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月光下的梅朵

第八十一章 月光下的梅朵

第八十一章月光下的梅朵

他原來就在那裏閉關!!那座看似廢棄的荒疏院落!!

我就不能想到:閉關修行之人,從來不出院門,不見外人。所以院門裏面是他栓上的,外面是送糧的人鎖住的。送糧的人,三個月才有一次進入,也是不入內。糧食送進門去,即會鎖門。所以牆內牆外,在閉關時期是兩個世界。

我不知道這些!

我的腳步,不含血肉的生動,英靈一樣空飄的腳步,在朝那個殘牆緩步移動。

廢棄的院落,一堵殘牆,一間不高的碉房,他原來就在那裏閉關!而我遊魂一樣地圍着這堵牆轉來轉去,坐在牆根下發獃。望牆體下方那深暗的河谷發獃。聽溪澗夜以繼日地轟鳴,吸着經廊里轉經揚起的塵埃,聞着酥油味道的女人們從我身旁默默走過,腳步那麼匆忙,像去奔赴一場輪迴的約定。活佛打卦說我的魂魄迷失在青稞地里,我想如果真的迷失,它就迷失在一堵不起眼的殘牆跟頭。

一尺厚的土牆,卻隔出一世遠的距離,叫我欲哭無淚。

身體伏於僧房的院牆大門,臉面貼在上面,也是不敢相信這裏會有人跡。因為這扇木門,上面這把鐵鎖對我撒下了謊言。所以一直以來,我只當它落拓、孤寂、風雨飄搖。哪裏會想它寂寞中也有生活!

淚水扑打在門板上,幾近腐朽的木門,會把它吸收下去。你流淌多少,它吸收多少。根本不在意你的體內,卧着一口深暗的淚泉。

班哲輕輕挨近我,“早晨,也許就在你卷鋪離開后,月光出僧房的,他現在應該在寺廟裏。

我轉身,抓步往寺廟趕。

班哲緊跟身後,擔憂的聲音點擊在耳邊。

“梅朵,見到他,發生什麼事都必須冷靜。你要記住:那是寺廟!他已經是一個喇嘛!”

“可是班哲,你說我們還會有希望嗎?”

班哲一旁止步,他晃悠的眼神似是在問,“我們?”檻內和檻外,還算是一家人嗎?

多農喇嘛的寺廟,從來也沒有這樣高大,這樣高不可攀。是的,我站在它的廣場下方,我就像依附於它的某個台階縫隙間的一介塵粒,那麼微小。

正是一場念經結束,寺廟裏喇嘛們從大殿出來,廣場上到處是流動的絳紅。跟我在巴桑家帳篷里做過的那場夜夢一樣情景。

緊迫的視覺,執意虛化的空間,我想我腳步走得有些飄忽,已經快三年。唉,再見那個人,他會是什麼樣子?仍然一身藏青的氆氌?仍然暗藏憂鬱的眼神?仍然不斷打得響亮的口哨?仍然可以隨口編出情歌……

“喇嘛拿加素切,桑吉拿加素切,曲拿加素切,根堆拿加素切,喇嘛意當耿秋松拿加素切……”

我開始念經,斷斷續續,混亂的經聲。“喇嘛拿加……素切桑吉拿加……素切曲拿加,素切根堆,拿加素切……喇嘛意當耿秋松拿加……”

“班哲,你告訴我,是不是這樣念下去……一切就會如願?”

班哲沒有直接回答我要不要繼續念經,只是聲音緊迫。

“梅朵!這是寺廟!是寺廟!!”

寺廟?嗯,是的,那雄渾佛殿,博大廣場;那厚重經塔,獵獵經幡;那藏紅袈裟和莊嚴佛像;如此肅穆高深,神聖威嚴,不可侵犯。

我看到廣場上赤潮一般的人流,看到一個青年,他的長發已經剃度,手執經書。穩步,沉着。口念經語。高大的外身,裹着寬厚復疊的絳紅僧袍。

那是月光嗎?

我想那不是。因為他身上沒有月光的神采,眼神里也沒有月光的深暗隱藏。他那目光里只有一種純粹。唉,你不能對一個出家人的眼神進行窺探,那肯定會叫你蒙受挫傷,假如你對此抱有俗世的希望。

我站在寺院下方的場子上,月光站在寺院門口高高的台階上。台階太陡,幾乎陡到八十度。我的身體不行了,心撞擊得厲害,氣喘吁吁。

我只能站在低處,月光的腳下。

“月……光……”

我在台階下干叫,卻是不能上前去。那麼多的絳紅在台階上方,像一場浴血浪潮,把我的眼生生刺痛了。

“月光!我來看你……”我說。

月光怔在那裏。他一腳搭在台階上,一腳像是要墜落下來,卻又停頓在半截台階中,腳底懸空。陽光那麼強烈,照着他一身絳紅,像血漿灌進我的心,覆蓋開來。

“月光……”

“啊噓!!”月光失聲,驚動,隱聲噓唏,神情像薄瓷頃刻墜落地面,四分五裂。

班哲非常恭敬地上前去,朝月光雙手合十。“東月師傅,這個姑娘還活着!”

月光才那麼震蕩一下,臉色如同地震,迅速地裂開傷口,砸起一團煙霧。我就被這樣的煙霧迷濛住。看不清煙霧裏的場景,它在怎樣沉浮。意象里他恍惚不定的身影有點動亂不真,顯示一影虛像,在我的頭頂上方飄晃。

或者我上去,讓我不再這麼仰視,好累,這樣的視覺。

或者你下來,抓緊我冰涼的手,給我一點溫度也好。

我在思想,這麼企盼。

可是廣場上鋪天蓋地的藏紅和經聲淹沒我們。晉美活佛站在了我面前,我從未見過他。除多農喇嘛生前說過的有關他的那個神話外,我對他一無所知。我只知道,每一位能夠成為活佛的人,他的氣魄中總有着一些不同尋常的高深分量。他的絳紅色袈裟,赤色浪潮一般地掩埋我的視線,叫我看不見他的面相……他肯定是高不可攀的,俗人不能擁有直接抵達他的視覺。我聽他的聲音,也肅穆得要抓走人的靈魂。

“是漢地來的梅朵姑娘嗎?”

“哦,呀,我……是。”

“常聽多農喇嘛提起。你是一位好心的姑娘,有度量的姑娘!神靈會一直護佑在你身旁,來,孩子。”他的手朝我伸過來,給我一個莊重的摸頂。所有身旁的喇嘛,信徒,都羨慕不已的莊重摸頂,和神聖祝福,在我的淚水中完成。

然後那抹絳紅離我而去。

我聽到月光的聲音,嗡嗡經語,先低低地,斷斷續續。不久就連貫起來,響亮在活佛飄晃過去的那一抹絳紅里。卻不再是我曾經聽到的熟悉經語,而是我一句也不能理解的、深奧的梵語。我還第一次聽他聲音變得如此高深,陌生。

他急速而響亮的一段經語念完過後,先前混晃的視覺朝我投注過來。三分之一的光線飄晃在我臉上,卻是不敢直視,躲閃在別處……

眼角太膚淺,藏不住他突發恍惚的心思。

但是朝佛之心太精深,叫他慢慢慢慢地,慢慢慢慢地,所有視覺光線在新的一輪念經聲中,緩緩收縮,回攏。最終,它直接地落在我的臉上,不再迴避。

……是的,他就那麼端正地站在那高高的、我再也無能為力跨越的台階上。他就那樣望我,我就這樣望他。身旁的喇嘛們都自覺散了去。晉美活佛站在更高的寺廟大殿門口凝視我們,一動不動,像一尊菩薩。

台階,那麼陡,那麼空。幾隻鴿子在寺廟大殿的屋檐上飛動,一隻乳鴿還不會走路,它的媽媽在給它喂捕來的蟲子,或者麥子。它們那麼突兀地在我眼前拉動,像拉焦距一樣,那麼的一會近,一會遠,一會清晰,一會模糊。

一下子,我卻感覺自己被人扶持着坐在了台階間。

“你好些了嗎?”

我睜開眼時,月光的雙手從我的肩膀傳來力量和溫度。這個最後的親密接觸,在我的暈眩中一閃而過。我只聽到月光聲音沙啞地重複,“你好些了嗎?”

他的嗓門長久地念經,念得有些失音。……為我念經的不是?三萬八千遍經語為我超度,我為什麼不能隨願地升天呢?

“月光,我為什麼還要回來?”我問他。不,是我的目光在這麼問他。滿眼碎裂的光芒,全部散落在他臉上。

他那微微顫動的腳步,在我的身體前方即像要遠離,又似是靠近。我們倆的目光緊迫地交織在一起,它們還能相應交流,縱然這是最後一次。

我的目光生生作痛,一點也不甘心,“月光……不月光,就這麼輕易,你就這麼輕易放棄嗎?”

他的目光是無奈,還是更多決意。“可是我為你超度的經語念過一天又一天……前話無需再敘,現在我已經遁入空門!”

“可是月光……你帶我去那樣的天堂,你讓我如此拼搏,你卻丟下我一個人……”

“你不是一個人。抬頭望天,你看神靈就在你的頭頂上方,你看到了嗎?”

“是,只要你能看到,我也會看到。”

“這就對了,你應該還能看到,在我們的視覺前方,還有天,還有地,還有雪山,還有……”

“還有什麼?還有你的信念嗎?”

天!我是多麼敬畏你的信念,就像我怯畏自己現在病着的身體……我感覺心口突發不行了,滿口腔的腥臊,要吐血。

只好把目光從他的臉膛上移開。垂下頭,用手緊緊堵住胸口。我們倆的目光就這樣在病痛中,中斷交流,再也不能彼此說話。

是因為他的放棄?還是我的失意?我不知道。

我再沒哭,或者哭也淌不出淚。

把背包緩緩遞向已經跨上台階高處的青年,我說,“月光,來,你來瞧我帶回的錢……我們可以修通雪山下那條路了,可以在那個峽谷里蓋一棟大大的木屋……”

“那還不如蓋一座寺廟。”月光打斷我,聲音輕捷,落地乾脆。

“……也可以,是的,也可以,只要你願意……唉,多農喇嘛說,世間一切都是虛浮的,只有信仰伴着人生老病死。但是除了神靈,月光,我還有你嗎?”

沒有淚水的乾澀眼睛,目光從高高的仰視跌落下來,墜入到前方的深暗峽谷。峽谷里,五色經幡在北風中猛烈翻滾,呼啦啦直指天空,把我的目光也帶到更遠的地方去——如果你得到的回答會把你拖進更深更遠的路途,讓你回不來,你還需要聽到嗎?

是的,無限巨大的草原,我熱愛,迷戀,卻是帶着莫大無言的盲目。要了解這片土地,用身體一生也不夠。用心靈,也許只需要一次皈依,一切都會得到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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酥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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