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孤注一擲
第一百四十章孤注一擲
這日厚重的雲層壓得極低,風也越刮越大,到了黃昏時分,今年的第一場雪終於飄落下來。個多時辰后,鋪天蓋地的鵝毛大雪,便將京城籠在了一片潔白之中。
衛昭翻入庄王府後牆,這王府他極為熟悉,片刻工夫便潛到了庄王居住的“來儀院”。庄王正手握酒壺,獃獃坐於窗下,屋內也無僕從。衛昭輕叩了一下窗欞,庄王抬頭,驚喜下穿窗而出,握住衛昭的手,半晌說不出話來。
二人進屋,庄王將門窗關緊,轉身道:“三郎,你總算來了,我夜夜等着你,也不敢讓人進這院子。”
衛昭單膝跪下,哽咽道:“王爺,衛昭對不住您,大事不妙。”
庄王身形晃了晃,喃喃道:“何事?”
“小慶德王,只怕是已經投靠太子了。”
庄王痛苦地合上雙眼,卻聽衛昭又道:“還有一事,王爺得挺住。”
庄王冷冷一笑:“挺住?都到這個地步了,我還有什麼挺不住的?大不了就是一死,你說吧。”
衛昭猶豫,見庄王目光兇狠地盯着自己,無奈道:“王爺和岳景隆的信,落在了岳景陽的手中,昨天隨表折一起送到延暉殿了。”
庄王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全身如同浸在了結冰的寒潭之中,衛昭忙過來扶住他:“王爺。”
庄王慢慢在椅中坐下,呆望着燭火,良久,低聲道:“三郎。”
“在,王爺。”
“我恨他!”庄王咬牙切齒。
他也不等衛昭答話,便自言自語地說開了,話語中充滿了切齒的痛恨:“我恨他!他娶母妃本就不懷好意,只是為了拉攏高氏,他也從來沒有把我當成他的親生兒子。無論我怎麼努力,他正眼也不瞧我一下!眼下高氏覆亡,母妃屍骨未寒,他就要對我下手,海州那麼窮的地方,什麼養病?!分明就是流放!”
他仰頭大笑,笑聲中透着怨毒:“三郎,你知道嗎?我華朝一百多年來,凡是流放的王爺,沒有一個有好下場!不是意外身亡就是急病而死。海州,只怕就是我謝煜喪命之處!”
衛昭“撲嗵”跪下,緊攥住庄王的手,仰頭道:“王爺,您千萬不能這麼說,您若去了海州,衛昭怎麼辦?”
庄王盯着他看了片刻,輕聲道:“三郎,你又何必要跟着我這個沒出息的王爺,有父皇在,你還怕什麼?”
衛昭搖頭:“不,王爺,您有所不知,皇上只怕撐不了太久了。”
庄王一愣,衛昭泣道:“皇上這次病得重,雖然醒來了,但恐怕壽不久矣。皇上若不在了,誰來護着衛昭?太子若是登基,只怕第一個要殺的便是我,清流一派,早就要將我除之而後快。殷士林那些人對我的態度,王爺您看得比誰都清楚。”
庄王長嘆,將衛昭拉起,他面色嚴峻,長久在室內徘徊。
屋外,北風呼嘯,吹得窗戶隱隱作響。庄王將窗戶拉開一條小縫,寒風卷着雪花撲了進來,庄王一個激凌,回頭望着衛昭,冷聲道:“三郎,橫豎是一死,咱們只有一條路可走了!”
衛昭面帶遲疑,瑟瑟縮了一下,庄王怒道:“怎麼?三郎,你不敢?!”
衛昭忙道:“王爺,不是不敢,可眼下咱們只高成那兩萬人,只怕——”
庄王點頭:“是,單憑高成這兩萬人是成不了什麼氣候。”他再思忖片刻,抬頭道:“三郎,只怕還要麻煩你。”
“請王爺吩咐,衛昭但死不辭!”
庄王握住衛昭的手,輕聲道:“咱們眼下,只有與裴琰聯手,才有一線希望。”
衛昭眉頭皺了皺:“少君?”
“是,父皇現在怎麼對少君,你也看到了。他取消了丞相一職,命少君去管冬闈和大祭,今天又將裴子放派去梁州管河工,分明是在逐步架空他叔侄的權力。少君現在只怕是在父皇的嚴密監控之中,他現在比咱們更不安。”
“可是,裴琰一直扶持靜王爺的。”
庄王冷笑一聲:“裴琰心中才沒有那個‘忠’字,誰能給他最大的好處,他就會投靠誰。”
他在室內急促地踱了幾個來回,終下定了決心,將心一橫,沉聲道:“三郎,你與他有沙場之誼,你幫我去和他談,只要他助我成事,我願和他以‘回雁關’為界,划-關-而-治!”
雪,越下越大,扯絮撕棉一般,到了子時,慎園已是冰晶素裹。
東閣內,裴琰將炭火挑旺了些,將酒壺置到炭火上加熱,又悠然自得地自弈,待窗外傳來一聲輕響,他微微一笑,道:“三郎,可等你多時了。”
衛昭由窗外躍入,取下人皮面具,又拂了拂夜行衣上的雪花,大喇喇坐下,道:“今夜王府的長風衛,可是一個都不見。”
裴琰摸了摸酒壺,道:“正好。”他替衛昭將酒杯斟滿,笑道:“長風衛此刻自然是在靜王府外恭候我,我此刻呢,正在靜王爺府中吟詩作畫。”
衛昭眸中滿是笑意,和裴琰碰了下酒盞,一飲而盡,嘆道:“不錯,是好酒。”
“可惜沒有下酒菜。”
二人同時愣了一下,裴琰終忍不住問道:“小慈可好?”
衛昭沉默片刻,低聲道:“很好。”
室內空氣有一瞬的凝滯,還是裴琰先笑道:“三郎,我不能在靜王府待上整夜,咱們合作了這麼多次,也不用再說客套話。”
衛昭再仰頭,喝了口酒,低聲道:“少君,皇上他,知道我的身份了。”
裴琰俊眉一挑,既震驚又意外:“皇上知道了?”
“是。”
裴琰皺眉道:“這可有些不妙,三郎危險!”
“少君放心,他打盡,沒摸清楚前不會下手。他雖派了人暗中盯着我,但我自有辦法擺脫跟蹤,今夜前來,並無人知曉,不會連累少君的。”
裴琰擺擺手:“三郎還和我說這種話,眼下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我一直以為,皇上只是忌憚月落和我聯手,才將我暗控,並準備對月落用兵,未料他竟知曉了三郎的真實身份。”
衛昭身子稍稍前傾,道:“少君,我剛從庄王府出來。”
“哦?庄王怎麼說?”
衛昭微笑,炭火通紅,他的笑容在火光映照下,散發著銳利的光芒。他緩緩道:“庄王說,只要少君肯助他,他願在事成之後,與少君以‘回雁關’為界,划關而治!”
裴琰默然不語,只是慢慢抿着酒,衛昭也不再說,低頭看了看棋局,攬過棋子,續着裴琰先前的棋局下了起來。
裴琰起身,負手走到窗下,凝望着窗外漫天飛舞的雪花,嘆了口氣,道:“庄王爺打的是什麼主意?”
衛昭端起酒杯,清冽酒光映着他閃亮的雙眸,他沉聲道:“他已經沒有退路了,想讓少君和他以‘誅奸臣,除君側’之名,聯合起事!”
裴琰微微搖了搖頭,良久,嘆道:“三郎你想想,現在不是起事的時機啊。”
衛昭抬頭:“少君,眼下非反不可。我大不了逃回月落,可是少君身系這麼多人的安危,皇上又對你步步緊逼,過不了多久,終會對少君下毒手啊!”
裴琰踱回椅中坐下,直視着衛昭,道:“三郎,先不說小慶德王和岳藩都站在了皇上那邊,南北勢力相當。這次征戰,民心向背的作用,你也看得清楚,不用我多說。咱們憑什麼造反?皇上雖然狠毒,尚不算無道昏君,華朝也未到千瘡百孔的時候。如果得不到百姓和百官的支持,就憑長風騎和高成區區兩萬人,能名正言順地打下並坐穩這江山嗎?”
衛昭有些激動,道:“可他謝澈不也是陰謀作亂才登上皇位的?他的那個寶座,同樣來得名不正言不順!”
裴琰一愣,轉而笑道:“三郎這話,我倒想知道是從何而來的。”
衛昭躊躇了一會,從懷中取出數封書信,信函似是年代已久,已經透着枯黃。裴琰接過一一細看,眸光微閃,他將書信仍舊折好,嘆道:“原來薄公最後是死在三郎手中。”
“少君見諒,當初在牛鼻山,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裴琰將書信放下,欠了欠身,道:“三郎,你稍等片刻。”
裴琰出屋,衛昭將身軀放鬆了些,斜靠在椅中,他轉動着手中的酒杯,望着爐內通紅的炭火,聽着窗外寒風呼嘯,目光有些遊離。
腳步聲輕響,衛昭醒覺,裴琰握着個鐵盒走進來,他將鐵盒在衛昭面前打開,衛昭低頭,面色微變。
他拿起鐵盒中的黃綾捲軸,緩緩展開。待看完了捲軸上的文字,他猛然抬頭,訝道:“原來先皇遺詔竟是在少君手中,為何——”
裴琰苦笑,坐下道:“三郎,我有先皇遺詔,你有當初謝澈給薄公和慶德王的秘信,都能說明當初先皇屬意繼承大統的人是景王,而非鄴王。是他謝澈聯合了董方、薄雲山、慶德王及我叔父,又命先父潛入皇宮,換走遺詔,才得以謀奪了皇位。”
“正是如此。”衛昭有些興奮,道:“少君,只要你我聯手,將這幾份東西昭告世人,再起兵討伐,不愁大事不成!”
裴琰還是苦笑,道:“三郎,我當初也以為這東西能作大用,可眼下看來,毫無用處。”
衛昭陷入沉思之中,裴琰嘆道:“當初我為奪回兵權,控制北面江山,才領兵出征,去打薄雲山。在人前我一直說的就是薄賊逆亂,他所奉的那個‘肅帝’是假的,皇上當初皇位來得光明正大,景王才是逆王。如果現在我起兵,又改口說皇上才是謀逆,景王才是名正言順的皇位繼承人,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出爾反爾嗎?誰還會相信我們手中的遺詔是真的?大家肯定都會認為這書信是我偽造出來的。”
衛昭默然無語,裴琰又道:“薄雲山為何不得人心?因為他本身就是四大功臣之一!當初是他扶皇上登基,現在又說皇上的皇位來得不清不楚,這就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他一個逆賊,指另一個逆賊為賊,百姓們會相信嗎?我裴氏也參與了當年的事情,眼下如果跳出來說皇上是逆賊,文武百官、天下百姓,同樣不會相信的。”
衛昭也想明白了這一層,他自嘲似地笑了笑,拿起那幾封信函,輕吁了口氣,將信函投入炭火之中。
望着火苗騰起,將信函卷沒,他獃獃道:“少君,依你所見,現在該如何行事?”
裴琰將先皇遺詔再展開看了看,眉間閃過一抹傷痛,何為真?何為假?怕是連自己都說不清——他不敢再想,將遺詔也投入炭火之中。
室內散發著一股難聞的氣味,二人愣愣地望着信函與遺詔化為灰燼,待青煙裊裊,徐徐散去,裴琰方低聲道:“三郎,說實話,回京前,你是不是想扶庄王上位?”
衛昭心念急轉,終知庄王保不住,索性坦然道:“不瞞少君,正是。”
“可眼下,咱們要想活命並達成目的,庄王不可保。”
衛昭不語,裴琰道:“眼下既不能公開起事,靜王手中又無兵,就只有借庄王之手來除掉皇上和太子。要想不引起天下人的懷疑,便一定得由庄王來背這個黑鍋!”
見衛昭仍不語,裴琰給他斟了杯酒,續道:“庄王既有謀逆的動機,又有謀逆的兵力。若是皇陵大祭,高成帶兵沖入,咱們在一片混亂之中,除掉皇上、太子和庄王。到時只需說是庄王謀逆,皇上和太子與其同歸於盡,咱們再扶靜王上台,自是順理成章,不會引人懷疑。靜王勢孤,又是咱們扶他上的台,自然會乖乖聽話,你我何愁大業不成?!”
衛昭輕轉着手中酒杯,沉默許久,終仰頭一飲而盡。他靠上椅背,斜睨着裴琰,悠然笑道:“看來,我還得重回庄王府演一場戲。”
裴琰起身,向衛昭長身一禮,肅容道:“三郎,咱們這次做的,是比以往更艱險百倍的事情,裴琰在這裏先謝過三郎。”
衛昭忙起身還禮,二人相視一笑,裴琰忽然有了些特別的感慨,語氣誠摯地道:“三郎,到了今日,我才覺得你我不是對手,而是知己和朋友!”
衛昭大笑,笑聲中,他穿窗而出,室內只余他悠長的聲音:“少君,等這件事辦成了,咱們才是真正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