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過去了】
【都過去了】
數日後,毛麗的生日,她意外地收到一個蛋糕,是她最喜歡的巧克力味道的。讓她吃驚的是,蛋糕的上層做了個米老鼠的造型,非常可愛,上面用巧克力寫着:Mickey,happybirthday!
Mickey?毛麗大為吃驚友們對她的稱呼,辦公室的同事很少有人知道,而且她從來沒有跟周圍的人透露過她的生日,連白賢德也不是很清楚,送蛋糕的人怎麼會知道?他是誰?
當時是晚上十點多了,幾個編輯室都在加班加點審王瑾的書稿,正餓着呢,突聞蛋糕香,嗅覺靈敏的“女狼”們準確地摸到了一編室,得知是毛麗的生日,頓時沸騰起來,嚷嚷着要毛麗許願。毛麗還在發愣,這蛋糕到底是誰送的?
“管它誰送的,享用唄!”梁子坤的口水都要流出來了。大家爭先恐後地插上蠟燭點上,都搶着要切蛋糕,白賢德打掉他們的手,“還沒許願呢!”
“是啊,毛麗趕緊許願。”
“許吧,許吧,我們都餓着呢。”
“生日許的願很靈的哦,快許快許……”
毛麗只得閉上眼睛裝模作樣地許願。眾人齊唱生日歌,又一齊鼓掌,最後由白賢德分蛋糕,基本上人人有份,白賢德還多留了一份,遞給毛麗,“給老容送去吧,他也在加班。”
毛麗不大願意,叢蓉說:“該你去送,今天是你的生日,你是主人!”毛麗橫她一眼,沒辦法,只好端着那一小碟蛋糕去敲副總編室的門。
“進來。”容若誠興許是連續幾天熬夜,嗓音有些嘶啞。
“容總,這個……”毛麗端着蛋糕站在門口,不知道怎麼說。
容若誠正忙着,抬頭看到她手裏的蛋糕,摘下眼鏡,和顏悅色地笑道:“誰的生日?剛才聽到你們在唱生日歌,不會是你吧?”
毛麗端着蛋糕走過去,恭恭敬敬地遞給他,“是我生日,您也嘗嘗吧,雖然不知道是誰送的。”
“不知道是誰送的?”容若誠客氣地接過蛋糕,“肯定是你的朋友吧,謝謝,我可是很久沒吃生日蛋糕了。”
這話怎麼聽起來有點悲涼的感覺。就毛麗所知,容若誠離婚多年,前妻和兒子都在國外,聽說已在那邊組成新家庭,兒子的后爹還是個洋人。毛麗來出版社兩年,從沒看到容若誠跟誰交往過,一直是一個人,逢年過節時才回鄉下老家陪陪父母。白賢德經常說,這老容,其實挺可憐的。毛麗也這麼覺得,挺不好意思地說:“就剩這麼點了,他們全搶光了。”
“謝謝,非常感謝。”容若誠端詳着蛋糕,笑道,“難得你們還記得我這老人,希望我吃了這蛋糕,可以變得年輕。”
毛麗笑了起來,她發現容若誠隨和的樣子很耐看,儒雅斯文,很有中年男人獨有的成熟魅力,只是他大多時候太嚴厲刻板,讓周圍的人敬而遠之。社裏跟他走得比較近的也就許茂清了,許總編一走,他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毛麗越發同情他,又跟他聊了幾句才離開副總編室。帶上門的時候,容若誠忽然又叫住她:“毛麗……”
“呃,什麼事?”
“那個,你……對王瑾成立工作室的事怎麼看?”容大人可能自己也覺得這個問題很敏感,支支吾吾的,神色詭異。
“啊,這個……”毛麗沒想到他會問這事,而且還是單獨問。這真有點難為情呀,自從上次暈倒事件后,兩人很少單獨溝通,每次在走廊或電梯裏碰見毛麗,容大人總是慌亂點個頭就逃之夭夭。大概是他覺得這個樣子不是辦法,於是主動跟毛麗拉近距離,不愧是領導,很巧妙地以工作開頭。毛麗撓撓頭,緩步走回來,倒是很會裝腔作勢,一本正經地說:“我覺得挺不錯的,王瑾的文筆很好,我也看過她的作品,絕對是有市場的。”
“她的文筆是不錯。”容若誠也一本正經地答。
毛麗只覺臉一陣發燙……
這回輪到容若誠笑了,眼底閃爍着異樣的神采,“你幹嗎臉紅?”
“我有嗎?”毛麗下意識地摸自己的臉。
“我好像聽白賢德說過,看毛麗臉紅比看日食還稀罕,我看沒這麼稀罕嘛。”
這個白賢德,背地裏這麼說她啊……不過,這話從容大人嘴裏說出來才真的稀罕,他竟然跟她開起了玩笑,還這麼自然,絕對不同於他往常的嚴謹刻板。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毛麗一眼,誠懇地道歉:“一直想跟你當面說對不起,那次……都把你嚇暈了。”
一聽這話,毛麗忍不住大笑起來,“呵呵,您看我是那種可以被嚇暈過去的人嗎?我是……呵呵,我是低血糖……”
都說一笑泯恩仇,這麼一笑,氣氛自然多了。
容若誠還不忘表達一下對下屬的體恤之情,“毛麗,你要多注意身體,你肯定是營養不良才低血糖的,以後少喝酒熬夜,好好吃飯。”
言真意切,毛麗感動不已,正想表達感謝,容若誠又說:“對了,許總編馬上就要調走了,你跟白賢德商量一下,組織個歡送會,這事就交給你們了,我老了,也不知道現在流行什麼,你們年輕人興的那套我是一點都不懂。”
“您有這麼老嗎?”毛麗這人就這樣,要是跟誰熟起來說話就沒遮攔,“許總編跟您年紀差不多大,他就從不說自己老,換女朋友跟換衣裳似的。”
容若誠笑了一笑,“老許啊,呵呵,他是這樣。不過我哪能跟他比?我們的生活經歷不一樣,人生觀和價值觀也不一樣。”
“可你們怎麼能成為好朋友呢?”
“嗯,這個問題……我們也私下討論過,我們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卻偏偏很合得來,也許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奇妙之處吧,越是看上去不搭調的人越容易走得近,互補吧,你覺得呢?”
毛麗連連點頭,“是啊,比如我跟白賢德,我們倆是屬於地球上的不同物種,偏偏相互依存好得跟一個人似的。”
“什麼叫不同‘物種’?你們這些年輕人說話就是這麼不靠譜。”
“拜託,不要動不動就‘你們年輕人’好不好?說得你就像真有七老八十似的,您要學學許總編,永遠把自己放在年輕人的位置,年輕人是時代最有力的推動者,不要刻意將自己和這個群體劃開界限,否則怎麼‘與時俱進’呢?”
“你還真會貧!讓你當個普通編輯還真是委屈你了,要不調你去8樓?”容若誠大有試探毛麗的嫌疑,“老許一走,社裏要進行人事調動,你很善言辭,做事也有魄力,社裏想調你去8樓……”
“啊,別!”毛麗立馬打斷,“我還是待在編輯部合適,我跟大家都很熟了,工作起來也得心應手,換個部門……我很不習慣,您知道的,我不擅長跟領導們打交道。”
毛麗可不傻,8樓是領導們辦公的地方,她自由散漫慣了,在領導眼皮底下幹活可不是鬧着玩的。容若誠又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那你怎麼跟老許這麼合得來呢?還經常在一起喝酒吃飯什麼的。”
“這個,因為我們是相近的物種吧。”
“你,你這丫頭……”
毛麗敢保證,她今天跟容若誠說的話比平常一個月說的話還多,他們很少這麼隨意地聊,一聊起來,毛麗發現這位‘老人’其實很健談,說話還有那麼點幽默的底子,尤其是笑聲,渾厚動聽,用她後來跟白賢德形容的那樣,宛如“天籟”。
兩人又聊了幾句,容若誠舉了舉手中的蛋糕,由衷地說:“生日快樂!”
毛麗“嗯”了一聲,也由衷地回禮道:“謝謝。”
那一瞬間,毛麗忽然有種微妙的感動,那麼多祝福她生日快樂的人里,也就容若誠的笑容最誠懇了,那些饞鬼多是衝著她的蛋糕。人是很奇怪的動物,天生敏銳,總能在一群笑臉中分辨出哪些是發自肺腑,哪些是場面上的應付,沒有理由,就是能分辨得出,感覺吧,感覺這東西騙不了人。只是,毛麗整晚都在想,到底是誰送的蛋糕?
毛麗做夢都沒想到,她不過是給老容送了塊蛋糕,麻煩又來了。就在她生日的第二天,她一大早剛進辦公室,電腦都來不及開,二編室的劉衍逃命似的撲進來,“不好了,不好了,更年期來了!”
眾人異口同聲,“馬春梅?”
“正是!”劉衍怪笑着指了指隔壁,“剛從北京回來,正跟老容理論呢。”
大家連忙跑到門口,集體伸出腦袋,聽到隔壁辦公室傳來馬春梅慷慨激昂的質問聲,憤怒得簡直可以把樓板都震垮,“這還有沒有天理啊!讓這麼個小丫頭當簽約作家!我們這些老的都不管用了是不是?讓我們去服伺一個丫頭片子!老容啊老容,你再糊塗也不至於糊塗到這地步,如果是為毛麗那樣的丫頭犯糊塗還情有可原,怎麼著毛麗也是生得標緻的,可王瑾那丫頭……”
叢蓉推了一把毛麗,“誇你呢。”
毛麗撥開同事就要往隔壁沖,白賢德一把扯住她,“你別惹事!”
眾人也連忙把毛麗拖進辦公室,關上門。可是一牆之隔,馬春梅刻薄的數落聲還是一字不漏地傳了過來,“這陣子我休假,可是社裏發生的每件事我都了如指掌,老容你也是為黨為人民服務多年的老幹部,我馬春梅絕對不會相信你會在生活上犯什麼錯誤,怕的是一些居心叵測的人想藉著你往上爬,攛掇着別人當炮灰,就想藉著給你寫情書的機會跟你扯上關係,那情書我可是看了的,哎喲喂,那個酸吶……”
毛麗在家哼唧了兩天才上班。比上次暈倒還嚴重,剛復原又被刺激到內傷。她要白賢德跟容若誠請假,容若誠批了假,還打了個電話過來,“毛麗,你不要聽別人胡說八道,清者自清,保重身體要緊。”繼而又說:“給你帶來困擾,我……我很抱歉。”
容若誠其實已經很注意了,自“情書”事件后沒事不會進一編室的門,有什麼事就要白賢德傳話,如果有別的同事在場,即便在走廊上或電梯裏碰見毛麗,頂多點個頭,不會多說一句話。毛麗隨性慣了,從來沒這麼憋屈過,好像她真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似的。白賢德提着水果來看望精神極度崩潰的毛麗,提醒她,“你以後要注意點,避嫌,懂不?”
“避嫌,避什麼嫌啊?我跟他清白得很!”
“你清白,人家不這麼認為啊,毛麗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你跟老容現在是社裏公認的緋聞男女,每個人見到我都問你們的事,連我到其他出版社辦事,也有人問,喲,聽說你們容總編談戀愛了,多新鮮啊……”
“誣陷!純粹是誣陷!”
白賢德嘆口氣,說:“人言可畏,就說昨晚你給老容送蛋糕,去得久了點,第二天就議論紛紛了,大家都說你……你處在艱難抉擇中……”
“我……我總共才在副總編室待了不到十分鐘!”毛麗簡直要氣得吐血,白賢德安慰她,這事如果不是真的,遲早會過去。
“廢話!當然不是真的,我跟誰傳緋聞都有可能,跟老容壓根就是沒影兒的事,子虛烏有!懂不懂?!”毛麗內傷到不行,但這種事一般是越描越黑,她縱然氣得吐血也只能安慰自己,清者自清,清者自清,時間久了謠言會不攻自破的,不料接下來的一件事讓她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還是許茂清調走的事,社裏舉行歡送宴,許茂清為表示感謝,飯後以個人的名義在一傢俱樂部包場請大家跳舞K歌。“受傷”嚴重的毛麗原本沒興緻聚餐和跳舞,但拗不過白賢德的軟硬兼施,只得強打精神去了湘府樓。一共開了兩桌,社長總編和主任們坐一桌,編輯們坐一桌。讓毛麗意外的是,前幾天還極力反對成立工作室的馬春梅也到了場,好像壓根就忘了她說過什麼,這正是大媽的特點,想法來得快也去得快,對工作有激情對同事要熱情是她常掛嘴邊的話。
這不,一見着毛麗,大媽就親熱地拉着她的手說:“唉呀呀,真是畫上掉下的美人兒,也不知道老許怎麼捨得走。”
周圍頓時一陣鬨笑。
“不過有老容,你也沒啥好擔心的。”大媽也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心,話里話外那個情真意切,還真聽不出來是假意奉承,“老容這人啊,我跟他共事十幾年,沒有誰比我了解他,人實誠,做事也認真,待人就更不用說了,跟我馬春梅一樣,也是個掏心窩子的人,所以啊閨女,你沒啥好擔心的。”
毛麗橫豎死豬不怕開水燙,笑吟吟地說:“大媽,我不擔心,真的不擔心,大不了找人當炮灰,誰讓我這麼想往上爬呢,逮着誰就是誰唄,沒有關係也得扯上關係,反正這年頭流行不正當男女關係!”
馬春梅的臉瞬時僵住,如果不是白賢德把毛麗拉開,還指不定這丫頭會鬧出什麼事。好在馬春梅同志到底是久經考驗,心胸開闊如大海,從來不跟年輕人計較,她沒事似的打起了哈哈,“沒關係,沒關係,年輕人有上進心是好事嘛,我們應該多鼓勵……”
白賢德把毛麗拉到一邊,“別發神經。”
毛麗怒極反笑,“我就是一神經,你才知道啊!”這事還沒完,真正的“戰火”還在後面,吃完飯到了俱樂部,大家頓時鬧騰開了,跳舞唱歌,氣氛相當熱烈。尤其是許茂清和毛麗的一支配合默契的探戈,讓全場沸騰,俊男靚女翩翩如仙,真正是絕配!毛麗當晚穿了條白色真絲小禮服裙,頭髮在腦後鬆鬆地綰了個髻,除了胸口一個Tiffany碎鑽別針,渾身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卻是全場最亮的星。在被許茂清帶着轉圈時,裙裾飛揚,裙子的真絲面料在燈光下竟是流光溢彩,露出的小腿線條極美,腳上那雙CHANEL水晶細高跟鞋,也反射出炫目的光芒……
梁子坤看得都傻了,捅了捅白賢德,“看毛毛跳舞,我才知道我們都是凡人,就她一個人是仙。”
一曲奏畢,毛麗氣喘吁吁地下場喝雪碧,不願再上場跳了。舞廳里燈光碎如星片,一片紫,又一片紅,藍的光、黃的光……迷離不清,毛麗只覺頭暈,想是方才轉太快的緣故。剛歇口氣,前方禮台傳來馬春梅的喇叭嗓門:“剛才許總編的舞跳得真是太好了!毛毛也跳得好!但他們都是舞林高手,跳得好不稀奇,我們都沒見過老容跳舞吧,如果讓老容和毛毛共舞一曲,不知道是什麼效果哦,大家鼓掌,請他們上場!”
全場鴉雀無聲,沒有一個人敢動。
容若誠坐在燈光最暗的角落裏,也是紋絲不動,燈光之外的他表情模糊,不知道在看什麼,也不知道在想什麼,一副超然世外的神情。但是隔着數米的距離,大家都感覺到了瘮人的寒氣……這個玩笑可開過了!
在出版社誰都知道,有兩個人的玩笑是開不得的,一個是汪社長,一個就是容若誠,兩個人都是出了名的鐵面人,尤其是容若誠,從來就是不苟言笑不湊熱鬧的,永遠跟人群保持着相當的距離,他能出來跳舞?這馬春梅的膽子也忒大了點吧?
但是馬春梅,到底是塊地道的老薑,眼見下不了台了,迅疾把矛頭對準毛麗,“毛毛,你是舞仙呢,你該主動點嘛,大夥都等着你們哦。”
這馬大姐還故意加重“你們”的語氣。
滿包間的人不由得都望向毛麗。興許是整晚笑得太久,毛麗的臉發僵,也彷彿真的是喝高了,她竟然想都沒想就站起身,邁着小碎步,娉娉婷婷地朝容若誠走去,全場屏息以待。
馬春梅大約想不到,她無意中戳到了毛麗的軟肋,毛麗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受不得別人激,天生的逆反心理,別說是請副總編跳支舞,發起傻來要她拿刀捅人都不在話下,就因為這個性,她吃過虧受過傷,吳建波就是血淋淋的例子,她偏不長記性,總是傷疤沒好就忘了疼。
想看我的笑話,沒門!毛麗當時就是這麼想的,但是當她走到容若誠面前,朝他優雅伸出手做出個“請”的姿勢時,她只覺背後的汗徑直往下淌……這時候她已經在想,莫不是上了馬春梅的當,她還就等着看她的笑話?
全場靜得——突然,出人意料的,容若誠笑了,和顏悅色地站起身,拉過毛麗的手,牽着她步入舞池……用梁子坤事後的形容,火星撞地球也沒這般震撼!編輯們一個個目瞪口呆,滾落一地眼珠子,他們,他們竟然真的跳了起來……
燈光漸暗,緩慢而優美的舞曲響起,是一首英文舊歌,音樂中還有淙淙的流水聲,舞場中央的大追燈宛如一輪圓月追着他們,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恍惚起來,耳畔只剩下慵懶的女聲低低吟唱:“Pleasetakehomelongleave,Foreveryourfeet……”(請你帶我回家,求你立刻出發,永遠與你相隨……)
多麼令人沉醉的夜晚,模糊的燈影,惆悵的歌聲,這個世界是如此靜謐,又如此單純,只剩了“圓月”下的他們踏着緩慢的舞步在旋轉,旋轉。而毛麗自始至終不敢看容若誠,目光飄忽,想着不着邊際的心事,耳畔的歌聲仍然在一遍遍低聲呢噥:“Abriargrowstwainwithroses,Comerid,Foreveryourfeet……”(我是生長在玫瑰園的野薔薇,掙扎着默默祈禱,我只要與你永相隨……)
這樣好的時光真想就此停住,容若誠的表情漸漸放鬆,空氣里流動着莫名的花香,應是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他強迫自己不要分神,仔細地分辨音樂的節拍,專心致志地跳舞,而歌聲比花香還讓人心神蕩漾,飄渺悠遠像是來自很遠的地方:“AndIhopethatyouwon’tmind,myouseeeyesarelie……”(希望你不要介意,親愛的,那天你凝視的是我眼中的謊言……)回到公寓的時候,已經是深夜。
毛麗摸進門,踢掉高跟鞋,連燈都沒開就疲憊地滑坐在過道上。背後冷汗涔涔,她的心直直地墜下去,墜進望不到底的深淵裏。她按住胸口,心還在怦怦直跳。
跳完那支舞,她差不多是逃出了舞池,將如雷的掌聲統統拋在腦後。她跑得飛快,像是有什麼追着她一樣,一路飛奔……因為是深夜,街道上的車並不多,毛麗感覺自己像在迷離的霧氣中穿越,其實根本沒有霧,路兩側都是樹,南方城市特有的小葉榕在夜間顯得尤為濃翠如墨。
從踩住第一個節拍開始,她就慌了,一切是那麼的熟悉,多年前的那個夜,她和章見飛的婚禮上,他們也是這般跳舞。他緊貼着她的鬢角,熱熱的氣息噴在她臉上,不知為何倒叫她有點難過,她當時的確是難過的,嫁給他,並不是因為愛他。三年的相互折磨,她必須承認,她要負主要責任,尤其是她打掉孩子那件事,成為她今生最沉重的枷鎖。
如果可以,她多想跟他說聲對不起啊。三年來混亂不堪的生活,都是因為這枷鎖,一聲“對不起”改變不了什麼,但至少可以讓她心裏好過些……這麼一想,心底牽出深切的痛楚,一直痛入肝腸,痛入骨髓,痛得五臟六腑都扭曲了……
她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開了燈,光着腳走到客廳,拉開了客廳通向陽台的玻璃門,夜風微涼,帶着樹葉的清香迎面拂來。她在陽台上站了許久,黑絲絨般的夜,溫柔地包圍着她,樹葉的清香忽而濃烈,忽而瀰漫得無痕無跡,彷彿一場夢境,醒來時只有無聲無息的黑,一切繁華都已隕落。
她看了看腕錶,十一點半。
深深地吐口氣,她像是下了最後的決心,走回客廳拿起了電話,害怕自己猶豫,徑直撥了過去。嘟嘟響了幾聲后,電話那頭傳來趙成俊低沉的聲音,很清晰,他顯然並沒有睡,問:“是毛麗吧,這麼晚了,還不睡?”
她的手心裏沁出濕濡濡的汗,聽筒在手裏滑膩膩的像是拿不住了,她的聲音也不像是從自己口中發出的,嗡嗡的在耳邊響着,“我想見你。”
“現在嗎?”
“是的,現在!”
“恐怕不方便,我正在跟朋友談事。”
“我不管,今晚我必須見到你!”
“什麼事情這麼急?”
“見面說。”
“如果是為章見飛,我不會跟你見面。”趙成俊一點也不含糊。毛麗更不含糊,早料到他會拒絕,狠狠地說:“如果你今晚不見我,以後我也不會再見你!”
電話那邊一陣沉默。
趙成俊似乎在笑,終於說:“你果然是夠狠。”
“你知道就好!”
“好吧,”趙成俊嘆口氣,“你到聽雨軒來,我在這等你。”
出人意料,他等她的地方並非時髦的咖啡廳或茶室,環境非常古雅,寬闊的院子裏假山、涼亭一應俱全,包間很大,有一張古香古色的屏風在中間隔開,趙成俊就坐在屏風旁邊的檀木沙發上等着她,茶几上清茶裊裊,似乎是剛沏的。
趙成俊將一杯清茶移至毛麗的跟前,“喝點茶,解酒。”
毛麗心下一顫,他竟然知道她喝了酒。
趙成俊沒有穿西裝,淡米色的條紋襯衣,袖口扣得嚴嚴實實,一如他的嚴謹,這男人穿什麼都好看,優雅得體,含蓄內斂的光芒叫人無法忽視。他見毛麗露出疑惑的神色,微微笑道:“我想如果你沒喝酒,是不會在這個時候打電話要見面的吧?你一進門我就聞到了香擯的味道,而且……”他端起茶輕啜了一口,有意無意地打量她,笑容意味深長,“你這裙子也很漂亮。”
好細心的男人!毛麗頓時不自在起來,急着出門,沒來得及換下真絲裙,裙子的領口開得很低,她努力端正身體,以免胸口春光乍泄。她低低地說:“這個,趙先生,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有勇氣約你見面的,多餘的話就不說了吧,我……”
“打住!”趙成俊抬起手,剛才臉上還掛着笑,頃刻就變得陰沉冷酷,“我早說過,對於你想問的問題不會做任何回答。”
毛麗微微發怔,她早料到這個男人難以對付,沒想到會這麼難對付,她是茫然的,所以也是無畏的,既然已經來了,她就沒想要縮回去。她仰起面孔,薄薄的嘴唇中吐出一句,“好,你可以不回答,就聽我說吧,這總可以吧?”
他皺起眉來,冷笑道:“你覺得這有用嗎?”
“我不管,我就要說,聽不聽由你。”毛麗直視着他凜冽的目光,嘴角的倔強也是毋庸置疑的。
趙成俊“呵”了一聲,臉上表情錯綜複雜,一瞬間看不出他在想什麼,彷彿想起了許多事情,也彷彿什麼都沒有想。但他終於還是頷首了,“OK,你說吧,我就當是聽戲好了,反正今晚我沒打算早睡。”
他諷刺起人來是很刻薄的。
毛麗無懼於他的諷刺,長舒一口氣,“謝謝。”她閉上眼睛,耳畔的淙淙流水聲漸漸讓她的心緒平靜,“三年了吧,這事該有個了結了……”
她睜開眼睛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從心底泛起陣陣酸楚,她硬是把涌到眼眶的淚給逼了回去,很沉重的話題,她竟然還能笑着說:“有時候連我自己都不相信,我竟然可以用三年的時間去惦記一個人,而他已經不在我的身邊,是我將他從身邊趕走的,也是我親手撕毀了這段感情……其實現在說這些已經毫無意義,三年來他音信全無,就像從這地球上消失了一樣,於是我知道我們終於是完了。對於這個結局我已經接受,只是……只是我始終虧欠他,這種虧欠讓我痛苦糾結三年不得解脫!我也知道事到如今我什麼都還不了他,但是起碼,我是說起碼……我應該跟他說聲對不起吧,哪怕他只是在我面前停留兩分鐘,讓我可以親口跟他說聲對不起,我心裏也會……也會心安一點。我知道過去是我不好,太年輕,不懂愛,不懂珍惜,以為感情可以經得起摔,可是現在我明白了,感情這東西是脆弱的,碎了的東西怎麼拼湊都恢復不到原來的樣子了,事已至此,我只希望我們都能放下過去,好好地生活……他躲着不肯見我,我知道他還沒有放下,哪怕我們註定形如陌路,我也希望他能過得比我好……”
說到這裏,毛麗已經虛弱不堪,臉色因為疲憊越發蒼白,淚水模糊了她的眼帘,他終於還是推開她,不要她了,不聽她的懺悔,哪怕是她發自肺腑的“對不起”,他也不願聽。哀莫大於心死,他必是心死了才這麼決然吧。
趙成俊聽她說完這段話,臉上沒有任何錶情變化,包括他的姿勢,彷彿真的在看一場不相干的戲,戲裏的人痛斷肝腸,戲外的他無動於衷。
“你覺得跟我說這些有用嗎?”他瞅着她,目光像是滲了冰,冷冽而刺人,“而且,你為什麼跟我說這些?”
她靜靜地抬頭看他,“因為我知道你是他身邊的人,至少是跟他有交集的人友的身份跟我在MSN上聊了一年多,然後又租我的房子跟我正面接觸,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麼,但我知道你是他的‘眼睛’,我的一舉一動都在你,不,在他的‘注視’之下,是不是?”
趙成俊的眼眸里平靜無波。令人窒息的沉寂。
他又笑了,“你很會猜想。”
毛麗臉上的淚痕在燈下令她有種別樣的楚楚動人,她仍舊微笑,明亮的眸子似有星芒在閃動,凝視着他說:“從我第一次跟你見面,我就懷疑。因為你在我面前表現得太無懈可擊,這不由得讓我生疑,你說話的語氣,你的神態,你穿衣服的風格,甚至包括你身上的煙味,都讓我覺得似曾相識,準確地說,跟章見飛非常相似。也許你又會說我太敏感,但是如果你三年來日夜惦記着一個人,就會對他的一切都很敏感,一丁點的氣息都可以捕捉,所以我才能在你身上聞到章見飛的味,你騙不了我。”
趙成俊的笑意加深,“你不僅會猜想,還很果斷。”
毛麗也笑了笑,“你可以不承認,但是改變不了我的判斷,我的英文名Mickey在出版社沒幾個人知道,這也是我MSN的註冊名,你以塵的名義跟我在MSN上聊了一年多,你當然知道我這個英文名。而且我生日收到了一個米老鼠形狀的蛋糕,同事沒人知道我的生日,我只在頭幾天跟塵透露過生日的信息,你能否認嗎?”說到這裏,她深深吐了口氣,“沒有必要的,真的,這種貓捉老鼠的遊戲都玩了一年多,你不覺得厭倦嗎?但是,我還是很上跟我聊了這麼長的時間,你給我的感覺很溫暖很安全,有時候我也跟你說些真心話,想必你會把我的話都轉告給章見飛吧?你替他‘盯’了我這麼久,想必也很辛苦……”
趙成俊往後舒展身子,深深地陷在沙發里,他蹺起腿,忽然換了種眼光打量毛麗,“看來你很想見他,但是他現在可能不太方便見你,他得照顧他太太。”
他是故意的,故意說出“太太”兩個字,觀察她的反應。還好,她看上去還算平靜,靜默了會兒,咬着嘴唇,居然還能“笑”着問:“他,有太太了?”
趙成俊“嗯”了一聲,繼續觀察她。
“這很……很好,他能重新開始……”毛麗說得很由衷,但趙成俊還是看到她的眼底有淚光閃爍,她極快地轉過臉去,像是被什麼堵住了嗓子眼似的,聲音發啞,“沒有比這更好的消息,真的!那他現在……”
“他現在很好,跟太太生活得很平靜。”趙成俊果斷地打斷她,不容她有刨根問底的機會。毛麗這才釋然地點點頭,“他能過得好我就心滿意足了,無論過去經歷了什麼,他都要過得比我好才是,這是我的真心話。”
“你也終於可以解脫了。”
她點點頭,“沒錯,我也可以鬆口氣了,這幾年實在是……唉,不說了。”
還有什麼好說的呢,一切到此為止吧。
趙成俊起身坐到她身邊,握住她的手,因為冷氣太足,她的手冰涼,他寬厚的掌心覆著她的背,想給她多些溫暖,“別哭,我不喜歡哭的女人。”這個時候的趙成俊已經不見了方才的冷酷,大約是她瑟瑟發抖的樣子讓他動了惻隱之心。
毛麗的魂魄回來了,懸着的一顆心也着了地。還有什麼比這更令人欣慰的事情!她原來有過很不好的猜想,以為他可能已不在人世,這實在是她最不敢面對的。還好他活着,哪怕他忘了她,他們從此不再相見,她註定要回歸日後的寂寞與寧靜,她還是極度喜悅和欣慰,眼淚簌簌地落了下來,“真……真好,他有了新的生活。謝謝你,趙先生。”
趙成俊淡淡一笑,“謝我什麼?”
“謝謝你告訴我上跟我聊了這麼久。”她抬起頭來看他,端詳他好一會兒,輕輕搖了搖頭,“你跟我想像中的太不一樣了,塵,你幹嗎要把自己裝得那麼老,害我以為你至少有四十上裝得像個人,見了面才發現是恐龍,不過你是我見過的最接近人類的‘恐龍’,呵呵……”說著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趙成俊的笑容有些模糊,微微地眯起眼睛來,那一瞬間看不出他在想什麼。毛麗覺得他的表情很奇怪,“你幹嗎這麼看着我?”
他反應很快,“你是我見過的人類中最美麗的‘恐龍’。”他微微歪着頭,想了想,又說:“不過,既絡,最好還是稱上用,如何?”
“可以啊,反正塵跟你名字裏的成同音。”
他眼中又掠過一絲異樣,緩緩地說:“你的想像力……真是很豐富……”
毛麗這時候感覺到很疲憊了,於是忙起身告辭。
趙成俊不放心,送她出門,招呼守候在大堂的隨從送她回家。一直看到她坐的車消失在夜色中,他才回到包間。他在毛麗坐過的沙發上坐下,清淡的香氣仍瀰漫在周圍,他好像真的是疲倦了,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上養神。
半晌,他才將目光投向沙發對面的古典屏風,冷冷地說了句:“你都聽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