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故人往事(1)
第三十四章故人往事(1)
因為患病,半年沒有露面的聖女,終於在這個夜晚重新出現在了族人的面前。這本來該是一件振奮人心的事情,但現場的情況卻有了出人意料的發展。理應是最忠誠、最勇猛的聖女衛士水夷垤竟然對安密和雅庫瑪兵刃相向,並且成功脫逃,遁入了山林。這不僅使得首領和聖女的威嚴受到了嚴重的挑戰,更在每個族人心頭籠罩上了一層惶恐不安的陰影。
夜風漸大,有幾支火把不知是燃料將盡還是不勝風力,火苗漸漸殘敗,苦苦掙扎搖曳一番后,終於湮滅在了凄冷的夜色中。
“安密大人,要不要追?”有隨從看着水夷垤消失的方向問道。
安密臉色鐵青:“追不上了……何況,就憑你們幾個,追上有什麼用?”
隨從們羞慚地低下了頭。此時,雅庫瑪已在迪爾加的攙扶下回到了祭台前,安密迎上兩步,關切地詢問:“尊敬的聖女,你沒有受到傷害吧?”
雅庫瑪輕輕搖了搖頭:“我沒事。”雖然她竭力顯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但不遠處的羅飛還是敏銳地從其眼中捕捉到了一絲驚恐的情緒。
安密的神色略微緩和了些,對迪爾加說道:“你先保護聖女回去休息吧。”
迪爾加領了命令,與雅庫瑪二人正要離去時,忽聽羅飛的聲音響起:“請等一等!”
雅庫瑪應聲停下腳步,轉頭漠然地看着羅飛。一旁的安密則皺起眉頭,詫異地問:“羅?你有什麼事情?”
“我有幾句話想對聖女說。或者說,是有一些問題要問。”羅飛一邊說,一邊走上前,他緊盯着雅庫瑪的雙眼,似乎想要看出更多的東西。
“對不起,我已經很累了――我必須回去。”雅庫瑪用流利的漢語回答,她並沒有迴避羅飛的目光。
“羅,在這個場合下,你的舉動是非常無禮的!”安密橫身攔在了羅飛的面前,口氣嚴厲地說道,“請你退回去!”
羅飛做了個歉意的表情,沒有再繼續向前。他目送着雅庫瑪向村寨中走去,心中已有了幾分答案。
“今天就先到這裏,大家都回去吧。聖女和我們同在,神明和我們同在!”安密對着自己的族人們說完這些,又看了看索圖蘭,“大祭司,請到我的屋子裏來一下,我有事情和你商量。”
索圖蘭行了個禮,跟着安密和他的隨從們而去。其他的族人待首領走遠后,這才各自離散。其間免不了三兩成群,壓着聲音議論紛紛。
“周老師,你還記得那個許曉雯嗎?”羅飛問周立瑋。
“有印象。”周立瑋沉吟了片刻,“這裏面似乎有着某些難以捉摸的玄機……”
“許曉雯?你們在說什麼呢?”岳東北撓了撓光禿的腦門,着急地詢問,“快告訴我情況,像我一樣知無不言,不要有任何隱瞞!”
羅飛沖周立瑋揮了揮手:“你和他解釋一下吧。”然後他一頭扎進了正在散去的哈摩人群,緊趕幾步后,追到了一個中年男子的身邊。
那男子正是曾到過勐臘縣城的蒙沙,見到羅飛過來,他主動停下腳步,很有禮貌地打着招呼:“羅,你好!”
羅飛顧不上寒暄,直入正題:“剛才,聖女摘去面紗的時候,你有沒有看清楚?”
“是的。”蒙沙神色虔誠,“偉大的聖女,正是她把我從死亡的邊緣拯救了回來!”
“你確定她就是你們的聖女?你以前一定也見過聖女的,沒錯吧?”
“當然!”蒙沙毫不遲疑的回答,“我們所有的族人都見過。從她成為聖女的那一天起,她那尊貴的容貌就永遠刻在了我們的腦海中。”
“那聖女有沒有可能離開過哈摩村寨?”羅飛毫不停頓,繼續問道,“而且是長期性的離開?”
“怎麼可能?”蒙沙瞪了羅飛一眼,似乎有些不太愉快了,“聖女永遠和族人們在一起。在她沒生病的時候,她會經常出現在村寨中,分擔族人的歡樂和疾苦。”
“是嗎?好的……好的……”羅飛沉思了片刻,又想到另外一件事情,“恐怖谷那邊有個山洞,裏面埋着李定國的屍骨,這個事情,有多少人知道?”
“所有的人都知道。”蒙沙說到這個問題,臉上突然出現一些奇怪的神色,他把羅飛拉到一邊,壓低聲音補充說,“而且,就在半年之前,那座墳便已經空了。”
“半年之前?”羅飛詫異地看着對方。那個山洞他上午剛剛去過,現場留下的存有人形輪廓的土坑,很顯然是被剛剛挖開,決不會是半年之前啊。
可蒙沙的言行又不像是在撒謊,見羅飛似乎不信,他又鄭重其事地說道:“有人去‘恐怖谷’打獵,趕上下雨,就到洞裏躲避,結果發現了奇怪的事:墳墓的土被掀開,裏面的屍骨也不見了。安密大人知道后,便禁止族人再去那個山洞。後來沒過幾天,就接連發生族人被惡魔嚇瘋的事情,聖女生病,關於聖物丟失的傳言漸漸散開。正因為這些事情,我和一些族人才會離開村寨,逃到山外面去。”
這就奇怪了!羅飛皺起眉頭思索着,難道那個墳墓不止一次地被挖開過?可這又是為什麼呢?
片刻后,羅飛仍沒有找到什麼頭緒,他只能暫且把這個問題放一放,把關注點轉回到那個更重要的目標上。
“我想去拜見偉大的聖女,可我不知道她現在會在哪裏?”他看着蒙沙說道。
蒙沙爽快地一笑:“那你就跟着我走吧,我負責把你帶到聖女的住所。”
羅飛跟着蒙沙在村寨中穿行了一陣后,又來到了那片山池邊。這是村寨的邊緣部位,一座陡峭的山壁在這裏拔地而起,與池水相鄰,夾出了一條通道,聖女居住的小木屋就在這通道的盡頭,那裏現在仍有亮光,看來聖女還沒有安歇。
“羅,你自己過去吧。現在這麼晚了,不知道聖女還會不會見你。”蒙沙指着那木屋說道。
“處于山寨之中,卻又能獨享清靜,這可真是個不錯的地方。”羅飛讚歎了一句。
“一面臨山,一面臨水,聖女衛士則守在木屋前的偏房中,所以這裏也是全山寨最安全的地方。”蒙沙補充說。
羅飛想到了一個問題:“在聖女患病的半年裏,從來沒人來探望過她嗎?”
蒙沙搖搖頭:“普通的族人是不允許的。這些時間以來,為了聖女安心修養,只有安密大人和索圖蘭大祭司才能到木屋裏去,照料聖女的病情。”
“嗯,我明白了。”羅飛不再多說什麼,他和蒙沙道了別,獨自一人沿着那山水間的通道向小屋走去。
迪爾加手持火把,正守在木屋的門口,這是他正式成為聖女衛士的第一天。對於這一天的到來,他已經期盼、等待了太久,如今,他終於能夠實現自己的夢想了。
可迪爾加在第一天的表演顯然是不成功的,他居然被一個被捆縛住了雙手雙腳的人奪走了彎刀,而這把刀隨後還架在了聖女的脖子上!這對聖女衛士來說,無疑是難以容忍的奇恥大辱。
水夷垤,又是水夷垤!迪爾加在心中恨恨地詛咒着,那些新仇舊帳,總有一天我會和你算清的!
不可否認,水夷垤是個可怕的對手,早在一年前所有哈摩勇士一同爭奪聖女衛士的時候,迪爾加就曾領教過他的厲害。那一番比試曾讓他心灰意冷,幾乎便要離開這片承載着自己夢想的土地了。
事實上,他已經收拾行囊,來到了禰閎寨中。可後來發生的一幕卻改變了他的命運,也終於使他能夠站在今天這個位置上。
他永遠忘不了那句話。
“迪爾加,你是一個勇士,勇士是永遠都不該向失敗低頭的!”
說這句話的人,正是禰閎寨的寨主白劍惡。
他也記得自己當時那垂頭喪氣的樣子:“不,我想我再也不會有機會了。水夷垤,他是哈摩族百年難遇的戰士,我戰勝不了他,而且,聖女也很喜歡他。”
“難道一定要用武力戰勝他嗎?更多的時候,我們需要計謀。老天會垂青那些鍥而不捨的人,給他們帶來意想不到的好運。”白劍惡的目光中閃動着蠱惑的光芒,“現在,你的好運已經開始了,因為我們,都會成為支持你的朋友。”
白劍惡的身後,站着薛明飛、吳群和趙立文,這些都是禰閎寨中赫赫有名的人物。
迪爾加的心動了,從那天開始,他踏上了另外一條通往自己夢想的道路。
……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打斷了迪爾加的回憶。他警覺地瞪大了眼睛,看見羅飛正在向這邊走過來。
這個人到底是誰?他的目光總是如此犀利,似乎能看穿你心底所有隱藏的秘密。他是敵人嗎?可他是和白寨主一同到來的呀?難道是那件事情出現了什麼狀況?
在迪爾加紛亂的思緒中,羅飛已來到了他的面前。雖然很不願意與這個人正面相對,迪爾加還是強打精神,挺起胸膛喝問了一句:“站住,你來幹什麼?”
羅飛皺了皺眉,想起這聖女衛士是絕對不懂漢語的,該如何與他交流呢?正躊躇之間,忽聽“吱”的一聲輕響,小屋木門從裏面打開了。雅庫瑪款款走到門外,向迪爾加說了句什麼。迪爾加立刻恭恭敬敬地退到了一邊。
“羅警官,請進來說話吧。”雅庫瑪看着羅飛,雙目中波光閃動,她用純正的漢語說道,“我知道你會來的,所以我一直在等你。”
這聲音是如此的熟悉,羅飛心中思潮澎湃,但臉上卻絲毫不露聲色。他跟在雅庫瑪的身後,走進了那間木屋之中。
木屋不大,屋內的陳設也很簡單,除了必備的床桌椅櫃之外,並沒有什麼多餘的東西。面向湖面的那一側,開了一個窗口,窗沿下掛着一串潔白的花朵。羅飛叫不出花兒的名字,但能感覺到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正隨着夜風飄入屋中,使得這寂寞偏僻的山谷中總算有了幾分溫柔的氣息。
窗前的方桌上擺着一盞油燈。聖女走上前,把燈光調到最亮,然後指指桌邊的木椅:“羅警官,請坐吧。”
羅飛藉著昏紅的燈光四下循視着。他注意到不遠處的那張小床,床的四個木腳周圍都灑了一些粉末。
“看來你還沒適應這裏的生活。”他一邊就座,一邊說道。
“是嗎?”聖女挑了挑眉頭,在羅飛的對面坐下。
羅飛用手指了指床腳的粉末:“是硫磺吧?久居山林中的哈摩族人並不使用這些東西,事實上,那些偶爾爬上床來的小蟲也不會對人產生什麼傷害。”
“你說得不錯。不過對我來說,心理上還是有些彆扭。睡覺的時候,如果有六隻腳的小東西從你的臉上爬過,那種感覺當然不會很好。”
羅飛轉過目光,看着不遠處的那個女人,短暫的沉寂之後,他開口說道:“我究竟應該怎麼稱呼你呢?許曉雯、雅庫瑪,還是尊敬的聖女?”
“我是許曉雯。”聖女回答道,“在昆明的時候,我們曾經見過面。至於雅庫瑪,她是我的雙胞胎姐姐。”
“孿生姊妹?”這個答案解釋了羅飛心中不少迷惑,他低下頭,花費了一些時間來重新整理,然後他又問道,“那你是來冒充她的?你姐姐……她怎麼了?”
許曉雯的眼中閃過一絲憂傷:“她在半年前,就已經去世了。”
這和羅飛的猜測是吻合的,其實,他更關注的是緊隨其後的下一個問題:“她是怎麼死的?”
“具體的情況我也不清楚。”許曉雯看着羅飛苦笑了一下,“你肯定以為我知道很多秘密,可實際上,我所知道的東西可能還沒有你多。我請你到屋裏來,是希望你能解答一些迷惑。我沒想到你也會來到這個山谷,謝天謝地,終於有人可以幫助我了。”
羅飛被許曉雯的話搞得有些糊塗,他認真地看着對方的眼睛:“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麼?我需要你原原本本地,把你所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訴我,可以嗎?”
“剛才在祭祀場中,我裝作不認識你,是因為不能讓族人們看出破綻。現在這裏只有我們兩個人,我不會有任何隱瞞的。”許曉雯坦然迎接着羅飛的目光,“不過,我確實沒有太多的東西可以告訴你,我來到山谷中還不到一個星期,而在此之前,我已經有十多年沒踏入過這個村寨了。”
“什麼?”十多年沒回來,那幾乎便是一個外鄉人,這頗有些出乎羅飛的意料,他露出驚訝的表情,“這麼長的時間裏,你和哈摩族是不是就沒有聯繫了?”
“索圖蘭大祭司會來看我。不過通常是好幾年才來一次。”為了把事情說清楚,許曉雯開始對自己的一些情況做詳細的解釋,“也許我可以自稱是個不幸的孩子。我的母親在生我們姊妹倆的時候就難產死了,到了我三歲那年,我的父親又因病去世,留下我和我姐姐,成了一對孤兒。”
羅飛沒有說話,但他通過目光傳遞出了自己的同情和關懷,許曉雯顯然感受到了對方的情感,她欣慰地微笑了一下,繼續說道:“是前任的聖女收養了我們。在我的記憶中,她是一個慈祥溫柔的女人,像母親一樣照顧着我們。當我們長到六歲時,她決定從我們中選出一個人來,作為她的繼承者。”
“很遺憾,你沒有被選中?”羅飛攤了攤手。
“遺憾?不,你搞錯了,你並不明白……”許曉雯鄭重地看着羅飛,“是我姐姐主動承擔了那份苦難。”
“苦難?”羅飛的確不太明白,聖女在哈摩族中尊崇的地位有目共睹,難道那會是一種苦難嗎?
“是的。雖然我不知道那苦難是什麼,但它一定是存在的。”許曉雯目光移向窗外,思緒飄遠,幽幽地說道,“直到今天,我還記得當時的情形。那也是一個夜晚,就在這個屋子裏,聖女把我們倆叫到了她的身邊……”
羅飛默默地傾聽着,在一種靜謐的氣氛中,時空似乎又回到了十多年前,那曾經發生過的一幕再次重現了:
聖女已經老了,她的鬢角已可看見隱約的白髮。在她的面前站着一對粉白可愛的女童,她們眼中閃動着天真無邪的光芒,顯然在那個時刻,她們並不知道自己今後將面臨的命運。
“孩子們,你們現在有一個選擇的機會。”聖女的目光中交雜着疼愛和無奈,“我會把你們其中的一個培養成以後的聖女,你們倆,誰願意?”
兩個孩子沒有回答,她們只是睜大了眼睛,“聖女”,那會意味着什麼呢?
聖女嘆了口氣:“你們需要好好地想一想。被選中的那個人,將承擔巨大的苦難,這苦難會一生一世陪伴着你,並且在你的手中繼續往下傳承。”
孩子們對這番話的涵義也許不是非常理解,但聖女臉上莊重的表情已經告訴她們:被選中,會是一件不好的事情。
好,不好,這就是孩子心中存在的簡單的是非觀。
“讓我來吧,我是姐姐。”雅庫瑪認真地說道,她雖然還年幼,但卻已經知道,姐姐是要照顧妹妹的。
聖女欣慰地笑了,她撫摸着雅庫瑪的腦袋,贊了句:“好孩子。”然後她又看看站在一旁的妹妹,說道:“我會盡量給你最好的生活,以補償你姐姐為族人所做出的犧牲。你再也不用回到這個村寨中,但希望你永遠不要忘了你的姐姐。”
幼年的許曉雯看看聖女,又看看雅庫瑪,然後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