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你開始,我在你結束】

【我從你開始,我在你結束】

【我從你開始,我在你結束】

雨淅淅瀝瀝下了一天,到了晚上也絲毫不見小,還有越下越大的趨勢,南寧每到這個季節雨水就格外多。這樣一個寂靜的夜裏,雨點輕輕敲打着玻璃窗,窗檐下滴滴答答,沒完沒了,屋子裏有很重的潮氣,讓人心情越發低落煩躁,不知道這樣陰霾沉沉的日子何時是個頭。

章見飛坐在燈影下,仿如一尊雕像。都說人有三魂七魄,他現在僅存一個軀殼。一心想阻止這場悲劇,想讓她遠離傷害,想讓她得到安定和幸福。結果……

這一切真像是場噩夢,如果是夢就好了,醒來什麼也沒有發生,他們都安然無恙,哪怕爭吵哪怕憎恨哪怕陌路也好過現在這般生不如死。在與小玫吵得頭疼欲裂時,在被趙成俊氣得失去控制時,他一度以為這真是糟透了,再不會更糟了,哪知道更糟的遠遠超出他想像。

醫院已經先後三次下達了病危通知單,毛麗的傷勢非常嚴重,事發到現在六天了,依然在重症監護室昏迷不醒,她的家人和同事這些天也一直守在醫院,聽說毛媽媽已經數次昏倒,現在也在醫院接受治療,人非常虛弱,如果毛麗不能醒來,只怕老太太也撐不下去;毛爸爸和毛晉事發當天晚上就從上海趕過來了,章見飛很害怕面對他們,所以他儘可能地都是趁他們不在的時候探訪毛麗。每次去醫院他都會碰見毛麗的上司容若誠,他一個人枯坐在監護室外的椅子上,樣子彷彿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神情獃滯,誰跟他說話他都不理。章見飛之所以認得他是因為那次趙玫去出版社鬧過後,他以家屬身份去出版社道歉,接待他的就是容若誠。

他對這個人的印象很不錯,斯文儒雅,溫和有禮,當時就覺得毛麗能在這樣的上司身邊工作很是幸運,因為他感覺得出來容若誠非常愛護毛麗,口口聲聲說毛麗是無辜的,一定是有誤會,他很擔心毛麗會因此受打擊云云,後來從趙玫那裏聽到容若誠與毛麗傳緋聞的事,章見飛一點也不懷疑這個男人對毛麗的愛慕,只是愛情從來都不是一廂情願可以成就的,愛情是一個人加上另一個人,這樣淺顯的道理很多深陷感情迷局中的人卻並不明白,比如趙玫。

“你們確定……是太太嗎?”章見飛靠在辦公室的沙發上閉着眼睛,他唯願這一切都是夢境,醒來什麼都沒有發生。

幾個屬下垂手站在他跟前,相互交換眼色,都不敢出聲。

趙玫駕車撞飛毛麗后,已於昨日去警方自首。雖然章見飛在警方的監控錄像中看到那輛熟悉的紅色跑車時就懷疑是趙玫,但他還心存僥倖,寧願相信這只是巧合,同樣的車在南寧絕非一輛,趙玫沒有這麼大的膽子……在獲知肇事者自首的消息后,他甚至不敢去確認,只派了助理楊劍去了解情況,儘管心理已經有所準備,楊劍帶回來的消息還是讓他萬念俱灰,楊劍說:“的確是太太自己去自首的,據警方說,她很平靜。”

章見飛埋下頭,捂着胸口,絞心斷腸般的痛楚彷彿將他生生地撕裂,這一刻他幾乎以為自己會這麼痛死過去,他一遍遍地問自己,“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她瘋了,她一定是瘋了!是我把她逼瘋的,是我,這一切都是我!”

“您看……要不要派律師過去?”

章見飛只覺窒息得透不過氣,揮揮手,“你們去處理。”

“是,我這就去安排。”楊劍跟其他幾個人示意了一下,又道,“那我們先走了,我讓司機在樓下等您,您什麼時候走給他打個電話就行。”

一干人魚貫而出,辦公室里很快陷入沉寂。

沒有外人在場,章見飛終於放聲痛哭,一邊哭一邊喚着毛麗的乳名,“毛毛,毛毛……”他將手按在胸上,感覺那裏像是被什麼洞穿了一個孔,有汩汩的血湧出來,已經許多年,他不敢這麼喚她,無論是夢裏還是現實中,他都不敢,因為她已經不屬於他,但他仍然一心想着為她好,遙遠地守候着她,不想到頭來還是弄到了這般境地。

最讓他不能原諒自己的是,他最初竟然懷疑這是趙成俊乾的,因為他一直不太相信趙成俊會真心愛毛麗,雖然他口頭上說相信,趙成俊與毛麗分手后他還表示過惋惜,但他內心其實對趙成俊十分戒備,這也是他堅決要逼他回檳城的原因。以他對趙成俊的了解,他知道他不是個輕言放手的人,做事狠絕,得不到就毀,哪怕玉石俱焚也不會給對方生機,這是趙成俊一直以來的個性。

所以那天在搶救室外,兩人差點發生衝突,當時毛麗還在手術室生死不明,而趙成俊毫髮無損,章見飛一下就失控了,痛罵他心腸歹毒,竟然對毛麗下這麼重的手,若不是個性斯文,又是在醫院,他真會上前揍他一頓。

趙成俊當時渾身都是血跡,並沒有為自己做過多的辯解,只是眼眶通紅,一遍遍地問他,“你就這麼肯定是我乾的?”

“不是你又是誰?”章見飛氣急敗壞,“我不相信意外,也不相信你對毛麗死心,你就是見不得她好,哪怕同歸於盡你也不想她好!”

“那我無話可說了。”趙成俊靠着牆壁發笑,都這樣了他還笑得出來,笑得眼淚滾滾,“反正你從來就沒有真正信任過我,這是我的悲劇,最終也會是你的悲劇,章見飛,你一定會為今天說的話後悔……”

此後章見飛再也沒有在醫院見到過他,這越發堅定了他的懷疑,只是因為這幾天專註毛麗的治療、忙於安撫她的家人無暇顧及,直到傳來趙玫自首的消息,他才意識到他低估了趙玫的瘋狂,卻高估了自己的智商,他可能真的誤會了趙成俊,他的判斷離奇出錯了。

真相大白,章見飛非常不安,試圖撥打趙成俊的電話,卻一直無人接聽。而在獲知趙玫自首的頭天晚上,他其實還見過趙成俊的,當時他從醫院看過毛麗后返回寓所,趙成俊在樓下等着他,穿了件黑色薄大衣,因為過於消瘦,身影顯得很單薄。

“你怎麼來了?”他當時頗有幾分不悅。

“沒地方去,過來看看。”趙成俊面對他的冷言冷語卻出人意料的好脾氣,因為是晚上,樓下的路燈昏暗,章見飛看不到他臉上是種什麼表情,好像隱約還在笑。都這樣了,他竟然還笑得出來!章見飛更加火冒三丈,“你沒地方去就要來這裏嗎?你明知道我不想看到你!”

趙成俊當時點了根煙在抽,紅色的煙頭忽明忽暗,彷彿衰竭的心。他長長地吐出一口煙,“放心,你以後想看我都看不到了。”

章見飛當他是在說回了檳城他們就見不了面了,“你只是回檳城而已又不是去死,我怎麼會看不到你?你回去吧,事情現在還沒有查清楚,你也不能證明你的清白,不管是不是你乾的,我只拜託你離毛麗遠點!”

趙成俊彈彈指間的煙灰,顧左右而言他:“見飛,如果有下輩子,你還會跟我做兄弟嗎?”

“我不會!”章見飛想都沒想就回答他,“這輩子我受夠了你,下輩子你就讓我清靜點吧,你跟趙玫沒一個讓我省心的。”

這句話清清楚楚,他渾身一震,獃獃地望着章見飛,就像是做夢一樣……

默默注視他良久,趙成俊似乎又笑了,“你就這麼恨我?你大概從來沒有相信過我,是吧?見飛,這世上最不了解我的人怎麼偏偏就是你。”

“好了好了,不要說這些沒用的話了,我現在很累,有什麼話以後再說吧。”章見飛根本不願再談下去,手一揮,準備上樓。

“見飛,你會想念我嗎?”趙成俊忽然在背後問他。

章見飛轉過身,不解地看着他:“你今晚怎麼了,我真的很累了。我看你的臉色也很不好,你也回去休息吧。毛麗的事……”他頓了下,語氣有所緩和,“我也寧願相信這事跟你沒關係,我明天就要去看監控錄像,毛麗家人那邊我會做好解釋的,大家都很累了,真的經不起折騰了,阿俊,到此為止吧。”

“可是我會想念你。”趙成俊像是完全沒有聽到他的話,自顧自說,“哪怕你不信任,哪怕你下輩子不再跟我做兄弟,可我還是會想念你,就像我對毛麗,哪怕她不愛我,我還是會想念她,這份感情已經融入我的血液,哪怕我死了,沒有了溫度,血液凝固,對你們的感情依然還在。”

他又說:“其實我是不相信有來世的,但是現在我寧願相信有,這樣我就可以在下輩子重新選擇自己的人生,起碼我會選擇與你有血緣……嘿嘿,很賤吧,你都不要我了我還是要纏着你。誰讓我與你從小在一起呢,我捨不得割捨這份親情的牽絆。

“如果有下輩子,我會選擇與你出生在同一個家庭,與你共父母,我們是真正的親兄弟,因為這世上什麼都可以了斷,唯獨血緣斷不了,就像我跟趙玫,哪怕我有時候恨她恨不得殺了她,但我跟她仍然是血脈相連的兄妹,這點永無可能改變。

“如果我們之間有血緣,或者說,你知道我們有血緣,你是不是就不會這麼對我妄加揣測?你是不是會相信我?見飛,雖然我一直認為我們之間的手足情已經超越了血緣,但是你我都不可否認,我們最在意的還是血緣,所以一直以來你明知章世德是什麼樣的人,還為他說話,只因你與他有血緣。”

趙成俊當時站在花圃邊的樹影下說著這些話時,半邊臉都罩在陰影里,月光透過樹葉漏在他肩頭,讓他鍍上了一層冷冷的清輝,而他月光下的半邊臉清晰地印着淚痕,“阿俊……”章見飛那一刻看着他的樣子,似乎也動了惻隱之心,他緩步走下台階,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我一直當你是兄弟,一直。”他能說的只有這句話。

“那你可以抱抱我嗎,我馬上就要走了。”趙成俊恍然笑着,朝他伸出臂膀。他從來就不是一個煽情的人,他一直將自己的感情藏得很深,可是那一瞬間他只想要一個擁抱,就像過去那樣,高興時哪怕給對方腦口一拳都可以。然而,自成年後鬧得分崩離析,他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靠近過彼此,陌生得令人心生絕望,曾經的親密無間,已經被歲月磨蝕得無影無蹤,剩下的,只是此刻相對無言。

章見飛心煩意亂之際也的確沒有這個閑心,“你哪裏這麼多名堂,回去吧回去吧,天色不早了,等毛麗的情況穩定后我會跟你好好談談的,不管真相如何,我都要跟你談談。”

可是沒有機會了,章見飛後來痛悔自己竟然那麼狠心地拒絕了阿俊的請求,他只是要一個擁抱而已,他為什麼就不能答應他,沒有機會了,這輩子都沒有機會了……

因為兩天後,章見飛獲知趙成俊突然失蹤。

最初報告這消息的是楊劍,他問章見飛:“董事長,您知道趙先生的下落嗎?昨天彼得安來過公司,打聽趙先生的下落,說有很要緊的事情一定要找到他。”

“我也在找他,我要跟他道歉,是我誤會了他。”章見飛一說到這事就懊悔不已,自那天晚上在公寓樓下跟趙成俊說過話后,他就再也沒有看見過他,那天見到他幾乎被他的樣子嚇到,他的臉色白得駭人,絕非一般的消瘦,他肯定是又生病了。這會兒聽聞彼得安都不知道他的下落,章見飛終於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彼得安也不知道他在哪裏?”

“是的,他說找了趙先生好些天了,一直聯繫不上他。”

“怎麼可能?你們馬上去找!”

“是,我們這就去找。”

結果楊劍前腳剛走,彼得安前來求見了,同時還帶來一個人,穿着得體的灰色西裝,配絲質領帶,戴着金邊眼鏡,乾淨優雅,面目亦很和善。彼得安介紹說是趙成俊的私人醫生Henson,章見飛心下一沉,私人醫生?

Henson是個很有耐心的人,他詳細地將趙成俊的病情講述給章見飛聽,從他在英國受傷,到他回檳城后舊傷複發引起多種併發症,在Henson的協助和聯繫下,他先後做過兩次手術,最近的一次手術是在去年聖誕,是冒着生命危險做的,而這個手術意味着他的病情已經到了無法控制的地步……章見飛都懵了,他一直知道趙成俊身體不好,從小就離不開打針吃藥,卻從未想過他有這麼重的病,他茫然地看着Henson,如同五雷轟頂一樣,腦中嗡地一響,整個人就像傻了一樣,眼神都空了,他好像聽不懂Henson說的話似的,這不是真的,這是夢,這一定是夢!

Henson瞅着章見飛的樣子直搖頭,“你可以不信,但我說的都是真的。他本身的免疫力就有問題,這種免疫缺陷只要醫治得當,雖然不能根治但也不至於危及生命,他主要是過勞讓身體始終沒有得到很好的休息,於是病情日益惡化,發展到後來無法控制。這個病不多見,Brant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個奇迹,我可以想像他父母生前為他的病一定耗盡了心血。我是Brant的醫生,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這種病的痛苦,每年都要得三四次肺炎,輕則發燒咳嗽,重則咳血、昏迷,Brant因此不得不長期定時靜脈注射免疫球蛋白替代治療,效果不是很理想,後來我為他找了一些進口藥物,可以幫他維持身體的基本機能,可是那些藥物都有很大的副作用,長期服用嚴重損害了他身體的其他器官,我再三叮囑他一定要控制藥量,否則等於是自殺,但他全當耳邊風……我了解他這個人,他很要強,絕不會在人前顯露他的病弱,也非常厭惡同情和安慰,所以他一直對自己的病情守口如瓶,他跟我說過,即便是死,他也希望自己在沒有人打攪的情況下體面地死去,這讓我很擔心……”

章見飛臉上的肌肉突突地跳,空洞的眼神突然迸發出慘烈的光芒,聲音不能自控地發抖,“他現在的情況呢,他現在怎麼樣?”

“很糟糕。他最後做的那次手術是他身體的極限,一旦再複發將回天無力,我之所以着急趕過來是因為我已經跟他失去聯絡,這很不正常,以往他每有身體不適就會主動打電話給我,告訴我他哪裏不舒服,因為我名下的私人醫院一直在從事相關的醫療研究,Brant的病情是很特殊的個案,我需要隨時掌握他的病情從而獲得第一手的資料,他也答應過會配合我的研究,以讓跟他有同樣病情的人早日獲得解脫,而我也答應為他保密,所以我跟他之間從未斷過聯絡,哪怕全世界的人都找不到他,但他一定會告訴我他的下落,這是我們之間的約定,可是現在我找不到他了。我這次過來不僅是擔心他的病情,而且是有一個很好的消息要告訴他,經過我與美國醫療機構的共同努力,我們已經獲得了一項新的治療方案,就是採用異體幹細胞移植技術,移植后給予抗排異治療,可以根治他的病,而且我已經為他找到了配型吻合的幹細胞,可是現在我們找不到他的人,如果他的病情再耽誤下去……”

“會怎樣?”

Henson卻不忍再說,只低頭嘆息。

章見飛霍地站起來,“我已經派人去找他了,我親自去!我必須找到他!”說著就急急地朝門口走,好像趙成俊就在樓下等着他一樣。

彼得安叫住他,“章先生您請冷靜,該找的地方我們都找了,沒有他的消息。”說著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章見飛,欲言又止,“其實,我很早就想跟章先生談談,只是礙於我身份卑微,我說的話您未必信……而我今天來除了打聽趙先生的下落,同時也有很重要的事情想跟您說,趙先生交代過不讓我跟您說,但我覺得應該說。”

“什……什麼事?”章見飛不只身子發顫,連下巴都可憐地抖起來了,但他隨即意識到現在不是亂的時候,他必須冷靜,一定要冷靜,他緩緩坐回到沙發上,深吸一口氣,示意彼得安,“你說吧。”

彼得安目光哀涼地注視着他,“您一直誤會趙先生,這個您知道嗎?”

“這個……可能是有些誤會吧,我很自責很內疚,毛麗車禍的事根本就與他無關……”章見飛說著就哽咽起來,“我現在心裏很亂,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不知道怎麼才可以求得他的原諒。”

彼得安嘆息:“恐怕您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章先生。您之所以誤會趙先生還是因為您不太了解他,可能您覺得您了解他,你們是兄弟,從小一起長大,但是章先生,我想這世上最不了解他的人應該就是您。”

章見飛怔怔地看着他……

“先說他跟毛麗小姐的事吧,他在英國留學的時候就喜歡上毛麗小姐了,這個您知道嗎?他將毛麗小姐的照片一直帶在身邊,保留至今。本來他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去追求毛麗小姐,但因為您也喜歡她,趙先生不得不隱藏起這份感情,直到您和毛麗小姐離婚三年後,他才在Henson先生的鼓勵下來到南寧,來到毛麗小姐的身邊。為什麼他會在毛麗小姐恢復單身後三年才過來呢?您知道原因嗎?”

Henson這時輕咳兩聲,代為回答,“因為當時他的病情已經無法控制,而且沒有更好的治療辦法,我對他的保守估計是他活不過兩年,所以我鼓勵他去跟深愛的女孩子表白,起碼應該讓對方知道他的這份愛,生命只有一次,我不希望他的人生留下遺憾,因為他實在是個很可憐的人。我不知道為什麼大家都不信任他,縱然他做事的方式有些狠絕,那也是生意場上被逼所致,但這並不表示他沒有權利去追求愛情,這對他不公平!”

彼得安說:“還有,章先生,關於博宇被Nirvana收購的事情,其實都是趙先生將錯就錯的圈套,只不過這個‘圈套’是善意的,因為他自知病情惡化,幾次在我面前昏迷,他沒有辦法了,他創立的這份事業總不能沒有人接管,而交給別人他無論如何都不甘心,所以當Nirvana對博宇發動攻勢的時候他的對策就是不抵抗,他跟我說,他其實是巴不得Nirvana收購博宇的,這樣他就沒有了後顧之憂。

“而且您可能也不知道,章世德將名下全部股權轉給您其實也是趙先生做的工作,是他說服章世德這麼做的,因為他從內心來說也不願意看到泓海落入蘇燮爾的手中,雖然他跟章世德對立這麼多年,他其實對章家多少還是有些惻隱之心的,可能他自己不會承認,但這是事實,他是被章家撫養大的,仇恨是仇恨,可若將章家跟維拉潘家族排在一起,情感的天平還是會傾向章家。”

“說到底趙先生是個重感情的人,知恩圖報,他跟我說過,他勸章世德將泓海股權轉到您名下從而將蘇燮爾踢出泓海,其實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報答章家的養育之恩,他不欠章家了,只有章家欠他的。”彼得安說到這裏已經哽咽,“章先生,您是他的兄弟,您知道他最有可能去什麼地方嗎?我們到他的公寓看了,他竟然連藥物都沒帶走,他顯然已經放棄了自己,他現在的狀況是不能離葯的,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Henson也非常焦急,“請務必好好想想,他最有可能去哪裏,我對這邊不熟悉,所以我沒辦法猜到他在生命最後時刻藏身的地方。”

章見飛此時整個人已經失了常態,只覺四下里冷得像地獄一樣,亦黑得無窮無盡,他臉色慘白,囁嚅着嘴唇,“北海,他會去北海……”

“您是說海天苑?我打過很多次電話,都沒有人接,我還親自過去看過,怎麼摁門鈴都沒有人應,他應該不在那裏。”

“不,他只會去那裏……”對於章見飛來說,這是種本能的判斷,到底是二十多年的兄弟,不管他們之間有着怎樣的誤會,但心底最深處仍有着一根最隱秘的弦是相通的,這根弦彷彿是連着他們的血脈,生死與共,趙成俊多年來刻意隱藏的傷痛此時傳遞到他的心上,就像在他的心上撕了道口子,他任由着淚水在眼眶中奔涌,喉嚨里像是生了刺,每吐出一個字都連着那道口子,痛得他連吸氣都不能緩解,面對彼得安的質疑,他只是憑着這本能做出判斷,“他如果存心不想讓你們找到,他就不會接電話,也不會開門……”

彼得安和Henson面面相覷,“對啊,我怎麼沒想到呢?”彼得安跳起來,馬上掏出手機打電話,激動得聲音發顫,“馬上備車,去北海!馬上!”

而章見飛這一刻只覺天旋地轉,連起身都沒有力氣了,他透不過氣,他無法呼吸,他真想就這麼死過去,“阿俊,阿俊啊,你要等我,等我……”他扶着沙發渾身篩糠似的抖,一遍遍地喚着趙成俊的名字,好像只要這麼喊着這個名字,他的兄弟就會來到跟前一樣。此刻他腦子裏全是阿俊年少時的模樣,眉目清俊,不常笑,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與年齡不相稱的眼神中透着憂鬱;他們一起玩耍,一起長大,分享彼此的快樂和煩惱,可是現在回憶,趙成俊似乎很少有過真心實意的快樂,他一直那麼憂鬱,無論在多麼熱鬧的人群中,僻靜的角落裏一定印着他孤單的影子。他們是兄弟,沒有血緣,卻勝過這世上任何一種骨肉至親,可是此刻章見飛才知道,他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阿俊,他曾經以為這世上他最了解他,其實他從未走進過他的心。

“章先生,你與我們一起走吧。”彼得安打完電話后說。

章見飛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Henson見狀忙起身扶住他,“章先生。”

“阿俊……”他掙扎着向前挪動腳步,結果大腦完全指揮不了雙腿,腦子裏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身體還在做着可憐的抵抗。他感覺屋子裏的一切似乎都在晃動,他身體也隨之劇烈地擺動了幾下,眼前一黑,重重地栽倒在地。

正是傍晚時分,北海下了場雨,雨後竟然罕見地出現了彩虹。趙成俊站在海天苑的露台上,看着那彩虹只覺心情格外平靜,他已經許久沒有見過彩虹了,真美。

小時候聽媽媽說過,每當天上掛出彩虹,就表示有人要去天上了,那彩虹就是上帝架的一座橋,專門用來接那些人去天上的。媽媽哄他說,爸爸就是這麼被接走的,他去了天上過着幸福的生活,偶爾他也會下來看看他們。趙成俊問媽媽爸爸怎麼下來,媽媽說,走彩虹橋呀,彩虹橋不僅可以接人去天上,也能讓天上的人下來人間走走、看看。

趙成俊信以為真,每當看到彩虹時就格外興奮,因為這意味着爸爸要下來看他們了,可惜他一次也沒有見過爸爸從彩虹橋上下來……成年後每每想起媽媽的這個謊言,趙成俊就很悲傷,爸爸不可能下得來,而他,倒是隨時有可能上去。如今看到這絢麗的彩虹,他明白是時候了,他恍然感覺天上的爸爸媽媽在召喚着他,“俊兒,我們在等你。”

趙成俊是上午從南寧趕回北海的,他已經駕不好車,包了輛出租車趕回來。他在醫院徘徊了許久,毛麗依然在重症監護室昏迷不醒,他站在玻璃隔窗外看見她滿頭裹着紗布,渾身插滿管子,只恨躺在裏面的不是自己。他詛咒這上天,為什麼不是他躺在裏面,他橫豎是要死的人……

病床的旁邊是各類監控儀器,閃動的藍色小屏幕上是她此時的生命體征,她還活着,只是無知無覺,她倒無知無覺了,可他還站在這道玻璃之外痛徹心骨。她昏迷的樣子像是睡著了,長長的睫毛低垂,彷彿在做着一個深邃的夢,這麼多年,這麼多年啊,她就是他的一個夢,他飛越千山萬水走近這個夢,總不能觸及,他應該想到的,既然是夢就終究會碎掉,夢醒后只剩此刻的無助和悲涼,隔着一道玻璃,他與她就像隔着一個世界。

他在心裏輕聲與她道別,手指輕撫冰冷的玻璃,她的臉頰,她的眼睫,她的唇在他的指間亦彷彿冰冷,他唯願將自己最後的溫度透過這玻璃傳遞與她,讓她重新燃起生命的熱度,他要她活着,即便他下到十八層地獄他也要她活着!

……毛麗,我不能讓你死在我前面,不能夠!縱然是千刀萬剮,活着被抽筋死去被搗成灰碾成泥,我也不要忍受這樣的生離死別,如果我們有一個必須離去,我願意代你去。

你留下來,我走。

從南寧回到海天苑已經是中午,趙成俊隨便吃了點東西后睡了一覺,醒來已是暮色深沉,他洗了個澡,精心刮掉鬍子,吹好頭髮,換上雪白的襯衣,將自己收拾得很整齊。外面風有點大,他又披了件煙灰色的薄呢大衣,這件衣服還是毛麗去年給他買的,他每次天冷就會穿上。他端詳鏡中的自己,病容似乎已被掩飾得所剩無幾,甚至有些神采奕奕,其實他已經斷葯好些天了,反正吃那些葯已經沒有多大用處,他索性停了,沒有了藥物的作用他還能這麼容光煥發,他將這理解為迴光返照。

他仔細地扣好袖扣,戴上白金錶,動作笨拙,卻一絲不苟。然後他緩緩在屋子裏走動,毛麗的東西都被清走了,屋子裏隱約還殘留着她的氣息,她收拾過的屋子一定也留有她的痕迹,他每拿起一樣東西就要看上好半天,好像她就在眼前,他伸手就可以觸到閉上眼睛就能嗅到。

最後他特意在書房停留了會兒,書架上的書明顯被翻動過,他並不在意那些書,他的目標是書桌最角落裏的那個抽屜,他猶豫着,遲疑着,希冀着,抖抖地拉開書抽屜,一直拉到盡頭,果然不見了那個盒子,他如釋重負般地微笑。

書桌上的電腦是開着的,他坐下來登錄她的微博。

自分手后毛麗的微博很少更新,最近的一次是出事那天通過手機上傳的一張照片,應該是她用手機在化妝室拍的,把化妝師的半邊臉都照出來了,那個化妝師他認得。因為光線的原因,加之手機的像素有限,照片不是很清晰,上傳照片時她還附了一句說明:“曾經以為會在這影樓里拍婚紗照,可惜未能如願。”她當時拍那張照片時大概想不到,一個小時后她身上的那件白色小禮服裙就浸滿了鮮血……

趙成俊拿着鼠標的手一陣戰慄,心像是被什麼狠狠碾了一下似的,好半晌讓他緩不過來,他隨即登錄自己的微博,猶豫了下,清空了上面所有的內容,連個人信息都刪了。當時註冊這微博是因為毛麗,現在一切都結束了,他不需要了。他靜悄悄地來,就讓他這麼無聲無息地走吧。

從屋子裏出來時已是傍晚,夕陽下的海邊超乎尋常的絢爛,天邊燃燒着晚霞,將整個海面鍍上一層瑰麗的火焰色,海灘上留下很多貝殼,在夕陽下閃着光。毛麗很喜歡收集貝殼,她說每個貝殼都有海的記憶,她小時候每每孤單的時候,想爸爸的時候,就會在海灘上撿許多的貝殼,對着貝殼呼喚爸爸,然後再將那些存有她呼喚的貝殼通通扔回到海里,這樣爸爸撿到那些貝殼,就可以聽到她的想念了。很幼稚的童話。原來每個小孩子幼年時都會對這樣的童話信以為真,就像他也曾相信爸爸會從彩虹橋上走下來一樣,那樣的天真成年後不會再有,所以成年人的世界永遠比孩童要殘酷,因為他們不再相信童話。甚至,不相信自己。

趙成俊俯身拾起一個貝殼,也嘗試着對着貝殼說話,“毛麗,毛麗?”然後再將貝殼貼在耳朵邊上,只聽得裏邊傳來奇妙的嗡嗡聲,像是海風,又像是海浪,那麼他剛才喚毛麗的名字已經被貝殼記住了吧?

“毛麗你聽得到我的呼喚嗎?

“毛麗,我很想問你,那天你被抬上救護車時你想跟我說什麼?你一定是有話要跟我說的吧,你想說什麼?

“我後來反覆對你的口型,似乎像‘我恨你’這三個字……你反反覆復說的就是這三個字嗎?你到底還是恨我的,對吧?

“可是毛麗,我愛你,你知道嗎?”

趙成俊將手中的貝殼扔向大海,他已經過了相信童話的年齡,可是此刻他寧願相信有童話,這樣毛麗撿到那個他說過話的貝殼時,就一定會聽到他臨終前最後的呼喚。事到如今,他已經不在乎她是愛他還是恨他,因為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她已經知道了他愛着她,那個手機與盒子裏的那些信就是最好的明證,那麼她為什麼還是恨他呢,口口聲聲說“謝謝”,心裏卻恨着他。

想來,毛麗是恨他明明這般愛着她,愛了她這麼多年卻到現在才讓她知道,到如今什麼都來不及了,他不怪她心裏有恨。

遠處不時傳來年輕人的嬉鬧聲,他尋聲望過去,不知道是哪裏來的學生,在海邊拍照,堆沙堡,看上去似乎很快樂。

趙成俊很羨慕他們。

而那幾個學生以及海面上捕魚歸來的漁民後來都證實,趙成俊在海邊徘徊到天黑也沒有離開,他怔怔地盯着海面上盤旋的海鷗,有時來回走動,有時站着發獃,一動不動,仿如一尊經歷着風吹雨打的雕像。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天漸漸黑下來,海邊嬉鬧的戀人陸續散去,漁民們也都回家了。就像是一個燈火通明的舞台已經謝幕,燈光漸暗,除了海浪和風聲,四下一片寂靜。今晚的月色很美,那輪並不圓滿的明月清清冷冷地懸挂在天幕上,橘灰色的光暈在月亮四周映出一圈淡淡的薄雲,趙成俊看着那圈薄雲感覺那是被打開的天堂之門,無數的星光墜落深海,海面上蕩漾着粼光閃閃的波浪,拍打着,一層層地湧上海灘,撞上岩石的剎那飛濺起美麗的浪花。

這是一個靜謐得不似在人間的世界,趙成俊感覺靈魂已經脫離軀殼,他已經聽不到任何聲音,海浪拍打的樣子在他的眼裏都是靜默的,無聲無息。

從前他無數次幻想過死亡會是什麼樣子,現在他知道了,死亡就是靜默地結束,並沒有想像中的那樣驚心動魄,他躲到這裏結束無非是希望不被人打攪不被人瞻仰,他的身體髮膚都只屬於他自己,他不想將自己死去的樣子呈現給他們看,活着時他已經受盡折磨,現在他只想保留最後的一點尊嚴,安安靜靜地走。

他活在這世間承受了太多苦痛,親人也好仇人也罷,沒有人相信他,沒有人愛他,那麼他憑什麼將自己死亡的樣子呈給他們看?他甚至不想他們碰他的遺體,這世間如此冷漠骯髒,他寧願葬身這大海,身體餵魚,也不願意他們碰他。

沒錯,海就是他最後的歸宿。

他不知道自己在海灘上坐了多久,雙腿都麻木了,他已經沒有力氣用腳步丈量天堂的距離,只能靜等漲潮的海水漫上來,浸沒他。其實他有些懷疑他能不能上天堂,他這樣的人怎麼會有資格上天堂,他大概只能下地獄。這輩子他做過的錯事太多了,一念天堂,一念地獄,他最終還是失去了她。來世的路上,他們還能相遇嗎?

這時候海水已經漫到了跟前,再過一會兒,海水就會將他完全淹沒。即將陰陽兩隔,說些什麼呢?很無奈,他只想得起他初次見她時的樣子,一轉眼這麼多年過去了,一轉眼,他都要死了。這是什麼樣的離別啊,他甚至沒能等到她醒來!

海水已經漫到了腳跟,他冷得發顫,不想再這麼等下去了。他掙扎着站起來,一步步地朝着大海深處走去。海水冰涼,滲透皮膚,讓他的血液慢慢冷卻,而他的意識依然清晰,腳底的細沙那麼的柔軟,他感覺自己像是走入一個夢境,多年來他常夢見這樣的場景,他披着月光走向星空下的大海,海水溫柔地撫慰他疲倦的身體,所有的傷痛,所有的怨恨,所有的遺憾,都被海水沖刷得乾乾淨淨,他是這般乾淨地融入這大海……

“毛麗,永別了。我早該這樣結束,如果我早一點結束,你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躺在醫院裏昏迷不醒。傻丫頭,你為什麼把我推開,該死的是我!現在我要走了,我才發現我最難捨的還是你,親愛的,我願用我的生命喚醒你,這個世界已經沒有我的留戀,除了你。”

說著他緩緩張開臂膀,像騰飛的海鳥……

“來,寶貝,讓我抱着你,緊緊抱着你,就像過去我抱你的那樣。我發誓我再也不會放手,今生今世,來世的來世,我都不放手……聽,我的心在跳,此刻仍在跳,每一次心跳都是我在告訴你,我愛你,我一直愛着你……”

轟的一聲,一個巨浪掀過來。

全世界至此劇終。

一切都結束了,不是嗎?

可是趙成俊並不知道六天前車禍發生時,其實還有他誤解的謎底,毛麗最後說出的那三個字並非如他想的那樣。這場災難來得太突然了,毛麗推開他時完全是出自本能,沒有時間猶豫,她想要他活着。當她被趙成俊抱起時她已經不能動彈,意識漸漸遊離,但她還是感覺自己在哭,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上天沒有給她更多的時間,哪怕一分鐘也好啊,她就差說出那三個字,車就撞上來了。其實說不說已經沒有多少意義,她馬上要離開這座城市,他也馬上要離境,今生今世他們未必會再有交集,可是她心裏很清楚,他是希冀着她說那三個字的,就像他在那些信中說的那樣,他飛越千山萬水來到她跟前就是希望她能感知他的愛,並且也回應着他的愛,他們應該像琴與弦那樣,因為這份愛,他們會奏出這世上最動人的樂章。

可是到如今,一切都是惘然。毛麗覺得這是上天對她的懲罰,她不相信愛情,不相信他,於是註定會失去他。這麼好的愛情,這麼好的人,曾經那麼靠近她,她偏偏錯過了,她不怪他,她只怪自己,其實心裏早就對這份感情有着模糊而堅定的認可,卻一直沒跟他說,最後想說時,上天卻不再給她時間。

趙成俊不知道,在毛麗看到那些信的那天晚上,她一個人在海邊徘徊了許久,撿了許多貝殼,她對着每個貝殼說話然後扔進海里,這是她兒時玩過的遊戲,她深信當她想念的人撿到那個貝殼時,就會聽到她說的話。雖然自成年她不再相信童話,但那天晚上她卻祈禱兒時的童話是真的,那次她跟章見飛請求,希望他能把房子賣給趙成俊,就是希望他可以時常去海邊,只要他撿到那些貝殼,他就會明白她的心跡。

“阿俊……”在她被醫護人員抬上救護車時還殘存着最後的意識,眼前晃動着人影,她感覺視線越來越模糊,卻仍努力辨別著他的方向,她拼盡全力想說出那三個字,反反覆復,嘴唇翕動,喉嚨里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趙成俊俯身貼在她唇邊傾聽都沒有聽清。

但她的口型他應該猜得出來吧,她分明就是在說:“我——愛——你——”

露台的玻璃拉門是開着的。

白色紗簾被風高高撩起,露台遠處是一線碧海。

陽光從露台上照進來,照亮了半間屋子。彼得安和Henson他們在屋子裏四處翻找,試圖找到趙成俊過來的蛛絲馬跡。一同來的還有警察,一個警員在邊上給上級打電話,大約是報告現場情況,趙成俊的身份特殊,突然失蹤引起這邊警方的高度重視……章見飛站在卧室的露台上,臉色慘白如蠟像,獃滯地看着他們在忙碌,好像這一切與他不相干,與趙成俊不相干,他們還是兄弟,他們還在一起……可是空空的屋子哪裏有他的蹤影,浴室倒是有他換下的衣物,洗臉台上的剃鬚刀也像是用過的,顯然他離開之前很用心地收拾過自己,露台上的擱架上有個煙灰缸,裏面留有半支煙,似乎也是他抽過的,章見飛拿起那半支煙,心如刀絞。

他想起了那晚在公寓樓下與阿俊的最後一別。當然,他並不知道那是他們的永訣。如果知道,他決不會對他那樣不耐煩,也決不會放他走,他悔,悔得肝腸都撕絞在一起……

阿俊,我的好兄弟!

章見飛此刻想着那晚趙成俊伸出來又緩緩落下的臂膀,只恨時光不能倒流,如果時光倒流,他一定緊緊擁抱住他最親愛的兄弟,他一定不會放開他,今生,來世,他都要緊緊拽着他,他們生要在一起,死也要在一起,阿俊!

“章先生,章先生!”彼得安這時突然從隔壁書房跑過來,“你快來看看!”

章見飛立即跑過去,發現大家都圍在書桌上的電腦前,剛才不知道是誰在翻東西的時候觸動了鼠標或者鍵盤,原本處於睡眠模式的顯示器突然亮了,章見飛湊過頁還是打開的,但他有些看不大明白,他絡上這些時髦的東西,頁是什麼意思。

“這是微博,章先生偶爾會在上面發佈個人信息。”彼得安解釋說,怕章見飛聽不明白,又打了個比方,“就跟Twitte絡互動的平台。”

章見飛點點頭,“這我知道。”

旁邊的人將椅子讓給他,他坐下來急切地查看趙成俊的微博,上面空空如也,似乎被清理過,彼得安指給他看,“趙先生將他之前所有在微博上發佈過的東西全部清空了,只剩一條微博,也是他最後發的一條,你看,發佈的時間顯示是十一個小時以前。”

章見飛盯着那條微博,上面只有一句話:我從你開始,我在你結束。

他當然知道這條微博是發給誰看的,那個人現在還躺在醫院裏昏迷不醒,她若看到該作何感想?章見飛心如刀絞,他錯了,他的確是錯了,趙成俊一直深愛着毛麗,愛得如此悲涼絕望,這份愛耗盡了他所有,到最後還是被周遭誤解,他已竭盡全力,他的精神和肉體,一切一切的承受能力,到此為止了,他再也無力解釋,也不需要解釋什麼,眼前這句話足以表達他對她情深似海的愛戀,夠了,這已經夠了。

“阿俊,對不起……”章見飛捂着臉泣不成聲,旁邊的人不知道怎麼安慰他,顯得十分無助,這時隔壁有個警察似乎又發現了什麼,進來拍了拍他的肩膀,遞給他一封信,“章先生,這是趙先生留給您的,麻煩您快看看,上面寫的什麼。”

章見飛滿臉是淚地抬頭,瞬即奪過信封顫抖着打開來,的確是趙成俊的筆跡,只是寫得有些潦草,下筆輕重不一,特別是最後的句子,因為著墨不夠幾乎看不清……

見飛吾兄:

當你看到這封信,我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對不起,我以這樣殘忍的方式留下來,我喜歡這座城市,這裏有我最溫暖的記憶。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寫完這封信,我覺得很吃力,有些握不住筆。本來我可以用電腦來寫,但我覺得那不夠誠意,平常除了工作上用電郵,我很少用電腦寫私人信件,這是我固執的習慣,所以還是用筆吧。那日與你匆匆見面,說了不到幾句話,真遺憾,那其實是我們的永訣啊,我們都沒能最後擁抱一下,或者給對方一拳,過去我們每次見面或者分別就常這樣,不是嗎?雖然你始終不信我,不信我愛着毛麗,不信我可以為她去死,但這改變不了我們是兄弟這個事實,我是以自己的生命在愛着她,你現在信了嗎?

多年前在倫敦,和你一樣,我從看到她的照片開始就中了她的魔咒,不明原因地愛上她,我至今仍不明白,我為什麼會那麼愛她。只因你是我的兄弟,所以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投入你的懷抱。這世上並不只有你才懂得愛,大約是我自小性格冷僻,落了個冷酷無情的壞名聲,讓你不相信我也會愛。其實我和你唯一的不同是,你比我勇敢,懂得去爭取,千方百計去證明你的愛。而我,只能在默默的等待和思念中,讓自己變得越來越鐵石心腸。

很多的事情已經無從說起了,我知道無論我怎麼做,都改變不了你對我根深蒂固的看法,不是我乾的事,你也會認為是我乾的,這正是我的悲哀。但我們還是兄弟,至少在我心裏是。很奇怪,此刻我竟然很平靜,我的人生已經快走到終點了,那些糾纏我半生的愛恨竟然都淡漠了,我只是有些不舍,我捨不得你,也捨不得毛麗。至於小玫,我已經麻木,縱然是骨肉血親,她做的這些事已經讓我心灰意冷。她走到這個地步我要負很大的責任,你也有責任,我們都太寵她,沒有讓她學會寬容和體諒,她的悲劇也是我們的悲劇,而且是最大的悲劇。

我個人是贊成你離婚的,你們的婚姻根本就是個錯誤,只是她沒有生存的能力,所以我還是要將她拜託給你,離婚後還請你多照顧她,直到她找到新的歸宿。我想你現在應該已經知道毛麗的車禍是她乾的吧,其實我早就知道了,卻不想說,因為說什麼已經沒有意義。但她到底是我的妹妹,我拜託你為她找個好律師,她在中國觸犯法律必將受到法律懲罰,你盡心即可。還有博宇,也交給你了,這份事業耗盡了我的心血,我相信你不會讓博宇沒落。至於泓海,我想你可能懷疑過,章世德不會無緣無故地將股權轉給你,沒錯,是我去說服的他。我完全可以不管這事,但說不清為什麼,總覺得心裏這道坎過不去,泓海這麼大一份家業如果落入蘇燮爾手裏,我看不下去。但這並不表示我原諒了章家原諒了章世德,他這樣的人就是下到十八層地獄也贖不清他的罪,他落到今天這個境地,都是他咎由自取!

永別了,兄弟,請原諒我以這種方式離開,因為我實在害怕你見到我死去的樣子,我不想聽到你們的哭聲,雖然死去的人未必有感覺,但我還是希望自己能死得體面些,我願意將自己葬身大海,海是多麼的寬廣,就像母親的懷抱,寬容地接納我的一切。我相信我死後一定可以與毛麗意識相通,我會將她喚醒,送回到這人間。最好是不要尋找我的遺體,萬一讓你們找到了,請務必不要讓毛麗看到,拜託了!如果你還當我是兄弟,每年到這海邊看我一兩回,點根煙放到海灘上,我就心滿意足了。

請相信,在通往來世的路上,我一定在最顯眼的路口等着你,無論我們活着時如何呼風喚雨驚天動地,死後都要經過那樣一條路,誰都逃不掉死亡,只是早晚。見飛,我們若在那個路口遇見,我依然會對你伸出臂膀,你欠我的擁抱那時候一定記得還。我們這輩子的恩怨這輩子就這麼了了,只欠一個擁抱。

趙成俊

2月25日

洶湧的海水漫上來,海灘上被沖刷得乾乾淨淨,沒有留下任何他駐足過的痕迹。章見飛面對着大海嘶聲哭喊,“阿俊!阿俊!你回來……”

當他看完信就直奔這海邊,彼得安和Henson也跟着追過來,警察隨即在附近展開搜救,明知可能是徒勞,但誰也不願放棄最後的希望。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彼得安強忍悲慟再三跟警方說著這樣的話,他配合警方在海灘四周尋找目擊者,唯有Henson佇立海邊,似乎在沉思。

此時的天空像是一塊巨大的藍寶石,藍得不帶一點雜質,那絕無僅有的藍通過陽光反射在海水裏,於是連海也變成了藍色,但並不是天空那樣純粹的藍,因為海水裏還浮着綠色的海藻,海水真正的顏色其實是藍綠色。

海灘也不是明信片上常有的那種白色,至少不是單純的白色,而是淺黃中泛着銀,所以北海這一線海灘被譽為銀灘是有道理的。

海岸上的紅樹林非常茂密,樹葉在耀眼的陽光下閃閃的,樹枝隨風擺動,不時驚起白色的海鳥,鳴叫着盤旋在海面上。

真是美極了……

眼前的景象讓Henson忽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腦子裏像是劈過一道閃電,他忽然想起了曾經給趙成俊做過的心理問答……

在檳城某處隱秘的院落里,有一個通透的玻璃花房,Henson的VIP診室緊連着那個花房,視野極佳,日光照得屋子裏亮堂堂的,各種熱帶植物蓬勃地生長着,滿室都是深深淺淺閃着陽光的綠色,置身其中,再焦灼的情緒也會變得平靜,再沸騰的血液也會慢慢流回心臟。但這間全醫院最好的診室並不對所有的人開放,Henson是這家私人醫院的投資人之一,也是某個研究項目的發起者,他只接待與他研究項目有關的患者,而這類患者也不是人人有機會可以接受Henson的診治,這中間有個嚴格的挑選過程,涉及很多方面,在此不一一贅述。

說來Henson和趙成俊的相識也算得上是緣分,他們並不是在醫院認識的,而是在吉隆坡的某次上流社會的高級宴會上,趙成俊那天的狀況非常不好,被朋友灌了幾杯酒後更是臉色慘白,於是躲去洗手間,Henson剛好也在洗手間,他親眼看到趙成俊昏迷在裏面……後面的情形大約就是順理成章的,Henson對趙成俊進行了緊急救治,趙成俊緩過來后感激不盡,Henson問及他的病情后遞給他一張名片,要他有空的時候可以去醫院看看,他會為他提供幫助。

但是趙成俊直到半年後才去醫院找Henson,那時候他的病情已經很嚴重了,Henson看了他之前的詳細就診記錄,在徵得他本人同意后將他列入了臨床研究對象,因為趙成俊的情況剛好與他的研究項目吻合。趙成俊差不多每個月都過去接受治療,不僅包括身體治療,也包括心理疏導,這點很重要,當生命機能日益衰竭,病人的心理會起着什麼樣的變化,一點一滴,Henson都要記錄在他的研究課題中。

記得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趙成俊又過來了,他顯得很疲憊,一躺在靠椅上就要睡過去。Henson一邊放舒緩的曲子,一邊問他:“Brant,好些日子不見你來了,最近你感覺怎麼樣?”

趙成俊虛弱地說:“很難受,都恨不得死。”

“不要說這種話,記住,任何時候你都不能對生命失去信心。在你煩惱纏身,在你疲倦不堪,在你覺得自己撐不下去的時候,你不妨放鬆心情,想一些比較愉悅的事情,哪怕想像一下你最想去的地方也可以,對了,你有最想去的地方嗎?”

“我最想去的地方?”

“是的,那個地方是你心中最隱秘最安全的一個角落,當你想要放棄自己的時候,你選擇在那裏呼吸新鮮的空氣,在那裏沉澱自己,在那裏理清思緒,慢慢讓自己獲得平靜。除了你自己,沒有人知道這個地方,Brant,在你心裏有這麼個地方嗎?”

趙成俊緩緩點頭,“倒還真有這麼個地方。”想了想,又補充,“事實上,我最近就去過一次,在那裏住了幾天,雖然病情沒有緩解,但心情確實平靜了許多。”

“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呢?可以描述下嗎?”

“嗯……那裏有很藍的海,那種藍很特別,藍得有點泛綠。那裏的天空很低,特別是晚上,感覺星星隨時都會掉落到海里,周圍有很茂密的紅樹林,還有許多的海鳥……這種風景坦白說在大馬就有很多,但為什麼我獨獨對那裏心生嚮往呢,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有很多的因素在裏面,與人與事都有關吧,那裏住的人不多,卻是鳥兒們的樂園,總之是個非常安靜美麗的地方。”

“你是怎麼找到那個地方的?”

“很多年前偶然上去過一次,哦,忘了告訴你那是個小島,小到地圖上幾乎找不到。我去過一次就銘記到現在,非常難忘的記憶,感覺一上去,整個人都靜下來了。將來條件成熟的時候,我或許會買下那個島,我喜歡那個地方,死後如果能埋在那個島上會很不錯,聽着海浪聲,看日升日落,我覺得死亡也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Henson馬上打斷他,“Brant,我說過任何時候你都不能放棄自己的生命,所以我不希望與你談論這個話題。但是我很好奇,你說的那個地方就沒有別人知道?”

“認識我的人里沒有人知道,我不會讓他們知道的。”也許是音樂的作用,也許是Henson值得信賴的語調,那一刻的趙成俊十分舒展,他是真的放鬆了,嘴角似乎還露出了笑意,“當然我可以告訴你,但你要為我保守秘密。”

“沒有問題。”

趙成俊說了一個地名。

Henson頗有些詫異,“哦,那可真夠遙遠的。”

“嗯,你要記住這個地方,如果哪天我突然消失,或者我活不下去了,所有的人都找不到我,你一定知道我就待在那個地方,我會在那裏等你,只有你一個人。”

“好的,那個時候你應該很需要我吧。”

“不然呢,我幹嗎告訴你那個地方?記住,你不能告訴任何人。”

“你應該相信我的職業操守。”

“那就沒問題。”

“但你也必須答應我,任何時候你都不能放棄自己,生命只有一次!這就算是我們之間的約定了,如果你擅自結束生命,連上帝也會看不起你,明白嗎?”

趙成俊笑出聲,“你這話說得好像我馬上就要去尋短見了似的。”

“我是醫生,必須要對病人的生命負責。”Henson當時說得很認真,又故意開玩笑,“當然我不願失去你這個朋友也是很重要的原因之一,你每次來都帶上好酒,我都喝上癮了,你要不在了,我上哪去弄這些酒,這可都是你私人的藏品。”

“敢情你也是酒色之徒。”

“酒是肯定的,色嘛,當然不及你這個情聖啰。”Henson對趙成俊的感情世界了如指掌,趙成俊最隱秘的心事都告訴了他,兩人早已超出普通的醫生與病患的關係,是朋友,更是知己,當初也正是Henson鼓勵趙成俊勇敢地向自己心愛的女孩表白,這會兒他不免又心生疑問,“Brant,我還是不太明白,你若消失不見了,你怎麼就肯定別人不會找到那個地方呢?只要是這個世界上真實存在的地方,就一定有人找得到。”

趙成俊緩緩睜開眼睛看着Henson,目光慢慢聚攏,深邃的眸底閃閃爍爍,好似幽藍的星芒正在濺出,他莞爾一笑,“不會找到的,他們大約以為我死了。”

此刻,Henson凝視着寬闊的海面,原本焦灼的心境慢慢放鬆下來,他轉過臉看着身邊幾乎要昏厥過去的章見飛,拍拍他的肩膀,“不要難過,他興許去了一個安靜的地方調整自己,以我對Brant的了解,他不會走到這海里去的。”

章見飛此時已虛弱不堪,搖搖晃晃,“你憑什麼這麼認定?他都在遺書里寫了……阿俊,阿俊,縱然我對不起你,你也不該用這種方式懲罰我……阿俊啊,剛剛毛晉打來電話,毛麗已經醒了,她一直在叫你的名字,你知不知道?!阿俊你聽到沒有,你回來……”

“毛麗小姐醒了?”

“是的。”

“那就好。”

“可我怎麼跟毛麗交代啊,我還不了她一個完整的阿俊!”章見飛捶胸頓足。

Henson搖頭,卻似乎胸有成竹,“他很怕黑,你想想,這海底有多黑,又冷,又寂寞,這絕對不是他最後的選擇。而且他答應過我,任何時候都不會放棄自己的生命,你們是兄弟,你應該很了解他這個人吧,他從來不是一個言而無信的人。”

“謝謝你的安慰。”

Henson聳聳肩,“不能算安慰,我能跟你說的就這些。”他背着手踱步走了走,目光直視着前方,碧藍的天空下,海天一線的那邊是什麼呢?這世上總有一個地方是我們最後的歸宿,所有的愛恨退居幕後,還原生命最本色的樣子,褪盡繁華,獲得安寧。這不是拋棄,不是避世,而是一種重生。生命不息,愛就不滅。

Henson嘴角浮出釋然的微笑,轉過頭問章見飛:“這附近有沒有一個島?”

全書完

2011年4月15日凌晨最終稿於武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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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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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你開始,我在你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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