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咫尺天涯

第七十九章 咫尺天涯

第七十九章咫尺天涯

我只能一個人回頭,到多農喇嘛往生之前的寺廟裏去。從喇嘛的寺廟開始,我要一個地方一個地方來尋找。

多農喇嘛的寺廟,處在我們孤兒學校的小河上方、白瑪雪山下一片茂密叢林的山崗上。

從學校的方向出發,穿過一望無際的青稞地,越過田地下方蜿蜒的河流,爬過茂密叢林,走上叢林上方廣闊的高山草場。在第一眼看到白瑪雪山的地方,也就看到喇嘛的寺廟。

這是一片圍攏大千氣象的寶地,在它的遠方,天邊,白瑪雪山越走越高,越走越遠,以棄世姿態獨攬一方。無限高深,無際空明,輕世脫俗。

在它的前方,近處,一望無際的冬季草原雖然呈現暫時的荒疏和冷漠氣息。但底蘊深厚,萬般生機指日可待。

它的北邊,密植的森林線以入侵之氣勢撲上草原。蓬勃,生猛,彷彿遲早也要越過草原、撲上雪山去。

東邊和南邊,是深不見底的高山峽谷,峽谷里行蛇一般蜿蜒着無數條溪澗。溪澗的水因為源於白瑪雪山,就有着冰清玉潔的凜洌氣度。

寺廟就處在這樣一個被吉祥瑞麗之氣環繞的西方。

它的整體分佈紛繁複雜,有很多層次,最頂層是華麗的壇城。下方有兩座高大雄偉的佛殿。圍繞佛殿的四周,是念經堂。念經堂的下方,是僧舍。再下方,有居士們小小的、積木一樣的平頂木屋。然後最下方,就是深不見底的峽谷。

谷底里細若羊腸的溪澗一條條錯綜複雜地交織。很多就分裂在陡峭的山岩間。落差很大。奔騰中發出巨大聲響。一隻只水轉經筒架於水面之上,嗚嗚地轉動,日夜不停。很多人圍繞着水經筒轉經。轉轉,又會沿着雞腸子一樣的山路爬上寺廟來。再圍繞寺廟轉。

在這條轉經路上,有一棟石塊和木頭混建的碉房。四周都被高高的實心牆圍攏,只有層層疊疊的石塊房頂露在外面。其間雜木遍佈,大門緊鎖。蒿草與荊棘已經封住了通往它的泥沙小路。

它應該是一座廢棄僧房,不知道為什麼被遺棄,而這個僧房的地理位置非常開闊。人坐在它的外牆角下,可以望到寺廟的全景,雪山的全景,東南兩邊峽谷的全景。是的,除非你的視覺里沒有光,有一點光的時候,你完全可以靜靜地坐在這樣的僧房牆下,靜靜地轉經,或者等待。

當然,也可以去朝拜寺廟。不管你是抱着朝拜心理,還是參觀心理,只要你進寺廟去,大殿裏那種特有的酥油和檀香混合的氣息都會把你變成神情肅穆的人。

那些巨大,厚重,華麗又莊嚴的大殿裝飾,會迷住你,或者震懾你。透過高梁大柱,你的目光會變得安定。那些威嚴佛像,會讓你的心靈莫名地乾淨。滿屋富麗堂皇的彩繪壁畫,又會讓你情不自禁地折服。一條條金紗貢緞從金剛大柱上飛撲而下,其間的金色光環,會打花你的眼目。織金綉錦的巨大寶幢,端立在內堂中央,金碧輝煌,也會叫你感應自身的渺小,亦如一介塵埃。

那四壁鏤空、精雕細琢的彩繪神龕上,千百盞酥油燈齊放光芒。光芒下,新鮮的酥油花供品美輪美奐。冉冉桑煙縈繞大殿,又叫那些供物雲裏霧裏。飄渺但華麗又肅穆的境界,你的心靈即使不被折服,身體也會有輕微收縮起來的意向。

所以如果心靈不凈,我也不敢輕易走進喇嘛寺廟的殿堂。只能流離於它的周邊,在轉經路上,佛塔下,經幡間,茫無頭緒地走。走累了,就到路旁那廢棄的僧房下坐一坐。那僧房地段,視野無限開闊,即便橫卧在地,也可以望到一路轉經人。尋找一些熟識的人,上前打聽月光。問過一個,也不回答。問過兩個,應聲,迴避主題。問很多人,結果皆回應我嗡嗡經聲。只能停下來,坐在僧房的牆腳下發獃。

身體依靠的這堵殘牆,多半牆體已被風雨侵蝕。斑駁的表層,有蒿草長出來。荒疏,缺少水分營養,它們是生長一半,枯萎一半。年代久遠的滄桑圍牆,看起來不堪一擊。但是它的地基處在堅硬的花崗岩上。所以它不會輕易坍塌。

坐在這樣的牆角跟頭守候,我的腦海中時常會回蕩一些微妙氣息。它像地氣,散發無聲。卻又有着深厚的噴發感應,與我若即若離。這種感應叫我充滿僥倖和希望,叫我迷離於一座沒有生命的廢址,不肯離開。

天色在慢慢陰暗。夜幕即將來臨。轉經人越來越少。我看到最後一個轉經人,在僧房下的山道上吃力爬行。到我跟前不遠的地方時,人還未見,先見一卷灰白色毛氈鋪蓋,一點一點地從山道里冒出來,是一位背着鋪蓋長久轉經的女人,懷抱孩子。毛氈在她的背上像一捆結實的柴火,蓋過頭去。灰暗的婦女,低着頭,臉面貼在懷裏的孩子身上。她走得那麼吃力,幾乎走不動了。

我爬起身朝她走去。

“阿嫂,哦呀阿嫂,要我幫忙嗎?”我說,微弱的氣力,挨上她。我想幫她背一會鋪蓋,或者抱一會孩子。

女人抬起頭。這一抬頭不要緊,她竟像撞上鬼了,嚇得孩子差點掉地上。女人驚恐地瞧我,一閃而過的雪亮目光,緊緊摟住孩子,朝着我哆嗦。

“翁姆!”我也驚叫起來,一把抓住她。“阿姐!翁姆阿姐,是你啊!”

翁姆勾縮一團,緊勒住孩子不敢望我,渾身打抖。

“阿姐!你怎麼了?為什麼這樣害怕?你也認為我死了?”

翁姆把臉緊貼在她孩子頭頂上,好像自己受點驚嚇沒什麼,孩子要保護好。

“阿姐!我沒有死!你看,你看,那是巴桑家的白馬,我到過巴桑家了,我騎來了她家的白馬!我還看到了尼瑪,看到他的老婆洛布姑娘,那個姑娘已經懷上娃娃了。我說的對不對?你還要懷疑我嗎!”

翁姆迅速望一眼不遠處的白馬。她害怕的神情才稍微得到緩和,沒有點頭,沒有搖頭,方才的徒然驚駭叫她反應遲鈍。

“阿姐,這是小五嗎?多大了?是兩歲多吧!”

提及孩子,女人的臉慢慢放鬆下來。

“阿姐,娃娃好嗎?讓我來看看。”

翁姆緊忙捂住孩子,垂頭不望我,拚命搖頭。

“阿姐……對不起,阿姐……”

“都是我的錯!是我太草率了!沒有經驗,能力也跟不上!阿姐,你原諒我吧!

“是的,這娃娃將來若是有難處,阿姐,你要跟我說……”

“好了,阿姐,我……還有事要求你。你告訴我,月光在哪裏?”

“你也不知道?不,你是他表姐,你肯定知道是不是?告訴我好嗎?”

“阿姐!求你了!告訴我!”

“阿姐!阿姐!”

翁姆把頭垂在自己懷裏,和孩子貼在一起,她再沒抬頭。任我怎樣說,怎樣難過,怎樣懺悔,怎樣問話,她像一根木頭,沉默在我面前。

“阿姐,我沒有別的想法,只是想見他一面,讓我看看他。……真不行,讓我偷看一眼也好……”

“阿姐……求你了阿姐!!

“你真不想說……你真要這樣眼睜睜地看着我難過?

……

……

“算了。我不為難你,你走吧。”

我放開翁姆。翁姆晃了一下,摟着孩子低頭匆匆走掉。前後不說一句話,不回頭。

她背上高蹺的毛氈和她裹着氆氌的灰暗身子像靈物一樣在漸漸暗起來的天光里晃動。

我回到僧房下,依靠牆腳坐下來。一閉上眼,就感覺它再也睜不開。

夜的暮靄不久即撲向大地。我坐在僧房下長久回不過神,思維和視覺都陷入一片陰茫茫的天地。人像是昏睡過去。身體下方全是冰涼的石塊,像一隻只古怪的吸熱器,在不知不覺中抽吸着人體的溫度,叫身體冷得瑟瑟發抖。被這種冰涼反覆地折磨,我只得努力着睜開眼睛。一看,星星卻掛在天空裏了,峽谷間溪流巨大轟隆的響聲咂着耳膜。腦海里便也像奔騰着一條河流,塞得很滿。

從牆下爬起身,我思索着應該到哪裏去投宿。望望翁姆離去的方向,心想,如果能追上她,不問月光了,幫她抱會孩子吧。

隨即離開僧房,朝着翁姆前行的方向去。走上幾步,看到在僧房與轉經路交結的路口上,有一捆東西,橫攔在路中央。

細細看來,那竟是一卷灰白色毛氈鋪蓋!

緊忙蹲下身打開。裏面放有一把銅壺,一隻銅瓢,一個牛皮袋子,有酥油,糌粑,幾根血腸!

放下鋪蓋我快步往前追。追追也不見翁姆。

只得疲憊地返身。抱起毛氈,也像翁姆抱着孩子那樣。回到僧房前,在僧房的牆腳下搭一個地鋪。抓點酥油攪伴糌粑,捏個糌粑團。沒往嘴裏塞幾口人就一頭倒進地鋪里,真的昏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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酥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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