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第一章 1

柳家莊跟千百個農村沒有什麼兩樣,藍藍的霧嵐罩着墨綠色的山莊,村道上老牛踏着沉重而老練的步伐,低矮的茅屋上長滿苔鮮,傘蓋似的槐樹上喜鵲築窩,老人們蹴在陽牆底下捉虱,敞胸露懷的婦女們坐在碾盤上一邊給孩子餵奶一邊諞閑。日子在不經意間溜走,昨天跟今天一樣,今年跟去年區別不大。村頭的土墳在一年年增多,毛驢馱來的媳婦們不斷把新的生命繁衍,粗瓷碗裏的糙米雜菜使生命得以延續。人們沒有奢望,誰也不會將這苦澀的日子改變。

年關到了,生產隊殺一頭年豬,每家分得窄窄的一綹,家家鍋里飄着肉香,老人孩子們臉上顯露出少有的滿足。新娶來的媳婦進了洞房以後,村人們會美美地吃上一頓羊肉。羊是從生產隊羊圈裏拉來的,生產隊長的話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威。誰家娶媳婦生產隊都會送一隻羊,但不是白送,得扣新郎倌五百個工分。就這,小夥子們也樂意,一個工值幾分錢,管屁用。

隊長柳金貴的千金柳茹在縣城讀高中。一同上高中的還有村裏的兩個後生,一個叫楊學武,一個叫潘明鵬。在知識青年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最高指示的指引下,三個一心想在外邊闖世界的年青人又無可奈何地回到村中。雖然肚裏沒有幾滴墨水,但見過世面的年青人到底與眾不同,三個人常聚在一起“指點江山”,慷慨激昂地談論着各自的抱負。他們看不慣村人們的慵懶和散漫,發誓要在廣闊天地里大有作為一番。

偶而,在大腦某個忽明忽暗的角落,會有一些資產階級情調湧出。有時,楊學武或者潘明鵬會對着柳茹日漸隆起的胸脯發痴,賊眼溜溜地瞄一眼姑娘紅紅的嘴唇,白皙的脖頸。村裡人都穿家做的布鞋,一雙平絨面料的塑料底鞋居然能顯出姑娘的超群和與眾不同,凡立丁褲子勾勒出姑娘豐腴的臀部,綠色的確涼麵料的軍用上衣代表了那個時代的風尚,領袖像章恰到好處地別在姑娘胸前隆起的部位上。姑娘早就讀懂了楊學武跟潘明鵬的眼神,她覺得他們二人都不錯,跟他們在一起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亢奮。真要讓她在他們中間選擇一個,她還真難選擇究竟跟誰。於是,姑娘玩起了等距離外交的遊戲。她對他們的每一點苦惱都表示同情,每一個細小的想法都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帶着誇張的興奮接受二人一些細小的關懷,神秘兮兮地說一些令二人心驚肉跳的話語。柳茹曾經悄悄地告訴潘明鵬,當隊長的爹正託人給她在城裏找對象,驚得小夥子一連幾天茶不思飯不想睡覺不香。柳茹曾興高采烈地對楊學武宣佈說,她那個在外當兵多年的表哥來信了,要接姑娘到兵團做工,那裏耕地不用牛,點燈不用油,吃飯進食堂,穿衣發軍裝。嚇得楊學武像發擺子一樣渾身發抖:真的?啥時候走?

秋天,柳茹爹託人給柳茹在公社捲煙廠找了一份臨時工,月工資十八元。就這,也比在隊裏幹活強許多。到公社拉化肥的牛車捎走了柳茹的鋪蓋卷和生活用品,吃得滿面紅光的公社劉幹事推着嶄新的“飛鴿“牌自行車向柳隊長握手道別,柳茹一抬腿斜坐在劉幹事的自行車後座上,一隻手搭在劉幹事的肩頭,自行車蛇樣地扭了幾扭,沿着彎彎曲曲的山間小路前行。間或,劉幹事回過頭對姑娘說著什麼,姑娘格格地笑着,空曠的田野里響起了一串銀鈴。

潘明鵬跟楊學武站在玉米地里拄着鋤把,心情複雜地看着眼前發生的一幕。

柳茹走了,潘明鵬楊學武一下子感到無所適從。充滿激情的歲月,人的思維變得扭曲。革命橫掃了牛鬼蛇神,卻無法禁錮人們思維的心靈,有根的植物授粉結實,無根的動物交配繁衍,主宰萬物的神,賦予人類思維的功能,除了交配與覓食之外,會思維的人還會幹兩樣事:創造財富和發動戰爭。財富靠芸芸眾生去創造,戰爭卻是統治者們的專利。無數次戰爭演繹了豐富多彩的歷史,也創造出無數個眾目矚望的英雄。柳家莊有個白起峁,白起峁上有幢白起寺,相傳秦國大將白起曾在這裏屯兵習武。登白起峁舉目眺望,縱橫交錯的溝壑將黃土高塬撕的田間小路連接着周圍幾十個村莊。這裏的臣民曾是白起將軍的屬下,將士們征戰六國在這裏駐腳,戰袍上浸透着殺戮百萬敵國兵勇的血漬。歷史無考,誰也辯不得真偽。方園百里的百姓卻對白起頂禮膜拜,滔滔不絕地談論白起坑趙卒四十萬的偉績。“長平一坑四十萬,秦人喜歡趙人怨”。

誰也沒有預約,卻好像息息相通,落了第一場冬雪的早晨,柳家莊最有才華的兩個年青人在白起峁上不期而遇。

白起峁上僅存一些殘壁斷垣,還有仰卧在草叢中的石羊石馬。歷史學家已無數次將這裏翻耕,任何一點值得研究的瓦礫都被帶走。楊學武潘明鵬在石羊石馬上坐下。小潘掏出一包煙,九分錢一包的那種。遞給小楊一支,划根火柴點着,默默地抽。

楊學武祖籍河南,潘明鵬老家四川。在那不堪回首的年月,父輩們攜兒帶妻一路乞討,相繼在柳家莊落戶,柳家莊地廣人稀,隨便在哪條溝里刨土下種,秋後總能收穫三斗五斗。

兩小無猜的年月,曾經光着屁股在河裏捉螃蟹,肚臍眼對着肚臍眼頂牛,捉住小雞雞比賽,看誰的尿繩更高更遠。眨眼,風吹草長,娘手裏鞋底的尺碼在一圈圈放大,去年苫住屁股的汗衫今年卻露出肚臍眼。倆人像吃了化肥一般瘋長。一個竄到一米八十,另一個長到一米七八。不過,個子稍低的潘明鵬看起來比高個子楊學武壯實,都是濃眉大眼高鼻樑,英俊威武。潘明鵬胡茬臉,肌膚微黑;楊學武頭髮稍稀,臉上白凈。兩人都參加學校籃球隊,精湛的球技總能博來場外女生略帶誇張的喊聲。武鬥升級的歲月,雙方的父母害怕自己的寶貝兒子有閃失,把兩個一心想用生命和鮮血保衛偉大領袖的“英雄”鎖在家中。

雪壓雲低,漫天白絮,俯看不遠處白雪覆蓋的山莊,倒也生出一些溫柔的衝動,那裏埋葬着他們的童年,媽媽的眼神永遠是那樣動情,長輩們罵著諢話互相取笑,年青的哥嫂們燕子噙泥般經營着他們的小屋,日子安祥,似潺潺流水,老牛舐犢。

誰都能猜到對方的心思,誰都不願先開口。假如沒有可惡的世界地理,他們誰也不會知道地球是圓的,也不會知道地球上有四大洋七大洲。知道了世界上有四大洋七大洲的小楊小潘們不會甘心柳家莊的土地將他們的雙腳禁錮,總想到外部世界去看看,去闖闖,去體驗另一種生活,實現另一種夢想。

終於,小楊抬起頭,有意無意地問:你最近見到柳茹沒有?

小潘帶着一種輕佻的口氣回答:沒有。

其實,前不久,在公社革委會門口,小潘遇見了柳茹。姑娘脖子上圍巾艷紅,紅格子棉襖,毛嗶嘰褲子,熱情中帶着輕佻的誇張和炫耀,跟小潘啦呱了幾分鐘,抬起手腕,亮出明幌幌的手錶。一聲嗲叫:哎呀,馬上遲到了,對不起,改天再諞。說完,夾風帶火地走了,半高跟的皮鞋敲打着磚鋪的路面,發出節奏強烈的迴旋。

小楊倒是誠實一些:我倒是看見柳茹了,穿着皮鞋戴着明幌幌的手錶。

靠她每月掙那幾個鋼蹦兒,買只錶帶差不多。小潘一臉不屑。

多半是那個幹部爺送的。

說不定是公社劉幹事給買的訂情之物。

……

提起柳茹,兩人心裏都隱隱作痛。曾經在一起玩過“老鷹抓雞”、“娶媳婦”。曾經那樣孱弱、怕羞,一手牽着小潘一手牽着小楊走在上學的路上,雨天心甘情願地爬上小楊小潘的背,讓他們馱着她走。籃球場上小楊小潘龍騰虎躍,籃球場邊柳茹熱情地喊叫和拍手。眨眼,姑娘栗色的瞳仁里少了童年的天真,瞅人時總是帶着僚撥和挑逗。不用智者點撥、仙人指路,三個日臻成熟的心靈都在互相感悟着對方,三個年青的軀體都在積聚着力量。柳茹最清楚兩個小哥哥的心儀,每每想到小楊小潘對她的種種關愛,便心如鹿撞、臉似燒碳,全身溢滿幸福感。

此刻,雪地里飄來一簇紅梅、一團火球。走近了,竟是柳茹。小潘小楊瞪大了眼,大雪天柳茹跑上山,找他們做甚?

姑娘沒有半句寒喧,從棉襖兜里掏出兩張表格,遞給小潘小楊:徵兵的來了,住在公社。你兩填好表后先到公社讓人家目測,不要錯過了這個機會。

對於農村小夥子來說,當兵是他們跳出農門的唯一出路。可是全公社一萬多人口,只有兩個徵兵名額,那麼多關係後門,那麼多人傑精英,就算一切都能過關,誰能保證他們兩個都去?

公社籃球場上,前來驗兵的各村小夥子們玩起了籃球。小楊小潘高超的球藝威武的雄姿讓前來接兵的薛連長為之動容。他跟公社武裝幹事說,假如一切過關,這個公社就他們兩去當兵,定了。那天下午,薛連長自掏飯票,為小楊小潘在公社食堂買了一碗燴菜,半斤蒸饃。

穿上草綠色的軍裝以後,小楊小潘又回村住了一宿。聽完了爺爺奶奶舅舅姑姑姨姨爸爸媽媽的忠告以後已是深夜,柳茹約小楊小潘來到村當中的大槐樹下,寒夜裏刮來凜冽的北風,姑娘哈了哈凍僵的手,從挎包里掏出兩本筆記本,兩本紅寶書,兩支鋼筆,分別送給小楊小潘,然後瞅定他倆,說:你倆誰穿上四個兜的軍裝(提干),我就嫁給誰。

那是公元1968年的冬天,大街上鑼鼓喧天,偉大領袖的又一最新指示頒佈。

厚實、嚴肅、客觀、可信、負責,不嘩眾取寵、不愚弄讀者,寫一部傳世之作,寫一部死了以後當作枕頭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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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楊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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