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直到我和大慶上了初中,我的記憶又重新煥發得明晰真切。

日子像套了驢的磨盤一樣不停歇地流轉,我和大慶都在念初二的時候,大概是五月份的季節,雙水村下了一場沒頭沒尾的冰雹,人們不知道它是從哪裏過來,又是從哪裏離去的。事後在確定了上游的望月村和下游的燕子村都毫髮無損的時候,雙水村的人們才一臉無奈地說:真他娘叫禍從天降啊。

周末回家走進村子,曾經像海浪一樣連綿起伏的金燦燦的油菜地化作烏有,成了一片凌亂不堪的光桿司令,而那幾天前還昂首挺胸的麥穗也如同雙水村的村民一樣怏怏地耷拉着腦袋。村民們臉上寫滿了疲乏和無奈,他們做夢放屁打哈欠都不會想到夏至的***還會從天上砸下冰疙瘩,更讓他們驚詫不已的是冰疙瘩幾乎不偏不倚的沿着雙水河一路劃過,正如我童年時每夜都能精準地將童子尿尿在尿窩子裏一樣毫釐不差地將兩岸農田糟蹋成一片廢墟。

回到家,冬梅告訴我們,家裏已經青黃不接了。父親苦不堪言地說,密密麻麻的冰疙瘩從天空砸在土地上的聲音就像播種時灑出的一粒粒種子一樣呼呼作響,也像打土夯的杵頭把潮潤的土地砸成大坑小窩。

等我們下一周再回家的時候,父親已經南下打工去了。父親是跟着燕子村的一個遠房叔叔一起走的,他走的很倉促,甚至連一言半語的交代話都沒有留下。我們忽然若有所失,不知道父親將會是在什麼時候回來,我們只有騎坐在門檻上等待。

那些日子,我和大慶上學吃穿都很艱難,回家冬梅對我們悉心照顧,甚至讓我們足以感受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柔性和慈美。冬梅那時已經十八歲了,出落成一個豐滿漂亮的大姑娘,也就是說紅軍當年眼巴巴瞅着發育的姑娘已經成熟了。村裏的人見了都說冬梅長的跟母親是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尤其是熬老太,逢人便說冬梅和月英是一個泥巴果搓成的,說冬梅像母親發梢繫着藍白相間的格子布時一樣漂亮,還說冬梅是鳳凰山上的一隻金鳳凰。她儘管已經年近古稀,卻依舊矍鑠活躍,每天早晚依舊可以看見她扭着小腳顛簸在她兒子的一畝三分地上,她依舊擅於言談,卻不知何時在她乾癟的嘴巴上習慣性地多出半截燃燒的香煙。她說話的時候,空洞的口腔開合之間,也隨之吞吐出裊繞的煙霧。

耄耋之年的她吸一口嘴巴上剩下的半截香煙,不經意輕吐出淡藍色的煙霧,如同黃昏的夕陽下裊起的炊煙,顯得融洽而真切。

在村民們奔波的路上,在村民談笑的人群里,在雙水河的青石板旁,隨處可以看見她的身影。甚至在過年趕集的時候,在何大鬍子轟嗵嗵的拖拉機車斗里,也可以看見她居高臨下的姿勢,她嘴巴里香煙冒出的青煙與拖拉機煙囪里的黑煙,相得益彰。對此,老王村長耿耿於懷。他想,天底下哪有當娘胳膊肘還往外拐的。他認為那些搭何大鬍子拖拉機的人都是不買他老王村長賬的刁民,那是給何大鬍子助了威風,添了人氣。事實上也正是如此,何大鬍子的拖拉機很少有人搭坐,而那些坐在何大鬍子拖拉機上耀武揚威的人,就是雙水村為數不多的刁民,比如老孫頭的兩個兒子金虎和銀虎。當時村裡流行了一句兒謠:王老四,大鬍子,兩個出門碰鼻子;一個是虎,一個是狼,當官兒開車講道行。這個村莊的兒謠就像山野間飛起的一群群山雀,總會在不經意間飛得鋪天蓋地。

金虎、銀虎兩兄弟早幾年在深圳打工,三年前衣錦還鄉。金虎還從外地帶了個濃眉大眼的姑娘回來了,臉盤有向日葵那麼大,那麼圓,棕黃的膚色,說起話來聲音粗獷,大家在背地都說金虎是一隻公老虎,這回討了只母老虎。

要說鞋穿起來合不合腳,自己最清楚。金虎對這隻母老虎相當滿意,因為這不僅是一隻兇悍的母老虎,而且是一隻持家的母老虎。母老虎來到老孫頭家,第一件事便是改革分家。老孫頭跳起來疾言厲色地吼道:“一泡狗屎兩兄弟還要分着吃?”她卻頭頭是道地聲稱:“分家的事,趁早不趁晚,省得鬍子頭髮連成一把。”

繼而,這個像狗屎一樣分文不值的家被一把無形的刀,剁成了大小不勻的兩半。金虎和他的媳婦帶着那一大半狗屎另起爐灶,銀虎就和老孫頭住在那間住過祖孫三代的徒有四壁的兩進老房裏。老孫頭成天詈罵金虎的媳婦,是個毒女人,接着又罵金虎是個軟骨頭。

但老孫頭好歹還住在生他養他的老房裏,熬老太自從落心溺死後就被老王村長和秋菊攆了出來。她現在安然自得地坐在何大鬍子的拖拉機上,並不是她的胳膊肘往外拐,只因她覺得有時候親兒子還比不上乾兒子。當年被兒子兒媳從自己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屋裏攆出來,多虧了兩個乾兒子何大鬍子和我的父親劉青山,抽空在她家的草垛附近搭了間草屋。在她眼裏,親兒子和乾兒子,那就是手心手背的肉了。

以至於在她與別人的聊話中,當有人問及身後事時,她總會不動聲色會地說:“我有四個親兒子,還有兩個比親兒子更親的乾兒子,退一萬步還有咧。”

人們就笑着說:“豈不成了比你乾兒子還親的兒子。”她笑而不語,顛簸而去。

在我看來,她不僅矍鑠,而且是一個豁朗的老人。

在我和大慶中考結束的那個暑假,熬老太帶來一個結實高大的年輕人介紹給了冬梅,這個年輕人讓我突然想起了我的乾爹錢剃頭匠。他們個頭相當,皮膚黝黑健康,手掌都寬大地像鴨鵝的蹼掌。只是他總在說說笑笑,顯得輕浮,而他俊俏的外表給人華而不實的直覺。

年輕人是熬老太娘家的唯一侄子,這個唯一不是計劃生育一胎化的產物。在國家鼓勵人民日夜發電造人的年月里,他的父母和他族上的七嬸六叔卻都像打不上火的電瓶一樣干著急。好在他的父母半輩子求觀音拜菩薩總算顯了靈,年過不惑才賜得了貴子。這個獨苗如同熬家的星星之火,自然剛足二十就要開始履行他的燎原義務。他說話時顯得客氣斯文,與他高大魁梧的身材判若兩人;他不像村子裏的男人們總愛講葷段子,他總是故弄玄虛地談着一些讓我們姐弟三人膜拜而糊塗的哲學,可我確定從來沒有聽他說出過蘇格拉底、黑格爾或者尼采任何一個哲學家的名字;他幫冬梅挑水砍柴,還下地給莊家鋤草,又從鳳凰山上摘回半簍獼猴桃;最關鍵是他還會打獵,他在生產五隊的烏龜山上打回來的都是野雞,在我家門前的鳳凰山上打回來的都是野兔,他就說:“鳳凰山上沒野雞,烏龜山上沒王八。”

一切都自然而然,這個年輕人也不費周折地將冬梅獵獲了。我甚至看到了一個老練的獵人在毫無懸念地完成一次捕獵后,一臉傲氣和收穫的表情。

冬梅像一隻溫順的獵物毫無戒備地步入獵人的陷阱,這讓我和大慶再次若有所失。在另外一個地方,一枚眼巴巴瞅着成熟的柿子卻落在了別人的懷裏,這也讓紅軍感到若有所失,自此他和他的父親學會了酗酒。然而,這個陷阱竟然讓失足的冬梅在命運面前的一再掙紮成了困獸之鬥。

年輕人叫熬磊,這是個讓我至今也一提就上火的紈絝子弟。他乍看起來人模狗樣,磊落大方,實則確是個衣冠禽獸的偽君子。在花津鎮,居民都稱呼這個花花公子叫作石頭包,性子倔強,不可開化。後來才聽說他就是因為在花津鎮上臭名遠揚,才找到他你已年邁的姑姑熬老太在鄉下說媒,而熬老太對這種牽線搭繩的做媒閑事的興趣不減當年。而此次,熬老太照舊依着規矩,要求她的侄子熬磊在公共場合稱呼她乾媽,在熬磊窘不堪言地時候,她一臉嚴肅地說:“家有家法,行業行規。眼下已經是亂了輩分,冬梅她爹是我乾兒子,按說你比冬梅長輩。輩分亂了,規矩可不敢再亂了。”

到底熬磊也就在帶走冬梅的那一天才唯唯諾諾地喊了熬老太一聲乾媽,這讓保住晚節的熬老太老淚縱橫,好說歹說娘家延續香火有望了。

父親是在冬梅淪為熬磊的獵物半個月後,才風塵僕僕地返鄉回家的。隔有一年不見,父親背着一個藍色牛仔包回來了。父親背着那個被撐成柱形的牛仔包,讓我不由聯想到平日裏他背着王老大編織的背簍回家的情形。這次他是一個人回來的,他說那個燕子村的遠房叔叔再也回不來了,但他說著話的時候他還不知道冬梅以後也很少會再回來了。

那個下午,父親背着背簍般的背包,給我們激動地講述着這個故事。父親說,那個遠房叔叔別人都叫他長生,他是我乾爹的表弟,據說當年父親把我送給姓錢的寄養也是這個叔叔引介的。曾經百般怨恨被送養的不公,然而此刻得知真情,反倒生出一絲悲痛。畢竟是一個在我的生命里曾經留下了足跡的人,如今卻早早辭世。

長生叔叔和我父親同在深圳的一家私人煤廠挖煤,那時男人們在外面做農民工,要麼上建築工地做搬運工,要麼就是跟着私人老闆挖煤採石膏。挖煤是最鋌而走險的,工資確也是拿得最多。當時長生叔叔對我同行南下的父親說挖一年煤掙的錢抵得上種地三年的收入,但其實挖煤和挖地是一個工種,無非一個在地上,一個在地下。他還不失詼諧地說過:“還有地下哩,領導下的工農無產階級理所當然也該有地下工農無產階級。”父親是一個不太有主見的人,說來也是第一次出遠門,自然就跟從長生叔叔做起了地下工農無產階級的工作。

父親說,地下工作很黑暗、潮濕,一起的四個人是一個搭檔小組,他和另外一個河南佬負責用翻斗車將煤石往洞子外拉運,長生叔叔則和一個東北大漢負責將煤鏟進翻斗車。他和長生叔叔每天在煤道里說話很少,因為他倆一說話,另外兩個外地人就要唧唧歪歪地打問半天,害得他倆本來就氣喘吁吁還要裝腔學調或者用口吃拙劣的普通話給他們一一道來。他們在煤道里也看不清彼此的臉,因為大家的臉早已刷成了煤灰的顏色,偶爾父親會抬頭用額頭上破舊的礦燈對準長生叔叔,說:“你成包黑子了。”長生叔叔則也用破舊的礦燈探照着父親的臉說:“你成非洲人了。”然後,河南佬和東北大漢便又不厭其煩、唧唧歪歪地問天問地,問屎問屁,父親和長生叔叔便哈哈大笑起來,朗朗的笑聲在煤道里回蕩繚繞,有時會震得煤塊呼啦啦松垮下來。

說到這裏時,父親說話時的神情逼真,邊敘說邊追摹起那段往事,我明晰地洞見父親臉上皺紋間的愜意,如同一圈圈縠波蕩漾開來。

他肩頭的那個高高矗立的背包晃晃悠悠,把父親凌壓得矮小。我說對父親說:“我看見你的頭頂了。”

大慶接着對我說:“我也看見你的頭頂了。”

那時大慶確實比我高出大半個頭來,我至今仍置疑那是他比我多吃了米油的緣故。

父親看着我和大慶笑得更生動了,臉頰、額頭、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來,像犁地時躍然翻開的一道道土壤。

這時我才開始注意到父親的那張臉,笑起來時臉頰兩側的顴骨突兀的更顯眼了,一雙眼睛在這突兀的顴骨的凌威下,如同是突兀的白馬山腳下的兩口老井。他厚實的嘴唇周邊生長着凌亂的絡腮鬍須,彷彿是田埂上的茅草在勁風中搖曳。兩鬢的頭髮白了几絲,在殘陽的輝映下,與多數的黑髮格格不入。那應是一種剔透的白,無言的白,沉澱的白。

當黃昏的晚風在我耳畔呼呼響起時,我聽見了雙水河嘩嘩的流水聲,聽見了燕子歸巢嘰嘰的嘶鳴聲,也聽見了父親哼哼的嘆息聲。

父親臉上的笑容也隨着嘆息聲的發出而收斂,他緊鎖眉頭,抿着嘴唇嘖嘖地說:“長生呀,說好一起出去一起回來的。”

我和大慶都安靜地站在一旁,等待着父親可以給我們講述一個完整的故事。像吃湯圓時被燙了,吃冰棍時被凍了;像看牙醫被一隻手電筒往裏探照着,學拼音時老師讓鸚鵡學舌地標準發音般半張着嘴巴,我甚至看見大慶的嘴角流出了一條長長的口水。

父親欲言又止,大慶便將即將垂落的口水猛然吸回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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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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