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40 突如其來的大飯局
1、18:40突如其來的大飯局
山上的白天總是過得快些。還只是晚飯時間，太陽就已經見不到了，只在天盡頭留下一抹紅霞。遠遠近近的山峰都隱入了夜色里，影影幢幢的，像一群奇形怪狀的野獸。月亮從山後面升起來，灑下一片清冷的光輝。湖面上浮起淡淡的霧氣，在晚風的吹拂下顫動着起伏聚散，和月光相映襯，如迷如夢，似幻似真……
在這朦朧的夜色里，“天人一”描金塗彩的牌樓稍稍黯淡下來，但又更顯得特別高大、莊嚴和偉岸，如一個頂天立地的金甲武士，沉默地俯視腳下的芸芸眾生。
“天人一”飛檐上的小銅鈴被風吹得“叮叮”作響。封不平曾經跟人吹噓，這每一個銅鈴都是請紫雲山上的大和尚開過光的，如果是靜寂的夜晚，鈴聲可以傳出十里地去。這話到底是真是假當然沒有人驗證過，但可以肯定的是，在這個夜晚，鈴聲不會比店內的喧嚷傳得更遠。
幸好，“天人一”的特別設計給了月光登堂入室的機會，不光是大門和中式格窗，還有大堂屋頂正當中的玻璃圓頂，月光傾泄而下，如同把月亮安在了屋頂上。據譚大師說，這真正體現了天與地的交融、人與自然的結合，也正是店名“天人一”的真實寫照。
大堂內，兩個筆挺的身影相隔不遠站着。大老總背着雙手站在窗前，望着數丈外的那一泓湖水，似乎身後的吵鬧和他沒有絲毫關係；站立着的老梅一點看不出腿腳有什麼問題，兩手抱在胸前，望着大堂通向廚房的走廊，目光冷冷淡淡，像是根本不在乎事情會有什麼結果。月光照在他倆身上，把他們妝扮成兩尊黑白分明的雕塑。
最熱鬧的地方當然是在老梅目光的盡頭。
廚房門口的主力軍蔡哥依舊飽含激情，簡簡單單的幾句粗口已經被他翻來覆去使用了無數次，如果他所說的都能夠實現的話，“天人一”包括封不平以及大廚早已化為齏粉灰飛煙滅好幾遍了；有了蔡哥這種“雖萬千人吾往矣”的氣概，本來說話就不利索的小柯自然免開尊口了，在一邊賠着笑臉，乖乖地接受小梅的抱怨；功夫明星金灶沐皺着眉頭，斜斜地不屑地瞪着蔡哥的後腦勺，開始在手包里翻車鑰匙；只有譚大師一個人還保持着應有的風度，輕聲細語，哄蔡哥幾句，又批評廚房門板幾句。
狗狗當然不會放棄看這種熱鬧的機會，更何況停電了，辦公室里也沒啥好打發時間的，所以也探出半個腦袋傻看。不過沒多久，就被手機鈴聲叫進屋裏去了。
正當蔡哥咽了一口唾沫，準備發起一輪新的攻勢的時候，廚房的門突然打開了，蓄勢待發的他一個冷不防，差點摔將進去。
“天人一”飯館老闆封不平滿臉堆笑地出現在廚房門口，清清嗓子，若無其事地張開兩手：“肅靜，各位請肅靜！”
“肅你媽的靜！”蔡哥憤憤地罵，捋起袖子就要上，卻被譚大師扯住了衣角。
彷彿沒有看見懸在腦袋旁邊的大拳頭，封不平笑着大聲說道：“我相信，大家肯定已經等急了，五秒鐘之後，會有一份驚喜送給你們。現在，讓我們一起舉起右手，倒數五個數！”
“五！”
沒人理他。
“四！”
又沒人理他。
“三！”
依然沒人理他。
“二！”
還是沒人理他。
“一！”
終於有人回應了，那是蔡哥的拳頭化為了一根正氣凜然的中指。
封不平絲毫沒有氣餒，月光下，他的笑容顯得十分詭異，只見他把右手從面前向外劃出一道弧線，聲音裏帶着硬裝出來的誘惑：
“下面，就是見證奇迹的時刻——”
隨着他的話音落下，廚房裏突然亮了起來。
一輛點滿蠟燭的餐車緩緩從廚房推出，桔紅色的燭光跳躍着，給走廊裏帶來一絲暖意。蠟燭的中間，幾隻菜盆被白瓷罩子罩着，看起來晶瑩剔透，充滿了神秘感。夏有米垂頭喪氣地推着車，眼珠飛快地掃了一圈，嘴裏機械地小聲唱着：“噹噹噹噹……噹噹噹噹……”硬是把喜慶的的韻味。
“呀！有人要結結結結婚……哎喲……”看見這場面，小柯有些興奮，被小梅狠狠地扭了一把。小梅對小柯的興奮給予了殘酷鎮壓，自己卻又掏出手機一路跟着拍，兩眼放光地讚歎：“好浪漫哦！”
一頭霧水的眾人下意識地閃出一條通道來，燭光餐車在夏有米凄涼的中，在眾人的茫然圍觀下，緩緩駛向飯館大堂。
封不平跟在夏有米身後，對這個扶不上枱面的老蝦米恨得直咬牙，但又不好在這時取消他的演唱資格，只能一邊向兩邊打拱作揖，一邊盡量大聲地發表熱情洋溢的講話，希望能把夏有米的聲音蓋住：“各位朋友，今天是本人的四十二歲生日，大家能來天人一用餐，本人深表謝意。古話說，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來共枕眠。無論是新朋還是舊友，能在小店相聚，都是上輩子修來的緣分。為了使各位能夠度過一個難忘的晚餐時間，也為了給本人自己過一個難忘的生日，我今天一直在緊張籌備一個特別節目，對大家有所怠慢，敬請多多包涵！”說著一打響指，扯一句京劇道白，“小——的們！”
“來啦——”
悠長凄厲的假嗓劃破朦朧的夜色。眾人悚然一驚，只見“土”字房門轟然打開，跳出一個穿着布老虎服裝、染着紅鼻頭的傢伙，在他身後，還有兩個穿着白紗短裙、背上有一對小翅膀的姑娘，三人唱着歡快的歌曲，蹦蹦跳跳地跑進大堂。
這仨人大家都認識，正是“天人一”老闆封不平的忠實手下，狗狗、小蕾、小蕊。
不多時，大堂內的每一張桌子上都燃起了暖暖的燭光，正中央的大圓桌上更是整齊地點了一圈，桌上碗碟筷勺杯盞紅白啤酒一應俱全，整個大堂暖融融的，煞是喜慶。就連一直沒精打採的夏有米似乎也受到了感染，腰身眉眼都舒展起來。
小梅畢竟還是有點小孩心性，一見這場面，愈加興奮起來，抓住小柯的手一個勁地“哇——”，一邊還不忘舉起手機連連自拍；其它幾位雖然還依舊矜持，神情卻已經平和下來；就連怒髮衝冠的蔡哥也忘記了生氣，四下打量着，喃喃自語：“這王八蛋，搞什麼鬼……”
封不平走到主位，非常感慨地道：“相逢就是有緣啊！我從來沒想到，自己會過這樣一個有意義的生日。今天，大家能到這兒來，就是我封不平的親戚朋友！所以，我們不要呆在小包廂里，就在這！在這天人合一的風水寶地，好好地熱鬧一回！”他豪邁地一揮手，“不管各位點了什麼菜，全都不作數，我自作主張，安排了這個燭光晚宴！我請客，美酒管夠，敞開了肚皮儘管喝！”
譚大師腦筋轉得最快，自覺地幫封不平招呼客人：“老闆拳拳盛情，我們恭敬不如從命，大伙兒一起來個大飯局吧。”他轉身殷勤地，“大老總，就請您先來吧，今天這些人里就數您老德高望重，您不先坐下我們哪敢坐啊？”
小梅卻一點不給譚大師面子，拉着小柯興高采烈地搶先入座，似乎又想想不對，趕緊起來又把老梅拉過來。老梅也一點不客氣，一屁股坐在小梅、小柯中間，端端正正穩穩噹噹，弄着小柯不由自主地一縮脖子。
小梅的表現讓譚大師有些尷尬，但大老總卻一點沒有不高興的意思，和藹地招手：“來來來，主人盛情難卻，大家也不要生分了，都坐，坐吧。”
眾人就座之後，封不平一揮手，夏有米和狗狗從燭光餐車上端下五隻菜盆，小蕾、小蕊熱情地給大家倒滿酒，自己也在下首坐了下來。
五隻菜盆的蓋子一揭開，除了封不平，滿座的人，包括小蕾和小蕊，都傻眼了——這都是些什麼？燭光晚宴就吃這個？
封不平鎮定自若，熱情地招呼：“各位，菜貴精不貴多，雖然只有五道，卻都是壓箱底的真本事，是本店大廚幾十年精湛技藝的結晶啊！”他把一旁呆立的夏有米拉到桌前，“這位，就是本店大廚夏師傅，師出名門，技藝超群。只有他，才能燒出如此精美的菜肴。下面，就請夏師傅給大家報菜名，掌聲鼓勵！”
只有小蕾、小蕊應付似的拍了兩下巴掌，其他人都面面相覷，沉默着。
剛剛放鬆了點的夏有米又蔫巴了，臉皺得像根放了三天的苦瓜，他咽咽唾沫：“啊……這五道菜，那個……尖椒土豆絲，香腌水蘿蔔，火腿蒸蛋，金針菇拌苦瓜，那個……老醋黑木耳。齊了……”許是心虛，他越報頭越低，越報聲越小，到最後已經聲如蚊蚋，幾乎聽不清了。
“這菜，還好意思說啥飯局啊？打發叫花子呢？！”蔡哥首先發飈。
其他人雖然沒有出聲，臉上卻都有不屑之意。只有大老總和老梅不動聲色，若有所思。
封不平微微一笑：“這些菜，看似平常卻奇崛。大老總，請恕我說一句不敬的話，您老人家德高望重見多識廣不假，但今天這飯局，還得數譚大師看得最明白。”
眾人的目光“唰”地向譚大師聚焦。
譚大師站起身，眯着眼睛認真打量着這幾道菜，不禁撫掌大笑：“妙！真妙！妙不可言啊……”
面對大家懷疑的目光，譚大師展開了他招牌式的神秘微笑：“這看似平平常常的五道家常菜，其實大有玄機啊。諸位請看，金針菇拌苦瓜，金；老醋黑木耳，木；香腌水蘿蔔，水；火腿蒸雞蛋，火；尖椒土豆絲，土。這五道菜合在一起，正好是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全啊！”
眾人不約而同地睜大了眼睛。
“不僅如此，大家再來看這幾道菜的色澤：老醋黑木耳，黑；香腌水蘿蔔，白；火腿蒸雞蛋，紅；尖椒土豆絲，黃；金針菇拌苦瓜，青。黑、白、紅、黃、青，此為五色！”
眾人異口同聲：“嗯？”包括封不平和夏有米。
“再來品這五道菜的味道：老醋黑木耳，酸；香腌水蘿蔔，甜；金針菇拌苦瓜，苦；尖椒土豆絲，辣；火腿蒸雞蛋，咸。酸、甜、苦、辣、咸，此為五味！”
譚大師環顧四周崇敬的目光，說得神采飛揚：“大家都知道，人體內有心、肺、肝、脾、腎五臟，五臟蘊五氣，與陰陽五行相對應，相生相剋，相依相守，只有陰陽平衡、五行調和，才會身強體健益壽延年。而這五道菜，乃是以五行為根、五色為形、五味為實，陰陽虛實互為表裏，食之入五臟、補五氣，地地道道的一席五行大餐啊！”
“好啊！”封不平最早醒過神來，不失時機地拍手叫好。眾人也不由自主地鼓起掌來。
最激動的人還要數夏有米，他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胡亂整的幾道菜居然包含了這麼大的學問，不由得熱淚盈眶，喃喃地道：“忒牛叉了，大師……這才真是大師啊！”
譚大師一抬手，語調轉而激昂：“最後請看，我們所在的這個位置，月光、燭火陰陽相應，天、地、人和諧為一。此時此地擺出這樣一席五行大餐，陰陽互補，五行相生，天人合一，平凡之中包含着深刻的哲理，正是中國傳統飲食文化返樸歸真的最高境界。而這一境界的創造者，就是天人一的大廚——夏師傅！”
隨着譚大師的手勢，眾人的目光一起轉向夏有米，向他報以一輪更熱烈的掌聲。
窩囊了大半輩子，突然第一次面對那麼多崇敬的目光，夏有米實在憋不住了，熱淚滾滾而下——他娘的，這就是當明星的感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