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照相館】

【八月照相館】

【八月照相館】

章見飛在北海停留了三天。此次來中國除了處理私事,他還有重要的工作要做,雖然已從泓海離職,但他的事業才剛剛起步。

他一向不喜歡經商,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裏總是被動聽命於家族長輩的安排,從未真心實意地把自己的工作當成事業,商場上的爾虞我詐着實令他厭惡。可是在經歷這麼多事後,加之歲數也不小了,看問題更加客觀,也更成熟,章見飛慢慢覺得作為男人需要一份事業,這份事業不光是為了體現自身價值,也是一份精神寄託。但真正讓他下定決心開創自己的事業是源於這半年來他與大伯章世德的交鋒,當時博宇即將對泓海發動第二次股權收購的消息通過內幕傳到檳城,章世德大為光火,在董事會上當著那麼多集團高層的面大罵章見飛無能,章見飛百口莫辯,咬咬牙忍了,反正他在這個家族沒有地位,從小就備受輕視,他習慣了。

但是在隨後的一次家族長輩的壽宴上,章世德又借題發揮當著章家眾多親友罵章見飛,罵他就算了,章世德連帶趙成俊一起罵,罵他是章家養的一條狗,還罵已經過世的章世勛有眼無珠養了這條狗來咬人。這話頓時激怒了章見飛,他當時就站起來質問章世德為什麼出口傷人,連亡人都不放過。

章世德指着他的鼻子說:“我罵了又怎麼樣?我就是要罵!當年你爸暗算我,對我趕盡殺絕,這筆賬我都記着呢,結果他命里受不住,坐上董事長的位置沒幾年就歸西了,這都是報應!而我對你們父子也夠可以了,你爸死後我跟他的舊賬也不了了之,我還讓你當上總裁,你不曉得感恩竟然還指責我罵得不應該,你個吃裏爬外的東西,沒有我你流落街頭都不知道……”

“大伯!您是長輩,對晚輩教導是應該的,但您怎麼可以侮辱我已經過世的父親,你們之間的恩怨憑什麼算到我們晚輩身上?”

章見飛的忍耐終於到了極限,一直以來他在章家人面前都溫善退讓,從不計較得失,在長輩面前也始終彬彬有禮,但章世德的欺人太甚讓他再也沒辦法保持沉默,所以當他霍地站起來與章世德對峙時,讓在場的章家老小着實吃了一驚。

他試圖跟章世德評理:“大伯,您說得很對,這世上是有報應的,我爸遭了報應他泉下也沒話說,當年他確實有些事情做得不對,沒有顧及兄弟情,但是您自己呢,您不覺得阿俊今日對泓海痛下殺手也是您的報應嗎?您對他父親做過什麼您自己很清楚,您和他之間是殺父之仇,而在家父去世后您又將他掃地出門,讓他差點在倫敦被流氓混混打死,您難道還指望他對您感恩戴德?”

“混賬!你竟然還幫着外人來數落我,趙成俊他父親自己尋短見關我什麼事?我又沒有讓他去死?他死了就死了,一條賤命!當年他也不過是我手下的一條狗,我們章家待他不薄,他挪用泓海巨額儲備基金我沒有將他送上法庭已經不錯了,他死後你爸收養他老婆孩子我也沒說什麼,我自認做到了仁至義盡,哪知道他兒子也是一條狗,他們趙家世世代代都是狗!”

“大伯!您連入土的亡者都不放過,您還有沒有一點長輩的樣子?!”章見飛氣得發抖,指着在場一干章家後輩說,“這麼多晚輩都看着您,您口下留點德不行嗎?”

章世德破口大罵:“畜生,你真是個畜生!我看你比趙成俊也好不到哪去,我沒有做長輩的樣子,你就有做晚輩的樣子?我告訴你,我能讓你坐上總裁的位置也能讓你滾下去,我明天就召開臨時董事會罷免你的職位……”

“您儘管罷免好了,我不在乎!而且我有必要提醒您,泓海好像也不是您一個人的吧,我也有繼承權!我是章家長孫,爺爺當年立了遺囑的,我是章家第三代第一繼承人,過去我不爭是因為我不在意這些,我不喜歡經商這個大家都知道,但我今天可以很明白地告訴您,我明天從這個位置上下來,哪天我再上來的時候,絕對不會有您的位置!爸爸臨終的時候說得很對,人善被人欺,果然如此……”

就在這時,旁邊的章嘉銘站了起來,衝過去一把揪住章見飛的衣領,“你想怎麼著?你竟敢對我爸這種口氣,你活膩了吧!”說著就揮起了拳頭。

但章嘉銘的拳頭還沒落下來,章見飛的拳頭就揮了過去,他一向斯文,從不動武,這一拳頭把整個屋子的人都鎮住了。而章嘉銘就是一紈絝,平日裏仗着老子的勢力氣焰囂張,但卻沒什麼真本事,章見飛一拳就把他打趴下了。

章見飛指着他說:“這一拳是替阿俊還你的,當年你在倫敦把他打傷,害他差點丟命這筆賬我還沒找你算呢,有種你就站起來跟我單挑!”

“畜生!畜生!”章世德眼見兒子被打倒在地,更加氣急敗壞,“來人,來人啊,給我把這畜生拖出去,從今往後不准他進章家的門!”

旁邊的人一哄而上,場面頓時亂作一團。後來的情形章見飛已記不太清楚,就記得他回到自己住處的時候,渾身都是傷。沒錯,他挨了打,是誰打的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從那天晚上開始他就變了個人。

這個家庭的無恥和冷血再次刷新他的底線。他不會再忍了。

當時趙玫還在郊外的一所療養院休養,恢復得不錯,章見飛將她接回家。第二天,趙玫就不知所終,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裏。章見飛通過出境記錄查到小玫來了南寧后,一路追過來,他現在什麼都不願再去想,只想與小玫好好重新開始,有沒有愛情已經不重要了,因為這世上還有許多東西遠比愛情重要。過去他生活得過於理想,沉溺在自己的世界裏迴避世事,他什麼都不計較,以為這樣就可以自保,可以落一份自在和清靜,可是時至今日再回頭看,恰恰是他的“避世”讓章家人有恃無恐。如若當年他沒有去上海追逐自己的愛情,章家不會斷了趙成俊的經濟還將趙玫趕出家門,趙成俊也不會在英國被街頭流氓打得幾近喪命。都是他的錯啊,趙成俊和趙玫最悲慘的時候他卻在上海沉浸在自己的愛情里幸福得忘乎所以,他太自私了,身為兄長卻沒有保護好弟弟和妹妹,活該他婚姻不幸福,活該他得不到毛麗的愛情。

現在他醒悟了,後悔了,他想要重新開始。不僅是婚姻,也包括事業。他一定要有自己的事業,以足夠俯視的高度讓泓海臣服!

他為自己的新公司取名“Nirvana”,譯過來就是“涅槃”的意思,寓意鳳凰浴火重生。新公司迅速組建完成,沒有在大馬註冊,而是直接在南寧註冊,也沒有舉行任何公開的發佈儀式,章見飛一向行事低調。

來南寧前他特意給章世德打了個電話,要求他向趙成俊兄妹道歉,哪知章世德不屑得很,還惡意挖苦了他一番,稱只要章見飛搖尾乞憐,他看在叔侄的分上還是會給他一碗飯吃的。

章見飛提醒道:“章董事長,您這是在將泓海往死路上逼。”

“行啊,小子,有種你就給我點顏色看啊,你可別讓我等太久,我都這把歲數了,還不曉得能不能看到呢,哈哈哈……”

章世德的氣焰比往日更囂張,他認定章見飛是個軟麵糰,沒多大出息。在他眼裏,趙成俊都遠比章見飛有能耐,白手起家能將事業做得這麼大,還咄咄逼人地屢次將泓海逼到絕境,這點是他自己的兒子章嘉銘遠不能及的。

至於章見飛,章世德則抱着看戲的態度,看這小子能跳多高。他既無資金,也無人脈,人也木訥得要死,能跳起來才怪!

章見飛也懶得跟章世德鬥嘴皮子,因為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公司悄無聲息地在中國南寧誕生,然後悄無聲息地伸展脈絡,別說泓海那邊了,就連南寧本地商界也鮮有人知道這家公司的存在。章見飛之所以選擇在中國南寧開創自己的事業,除了北部灣的經濟規劃吸引着他,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他熱愛這座城市,喜歡這裏的天空,喜歡這裏的陽光,喜歡這裏的人。這裏有他的愛情,有他的夢想,有他失落的過往,他魂牽夢繞,唯願在這裏奮鬥終生。

公司目前很重要的一個項目就是在北海發展旅遊事業,北海作為北部灣的重要港口,旅遊資源得天獨厚,章見飛準備對潿洲島整體開發,被當地官員接到北海后,他就馬不停蹄地前往潿洲島考察,一連數日,他在藍天碧海間流連忘返,幾乎忘了此行的目的。

項目談得很順利,章見飛在北海簽訂一系列的意向書及合約后,終於有了一點私人時間,他抽空去了趟僑港看望前妻毛麗的母親,也就是他曾經的岳母。

每次來到北海這座熟悉的海濱小城,章見飛都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時光錯亂感,總覺得他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座城市,這裏才是他的“故鄉”。

他屏退了司機和隨從,一個人步行。

街道一如記憶中那樣寧靜,濃陰如蓋的榕樹遍佈大街小巷,不時有摩托車從身邊駛過,人來人往的街道兩旁開着各類飯館和門店,空氣中有着潮濕的海腥味,風從海邊吹過來,帶着漲潮的氣息,那麼熟悉。

無數次夢境中他就走在這樣的街道上,穿着人字拖鞋漫步在人群中,愜意地享受着瑰麗的晚霞,風帶着盛夏的熱度,讓他感覺安全而溫暖。

夢中有時是他一個人,有時他牽着毛麗的手。那樣的生活曾經離他那麼近,不過幾年的工夫,一切都已面目全非。他常在無邊的夢境中奔跑,追逐那樣的過去,滿頭大汗,眼淚橫流,也追不回那段遠去了的時光。失去的終歸已經失去,就是追回來也不會是原來的樣子,他必須面對這樣的現實。

章見飛找到記憶中的那棟舊樓時,老太太正蹲在院子裏洗衣服。她滿頭白髮,躬着身子十分吃力,章見飛在門口站了許久,她竟然一點都沒有察覺。

“媽……”章見飛喊出這一聲媽時,眼眶瞬即湧出淚水。

老太太遲疑着回頭,在看到章見飛的剎那彷彿疑心自己在做夢,僵直着身子一動不動,直到章見飛再次哽咽着喚了聲,“媽,是我。”老太太這才驚覺過來,丟下手中的衣服,忙不迭起身踉蹌着奔過來,號啕大哭,“見飛啊,你可是見飛……”

從毛麗她媽見到章見飛到他傍晚離開,老太太的眼淚就沒有干過,她拉着章見飛的手,就像是失散多年的孩子回到身邊,說不清是驚喜還是悲慟。老太太和老伴在廚房忙前忙后地準備晚飯的時候,章見飛上樓在毛麗的房門口站了許久,他正遲疑着要不要進去,毛麗她媽端水果上來的時候看到了,忙說:“進去吧,樓下油煙大。”

毛麗前兩個禮拜回來住過,床頭還留着她看過的雜誌和沒有吃完的零食,梳妝枱上還有一支口紅,應該是走時太匆忙沒來得及收走。章見飛拿起那支口紅端詳,DIOR的牌子,她最喜歡用的,淡淡的幽蘭花香,正是她身上的氣息。

熟悉的房間,熟悉的氣息,再也不是他該停留的地方。他佇立窗前看着破敗的巷弄和照進巷弄的金色晚霞,不知何時淚水已經流了一臉,他知道自己不應該過來,舊時的景,是他心上難以癒合的傷,他終究還是錯過了她。

晚上,他一個人步行到海天苑,大門緊鎖,他嘗試着用鑰匙開門,卻怎麼也打不開,他知道,是趙成俊換了鎖。那次兩人在房子裏談得很僵,趙成俊就直言:“這裏已經不是你的房子,我不歡迎你!”他無言以對,只能默默離開。

耳畔傳來近在咫尺的海浪聲。章見飛回過了神,繞過黑漆漆的房子沿着小路散步到海邊,墨黑的天空懸着一輪皓月,海面蕩漾着碎銀子似的波浪,海水親吻着沙灘,又是魂牽夢繞的舊景,星空下的大海就像是從夢境中漫出來的,生生刺痛了章見飛的眼睛。

他仰望星空,佇立海邊許久,心緒終於慢慢平靜下來。他掏出已經毫無用處的鑰匙,奮力朝海水扔去,扔掉吧,就這麼扔掉吧,老停留在過去有什麼用,這裏已經沒有什麼屬於你,你該珍惜的你該擁有的不是這些舊風景!

轉身離開時,章見飛沒有再回頭。月光照着他的身影,一路護送他回到酒店,他踩着自己的影子,第一次真實地看清自己在走着怎樣的路,謝謝這月光。

別了,愛情。

三個月後。

毛麗很意外,竟然接到趙成俊的電話,約她見面。聽到電話里傳來他一貫低沉的聲音,她有一瞬間的出神,有多久了,兩三個月了吧,他連聲招呼都不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派他的助理彼得安與她聯絡,她問什麼,彼得安都在幫他掩飾,他們把她當什麼?這會兒他竟然還想起給她打電話,語氣出人意料的平靜,沒有任何情緒外露,好像他們真的已經毫不相干。他們是陌生人,過去是,現在是,一直都是。

“我就在你們出版社對面的茶樓。”

“好,你等我會兒,我馬上過來。”毛麗也很平靜,既然他過來了,去見他一面也無妨,都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她不想在場面上輸給他。

毛麗跟白賢德打了聲招呼隻身去了出版社對面的茶樓,趙成俊在二樓靠窗的位置等候她,兩人相對而坐,很客氣地寒暄着,顧左右而言他,許久都切入不了正題。尷尬是肯定的,好在兩人都有心理準備,既然事情已經到了這地步,沒必要讓場面更難堪,大家都是心智成熟的成年人,好合好散,再見不是朋友,也沒必要是仇人。

趙成俊端詳毛麗,發覺她又瘦了些,皮膚越發的白皙通透了,眉眼盈盈,依舊美得驚心,她一定經歷過絞心斷腸般的哀慟,所以此刻才如此沉靜。

此刻的她長睫低垂,看似安然無恙的樣子讓趙成俊心裏隱隱發痛,他忽然覺得這樣也好,雖然傷害不可避免,但他起碼不用再編謊言,不用再偽裝自己,就讓一切靜靜地結束吧,所以在來見她之前他就打定主意,無論她說的話多刺耳難聽,他一定不還口。可是讓趙成俊意外的是,毛麗自始至終都很冷靜,眼神平和,說話溫婉,好像這件事對她來說無關痛癢,結束一段感情就像她丟了個錢包一樣,“損失”不可彌補,卻也沒到要死要活的地步。

“我已經盡了我所能相信你,雖然結果不太好,但我對你也沒有什麼怨言,因為我還是感覺得出來,你也投入了感情,就像你妹妹說的,你確實在我身上用了心,我享受到了你的這份呵護,我不應該怨恨你。只是這樣的感情建立在復仇的基礎上,我沒辦法接受,無論是你還是章見飛,我都不希望你們中任何一個受到傷害,所以我只能退出。”

“愛情這東西是很純粹的,也是神聖的,一點雜質都不能有,否則就是對愛情的褻瀆,雖然我不會再相信愛情,但我並不否認愛情的存在,只是我沒有那樣好的運氣碰上罷了。有些人一生都沉浸在愛情中,有些人一輩子都遇不到一份真心實意的愛情,走什麼樣的路,遇到什麼樣的人,都是各自的命,我認命了,真的。”

“我勸你也放下吧,放過別人其實也是放過自己,你把章見飛踹到十八層地獄又能怎樣呢,復仇獲得的短暫快意卻要用一生來懺悔和償還,你是商人,這樣賠本的事情你應該衡量得清楚,對吧?至於我和你之間,互不虧欠,我也不怨你,就這樣吧。趙先生,我說完了。”

毛麗輕輕放下手中的杯子,眼底不見一絲波瀾,想來這樣的話在她心裏演練過許多次,所以才說得這麼雲淡風輕。

最後她還體貼地給他說話的機會,“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趙成俊長久地凝視着她,莞爾一笑:“我沒什麼要說的,因為說什麼已經沒有意義,我不是無賴,那種死纏爛打的事我做不來。你能這麼冷靜,這麼寬容,我很感謝。這樣再好不過了,既然註定沒有結果,我就不必對我做過的事做解釋了,因為我怎麼解釋你都不會相信,兩個人失去對彼此的信任遠比失去愛情要殘酷,是我造成了這樣的結果,若傷害到你,我很抱歉。”

“沒什麼,事情都過去了。”毛麗也笑,那笑在她微微發白的面孔上還來不及綻開,就瞬即消失了,不露痕迹,卻足以讓她露出了些許情緒波動。人心到底還是肉長的,她不過是個凡人,不是銅牆鐵壁,她不可能做到百分百的無動於衷。

“那行吧,你還在上班,我就不耽誤你的時間了,我也還有事。”趙成俊說著站起身,朝她伸出手,“握個手吧,大家都在一座城市裏,今後難免會碰到,你不會當做不認識我吧?”

他那樣微笑着,彷彿剛剛結束一個商務談判,生意沒談攏,人情還在。

毛麗伸手與他握了握,依然無恙的樣子,“不會。”

“那就好。”

趙成俊的車停在茶樓的路邊上,這個地方明顯是不能停車的,他完全置若罔聞。果然,兩人從茶樓出來時,交警剛剛在他的車上貼了張罰單,正對着他的車牌拍照呢。趙成俊真是好風度,站在邊上看着交警拍完照才上車,還不忘打聲招呼,“謝謝,辛苦了。”

交警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大概沒見過被貼了條還這麼淡定的司機。

毛麗看不過去了,跟交警說:“這位大哥,我們就停了一會兒,下次保證不停了。”

“下次我還能碰到你嗎?”交警不耐地擺擺手,“馬上開走。”

說完又去馬路對面貼別的車。

毛麗很不好意思,“回頭我跟我同事說說,她老公是交警隊的,看能不能免了。”

“沒關係,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過錯買單。”趙成俊這話說得很有深意,他撕下車窗上的罰單,笑了笑,“你回去上班吧,不好意思,耽誤你這麼久。”

“那再見了。”

“再見。”

趙成俊目送毛麗橫過馬路走進出版社大門,她穿着青藍色的大擺裙,裙裾在風中飛揚,襯得她的背影格外娉婷婀娜,烏黑閃亮的頭髮在她腦後隨意地挽起,露出雪白優美的後頸,陽光下有幾縷髮絲自她鬢間垂下來,髮絲隨風舞動,無聲無息,彷彿一場剛剛結束的默片電影。

謝謝你,還沒愛上我。

所以這樣的結束反而平靜,對彼此都好。

趙成俊緩緩開動車,以為自己很平靜,可是當他發現自己雙手發抖視線模糊,已經不能掌控方向盤時,不得不停下來。

他掏出手機給彼得安打電話,“Peter,你先放下你手頭的工作,幫我叫個司機,我現在開不了車……我不知道這是哪裏,周圍沒有路牌……建築?哦,我看看,我旁邊有個路口,路口過去像是一個公園,很多的樹,南湖公園?唔,應該是吧,我就在這附近……”

掛斷電話,趙成俊趴在方向盤上感覺異常難受,比那天見到她的那張便條時還要難受。原來所謂的“平靜”不過是虛偽的假象,雖然這樣的結局早在料想中,但畢竟相處了一場,他不可能全身而退真的做到波瀾不驚。而她面對他時淡定從容的樣子越發加重了他心裏的哀慟,也許從一開始她就有所保留,所以抽身時才這麼乾淨利落,彷彿只是彈掉身上的一片落葉,不費吹灰之力,她沒有真心實意地投入,失去時也就沒有太多的惋惜,是這樣嗎?

趙成俊趴着覺得難受,又放下靠背讓身體平躺,可是胸悶的感覺沒有得到絲毫的緩解,他疑心是不是身體又出了什麼狀況,他給Henson打電話,說明自己的情況,問他:“你不是說我還能活上一段時間嗎?怎麼我現在這麼難受,像要死過去一樣,你的手術到底怎麼做的,你是不是在我心上劃了口子還沒縫好……”

Henson好脾氣地聽他敘述完,在電話里反問:“你確定你難受是因為身體原因,而不是因為你心理上遭受了某些過於嚴重的打擊?Brant,你好像已經分不清身體的疼痛和心裏的疼痛了……怎麼,分手了?”

趙成俊詫異:“你怎麼知道?”

“我了解你的一切苦痛。”

“但你治不了我。”趙成俊轉過臉看着車窗外蔥蘢的綠色,“Henson,我忽然有些後悔做這個手術,如果我不做這個手術,我活不過三個月的,那我就可以儘早結束這痛苦。真的,我難受極了,比死去還難受千倍萬倍,我想死,我忽然很想死。”

“Brant……”

彼得安很快派了司機過來,趙成俊原本要回公司處理事情的,但實在堅持不了,就讓司機送他回了公寓。一進門他就上樓和衣倒在床上,打電話交代彼得安替他擋掉所有來訪和來電,彼得安在電話里反覆說著什麼他沒聽清,因為他很快昏昏睡去。雖然夢境黑暗冰涼,但好過清醒時絞心斷腸般的痛楚,夢裏至少還有母親相伴,他寧願沉睡在那樣的夢境中永不醒來。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來時發覺卧室的落地窗外一片漆黑,看來已經到了晚上。他起床洗了個澡,剛洗完就聽到樓下門鈴響。是阿莫,給他送晚餐來的。

“是我親自熬的粥,很清淡。”阿莫說。

“擱這兒吧,我暫時沒胃口。”趙成俊坐在沙發上,看都不朝她看,身體欠恙讓他越發的難以接近。

阿莫知道這個時候最好不要打攪他,可是她欲言又止,似有話要說,都到門口了,還是忍不住問:“總裁,您有空見小玫嗎?她今天來過辦公室,說想見您。”

“小玫?”

“是的,她現在在南寧,在這兒過的春節。”

“不見!”趙成俊斷然拒絕,“我這輩子都不想見她,包括章見飛!”

燈光下他的樣子實在有些駭人,阿莫不敢再多說什麼,低頭退出了房間,輕輕帶上了門。幸虧她關門及時,因為趙成俊隨手就操起茶几上的玻璃煙灰缸砸過去,“我誰都不見!走!”他咆哮着,煙灰缸在門框上瞬間粉碎,依然沒有平息他的怒火,他又將茶几上的水果盤掃到地上,還狠狠踹了幾腳茶几。

趙成俊沒辦法不動怒,肯定是趙玫跟毛麗說了什麼,毛麗才會突然決定結束這場感情,她真是多事!本來他多少還念及兄妹情,趙玫流產,后又失蹤,都讓他心裏有些疼惜這個唯一的妹妹,為此還把章見飛罵了頓,可是現在他覺得這個妹妹真是不值得疼惜,從來不體恤他這個哥哥,只會給他添亂,他真的唯願一輩子不再見她!

發了通脾氣后,趙成俊慢慢平靜下來,他疲憊無助地陷在沙發中,Henson交代他不能抽煙,他沒能忍住。打火機還是章見飛當生日禮物送的,用了很多年了,這是特製的打火機,銀色的金屬外殼上刻着他的英文名字,他也搞不清為什麼一直將這個打火機帶在身邊,哪怕是兩人鬧得反目成仇他也沒有離開過這個打火機。

習慣了吧,他這樣安慰自己。“習慣”是種可怕的嗜好,一旦形成,很難戒掉。趙成俊把玩着手中的打火機,煙霧繚繞中,他的目光忽然落在地上的一張光碟上,是他剛剛掃到地上的,他之所以注意到這東西是因為他從沒有看碟的習慣,如果家裏有,一定不是他的。

趙成俊像發現了寶貝似的趕緊俯身將光碟撿起來,是部老片子,韓國的,片名叫,這應該是毛麗看過的,她平常在家如果閑得沒事就會買來一堆零食,一邊看碟一邊狂吃,女孩子打發時間的方式從來都沒什麼新意。

毛麗搬出去時東西清理得很乾凈,卧室、浴室,包括廚房她買的那些盤子都被她清走了,這張光碟應該是漏掉的吧,她抽身得如此乾脆,不會允許自己留一點點東西在他的房子裏。這讓趙成俊越發將這張光碟當成了寶貝,他很少看這種片子,偶爾看下也是被毛麗拖着一起看,毛麗好像偏愛這種文藝片,有時一部片子會看上好多遍,每次都看得淚水漣漣,趙成俊只覺好笑和幼稚,毛麗卻反過來說他,“你這種鐵石心腸的人是看不明白的。”

趙成俊此刻想着毛麗的話,真不知道誰比誰更鐵石心腸。

他將光碟放入影碟機,最先進的設備,他卻是頭一回用,搗鼓了好一會兒才弄出影像,正如他事先預料的那樣,片子沉悶冗長,沒有大起大落的情節,也沒有奪人眼球的視覺畫面,都是些零碎的生活片段,如果是往常,他肯定堅持不了多久就歪在沙發上睡過去。可是這次不一樣,這是毛麗留下的片子,她看過的,每個畫面都有她目光的痕迹,他捨不得放棄。

故事大致講的是男主角正源身患絕症,他開着一家照相館,明知自己留在世上的日子一天天地減少,依舊對每個來照相館的顧客笑容滿面,他的笑容倒真是燦爛,感染了經常來他店裏的一個叫德琳的女孩。他為她拍照,兩人相處愉快,慢慢擦出火花。這個女孩是個交警,漂亮活潑,她全然不知正源笑容背後的痛苦和悲涼,她喜歡他,希望走近他,而正源面對德琳希冀的目光卻無能為力,因為他的病已入膏肓,醫生讓他準備後事。可是他仍然希望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留給德琳,所以他從不在她面前表露內心的不舍和痛苦,他只想讓心愛的女孩記住他的笑容。一天晚上,他回到了照相館,為自己拍了一張遺照,不久就去世了。正源的父親接替正源繼續經營着照相館。在寒冬里雪花紛飛的一天,德琳再次出現在照相館的門前,她驚訝地看到櫥窗里掛着自己的照片,她嫣然一笑,然後開心地走了,她並不知道那個在她生活中活生生的正源早已經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然後,影片結束。

男女間的愛情,好似一幕電影,沒進入劇情前彼此都很期待最後的結局,但是真的到了結局,卻發現原來不過如此。毛麗到底還是太驕傲,她始終沒有問趙成俊失蹤這兩三個月是什麼原因,她沒有問,趙成俊也沒有主動解釋,於是兩個人就這樣散場了,在這一點上他們似乎有着匪夷所思的“默契”,隔閡太深,兩人都知道什麼解釋都是蒼白的,彼此不信任或許才是他們分手的真正原因。

當然趙成俊不願意解釋也有另外的考慮,他想在她面前保留點自尊,不管能不能抽離這場戲他總不能丟了面子,她驕傲,他比她更驕傲。

“你說的是真的?”兩日後趙玫與阿莫共進晚餐時得知哥哥與毛麗已分手,她還有些不相信,“我沒聽章見飛說這事,你確定嗎?”

那天趙玫難得心情好,約阿莫吃飯,地方是阿莫選的,地王大廈之巔的雲頂飯店,兩人乘觀光電梯上去的時候趙玫問她為什麼選這裏,阿莫揶揄道:“我琢磨着這裏環境好,配得上你這身行頭,你不是一直很講究這個嘛。”

趙玫剛剛從巴黎回來,身上穿着件Givenchy的黑色連衣裙,流線型裁剪非常襯她窈窕的身段,她手上挽着HM的限量包包,Tiffany的鑽石胸針在餐廳的燈光下閃閃爍爍,十足的貴婦派頭。趙玫不滿阿莫的挖苦,憤憤地說:“哎,我沒給你帶禮物嗎?”

“拜託,你光芒四射的,我跟你在一起有壓力!”阿莫跟趙玫見面總要相互挖苦一番,可是絲毫不損兩人的親密友誼,好不容易談到正題,趙玫還以為阿莫在拿她尋開心,“我哥兩三個月都不肯見人,不知道去了哪裏,一回來就分手?”

阿莫說:“這還能有假?你哥這兩天情緒很不好,動不動就發脾氣。我跟他助理彼得安交情還不錯,彼得安說他們確實分了。”

“那就是真的了。”

“這下如你所願了吧?”阿莫打量趙玫,“你最近氣色倒是不錯,看樣子跟章先生和好如初了,這可是件大喜事,難怪你今天要請客。”說著舉起酒杯,“來,我敬你一杯,祝你跟章先生甜甜蜜蜜,白頭到老。”

趙玫撲哧笑出聲:“臭丫頭,你倒是很會哄人。”話雖這麼說她還是很高興的,祝福的話誰不愛聽?她舉杯跟阿莫輕碰,“你呢,是不是覺得人生又有了盼頭?”

阿莫知她所指,頓覺不自在起來,這是她深藏的心事,最忌諱被人提及,而且還是被最熟悉的人當面提,這讓她很難堪。

在公司里,同事們都看得出她暗戀老闆,這早就是公開的秘密,因為自博宇創立之初她就在老闆身邊工作,很多獵頭公司都動過她的心思,博宇總裁首席秘書的資歷在業界也是不俗的,但她從未想過以此資歷獲得更好的職位或發展機會,在旁人看來,除了愛情,實在找不到更好的理由可以讓她七年如一日守在公司。高強度的工作,喜怒無常的老闆,都未曾讓她有過動搖之心,這不單單是職業操守,而是令人生畏的固執。

但除了對趙玫偶爾袒露心跡,在外人面前她是決不會承認的,太過在意所以格外吝嗇,自己的心事自己品味就可以了,容不得別人品頭論足,她在公司人緣不佳的原因也就在這裏,工作六七年沒有一個可以說知心話的朋友,她一直很抗拒與人深交,永遠都與人保持着最安全的距離,彼得安因此說她,“看上去溫柔嫻靜妥妥帖帖,其實笑容背後裹着銅牆鐵壁,誰都走不進你的心,一定要這樣嗎?”

是啊,一定要這樣嗎?

她自己也解釋不清為什麼要這樣,工作上她素來條理清楚,事事苛求完美,很少出紕漏,所以老闆才留用她這麼多年,她這麼理智的一個人唯獨在感情上做不到洒脫自如,她完全可以揮揮衣袖就走,瀟洒地給他一個背影,可她偏偏做不到。

這會兒被最好的朋友提及心事,她陡然悲從中來,默默轉動着剔透的水晶杯,暗紅色的酒液滑過杯壁留下一顆顆晶瑩的珠子,在燈光的映射下仿如紅寶石,她盯着那些珠子出神,幽幽地說:“小玫,我跟你不同,我怎麼可能有機會?我在你哥身邊六七年,要是有機會還用等到今天?沒戲,根本就沒戲!”

彷彿是渭嘆,她仰起脖子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她其實也是極美的女子,五官生得玲瓏精緻,喝酒後臉頰透出淡淡的緋紅,餐廳燈光柔和,越發襯得她面若桃花眉目生輝,這樣標緻的她卻不知為何就是得不到那個人的青睞,她自嘲地笑:“你知道的,我是個理想主義者,如果不是兩情相悅的愛情,寧願不要。我很滿足現在的狀態,可以在他身邊工作,得不到至少可以遠遠地看着他,感受他的存在,我不敢奢求太多。”

趙玫瞅着她直搖頭:“還說我死心眼呢,你也比我強不到哪去。你是在嘲笑我吧,你明知道我跟章見飛不是兩情相悅……”

“打住!我說的是我自己,你又想哪去了?”阿莫給她斟酒,“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利,既然是自己選的就是錯了也輪不到別人來說,不管是我還是你,我們都是自作自受,女人在感情上大概都是如此,一旦愛上哪個男人,就再也找不到自我。”

“你這話聽着怎麼這麼懊喪呢?”

“不是懊喪,是認清現實。”

“認清了又怎樣,能改變得了現實嗎?”趙玫轉過臉看向落地窗外璀璨的南寧夜景,心緒又變得起伏不定,“我是改變不了了,但也不會就此放棄,反正日子就這麼過唄,他到哪裏我就到哪裏,我不會給那個女人半點機會。”

“章先生現在對你如何?”

“還行吧,他捨得給我這世上最好的東西,除了愛情。”

“……”

“很可笑吧?”她自嘲地聳聳肩,“我跟他談什麼都可以,就是要他上天摘星星他也會毫不猶豫,唯獨不能談愛情,一談就崩,我試過很多回了。”

“這是他的底線,小玫,我勸你不要再鑽牛角尖,好好跟他過吧。章先生人不錯,你上哪再找這麼好的人,不能給你愛情那也是因為愛情這東西不是想給誰就能給誰的。他愛毛麗,但是毛麗愛他嗎?好像未必吧?”

一聽到這個名字,趙玫的臉色頓時變得陰鬱:“那女人愛不愛章見飛關我什麼事?難道我很希望她愛上他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看你,怎麼跟個刺蝟似的。”

“我更年期到了!”趙玫沒好氣地一口喝完杯中的酒,她已經喝了不少了,這會兒已經有幾分頭暈,再看向落地窗外,只覺那些霓虹閃爍的高樓都搖晃起來。盛世繁華就在腳下,她看似擁有一切卻又覺得什麼都抓不住,彷彿隨時都會墜下這萬丈紅塵摔得粉身碎骨,她口齒不清地嚷嚷道,“你以後能不能別選在這麼高的地方吃飯?每次都選這裏,我看着這下面就暈。”說著又要去拿酒瓶,阿莫搶先奪去,“你喝多了!”

“今天是我請客好不好?”

“那我更不敢讓你喝多了,要出什麼事我可沒法向章先生交代。”

“拉倒吧,他才不在乎,我就是即刻從這樓上跳下去他也未見得有多傷心,阿莫,你不曉得他有多煩我!他對我再好不過是把我當個神志不清的病人,前天跟他吵,他居然勸我去看心理醫生,你說他有多惡毒,他這不明擺着說我是瘋子嗎?我就是瘋子,那也是他逼的!”趙玫閉上眼揉着太陽穴,頭暈胃也難受起來,一睜眼又瞄到四下里通透的玻璃幕牆,越發覺得像是懸在半空裏,“我說阿莫,以後我不來這兒吃飯了啊,這什麼地方,你明知道我是個沒有安全感的人,存心跟我過不去!”

阿莫聳聳肩,“你哥喜歡這裏。”

“你怎麼知道他喜歡?”

“他經常跟毛麗在這裏吃飯,每次都是我幫他訂的位。”

趙玫臉一板:“你能不能別提這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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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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