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本章免費)

江覺遲

只有把自己變成一個真實的弱勢者,你才能真切地感受人間的疾苦和貧困。這與你到貧窮中體驗生活完全不同。就好比把兩個人丟進茫茫沙漠,一個有後援,一個無後援。

貧苦會讓一個人無助和孤獨。孤獨無處訴說時,就想寫。而這樣的孤獨寫作,我認為是對自己心靈的一次洗禮——善惡之事,你自己懵混不清時,在換位思考中,往往會從你小說中的人物身上涇渭分明地體現出來。這時,你會感慨,原來這個事,應該這樣做才是對的,應該這樣做才會快樂。所以,一次涉入人生,人性,仁愛的寫作,一次描述人間疾苦,貧困,大痛的寫作,會讓你更深刻地去思索生命的真實意義:人最終需要什麼?人最穩定的幸福是什麼?這種思索,會提升你的思想高度;或說安定你對俗世的浮躁情結。寫作,就這樣慢慢凈化你。

我相信這樣的過程。我經常會被自己筆下的人物感動。這種感動,更堅定了我要把工作堅持到底的決心。什麼工作呢,就是在草原上尋孤失學的孩子,孤兒和流浪兒。

說說五年前吧。那時我上草原開展這項工作,第一次住進牧民帳篷,與他們朝夕相處。我被他們的生活深深震撼了。雖然在這之前我也到過藏區,但只是一個旅行者,一直在路上,沒有深入生活。所以根本想不到世上還會有人過如此艱辛的生活。且不說貧窮,是生存環境,實在太惡劣了!你說我們平原的民工辛苦吧;但他們至少還有一張床,睡覺總不會淋雨。牧民們卻是常年風餐露宿,淋雨水,睡草地。這裏的草原沒有夏天,即使是內地最炎熱的七月,也時常雨雪不斷。

他們的生存狀態震驚了我。決定留下來。

但真正深入草原生活,那並不是有決心就能夠堅持到底的。首先是飲食問題。從天天吃疏菜水果到一下吃糌粑酥油的日子是非常難熬的。意志再堅強,也敵不過身體。不久身體出現問題。因為天天吃糌粑,乾燥缺油,突然出現便秘。每次‘方便’非常痛苦。終有一天造成肛門出血。當時心裏非常慌張,害怕血會止不住。就想起媽媽曾說,在飢餓的一九五八年,她因吃油樹皮而導致便秘出血。後送進醫院,醫生什麼葯也不用,只給一碗豬油,喝下去,竟然好了。想起這,我就在風乾的牛排上尋找牛油,一撮一撮摳下來,熬成油液,捏着鼻孔一口灌下去,果然小解就順利一些。這個,後來就成了幾年我在草原上特有的治病“秘方”。

而睡覺是件叫人非常頭痛的事。晴天還好,一下雨,那真是說不出的受罪。牧民的帳篷大都是牛毛織物,且編織鬆弛。所以外面一下大雨,裏面必是細雨蒙蒙。初上高原的人,本來對缺氧氣候就不適應,不可能把頭包在毯子裏不出來,那會相當憋悶。所以只要一下雨,我肯定會一邊打上雨傘一邊睡覺;要不,頭髮和臉都會被淋濕。而每個夜晚,牧民們的大狗要散放出來。狗們很會護家,看到陌生人住進來,很不歡迎。沒有一定的時間作情感培養,它們是不會讓你睡得安穩的。漆黑一團的夜,它們鑽進帳篷來,直接立在你頭頂上方,嘴裏拖着唾液,瘋狂地朝你吼叫,用爪子刨你毛氈。恨不得撲進氈子裏啃你一口肉。只要毛氈稍稍扎得不緊實,露個縫隙,不說它那滿口利齒,爪子也能撕碎你。哆嗦着困在毛氈里喊人,牧民爬起來把狗趕走。但等他躺下,狗又衝進來。就這樣周而復始。睡覺的時間,總是在戰戰兢兢中度過。

再說衛生,總也有些難於啟齒。讓我感覺最折磨人的就是洗澡。一開始上去,感覺根本無法解決個人問題。在一個集體大帳篷里,妻子和若干個丈夫共同住在一起,還有一大堆孩子。所以除了臉,別的地方要想洗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就這樣忍着,拖着,感覺身體是不是要發臭了,有一天狠狠心跑到小河裏用雪化水洗身子。後來一回帳篷就發燒。差點因感冒患上肺水腫。之後再也不敢洗。

這樣,從身體到飲食到睡眠到衛生,實在有些支持不住時,我有點動搖了,想回家。準備走的時候,是誰走漏了消息,第二天一大早,我背個包裹從帳篷里出來,竟然發現帳篷外全是人,牧民們都站在那裏。挽留的話一句也沒有,只是有人開始面向我唱起歌來!我當時的腳步,就那樣再沒邁出去……

這都是幾年前的事。

現在我不需要他們唱歌才會留下來了。我們的孩子也有了地方上學,我們的牧民也有了太陽能電燈。我們的日子慢慢好起來。

可是,我的身體卻越來越壞了。因為飲食不適應,導致胃病。貧血也越來越嚴重。身體已經不允許我留在高原太久。

零八年底,迫不得已我離開草原。到內地治病。從此之後,只能斷斷續續地上山,一邊在草原上堅持,一邊又不得不經常回內地治病,一直到今天。和孩子們在一起的時間再也沒有以前那麼多了。每次離開時,因為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總是一個人望着那荒蕪的天地淚流滿面。那份孤獨與糾結,用什麼言語也說不出,用什麼方式也不能發泄。

在特別想念的日子裏,我經常會翻開過去的日記看一看。經常是看着看着,不知不覺就寫起來,一邊流淚一邊寫……

所以說寫,對於我是困與痛的宣洩。困就是這般的。

那麼痛,是我再也無法彌補了——零七年的夏天,內地高溫酷暑,藏區卻進入一年中最美的夏季。我在草原上有三天,徹夜不眠。匆忙收拾行李往家裏趕。但是還在路途中,家中傳來噩耗……回家撲向父親的時候,他的身體還是溫熱的。當時我並沒有太多劇烈地疼痛,卻是找來醫生請求他們搶救。我想父親只是暫時休克……那場面刻骨銘心!

父親在世一直就有個心愿,希望我能寫本書。可最終我沒能實現他的願望。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我還不在他身邊……

望着老父親被黃土一點一點蓋去,我眼裏並沒有淚,只是心裏在發狠:父親,我一定要寫出一本書,在您的墳前,一張一張燒給您……

現在,我終於在紙上寫完最後一個字。而最終,並不是我的傳記。我本來是想以自傳體來寫。但寫着寫着,就覺得傳記阻礙了我想要表達的思想。所以我把它寫成小說,因此才有了更大的展現空間。

它就是一部小說。一部浸滿我的汗水,心靈,情感的小說。

有很多讀者在我的博客中讀到的連載時發出這樣的聲音:它真實,真實得讓人心頭髮緊,如果不是親身經歷,無法虛構。這個說法,我要轉換一下:不是小說真實,是寫小說的人,心靈真實,情感真實。說實話,能讓讀者有這種感覺,主要在於,小說里每一個故事,每一個人,你可能都會在藏區看得到,摸得着,想得出。你完全可以對號入座。我有時還突然在想,要不要在小說前頁上加一句:如有雷同,切勿對號入座。

是的,說至此,就是這些年我在藏區之所看,所思,所感,所念,所期盼的,情感的總匯,它被放釋出來。

當然,我個人的工作經歷或多或少是小說的一個創作背景。大半時間,我是在這種背景下完成小說的。

這篇小說的完稿,除了父親在冥冥之中給予的力量,我還要由衷地感謝生活中的一些人。說出來只是想真誠地道明一個事實:曾經是很多愛心人士的愛心,促成了我的愛心旅程。而這旅程肯定不會結束,肯定還會繼續——我相信會有人前來接替和支持我的工作,和我一起走下去!

這些愛心人士當中,我要特別說一下山東的一位先生(因他個人請求這裏不寫姓名)對於草原孩子的真誠幫助。我記得在學校最困難的時候,他自己並沒有錢,向別人借錢來幫扶我們。他的話:我比你要富有一些,因為我還能借到錢,你卻不能!這句話,我和孩子們會用一生時間來記着。他像我的兄長,像孩子們的親人。感謝他!

再是一位藏地唐卡畫師,一直從行動上支持着我。我工作的時候,經常是需要走長路的,騎馬,到大山深處,邊遠的地方,無公路的地方,路程涉及藏區大山裏的很多個草原鄉鎮。在那些行走的歲月里,他就像一個親人,我走到哪裏,他總會想方設法找一些當地朋友幫忙,讓我感覺安全、踏實。

不得不提的還有出版人沈浩波先生,幾個月以來,他對傾注了很大心力。一個公務繁忙的出版人,能夠親自去看稿,真的令我感動!我對他的感動還在於他對作品的熱情,或者說對陌生新作品的熱情。那種熱情,像是天性裏帶來的。他給新作者、新作品帶來一種希望。

還有的編輯王凌米,為小說付出了很多努力。

編輯主任辛海峰,在小說後期工作中,為小說所做的努力更讓我感動。與他溝通時間並不長,但效率非常高。他的認真,事無巨細的態度,讓我敬佩!

由衷地感謝他們!

另外還有兩位令我難忘的作家。一是安慶的甲乙老師,幾乎從我着手整理小說開始,一直耐心細緻地看稿,提出很多寶貴建議。有一天,他說,你能出一本書,比我自己出一本還讓我快樂!這話,意味深刻。也只有像他這樣地,從我上高原一路看着我走過來的人,才明白其中的滋味。一是合肥的孫敘倫老師,在定稿前對小說一字一句看下來。記得我到合肥,正是一場大雪,天很冷,他送我離開,站在風雪中一直目送很遠……小小的溫暖我也記得!我想,在最困難、最孤獨的時候,別人給我一滴水,也是我的河流!是的,是很多這樣的愛心人,很多這樣的關愛,在一路溫暖着我的工作、寫作。

感謝他們!愛,會讓世上每一個孤單的孩子,眼睛裏有光!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酥油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酥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