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疼痛
第四十四章疼痛
那雙漆黑的眼眸里,光華暗閃,良辰看着,心中陡然疼痛起來。
難怪,那天他緊緊牽着她的手,對他的父母說:“……這是蘇良辰。”
而等到James出現,他們上樓去了一會兒,再度下樓時,他卻漫不經心地說:“目前,我並不想和任何一個人一起,邁入那個神聖的殿堂。”
在那段消失的時間裏,他是確定了什麼吧,所以才堅決不說會與她結婚。
“再後來,你終於跟我攤牌,終於說出當年的事。直到那一刻,我才覺得灰心。並不是為著你的不信任,因為倘若換作任何一個人看到你所見的場景,恐怕都難免誤會。可是,你看見了,卻不肯問我,不肯向我求證,就這樣自己離開了,然後向我提出分手,讓我誤以為你真的已經愛上了別人,就這樣,白白地讓這些年流逝掉了……我們明明相愛,卻分開五年,再回來時,你的身邊卻是真的已經有了別人。當時,我氣你,卻也好像突然想通了,或許事情本來就應該是這樣。
我從不信什麼天意,可是這一次卻不得不迷信一回——既然最好的時光已經不在了,而今後我也不知道是否真能幾十年平安無事地過下去,那麼,你找到你新的幸福,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良辰的手,捏得緊緊的,可仍舊抵不住胸口湧上的寒意和痛楚。
從前,她從沒有想到,原來竟然是自己親自將一切推到了現在的境地。過去,想起消逝掉的那五年,心裏有的不過也只是懊悔和無奈。
可如今,冰冷的痛意和追悔正如洪水般撲面而來,幾乎讓她湮沒。
這一刻,她已經不敢去想,如果凌亦風真的沒有時間了,生活將會變成怎樣。
天空更加暗沉,雨勢未曾有半點減緩。
良辰獃獃站着,各種不知名的情緒混雜着,紛涌而來。過往那些青澀的、甜蜜的、憤怒的、甚至撕心裂肺般痛楚的回憶,當真就像放電影一樣,一個鏡頭一個鏡頭,以極快的速度回放,跳動着、無比凌亂。
這樣不長不短的一生,究竟能讓人錯過多少個五年?
錯過……如今良辰一想到這兩個字,便沒來由地打了個顫。
那日暗夜的酒吧里,他狂熱激烈地吻她,嘴唇溫熱地抵上來,香煙味和酒精味全數衝到她的嘴裏,嗆人得很。他握着她的肩,捏到骨頭微微生疼,而那裏頭,又包含着多少絕決和忿恨?
閉上眼睛,那天的情形歷歷在目。他站在她家樓下,眼神黯如死灰,語調卻淡,然後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再次想起那些,良辰的胸口猶如壓着一塊巨石,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也不知過了多久,才像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可是一開口,卻發現已經黯啞:“……你是說,那個時候你已經打算……打算我們從此再無瓜葛了?”
凌亦風凝視她,微不可見地一點頭,繼而卻笑:“可是C城太小,在我再不想見你的時候,偏偏又遇見了。”
他說的是那次稅務的飯局。看見她忍氣吞聲被人輕薄,他幾乎怒火中燒。
“我實在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你竟然沒有學會怎樣去保護自己。”他用近乎寵溺的眼神看她,她卻仍舊站着一動不動,恐怕臉色比他還要蒼白。
因為剛才的混亂,一縷髮絲從她的額前搭下來,或許還沾着淚水,所以貼在臉頰邊,有些凌亂。凌亦風不禁伸出手,替她輕輕挑開,手指流連了好一會兒,才再度緩緩放下。
正是這樣的情不自禁,那一次也是因為這樣。他發現,無論如何,總歸是沒辦法看着她處於弱勢任人擺佈,甚至被人欺侮。在任何一種狀態下,他都希望她能過得好,儘管平時總是一副獨立淡然的模樣,但在他看來,她仍舊是需要被時時保護和愛護的。
良辰鼻尖一酸。這句話,那天在酒樓他也說過,可是當時的她更多的是憤怒。
再度靜下來。
兩個人都不說話的時候,屋子裏是絕對的安靜。燈也沒開,背靠着窗的凌亦風就陷在半明半暗的陰影里,輪廓有些模糊。
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天?似乎無限漫長,可眼看着卻又像就快走到盡頭。
良辰看着他,突然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話:“程今讓我放過你。”吸了吸氣,聲音帶着輕微的顫動,“她來找我,讓我離開你,她說只有這樣……你才會安心地去治療。對不對?”
凌亦風沉默下來,目光從她臉上移開,過了半晌才答非所問地說:“原來是她。”
良辰自嘲地笑,一個小時前,程今說,蘇良辰你永遠都不會像我一樣了解他,就算現在知道他病了,恐怕也不會想到為什麼他一直拖着不肯去治……明明可以手術的,我問過醫生,是可以動手術的,可是他卻在延誤時機。蘇良辰,為他着想,請你去勸他。萬一勸不動,那麼,算我求你,求你離開他。……
程今眼角有淚水,她卻如遭雷擊。
“去手術吧。”她閉了閉眼,胸口猶如被鈍刀絞動:“難道,就因為和我在一起,你就真沒打算去手術?”
凌亦風微微垂眸,說:“不是。”
“不是什麼?”
凌亦風默然不答,只是抬眼看她。
她的心頭猛然一動,隨即便重重沉了下去,拳頭握得更加緊,過了很久才問:“那天,我要回老家的前一天,你在哪裏給我打電話?”
其實她問過他。那時候在老家,她給他鋪床,隨口一問,她記得他回答得半真半假,甚至有些玩世不恭,他說:“我在美國,當時在賭博。”
那時她聽了,不以為意。
可是,這一刻,就像天空劈開的閃電,她的心在狠狠一震后,陡然清明了起來。她有些不可置信地微微張着嘴,吶吶地:“你說的賭博,到底是什麼?”
凌亦風仍舊不說話,只是走上前來,緩緩伸手抱住她。
她怔在他的懷中,其實已經不需要答案。一切,都已經清楚異常。所有的所有,明明已經那麼早以前就發生了,可是偏偏直到今天才露出真正緣由。
凌亦風抱着她,清俊的臉附下去,聲音低徊在耳邊:“那個時候,我只是想念你。”
良辰一震,眼淚就這麼簌地落下來。
那天,他也是像這樣擁住她,說:“良辰,我只是……想念你。”
所以才會在關鍵時刻打來電話,聽她的聲音。也正因為這一通電話,幾天之後,他突然出現在她面前,臉上有明顯的倦意和僕僕風塵。
“你瘋了嗎?”她終於抑止不住地顫抖,雙手死死抓着他的衣擺,“凌亦風,你這個瘋子!”
溫熱的液體卻不停地從眼眶裏湧出來,滑進他的領口,終究變得冰涼。
她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止了眼淚,回過神來的時候,凌亦風的唇已經附了上來,帶着特有的侵略性,與她唇齒相依。她依在他懷裏,心中彷彿慘白的空着,卻又像是載滿了凄厲的悲傷和痛楚,漲得疼痛難當。
等他終於放開她,才聽見他清而低的聲音:“我答應過你,我不會有事。可是,”他稍嫌勉強地笑了笑:“現在可不可以先將葯還我?”
凌亦風的診療報告,是程今偶然發現的。那上面大多數的專業術語、那些相互牽連着的神經血管,太複雜,她不懂,所以只將看得明白的情況全數告知了良辰。
良辰知道,腫瘤雖是良性的,可恰好壓住重要神經,引發間歇性頭痛和視力模糊,甚至失明。
然而儘管早知如此,此時親眼見着凌亦風將止痛的藥片和水吞下時,她的心口仍舊不免狠狠地一抽。
她看着他,問:“很痛嗎?”
凌亦風放下杯子,伸手拉她一起在床沿坐下,然後才說:“別皺着眉,不會痛。”語氣溫文,明顯像是在哄小孩子。
其實,因為拖了太久,葯吃下去一時發揮不出藥效,幾乎頭疼欲裂。
良辰低下頭去,攤開他的手掌,那雙手十指修長骨節均勻,只是掌心覆著薄薄的汗水,冰冰涼涼的,觸手有些濕粘。
怎麼會不痛呢?否則冷汗又從何而來?
她從來不知道,看着一個人隱忍着痛苦時,自己也會這樣難過,仿如感同身受。
她實在不忍心,輕輕推他:“躺着休息一下吧。”說著起身,“我去做點吃的。”
凌亦風輕輕鬆了她的手,目光在她臉上搜尋了一會兒,才說:“家裏沒菜。”
“米總有吧。”她微微一笑,“你睡着別管,我來解決。”
結果,良辰發現竟然連米桶也空了。大概是因為凌亦風最近一直在她那裏獃著,冰箱裏除了一些飲料和兩三個雞蛋之外,也是空空如也。
廚房裏乾淨得很,一點油煙都不沾,炊具幾乎是全新的,她從來沒在這裏正式住過,此時見到這副情景,也不由得失笑。
男人和女人的區別,在這些細枝末節上就足以體現。
好在終於在柜子裏找到兩包龍鬚面,想來是臨時應付充饑用的。她在等着鍋里的水煮開的時候,有點心不在焉,獃獃地望着灰色泛着微光的櫥櫃,心裏一團亂,卻又具體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等到煮好了面端進卧室,凌亦風早就躺下了,閉着眼睛,呼吸勻停。
她怕吵到他,所以沒開燈。也不知是不是光線的原因,她走近,看見他的眼眶下有淡淡的陰影,臉色憔悴。
剛把碗放在床頭柜上,他就醒了,良辰一怔,說:“你沒睡着?”
他一笑:“哪有人這個時候睡覺的。”慢慢坐起來,按了按額角,“就是閉目養神。”
良辰看着他的動作,這才覺得熟悉。這段時間,他似乎常常會揉太陽穴和眉心,可她卻一直以為他只是累。
她眼神一沉,把面端給他,溫聲說:“餓不餓?”
他接過來,深深地看了她兩眼,才微微挑起唇角,說:“你這樣子,我很不習慣。”
她咦了一聲,“什麼樣子?”
不是和平時一樣么,有什麼區別?
“……沒什麼。”凌亦風卻已低下頭去,熱氣撲上來,擋住了眼底的情緒。
吃完了飯,他才好像是真的困了,雖然硬拖着良辰也上床來一起躺着說話,可是不到半小時,就逐漸沉沉地睡了過去。
良辰輕手輕腳替他掖被子的時候,才猛地發覺,自己或許真和平常不一樣了。從前,甚至就在幾個小時前,她也不會像此刻這般小心翼翼地去關心他。
好像就是那麼突然的,因為一個變故,整個心態就在不知不覺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在她還沒發現之前,他卻已經敏感地察覺到了。
趁着凌亦風睡覺的時候,她獨自在窗邊坐了一會兒。
就在剛才,在床上她問他,究竟手術的成功機率有多大。
——40%,當這個數字從他嘴裏冒出來時,她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
沒有想像中低,可卻也還沒過半。
比對賭的風險,還要大一些。
不知從何時起,屋外的雨終於漸漸小了下來,可是光線仍舊昏暗。在這片小區內,各棟別墅之間距離很遠,形成開闊的視野,綠化做得極好,縱然在連綿不絕的雨勢下,仍舊顯得春意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