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冰雪香肌,自有清芬旖旎
自知事以來,醒言從未感到這般孤獨。
方與居盈別,雖有那三年之約,不知何故心中卻終有些悵然。一路歸時,那蔥蘢草木里,驛路煙塵中,雖然春光燦爛,蝶飛花舞,醒言卻只感覺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
數年來的歡歡笑笑,翻變成冷冷清清。曾經相知相愛的女孩兒,因種種的緣故,都一個個離自己遠去。默然上路時,孑然一身,不聞童稚憨語,不聞溫婉問顧,不見了歡聲笑語雪靨花顏,只剩得鳥聲蟲聲、水色山色。望前程道迢迢而逾遠,瞰來說情脈脈而難親,直到這時他才終於清楚,自己最期冀的為何。
行邁靡靡,中心遙遙,到惆悵而極時醒言忽然騰雲而起。縮然懼,紛然樂,蹙然憂,藃然喜,有這諸般雜念苦纏,還不如騰駕碧廖,指麾滄溟,快然追雲,浴於天河,洗去這滿身的愁緒煙氣。
待足下生雲,先與諸山共馳,冉冉升於碧穹,便覽大地珠形。透過聚散離合的過眼雲霧,只見得蒼茫大地上高山如丘,村舍如丸,闊大的草原變成綠毯,奔騰的大河變得如田間小陌一樣。
天風激吹,五雲明滅;心凝神釋,浩如飛翰。浮沉於雲海之間,憑虛御風,一任心意,不較路途。穿過一簾雲邊天雨,涉過幾處天外雲池,忽於腳下雲霧罅隙間見黃河九曲。俯首凝視,那傳說中的北方大河如發光的緞帶絲綢,映着陽光閃閃飄蕩於昏暗萬山中。柔軟彎曲的緞帶盡頭,又有連綿的雪丘,層層疊疊地伸向大地的盡頭,一如身邊蒼穹的雲朵。
高天之上,佇立移時,正浩然出神,忽覺天風清冷,雲絮泠泠。便御氣南返,將尋舊途。一路電掣風馳,約略半日,當遠遠眺見大地山嶽間那條比黃河還寬出一指的白亮大河時,醒言忽憶起四瀆舊事,微有所感,便按下雲頭,腳踏實地行於大地阡陌中。
此時所行近海,如果沒有估錯,再行十里便是江海通州。在一兩年前,歷海外魔洲事後,他曾與四瀆老龍君在此江邊喝酒。也不知是否今番離別觸動,醒言只覺此時格外念舊,原本只是驚鴻一瞥的江海酒壚,現在卻是格外懷念。
此刻地近江南,春光更濃,一路行時,花雨紛飛,蘭風溜轉,風清綠淑,天凈折蘆。通州乃是水鄉,河網縱橫,一路上兩邊盡皆秧田。就在那杜鵑鳥一聲聲清脆滑溜的“布穀”聲中,醒言看到不少農婦村夫正在田間彎腰插秧。
一路看盡人間春色,不久便到了長江的盡頭。到得大海之濱,正是天高氣爽,纖雲都凈;眼前那浩瀚的東海水色蒼藍,縱使自己身邊和風細細,海上仍是風波動蕩,碧浪飛騰。佇足看了一陣海色,醒言便在這碧海銀沙上尋得一塊平滑礁石,也不管上面被陽光照得微燙,醒言便倚石仰首躺下,口中含着一根初生的嫩芽,一邊吮吸着甘甜的茅針,一邊悠然望着東方蒼茫的水色。奔波了這麼多時,經歷了這麼多事,東海邊不慮塵俗地休憩彷彿讓他忘卻了一切,心內空空蕩蕩,心外也只剩下鷗聲海色。
正所謂“機緣巧合”,浩大海景中這般渾然忘機的靜憩,彷彿比許多天的靜坐修行都有益。當醒言靜靜倚靠海石,便有成群結隊的雪白海鷗在他眼前捕魚覓食。它們從雲空成群落下,整齊地扎在海水中,當它們重新從水中鑽出浮遊在海面時,往往口中便多了一條銀色的海魚。這一往一來,時間久了,醒言眼前的海面便飄着幾支它們掉落的潔白羽毛,逐着波濤,一沉一浮。
“呃…”
仿若靈光霎時閃現,落寞望海時看見這樣飄浮的白羽,眼光有意無意地隨着它們沉浮,醒言忽然憶往日修行中一幅情景。也許是一次晚飯前,在千鳥崖上,自己演練那道家天罡三十六法之一的“花開頃刻”,術成之後,他見那頃刻催成的鮮花雖然開時燦爛,卻不能久長,盛開怒放不過一瞬,便如術名一樣頃刻枯敗萎爛。當時,也如同現在這樣,腦海中靈光一閃,似是想到什麼,卻又如隔着一堵無形的牆,明明悟到,卻始終無法徹底看穿。
兩三年沒想起的情景,此刻忽然想到,再看看眼前那雖然浮浮沉沉、卻始終不會被海浪吞沒的鷗羽,剎那間恍如一道耀目的閃電在混沌的腦海中遽然劈過,醒言忽然通悟!
一經想通,他便從礁石上跳下,衝到那漫卷抨擊的浩蕩海潮中,手舞足蹈,往來奔跑,放聲大笑!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大道通徹之際,雖然醒言也想要自言自語,大呼言說,話到嘴邊卻張口結舌,無法言明。於是奔馳笑鬧了一陣,所有精妙幽微的無名大道衝到嘴鏈,化成一歌:“春每歸兮花開,
花已闌兮春改。
嘆長河之流春,
送池波於東海。
浮羽塵外之物,
嘯傲人間之懷…”
悟道嘯歌之時,大約也近傍晚,舉目四顧,天高水平,回望長江,遙碧晚山。於是披着滿身的斜陽,醒言於那通州江岸邊雇得小船,往那揚州溯流而上。
兩槳汀洲,片帆煙水,溯蒼蒼之葭葦,匯一水乎中央;在浩蕩長江中迎着夕陽晚霞由通至揚,則無論長江下游水勢如何平緩,也須到第二日天明方能抵達。
不過,偶爾也有例外,便如此刻這舟上旅客,只因不凡,稍使了手段,船速便大不一樣。“白水一帆涼月路,青山千里夕陽鞭”,對醒言而言,也不用什麼夕陽鞭策,只需他輕撫船舷,那舟船便鼓足風帆,去勢如箭,不到一個時辰便接近維揚。
當然,這樣怪異之事,醒言早對那艄公舟子編好說辭,他告訴那船夫老漢,說自己曾蒙異人賜符一張,使用了便能加快船速。而他自山地來,少走水路,今日偶爾起興去揚州玩,便試用一下,看管不管用。雖然這是瞎話,但醒言目朗神清,他說什麼那飽經滄桑的老艄公毫不生疑,一邊嘖嘖稱奇,一邊用心搖槳,將這已放緩的帆舟駛向揚城。
船近揚城時,長江中正是晚涼風滿,流霞成波。靠近繁華無匹的天下維揚,舟船漸繁。這時候正是落日西下,月上東山,行棹於江岸,時聞對面數聲漁歌映水而來。靠着船舷,醒言聽了,只覺這揚州船夫的漁歌大抵豪放,卻又不乏婉轉;偶爾聽得漁娘唱的,則溫儂柔囀。水聲泠泠,頗為消魂。當然,畢竟隔遠,這些漁歌臨風斷續,聽得並不大分明。
就在喜好音律的四海堂主側耳傾聽,忽然他身後那舟子老漢也猛然放聲歌唱,就像和對面的揚州漁歌賭賽一般,帶着些通州方音蒼然歌唱。醒言聽他咿呀唱的是:“老漁翁,一鉤竿,靠山崖,傍水灣。
扁舟來往無牽絆,沙鷗點點江波遠。
萩蘆蕭蕭白晝寒,高歌一曲斜陽晚;
一剎時波搖金影,猛抬頭月上東山!”
“哈哈!”
“好!好!”
也不知誰人作的歌詞,老艄公這漁歌恁地清豪典雅。醒言聽了,拊掌大笑;回想歌詞,也不禁逗起興趣,沉吟一陣便也學那老翁漁人歌調,對着眼前茫茫蒙蒙的煙波雲水,拍舷擊節放聲歌唱:“維江有蘭,
美人植伴。
白雲茫茫,
歸兮何晏。
平川落日,
舟近維揚。
疑天地之衰運,
復太古之茫然。
星吐焰而耿耿,
月流波而娟娟…”
揚子江流波煙朋中出塵的歌子唱罷,這船兒也到了揚州江岸。棄舟登岸,厚遺了舟公放還,醒言便入了城中,徑趕往那揚城西北的瘦西湖畔。當年,在這揚州城中,他曾和雪宜、瓊彤在瘦西湖中浮舟載酒;當時那月光下舟欸乃、櫓咿呀,三人一起暢遊溪湖的清雅溫馨滋味,至今難忘。因此他轉來揚州,是想重遊故地,重溫一下當年的美妙時光。
只是,雖然醒言想得美好,但畢竟時過境遷,物是人非,若那當年的人物不在,即使山河未曾變換,落到眼中也可能全變了模樣。九省通衢地揚城依然繁華,燈紅酒綠,煙柳畫船,縱使夜深了依然遊人如織,不見疲倦。當神色清俊出塵的道子仙君徜徉於花街柳巷,自引得流鶯陣陣,艷蝶迷漫。柳巷花街邊,這個嬌聲唱:“哎呀,這個小郎君呀,奴家我——帶月披星擔驚怕,久立在紗窗下,等候他,驀聽門外的皮兒踏,則道是冤家,卻原來是貓兒偷食風動了茶蘼架!”
有的則不耐煩做這水磨功夫慢宣傳,直截了當高聲喊:“小哥喂,和老娘,巫山雲雨霎時成,一次只要二百文!”
“不行?別走啊,只要你肯,老娘倒貼二百文!”
…燈紅酒綠映淡了月明星稀,叫賣喧聲不見了漁舟唱晚,紙醉金迷里醒言還未到那名湖勝地,便忽然想通,興盡而返。
“澹春色兮將息,思美人兮何極。瞻孤雲兮歸來,與千鳥兮俱棲。”
不到天明時,醒言便回到那雲霧飄渺的仙山高崖上。
去紅塵中走得這一遭,便相思更重,情意更濃。每日中,醒言足不出戶,只在這千鳥崖上看護梅魂。他要防遭風吹雨打,要防蟲擾鳥啄,甚至還沒來由地擔心會不會有頑皮道童偷來折花去玩。“木以五衢稱瑞,枝以萬年為名”,在醒言這樣日夜小心看顧下,那樹瑞彩寒梅越發萱麗衒華,清香氤氳蕭曼,香蕊葳蕤怒放;每當山風吹來,梅朵輒搖曳於風間,如對人笑,如對人言。每至此時,四海堂主亦對花含笑,崖上清冷孤寂生涯,渾然頓忘。
這般又過了半旬,這一天晚上,醒言給那梅花略灑了些冷泉,便回返石堂中挑燈夜讀。現在正是五月初夏,山月半圓,明潔皎涼,夜闌人靜之時,四海堂外草叢中蛐蛩唧唧不停,在東壁冷泉流水潺潺的間隙,已能聽到山野中斷續的蛙鳴。
燭光如豆,月色滿窗,四海堂外千鳥崖上正是暮煙初螟,蕭然。
燈燭月色里,當窗前潔白的月光漸漸西移,讀經半晌的四海堂主稍覺口渴,便放下經籍,心思還未從那書中出來,懵懵懂懂,習慣性地道了一聲:“雪宜,勞煩你沏杯茶來~”
一言說罷,四壁悄然,聽得好一陣蟲語。不見應聲,這時他才清醒過來,回首望了望空空蕩蕩的石屋,醒言啞然失笑,自嘲道:“罷了,這般糊塗,莫非老了?”
說罷,也覺不甚口渴,便又繼續用心看書去了。
不過,也許今晚真有些糊塗,剛才那般誤言之後,過了一會兒,他又犯了同樣的錯誤。看書看得高興,醒言偶爾覺得還是有些口渴,便伸出手去,端起几旁的白瓷杯盞,放到口邊吹了吹熱氣,便開始喝起了香茶。
“哈!”
等幾口熱茶入肚,醒言只覺得溫潤解渴,齒頰留香,便不由由衷問道:“這是什麼茶片?清香解渴,芬潤甘香,莫不又是你去山間尋來?怎麼這香氣竟能縈繞一屋…呀!”
忽然之間,四海堂主如夢初醒!
正是:碎剪月華千萬片。
綴向瓊林欲遍。
影玲瓏、何處臨窗見?
別有清香風際轉,
縹緲着人頭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