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死與生
第三章死與生(本章免費)
每年寒暑假我都會回一次家,都忘不了去探望溫雅一次,用我自己獨特的方式。我默默地把康乃馨放在她的家門口,盯着那面冰冷的防盜門為她祈禱幾遍,而後默默離開。有一年我遠在外地的姑姑回家探親,送了我一塊白色的觀音玉,說是去廟裏請法師開過光的,戴在身上能護佑自己平安健康。我愛不釋手,但是我想,沒有這塊玉,我也平安健康得很。於是戴了幾天之後,我把它埋在花束中間,放在了溫雅門前。
大二那年暑假,我們高中同學舉辦了一次同學聚會,會上我問起溫雅的近況,有位同學告訴我,她出事當年她家就已經搬離了綿竹,至於去了哪,她到底醒過來沒有,就沒有人再知道了。我這才明白,我的花,我的玉,我的所有祝福她都沒能收到。難過之餘,我想起莉莉絲的話,心裏更加鬱郁,總覺得她的話跟她這個人一樣,不靠譜。
莉莉絲也再沒出現過,不知道又跑去了哪座城市的哪個犄角旮旯,躲避那些被她放鴿子的人。我依然玩着我的遊戲絡的泥潭。人的惰性和玩性就像細菌像蒼蠅,它們無孔不入,瘋狂地繁殖和生長。在把絡聊天和遊戲之後,我覺得自己的靈魂都被鏽蝕掉了。荒廢的時光帶走了以往的好成績,也帶走了榮譽和光環。陽光好像不再眷顧我的角落,我就像被擱置在冷空氣里的一塊兒生鐵,由外而內一層層剝落鐵鏽和渣滓,直到一無所有。
逆境和迷惘並沒有帶來自強和奮絡的漩渦當中,一次次體驗自己的無力自拔。既然浮不上來,那就只好任由自己沉下去,只是為了讓自己心安理得,還是需要找一個沉下去的理由和將來會浮起來的希望。於是我開始有意無意地為自己尋找心理安慰,那時我根本沒有去想,沉下去久了就會淹死,浮上來的也只是沒有靈魂的軀殼。
我想起了溫雅,我找到了命理。
自從溫雅出事以後,我就漸漸開始相信算命,只不過,她是用算命來拯救自己,儘管這種拯救陷於失敗,只是把自己從死亡變成半死不活的植物人,而我,在失落與痛苦的催逼下,選擇了用算命來麻痹自己。因為它能告訴我我所需要的答案:沉下去的理由和浮上來的可能性。
我們絕大多數人都在犯着兩種錯誤:“迷信”和“迷不信”。前者是缺乏獨立思考而盲目的相信,後者則是盲目的不相信,大多是由於先入為主的教育觀念和主流媒體的指引。人終究無法脫離對外界環境的依賴性,生理上依賴空氣和食物,心理上無法擺脫社會的灌輸和渲染,就像一個個受控於人而無法獨立活動的傀儡。我這隻二十二歲的傀儡帶着一顆“滄桑”的心由“迷不信”跨入了“迷信”的行列。絡上已經開始湧現出無數的牛鬼蛇神。西洋占星術正在大站都開闢了專門的板塊進行大肆宣傳,以至幾乎所有的中國小女孩都會掰着手指頭數落自己的西洋星座。東方玄學也不甘落後,層出不窮的大師們開始打着普及命理的旗號開辦各種培訓班,在滿天飛的鈔票過後便是滿天飛的“騙子”“迷信”之類的叫罵聲。
我曾經混過很多個算命論壇,在每個論壇上面都發過無數個帖子求人算命,那裏聚集了太多跟我一樣的人,等待着算命師們給予心理安慰和命運指點。我們沿用古人留下來的溢美之詞,把算命師稱作“大師”。
大師們往往會忙碌不堪,因為免費求測者實在太多,很多帖子都顧及不上。我常常像狗一樣趴着電腦前面虔誠地等待大師們的評點,一等就是半天。可是漸漸的,我發現我得到的答案五花八門,竟沒有兩個大師對我八字的吉凶判斷完全一致。我看得焦頭爛額急火攻心,真想去告訴那些所謂的大師們,我想要的答案其實很簡單,你們只要告訴我現在的我正走一步大霉運,諸事不宜,而將來會有一步好運會讓我飛黃騰達。
我們很多人都會這麼想。對我們這些由“迷不信”剛剛跨入“迷信”的算命白痴們而言,大師們的話就是金口玉言。我們甚至不理解,算命的人也有個算得准算不準,就像我們中學用代數解題,總會有個算得對算不對。好在我的悟性足夠好,在比照過大師們亂七八糟的八字斷語之後,忽然從夢中驚醒。
我無比地想念溫雅。
是那個十六歲的女孩子讓我開始了對命運的反思,讓我相信了命運,而現在這些滿天飛的蹩腳大師又讓我的信仰開始動搖,甚至無法給出一個滿意的安慰。我還想念她的水果,我在墮落中日漸封閉,落落寡合而神思恍惚,卻再沒有人給我的書包里塞上兩個水果。
我現在明白她的確是一個怪胎,也是個天才,可是現在天才在上招搖撞騙貽禍人間。如果可以,我寧願自己變成一個植物人,代替她躺在那裏,反正我現在站立着,也是一具行屍走肉。
當然我辦不到。行屍走肉們無法操控自己的命運,行屍走肉們也有他們自己的生活。我從我的床底下翻出了中學的書箱子,在最底層找到溫雅的那些書。我撣撣灰塵翻開來,又看到她留在扉頁上的那句話,禁不住淚流滿面。不知道是想念她還是悲哭於自己的墮落,我一個二十二歲的大男人摟着書在宿舍里無聲的哭泣,腦子裏不斷地回蕩着她的聲音:
“生活剛剛開始,希望我還活着。”
也許,也許在活過了那些年之後,我才真正懂得那句話的意思。
莉莉絲說上帝的手指是我的宿命所在,大概的確是這樣,我終究逃不開修習神秘文化的命運。就在畢業前半年,我開始用功地讀那些書。這一次我不再煩躁也不再胡思亂想,不再迴避那些無法弄懂的字眼,認真細緻地讀下去,一直讀到那些原本毫無意義的符號有了意義。我發現溫雅寫在空白處的筆記就像書的註解,把我很難弄懂的地方一一點明。如果沒有她的筆記,很多地方我都會理解失誤,因為它們實在過於艱深晦澀,著書者也有意寫得不明不白。我漸漸懷疑起她埋頭做這些筆記的初衷,也許她每天不務正業辛辛苦苦寫下這些心得只是為了讓我能夠看到,也許在她心裏,早已經當我是她的徒弟了?
臨近畢業的時候,我讀完了第一本書,終於了解了命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東方的神秘文化都起源於講的是理、象、數、占,八字命理自然也繼承了這四個部分。有經驗的命師會從一個人的八字裏讀出許多象,閉上眼睛,能像過電影一樣看完人的一生。而溫雅之前所對我描述的,不過是她的八字所呈現出來的萬千象圖中的一個。象的解讀十分艱難,在我反覆推理了不知多少遍后,才勉強把她描述的圖畫中的元素跟八字一一對應起來,找到了所謂的墳墓和小鬼。
我需要用一些看似艱深的術語來加以解釋,事實上,對八字命理稍有涉獵的人便能輕易讀懂。因古人稱七殺為鬼,她八字中年時兩天乾的壬水七殺就是小鬼。年上地支戌土和時上地支辰土就是墳墓,因為它們同屬土,又飛入了“三丘五墓”的星宿。這樣看上去就是兩鬼伏於墓頭之象。年柱和時柱又是八字的門戶,所以她描述成兩鬼在門外偷窺她庭院的門戶。而她所謂的庭院大門,我猜測就是丙火坐下的申金。99年流年己卯,卯木勾動申金,門戶暗開,卯木又合動戌土穿動辰土,墳墓雙雙生變,墓變則鬼動,鬼動則入戶,入戶則傷人。
這絕不是一種吉利的象,呈現這種象的八字,往往很容易夭折,因為那兩隻小鬼在虎視眈眈地看着八字的主人,一旦流年破開了門戶,小鬼就會瘋狂湧入。
門庭通往墓地,實在離陰間太近。當然,我並不相信真的有陰間有地獄,這種象,只是生與死的一種描述,而不代表別的什麼。
看着她的八字,腦子裏想着她所描繪的圖畫,我忽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想法:既然離鬼這麼近,為什麼不試着跟它們交交朋友?
這也許是異想天開,也許是解除災難尋求長壽之道的唯一途徑,只是很可惜,我不知道該如何跟所謂的小鬼交朋友。但我相信,每個人的八字都有它獨特的天賦,哪怕是致命之處也可以轉化為優勢,正如強者可以奪過敵人的尖刀來保護自己,甚而為自己開疆拓土。敵人的尖刀越鋒利,我們搶到的武器便越鋒利,只要我們知道如何去搶,如何在九死一生中覷准敵人致命的空隙。
我想,我都能想到這些,溫雅一定也已經想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