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飯選妃
第六十一章飯選妃
清冽陽光穿過重重宮闈,藤架下閑閑坐着一個黃衣少年。
半倚半靠在竹榻上,面龐晶瑩,眉梢掛笑。
午後暖陽瀉了他一身,肌膚晶瑩,嘴唇淺紅,周身散發著柔和的金光。
“奴婢參見太子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清喬下跪叩首,卻見少年不耐煩揮手:“好了好了!”
話音未落,又聽少年吩咐道:“安公公你先下去,我有話要和杜尚儀說。”
安德烈不愧為資深級職業人士,面上未有絲毫的不悅,朝少年深深一鞠躬,謙卑退下。
“春嬌,快來快來,我有事要找你商量!”
還未等安德烈走遠,少年已經開始朝清喬招手,難掩興奮。
——殿下!過分張揚的榮寵是不對滴!
清喬很想這樣說一句,然而望着少年紅沁沁的面頰,終究還是把話咽了下去。
“殿下急着命奴婢前來,不知所謂何事?”
經過心底多方探測盤算,她一邊提問,一邊朝着(自以為)最安全的地方走去。
“幹嘛躲我?”邵義看穿她的小九九,一把將她拉到竹榻上,“陪我坐一會兒也不行么?”
“——行!怎麼不行!”清喬一怔,隨即露出受寵若驚嚇的表情,“殿下說行就行!要是不行,創造條件也要行!”
邵義瞪她一眼,負氣扭頭。
“……我不喜歡這樣的你。”長眉緊蹙,少年俊美的臉上滿是懊惱,“還是以前那個會和我鬥嘴的春嬌好。”
“殿下莫失望,莫失望。”清喬見他神態純真,於心不忍,趕緊打起趣來,“只要殿下肯賜奴婢一枚免死金牌,奴婢還是有膽量繼續跟你鬥嘴的。”
“好啊!要是你每天都能讓我開心,也許一高興,我就真將那寶貝借給你了。”邵義欣喜露齒,猶如陰天裏照進一線明媚的光。
清喬心中咯噔一響,不動聲色別開了雙目。
“來來來,快幫我看看這些畫冊。”
邵義才不管她心中千繞百轉,徑直拿過一沓簿子,啪啦摔到她膝上。
“這是什麼?”清喬隨手翻開一頁。
“一百零八美人圖之朝廷命官家眷版。”邵義伸個懶腰,弔兒郎當靠在榻邊,“是父皇讓我選妃用的。”
“咦!這麼早就開始選妃?”清喬脫口而出,隨即想到這是古代,不由噤聲。
“你也覺得早?”少年轉頭看她,饒有興緻,領口鎏金映得滿臉光華。
“……人生多無奈,早死早超生吧。”清喬同情拍拍他的肩膀。
“哼!”少年掉頭,鼻尖高翹,面帶不屑,“我將來是要一統天下的人,怎能僅憑這幾張畫就冒然定下終生?更何況,這些都不過是些庸脂俗粉罷了!”
“喲,殿下喜歡什麼型的?”清喬想起這小正太曾經對段玉的迷戀,樂了,“要不要奴婢親自去給你找幾個好哥哥呀?”
“杜、春、嬌!”邵義狠狠剜她一眼,“給我老實看完這本畫冊,呆會兒要你逐個點評!”
說罷翻身以背對她,氣呼呼蒙頭便睡。
——孩子就是孩子。
清喬搖頭失笑,開始翻動手中的畫冊。
唰,唰。
隨着時間流逝,院子裏靜的只剩下紙張摩擦聲。不時有陰影調皮吻上畫頁,在美人臉上翩翩起舞,忽而遮住了嘴,忽而捂住了眉。
清喬翻着翻着,悄悄頓住了手。
這樣樹影斑駁的寂靜午後,讓她想起另外一個地方。
那兒有更為清澈明亮的陽光,穿過霧靄重重,穿過冰天雪地,一直照進人的心底。
有人曾站在這樣的陽光下,看着她練劍,看着她戲耍。
他的眼睛深似夏夜,手指纖長白如初雪;他的微笑溫暖而純粹,如同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夢。
——怕是很難有機會再見了吧!
她嘆口氣,獃獃看着眼前畫冊。
樹蔭在金光中模糊,漸漸幻化為一個憨態可掬的大絲瓜。
天邊忽而拂來一陣風,將幻像輕輕吹散了。
“都看完了?”
邵義不知道什麼時候翻過身來,長睫忽閃,眼神澈亮。
“嗯,差不多吧。”清喬微微一笑,啪嗒合上畫冊。
“殿下有特別喜歡的頭型嗎?雙髻?挽雲髻?”她一邊撥弄畫頁邊緣,一邊絮絮叨叨,“或者有特別偏好的服飾顏色?嗯,奴婢覺得綠色不錯,起碼看着有食慾……”
還沒說完,畫冊就被人搶走了。
“有你這麼選美人的嘛?!”邵義從竹榻上爬起,氣鼓鼓瞪她,“你應該點評她們的五官儀態氣質,看看是否有母儀天下的福相!”
咦,要求這麼高?!
清喬看他一眼,心中哀怨。
不是吧,居然要她從畫上看出一個人的氣質?太高難度了!這些所謂的古代肖像畫裏,美人們都長的跟一個模子裏刻出來似的,就好比現代少女漫畫裏的帥哥,臉其實都長一樣,只是髮型服裝稍微不同罷了。沒見過活的,實在看不出分別吶!
“那……這個吧!”清喬憑記憶翻到畫冊中一頁,“這位不錯,臉夠圓,很有福相。”
“太胖,像個桶一樣!”
“人家青春發育期,殿下要體諒……這個呢?天庭飽滿,下顎柔滑,一看就是大富大貴之相。”
“哼,嘴巴都快豁到耳根子了!”
“嘴大有什麼不好,嘴大吃四方……哦,這個好,鵝蛋臉柳葉眉,美人尖丹鳳眼,標準的大家閨秀。”
“喂!我說你幹嘛老挑雙下巴?!對瓜子臉有意見嗎?!”
“……豈敢豈敢,奴婢只是對錐子臉有意見……啊,有了!這位殿下肯定喜歡,尖尖的下巴我見尤憐,若水的雙眼秋波蕩漾,如此絕色佳人,實乃是百年難得一見……”
“喂!杜春嬌!!你從哪裏看出這綠豆眼裏秋波蕩漾了?!”
“……奴婢只是稍微渲染了一下嘛。”
兩人接連討論了十來幅美人圖,沒有一個是邵義滿意的。清喬長嘆一聲,頹然放棄。
“所謂情人眼裏出西施,殿下一直帶着偏見去看,再美的人也成醜八怪了。”
“也不能這麼說,畫冊里還是有美女的。”邵義用手指將畫冊勾起,臉上掛着慵懶的笑,“比如杜丞相的千金,杜若雲小姐。”
“啊——是嗎?”清喬打個呵欠,懶洋洋靠在卧榻上,“宰相之女,這身份多配!別選了就她吧,殿下趕緊派人提親去啊!”
“可惜……她另有喜歡的人。”邵義微微一笑,也順勢倒在卧榻上。
“咦?莫非世上還有比殿下您更有魅力的人?不會吧!”清喬一邊狗腿尖叫,一邊心想這名字怎麼聽着耳熟啊?
“她喜歡的是我玉九叔。”邵義斜她一眼,不肖挑眉,“他倆自幼青梅竹馬,杜若雲也是唯一一個能與玉九叔以兄妹相稱的女子。”
清喬只覺得胸中一抽,周圍空氣凝滯了。
“雖說後來玉九叔向顧尚書的千金提了親,但是杜若雲一直沒有放棄,痴心等着玉九叔回頭……如今顧氏千金重病去遠鄉休養,她心中自然重燃希望。”
邵義翻開畫冊,饒有興緻指向一幅畫。
“所以她的人像畫才這樣醜陋,應該是故意不想做太子妃吧!”
清喬探頭一看,發現畫中人確實姿色平庸,毫無吸引人的地方。
她終於想起來,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曾在京城繡房裏和這個杜若雲見過一面。那時她對自己很不滿,似乎還說了不少些帶刺的話。
“——這故事很好玩呢!我倒想看看玉九叔最後會選哪個?是顧家那個又病又丑的大肉球呢,還是天仙一般痴心的杜姑娘?”
邵義盯着畫,忍俊不禁高高揚起嘴角。
清喬禁不住臉上黑線三條。
是的,這位小太子到目前都還不知道,她就是顧清喬。
一個月前的西陵山下,邵義帶着浩浩蕩蕩的御林軍前來截她。
當時她睹見馬車裏的金色袈裟,彷彿置身於永不融化的冰窟里,黑暗,害怕——她以為一切都完了。
然而讓她意外的是,一路隨邵義來到皇宮,居然發現大家都對她的身份毫不知情。邵義依舊以為她是戚先生的養女杜春嬌,為了讓她名正言順呆在宮裏,甚至還安排她做了尚儀。
於是她聯繫上了戚先生,請他想法找來了冬喜,又修書給顧老爹,讓他趕緊辭官歸老。
沒人拆穿她,甚至沒人懷疑她,一切都很順利,順利的讓她擔驚受怕。就像漫步在輕飄飄的雲端里,雖然很美,但腳步是虛的,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掉下來了。
——段玉為什麼不將實情告訴太子和皇上呢?
——那日的金色袈裟,究竟是不是屬於空空大師的呢?
她腦子裏有許許多多的疑問,卻只能暫時沉默着,將事實掩埋在這安寧的假象里。
如今她的生活由謊言組成,上面蓋着一襲華麗的錦袍,一旦袍子被掀開,就什麼都沒有了。
“殿下,御膳房已將小食備好了。”
離卧榻大約五米遠的地方,忽然走來一雙端着盤子的白衣少女,埋首垂頭,態度恭謹。
“如詩,如織,快來見過杜尚儀。”邵義朝她們招招手。
少女聞聲抬頭,露出兩張一模一樣的臉,容顏嬌美。
“拜見杜尚儀——”
二人對看一眼,頓時伏身匍匐在地,托盤高舉,額頭緊緊貼住地面。
“喂,不用這麼大禮吧!”清喬嚇一跳,慌忙擺手。
“……好了,把食盒端上來吧。”邵義只是笑,彷彿司空見慣。
“是。”雙胞少女起身,捧着托盤款款走來。
走近一看,只見食盒裏放着奶白棗寶,金糕卷,桂花辣醬芥,五香醬雞等十餘種小吃,色彩斑斕香氣四溢,引得人食指大動垂涎欲滴。
“看來殿下如今已經不再需要人哄着進食了,奴婢真是甚感欣慰啊……”
清喬頓時眼含熱淚悲從中來,想當初她為了讓這小正太吃東西,費了多少力氣啊!
“誰說不要人哄?”邵義斜睨她一眼,似笑非笑,“我正想吃這隻八寶鴨,要你親自給我撕開。”
咦?清喬瞪大一雙牛眼,以為自己幻聽。
“來,記得撕細一點。”邵義將食盒遞給她,一本正經,“每條都必須一指寬,半指長,皮不可以離肉,肉中不能帶骨……醜話在前,要是有一點不滿意,我可都不會吃!”
“……這這這,奴、奴婢是掌管禮儀教學的尚儀,殿下的吃食可不歸奴婢管……”
清喬又驚又詫,不由得暗暗惱恨自己方才為何要嘴角抽風,提起不該提的往事。
“啊,不吃也沒關係。”邵義將食盒往旁邊一放,大大咧咧靠在卧榻上,“如詩,如織,等下皇上要是問起來,你們就說我不開心,沒胃口了……”
“——殿下!”只聽一聲尖叫,顧清喬迅速從卧榻上彈起,餓虎撲食般朝那食盒抓去。
“殿下您喜歡多粗的手指啊?大拇指?小指?還是食指?”她端着食盒,諂媚的朝邵義猛眨眼睛,“您給奴婢一個樣板嘛,不然奴婢怕撕出來您不滿意……”
“我看……就你食指那麼寬吧。”邵義強忍笑意催道,“快點,不然我又沒有食慾了!”
“是是是,奴婢這就撕,殿下您可一定要吃哦~~~~”
清喬按耐住心頭熊熊怒火,竭力露出蜜糖般的甜美笑意。
我撕,我再撕,我又撕……
她一邊動作,一邊詛咒。
我要撕爛你的嘴,撕爛你的皮……
“……春嬌,你真的忘了嗎?”
遠遠的有少年清稚聲音傳來,帶着一絲猶豫。
“忘記?忘記什麼?”
清喬不明所以回頭,一臉茫然。
“……算了,等你想起來吧。”
邵義托着腮幫子看她,靜靜的,笑眯眯。
同一時間,段王府。
熏香繚繞,墨色的帷幕低垂,屋內傳來低低的說話聲。
“……屬下查明,太子殿下最近確實與上清寺來往密切。”
“哦?果然是空空和尚?”
“屬下不敢妄斷,不過空空大師與此事多半脫不了干係。”
“哼,好,你先下去吧,有什麼隨時跟我彙報。”
“屬下遵命。”
入秋後的夜晚,雲淡星黯,白日裏燦爛的一切都模糊着,彷彿被巨大的鬼魅所籠罩。
月亮躲在大樹后,絞着手帕哀怨望向地上那燭火通明的房間。
終於,終於還是到了這一刻。
——人間要變天了,你可要保重啊,達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