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下灘(下)
第三十七章下灘(下)
韓文德見郭諞子嚇得渾身哆嗦,牙齒“嗒嗒嗒”響,說,別怕,沒事。他想起在靖安縣北邊的大腦輪二腦輪與日本鬼子的那場惡戰,他掩護戰友撤退,把最後一顆手榴彈投出厚跳下懸崖,落進剛收過稻子的稻田裏,半截身子插進了泥中,當時摔昏過去了。醒來時正看見一隊隊日本兵從眼前的路上走過,只有十來步遠,皮鞋踏得土地嘎嘎嘎響,那些日本人如果發現了他,一槍打過來,他就沒命了。現在這個距離比那次遠得多,又是黑天,這些民兵即使發現了,他們也不敢像日本人一樣開槍?不過,他還是吩咐郭諞子悄悄的,盡量不要惹麻煩。
忽然聽到有“踢踏踢踏”的腳步聲順渠走過來,郭諞子小聲說,有人來啦,咋辦?
韓文德沒吭聲,忽然站起身,迎着腳步聲走去,兩人一對面,韓文德叫聲大哥,倒把那人嚇得向後連退幾步,驚問,你……你在這兒幹啥?
韓文德說,我們是在夾灘買了菜回去的,走錯了路。
那人鬆了一口氣,說,這條小路是通井上的,沒跌進井裏算你們運氣。
嗨!差點跌到井裏了。
前頭往北都是大路,你們跑到小路幹啥?
實話對大哥說吧,有人追我們的菜車子,不敢走大路。
你們是在夾灘買的菜?一定是夾灘那幾個瞎種追你們?
是。
車子抬進渠中心,我送你們上九支渠。
韓文德和郭諞子在那人的幫助下把菜車子抬到渠中心,韓文德有夜戰經驗,怕車軸在黑夜裏叫喚,給兩輛車的車軸上都尿了一泡尿,行走就沒有一點聲音了,韓文德與那人拉家常,得知那人姓馬,名字叫全清,馬家崖人,剛巡渠回來.。
馬全清說,你們別急,一定送你們上路。
走了約四五里路,渠岸伸到崖邊一個小斜坡,馬全清幫着把菜車一輛一輛的抬上去,再順渠走,拐了個大彎才見到路。馬全清幫韋西生他們把車子拉上渠岸,說,這一下沒事了,你們走吧。韓文德說,馬哥,你是個好人,拉出腰裏的煙袋鍋對馬全清說,抽一鍋。馬全清情卻不過,接過煙袋,摸着摁了一鍋煙抽,說,老哥還是洋煙絲?韓文德含含糊糊“嗯”了一聲。
上路走了一會,郭諞子說,這個姓馬的是個好人。
韓文德說,世上還是好人多。
郭蹁子說,老三,你的煙還敢讓人抽?
韓文德說,咋不敢抽,不知道的人抽着香着呢。
韓文德沒錢買煙,吸的煙都是從路邊、垃圾堆中撿拾的煙屁股,揉搓揉搓晾乾,裝進一個油漬麻花的黑煙布袋裏,乏了就抽一鍋。郭諞子常笑話他,村裡也沒有人敢抽韋西生的煙。嫌臟。
韓文德是打游擊的時候學會抽煙的。國民黨的游擊隊紀律差些,也沒有八路軍一切繳獲要歸公的紀律規定。他幹了六年游擊隊,從來沒有領過餉,基本上的花費都是搶鬼子的。他們最喜歡打鬼子的倉庫,倉庫里有香煙,罐頭,糧食,槍支彈藥,一次他帶隊炸開鬼子一個炮樓,弄了兩箱香煙和肉罐頭,戰士們高興得像過年一樣。他晚上常起來巡夜查崗,抽上一根紙煙就有精神,慢慢的上了癮。手下的人在打死的鬼子身上搜出香煙,錢、金銀飾物,他只要香煙。一直到鬼子投降,香煙沒斷過,那年月,只要沒有吃的用的東西了,打一回鬼子,啥都有了。搶鬼子的東西不犯法。如今和平了,倒抽不起煙、沒飯吃了。
躲過了追菜車子的,他們心一松,腿重了,菜車子也重了,眼見前面一個黑乎乎的村莊,又碰到一個斜坡,肚子實在餓得難受,上不去了,坐下來歇,韋西生從車上取下一個白菜,用手挖白菜心吃,都是荒葉子白菜,心和葉子差不多,也不頂餓,路還遠,如果不吃飯,這些菜就推不回去。韓文德對郭諞子說,你們兩個看着菜車子,我到村裡看能弄點飯吃不能。
這時候一彎冷月已經升起,朦朦朧朧的村子中有狗叫的聲音,韓文德剛進村口,就碰見一位抄着手、鬍子拉碴的中年人,韓文德叫聲大哥,從口袋裏掏出一斤糧票,一塊錢,解釋說,三個人到夾灘買白菜,肚子餓了,大哥能不能給煮一碗包穀珍稀飯吃?中年人看見他手裏的糧票和錢,眼睛一亮,說,玉米珍有一些,沒菜下鍋,你取兩個白菜來下鍋。中年人說他姓馮,小名叫狗蛋。
飯煮好后連鍋端到坡下,一人喝了兩大碗,吃畢了,狗蛋對韓文德說,你有糧票再給我一斤,我不要錢。韓文德問,為啥?狗蛋說,我媽愛吃油麻花,沒糧票買不成。韓文德從身上掏出僅有的一斤一兩糧票,全給了狗蛋,狗蛋把他原來給的一塊錢還給他,他不要,狗蛋心裏過意不去,說,你們等着。跑回家給背來半袋子白蘿蔔。韓文德覺得多了,又給狗蛋掏了五毛錢。狗蛋說啥也不要,幫着把車推上坡,才告別回去。
郭諞子說,文德老弟,你這人真行,到處都能碰見好人。
韓文德說,郭哥,我記得你鬥爭老弟的時候說過,人沒尾巴比驢都難認?
郭諞子說,老三,你別說了,再說我這臉要裝到褲襠里了。
車軸里的尿經過一陣跋涉,又經過一陣歇息,幹了,重新“吱兒吱兒”叫起來,在冬季的靜夜裏顯得分外響亮。郭諞子要再給車軸里尿,韓文德說,算了,沒事了。
走走歇歇,韓文德有點興奮。十五年前打日本,每到後半夜他的精神勁頭就特別大,現在又有了十五年前的那種感覺。
他問郭諞子說,郭哥,我記得你昨天說過咱都是好人的話?
說,說過。郭諞子然後嘆口氣說,好人終究都會有好報。
第二天上午,太陽掛到半天的時候他們回到村子。韓文德到家,他父親對他說,有人報告你販菜去了,隊長來找過兩回,說回來要給你開批會。
韓文德說,不要緊,只要餓不死,批就批,只怕批的人肚子餓得沒精神。
下午,韓文德繼續到學校和郭諞子做糞,在校門口遇見了沈殼子,沈殼子貧協主席,家裏窮得丁當響,吃了上頓沒下頓,卻愛開四類分子的鬥爭會,得知韓文德和郭諞子去販菜,嫌韓文德不給他請假,見了韓文德臉上扭曲,威脅說,看我叫隊長開鬥爭會收拾你。韓文德一句話沒說,只是微微呲牙一笑,與郭諞子一起擔糞做糞去了,氣得沈殼子在後面咬牙瞪眼。
晚上,隊長找到韓文德,沉着臉問,群眾反映你帶郭諞子販菜,是不是?
韓文德說,不是,家裏缺糧,買點荒葉子白菜填補填補。
咋不請假?
你沒在家,給誰請?
韋殼子催我開你的鬥爭會,你說開不開?
開吧,沒啥,這種事不能讓你當隊長的為難。
隊長罵聲媽的B,沈殼子算啥東西,我不開他敢咬了我的毬。隊長看不起沈殼子,聽說沈殼子想奪他的權當隊長,恨得牙痒痒的。
隊上的隊長已經換了兩茬了,過去整得韓文德坐監獄的隊長黎世英因為貪污統銷糧被撤了職。這個隊長姓劉。
韓文德以後聽人說,沈殼子說不動隊長,後來告到鄉上,鄉上來人追查,隊長解釋,韓文德家裏缺糧,到夾灘買些低價菜回來吃不犯法。他十四歲當兵,抗戰八年,跟日本人敢真刀實槍的干,死都不怕,還怕你批鬥。
所以鬥爭會就沒有開。郭諞子後來做糞的時候對韓文德說,隊長也是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