡海峽,引起一些海妖的注意。這些中立生物本沒有惡意,但好色是其通病。它們顯然揣摩凌雲飛渡的必是一位冰肌玉骨的彩虹仙子,於是群起追逐,引得海鷗翔集,遮天避日。
海晨星施展幻化法術,在雲中留下一尊靜影,以金蟬脫殼之計脫離,擺脫了海妖糾纏。
倩麗靜影果然迷人,我也為之蕪爾,不過我們都忽略了細微的不智之處。雲中飛行難免有跡可尋,到底不易被認出身份,此刻倩影如畫,身份昭然。
我恍然悟出這節也是無奈,但願龍族大意,沒看見即將消失的雲中幻影。
陰雲密佈,黑氣衝天而起,海晨星顯然意識到了危險。還沒拿定主意,一道強烈氣旋捲起漫天黑氣鐵桶般將她圍在中間。
阿卡夏的屏幕一片漆黑,我急忙打開紅外監視,黑幕中一隊火龍怒睜熾紅雙眼張牙舞爪而來,海晨星嬌弱的身軀只餘一團微弱銀光,掌中一支纖細單手法杖光芒可辨。
強烈氣旋影響下海晨星如醉漢溜冰,站穩腳跟也不可能,罔論飛行,頓時進退兩難。此時次元門也不可靠,敵暗我明,一着不慎無異自投虎口。我希望她能及時施展時空道標,這樣不過是一次有驚無險的初試,於她成長長些見識。然而這只是一廂情願。
幾枚碩大火球流星般劃過長空,頓使驕陽失色。海晨星被照得通明。為抵禦可能的烈火傷害,她已施展出魔鏡遮護,更使身形暴露無遺。
巨龍首尾相銜,如巨莽纏身,徑朝海晨星捲來。海晨星臨危不亂,法杖一指,冰箭疾射,電光石火交相輝映,晴空霹靂不絕於耳。
我無言嘆息,重重靠在椅背上。照此情形,若無救援,海晨星在劫難逃。
阿斯卡達不知何時來到我身後,嘰嘰嘎嘎來回晃蕩,顯得焦躁不安。如我一樣,他也是愛莫能助。
阿波羅戰鬥衛星就在海晨星上方,此時我只須撳下右手邊一枚紅色按鈕就能將龍族逐退,但這是神契所不允的。秩序與自由的並存是終結日後神人共識,也是上天給這顆星球留下的最後一線生命機會,我曾宣誓忠誠於神契,也曾目睹許多摯愛的英雄消失在永恆的蒼宇之中而未加援手,海晨星,我當做女兒來珍愛的姑娘難道也只有命中注定的早逝之殤?
海晨星左支右拙,險象環生,雲層中步履蹣跚,秀髮亂舞,驚得花容失色。我驚愕無語,右手不由自主地向紅色按鈕摸去。仁愛與信仰心頭激戰,我摹覺眼前一黑,思想如墮噩夢,昏昏沉沉地不知所措。殘存的知覺告訴我,只消猶豫片刻,海晨星將香消玉殞,而我將繼續我觀察者的使命。
千斤巨石壓在心頭,我默默地合上雙眼,淚水奪眶而出。
巨龍咆哮,海晨星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呼,我知道一切已經太遲。
我黯然轉過轉椅,以手覆額。
摹聽得阿斯卡達一陣嘎嘎驚呼:“嚇,嘎、嘎!內訌!是誰?黑暗戰士!”
我急忙轉身,屏幕上一尊黑甲戰士神威凜然,擋在了海晨星身前,手中一柄光能劍,發出熾紅的光芒。
熟悉的裝束,久違的尊容,奇怪的局面。
黑甲戰士黑甲蒙面,海晨星一聲嬌呼:爸爸!
我詫異,恍然想起她必曾在瓶中之城見過爸爸的模樣。黑甲武士,舊世界武功最高的自由戰士,龍族的盟友,也只有女兒的安危才能喚醒他背叛的意志。而海晨星,我們精心培養多年的寵兒,竟是自由戰士的女兒。一切是多麼的不可思議。然而,奇怪的是,黑甲戰士從不曾出現在終結日後的新世界,他從哪裏來?
黑甲戰士戰劍飛旋,巨龍鱗甲繽紛、毒血玄黃,四散而逃。
我長噓一聲,彷彿噩夢中醒來。黑甲戰士的出現將是一個令聯盟頭疼的事情,然而眼下重要的是,海晨星已安然無恙。
我再次旋過轉椅,將笑容背向阿斯卡達。
“嘎、嘎!是你!”阿斯卡達驚愕地注視着我。
稍微一愣,我轉向屏幕,黑甲戰士化作一團金紅血霧,如一條蚯蚓,慢慢擠入天空中一個黑洞。
我恍然,那是一處時空通道,蟲洞。沒看見黑甲戰士卻甲后的尊容,但一切已經昭然。
千年前,作為自由戰士的我,從眼前的這個噩夢中醒來,為了追逐這個噩夢,以及噩夢中的女兒,我加入了神聖聯盟。
我微笑着注視着阿斯卡達,終於放下了心頭壓抑千年的巨石。
“嘎、嘎,你乾的好事!不過,在聯盟下達拒捕令以前,我們仍是朋友。你快跑。”阿斯卡達興奮地來回晃悠,他一直期待着與我交手,我總是報以不屑。
“當心我取下你的晶片,把你改造成除草機。”我歉然一笑。
是該走了,聯盟智者不像阿斯卡達這麼容易糊弄,他們會輕易弄清因果。
我步出天堂,阿斯卡達緊緊跟隨。
“你去哪?我去哪裏找你?”阿斯卡達焦急地問。
“完美星辰,我等着你。”
仰望蒼天,我至今才明白,自由與秩序都不是我真的追求,心中唯一渴望是真愛。法覺告訴我,海晨星,我的女兒,有朝一日知曉真像,一定會來找我。如今我已經為兩界所不容,就只有去尋找夢中的歸宿,完美星辰。
那是一顆鑽石星球,一面是山,金剛石的山,一面是海,凹面的海,如一隻切工優良的蔚藍鑽石。海晨星,當你來到,這是我能夠留給你的唯一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