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一條褲子

第十九章 一條褲子

晚上,時文彬請白月生在後衙吃了頓飯。

飯很簡單,一個白菜炒肉,一個土豆絲,一個家常豆腐,一個紅燒茄子,一盤花生米,一盆雞蛋湯。是時文彬親自下廚做的。

“為什麼要請我吃飯?”白月生想不明白。這是時文彬來到鄆城請人吃的第一頓飯,他不請同為命官的縣尉唐武,也不請實權在握的朱仝和雷橫,更不請人緣最好的押司宋江,反而單獨請了在衙門裏地位最低下的白月生。時文彬前幾天還抄着水火棍滿大堂追打他,今天下午還盤算着要用竹筐壓死他,到了晚上,居然一改常態請他吃飯,難道這位太爺又生出了什麼齷齪想法?

“也沒什麼。”時文彬輕描淡寫道。

“真沒什麼?”白月生不相信。在時文彬說出請他吃飯的真實用意以前,他可不敢坐下來動筷子,萬一在吃了這位太爺的飯以後,太爺伸手跟他訛飯錢咋辦?

“你想得太多了。”時文彬笑了笑,“經過一下午的相處,我感覺你這人還算不錯,是個可以結交的朋友。”他邊說話,邊給兩個酒杯倒滿酒,坐在餐桌前,笑望着站在他對面的白月生,道:“三天前,我坐在大堂上,看着滿堂衙役,看了足足有半個時辰。那時候,我發現你和他們的表情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白月生納悶道。

“當時,你的表情看起來很無辜,眼神中還夾雜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迷茫。從你的表情中我可以看出來,你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怎樣的事情。而另外那些人,除了你之外的所有人,他們看起來都很理直氣壯,都很不把我放在眼裏,他們甚至早已預料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實也是那樣,接下來,他們果真就齊刷刷跪在地上,而你緊接着雖然也像他們那樣做了,但我看到你明顯地慢了半拍。那時候,我沒有深刻地去探究你和他們之間的不同,直到今天下午,當我說起那兩個竹筐,看到你在非常認真地聽我說的時候,我便感覺到,你的本性不壞,值得一交。”時文彬做了個請的手勢,“如果你願意,就坐下來,跟我喝杯酒。如果不願意,你可以現在就走。”

白月生沒有走。雖然他隱約感覺到時文彬的話里有一些拉攏的意味,但這些話聽起來還是比較真誠的。更何況,他一個升堂時站在最末尾的衙役,有什麼值得時文彬可拉攏的?

於是白月生坐了下來,端起酒杯,跟時文彬幹了一杯。

一杯開了頭,便有第二杯。有了第二杯,自然還有第三杯,第四杯。

酒的度數不是很高,時文彬和白月生都喝了不少。起初時,二人只不過聊一些不咸不淡的話題,待到幾十杯酒下肚后,時文彬“請教”了白月生一個問題:“你覺得,人要怎樣活着,才算開心?”

“開心?”白月生想了想,他已經很久都沒有想過這麼奢侈的問題。每天有大把大把的錢讓他去揮霍?每天都有成群結隊的美女脫光了排着隊等他去臨幸?每天都吃着山珍海味?每天都穿着鮮衣華服?每天都……

想來想去,白月生髮現,無論如何,似乎都不會太開心。那麼,他心底里真正嚮往的開心是什麼?雖然他很清楚,但又刻意不去想那些真正能讓他開心起來的事情,因為那些都離他太過遙遠,比十個光屁股妞站在他面前都要遙遠。所以他此時,突然感覺有點迷茫,有點不知所措。

真正的精神病,有很多是在獨自思考的過程中發瘋的。

白月生喝下一杯酒,強迫自己停止了邁向發瘋的道路,然後把這個深刻的問題拋回給了時文彬:“你覺得呢?”

“小時候,我的家裏很窮,”時文彬道,“我在七歲以前,從來都是光着屁股的。那時候,我最大的嚮往是能讓自己和其他孩子一樣,穿上一條像樣的褲子。七歲那年,當我穿上一條破破爛爛的褲子時,我開心了一年。十四歲那年,家裏的生活稍微好過了一些,我也開始讀了一些書,看到鄰家的孩子九歲了還沒有褲子穿,我又為這件事開心了一年。二十一歲那年,偶然間讀到一首詩,,歌中詞句,‘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使我深深地震撼,時時刻刻再看到光着屁股的孩子,我便再也開心不起來了。那以後,我便立志科舉,夢想為官。做官,不為別的,只要能讓天下的人都能穿上一身像樣的衣服,都能吃上一口像樣的飯食,到那時,便是我最開心的時候,我這官也就沒算白當。”

白月生道:“你沒聽說過一句話嗎?”

時文彬道:“什麼話?”

“當官不為攬金銀,不如回家賣屁股。”

時文彬大笑,道:“你喝多了吧?那句話的原句是‘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屁股’!”

夜已很深。

白月生一步三搖,從衙門裏出來。時文彬本來說要送他出去,但剛說完,就站起來獨自找床去了,把白月生晾在一邊,自顧自趴在床上打起了大呼嚕。

白月生出了衙門,扶着牆,在月色下慢慢地走着,突然感覺眼前一晃,似是有個人從他面前如風般跑了過去。強打起迷濛的雙眼,四下里望了望,沒發現什麼異常。剛要繼續前行,突然發現街道的盡頭,有一個綽約的身影疾步走出,一閃而過。

回想着着這個一縱即逝的身影,白月生感覺有點熟悉,像是在哪裏見過。

——盜版閻惜嬌!

“大半夜,她在街上晃什麼呢?”白月生加快腳步,急匆匆趕過去,但走到她身影消失的地方時,卻已瞧不見閻惜嬌的影子。

帶着疑惑,白月生回到宋江的家裏。宋江還沒有回來,怕是還在唐武家裏喝酒。

睡了一夜,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時,白月生才揉着生疼的腦袋醒過來。宋江不在,好像是一夜未歸。

這一天,時文彬還是沒有坐堂。他也是睡到日上三竿,起床后稍加洗漱,便徑直來找白月生了。

“走,去吃個早飯!別穿公服!”語氣很平和,卻不容白月生推辭。

“我吃飯,你掏錢。”時文彬道,“我的月俸是十五兩,你的月俸是三兩,但你的生活想必比我要過得好。”

“何以見得?”白月生有點納悶,還有點憋屈。他一窮二白的,生活費都是宋江給的,哪兒就比縣太爺的生活過得好了?這位太爺還沒當三天清官呢,難道就要墮落了?就開始思想奢華的生活了?就想從自己這裏學一些敲詐的本事了?

白月生心中暗嘆。他不是嘆息時文彬的轉變,而是嘆息時文彬找錯了人。他要是找衙門裏隨便一個人,誰都能教給他一些魚肉百姓的本事,但在這方面,白月生懂的似乎還不如時文彬多。他唯一的一次敲詐,還是在澡堂里沾了朱仝和雷橫的光,而且那敲來的十兩銀子還沒被自己捂熱,就被風騷的閻母撒着潑從他手裏明搶去了。

吃了早飯,時文彬便背着手,開始在街上轉悠起來,白月生在他身後跟着。轉着轉着,就轉到南街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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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美人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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