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龍定海師長壯烈犧牲之後,戰區根據上峰命令,以軍隊高級將領規格,擇日在對日軍受降的前線,由龍師長原部隊為龍定海將軍舉行了隆重的公祭儀式。在獵獵軍旗前,在嗚咽的軍號聲中,面對龍師長的巨幅畫像,近萬名將士持槍致禮,同聲高呼:定海師長,中華英傑,日寇剋星,為國捐軀,英名長存!萬人同聲連呼三遍,聲震長空,地動山搖。接着,鳴炮四十一響,象徵龍師長四十一歲。在這隆隆的重炮聲中,將士們好像又看見了師長堅毅沉着的分析敵情,淡定從容的排兵佈陣,把酒長歌的與官兵同樂。他們還清楚地記着,自從龍師長來后,往山窩裏躲藏的少了,上戰場打勝仗次數多了,尤其是多次漂亮地殲滅日本鬼子,再也不挨老百姓得罵了,老百姓親切地稱他們為打“老日”的隊伍;他們再沒有餓過肚子,再沒被欠過軍餉,服裝和裝備也比以前正規多了。許多人想到這兒,默默地流出了眼淚,甚至哭出聲來。

在一片悲憤的氣氛中,中央特派員和戰區司令分別宣讀了蔣委員長的唁電和悼詞。全體將士緬懷老師長,決心發揚老十六師的傳統精神。口號聲響徹山谷,迴音傳得很遠很遠。

龍定海師長的兩個夫人在他生前關係一直情同姊妹,相互禮讓,和諧相處。沒想到在定海遺體歸葬的地點問題上,兩人各執一詞,互不相讓,最後爭執不下,使這個事情陷入僵局。龍定山和龍定洋兄弟兩個在極度悲痛之後對他們的爭執也不好插嘴,只好默默地聽任她們各抒己見。龍定洋是作為省府方面全權代表和龍師長至親的雙重身份出現的。

沈岩菲提出她家在北平有一塊墓地,面水靠山,風景秀麗,又在天子腳下,想把定海葬在那裏。希望彩霞姐也能到北平去,二人一起為定海守靈。石彩霞一聽就火了,說:定海活是西安人,死是西安鬼,他肯定要在西安龍家老墳里安葬,咋能跑到他都沒去過的深山野窪里去?不要說你那兒是天子腳下,西安周邊埋的皇上冢疙瘩多得數都數不清!再說,我跑到你老家算幹啥呢!

沈岩菲耐心地解釋說:那可不是什麼深山野窪,那是我家通州,物產豐富,交通便利,就是你不去,你來祭掃也比我去西安方便多了。

石彩霞得理不讓人地說:論地方,定海是西安人;論大小,我為先你為後;論常理,人死落葉歸根;論繼承,我生的是個男娃,你生的是個女孩,掫像執幡摔老盆都得靠他的這個兒子。這四點都決定了定海必須回西安。

戰區的一位主任在聽了她倆的說話之後,為她們對龍師長的深厚感情而感動不已。看到她們爭執不下,甚至已經有些傷了感情,只好先和省府代表把龍師長安葬的事情請示各自上峰,得到指示精神后,先商量好操作方案,報請批准,再向她們說明。主任說:二位夫人不要爭了,龍師長是為抗日壯烈而死,他功勛卓著,義薄雲天,稱得上是國家的脊樑,民族的驕傲!他安葬在哪裏,已經不是二位夫人私事了,要由戰區和政府來安排。現在我來給二位夫人介紹一下安排的意見。考慮到龍師長是犧牲在豫西,豫西一帶又是龍師長長期駐守和戰鬥過的地方,在這裏他有過多次戰勝日本軍隊的戰例,為阻止鬼子西進、南下發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因此,戰區決定,在龍師長壯烈犧牲的地方,建一座抗日英烈紀念陵苑,這個陵苑裏除龍師長之外,還有他的兩個助手胡副師長和淡參謀長。陵苑要設計得大方精美,成為老百姓瞻仰和祭奠的一個景觀。因此,你們就不要費心了,相信這個陵苑比你們哪一位都修建得好,也更有紀念意義。

這個意見是龍定洋一起參與討論的,並且定洋也給哥哥交過底的,所以,主任說過之後,首先得到龍定山和龍定洋的同意。龍定山看着她們都沒有吭氣就說:主任剛才說了,定海為抗日而死,是民族英雄!他的安葬,是國家的事,是政府的事,二位弟妹就不要再爭來爭去了。

見主任和大伯哥這樣說,她們也都認為有理,都表示同意。

由於陵苑修建好還有近一年時間,政府決定先將龍師長及另外兩位將軍的陵柩在一個寺廟裏用磚箍起來保護好,等陵苑建好之後再舉行儀式遷葬過去。二位夫人在隆重地做了生離死別的祭奠之後,都表示要儘快離開這個令人肝腸寸斷的地方。

沈岩菲拿了定海的懷錶、鋼筆、和他們在一起的照片,共同生活的用品和定海的筆記、信件、書籍等,說要給孩子做個紀念。石彩霞把定海的血衣和換下來的一套軍裝、軍帽、馬靴、軍刀等東西統統帶回家,並堅持要把定海的一副身着將軍服的大幅照片帶走,對其餘分給她的東西提出統統都給岩菲妹子。沈岩菲更是表示自己用不了多少東西,堅持讓彩霞姐全部拿回去。兩人互相客氣地又推讓起來。在定山和定洋的主持下決定,除了定海生前曾經明確過六隻鼎和預先存好要給父母的金錢交給父母外,餘下的東西二一添作五,二位夫人一人一半,願要的自己帶走,不願要的或送人或變賣,一切自便。銀錢細軟也是一人一半,兩人都表示多給對方,自己少拿。最後還是定山說話,一人一半,如果想給對方是你們自己私下的事情。

抗日英烈紀念陵苑建好之後,二人一西一東幾乎是同時趕到。參加完公祭之後,由定山主持再家祭一次。她二人把孩子都帶來了,定山定洋也把自己妻子和他們的幾個孩子都帶過來,參加祭奠並讓他們瞻仰學習這位龍家引以為自豪的英雄人物。之後,在龍定洋家裏,龍定海的二位夫人在一起做了一次長談之後,自此各奔東西。

沈岩菲通過朋友的關係,帶着女兒龍海翎先到香港,再到美國。自己在洛杉磯一家銀行做職員,供海翎上學。等她再回到河南和西安尋找定海的墓地的時候,已經是古稀之人了,只有齊芳聞她還認識,其他一切都已物是人非了。

石彩霞回去后,在大伯哥的幫助下,把定海的血衣和軍服用棺木成殮起來,在龍家墳地給定海修了一座衣冠冢,立了一個碑,上寫:“抗日陣亡將軍龍定海之墓”。除了每年清明上河南去祭奠一次之外,四時八節都到衣冠冢前祭奠,多年從不間斷。在家裏她為定海佈置了一個小小的紀念堂。正中懸挂着龍定海將軍全身佩槍掛刀的大幅照片,兩邊是一幅西安知名書法家撰寫的對聯:

上馬擊狂胡將軍曾經半日倥傯半日偷閑

卸甲做寓公隱士倒是整天佩槍整天綢繆

定海像前的桌子上,一對白蠟晝夜亮着,香爐里時常香煙繚繞。每天不管家裏吃什麼飯菜,都給桌上擺一份,酒杯里的酒永遠都是新斟滿的,四時的瓜果梨桃都是最新鮮的。定海的兒子龍佩凡每天上學前放學后要向父親的像鞠躬致禮,在貪玩耽誤功課或者犯了錯誤的時候,這裏就是他反省認錯的地方。

石彩霞終生沒有再婚,一直守着自己心愛的人的照片平靜地活着。直到多年後有一天一群人吼叫着要燒掉這個反動軍官的照片,拆掉這個裝神弄鬼的桌子的時候,她撲上去,用身子緊緊護着定海的照片,在爭奪和拳打腳踢中咽下最後一口氣。

金蕊雪急頭拌腦地推開龍定洋辦公室的大門就闖了進去,看見定洋正在跟幾位同仁說著什麼,才意識到自己的唐突,不好意思地笑着說:定洋,有個事,你能不能出來一下?

龍定洋感覺妻子一定有什麼大事,向在座的幾位表示了一下歉意,就走了出來。見他閉上門,金蕊雪小聲又急切地對定洋說:不好啦,潘瑤瓊被抓走啦!聽了這話龍定洋吃了一驚,他看了左右一眼,着急地問:什麼時候,誰抓走的,你咋知道的?

金蕊雪說:你一下問這麼多,我咋知道!在家裏我接了一個電話,自稱是潘瑤瓊家的保姆,說潘瑤瓊家裏出了點事情,請我到她家裏去一趟。去了我才知道,潘瑤瓊已經兩三天沒有回家了,潘瑤瓊的父母因着急病倒了都躺在床上。保姆到報館裏聽人說,還有一位龔先生也失蹤三四天了,可能都是被抓走了。

龍定洋聽了半天沒有做聲,腦子在迅速分析着是可能哪個部門乾的。金蕊雪說:你快想辦法,那麼好的一個人進到那些地方多遭罪呀!你一定救救她呀!佩弦他們在家我先回去了。說完就走了。

儘管這兩年龍定洋和潘瑤瓊幾乎就沒有來往了,但他一聽潘瑤瓊被抓他心裏還是很震驚的,尤其金蕊雪那着急的樣子使他很感動,潘瑤瓊以她的人格魅力和優雅氣質已經成為他們不可多得的朋友。

龍定洋親自通過電話查問了警備區、警察局、憲兵隊都回答沒有,他回想起剛才金蕊雪說的便衣,不禁疑惑起來,難道是軍統、中統?要是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就很麻煩了。他讓省府一個跟這兩方面都有些關係的朋友打聽,得到準確的消息潘瑤瓊是被軍統控制着。

龍定洋知道,日本投降以後,軍統和中統的主要目標就是,難道潘瑤瓊是共黨分子不成?他一直認為,潘瑤瓊是個藝術型人才,她的興趣主要在音樂和書法,對政治不是很敏感。她正直熱情,事業心、責任感很強,雖然寫了一些抗日的歌曲和歌劇,都是她特長的發揮,並不是她的政治傾向。龍定洋換了一個坐姿,把兩條腿伸到一個座凳上擔著,這樣更舒服一些。他想起來,那次與潘瑤瓊喝咖啡邀請她一起編寫方誌時,她出乎意料的衝動和反感神情,倒真有點宣傳的以服務天下大眾為己任、以救國救民反對日本侵略為宗旨的味道,而自己那個時候被她指責的簡直就像是一個麻木不仁、對民族存亡事不關己的懦夫庸人似的。當時他確實有些生氣,過後一想,瑤瓊是小姐的脾氣、小妹妹的撒嬌,自己完全不必計較。後來他想開導開導她,可官場裏的爭鬥,戰事的頻仍,省府來回的搬遷,使他無暇顧及。現在她出事了,聯想起來還真是有這方面的嫌疑。想到冰清玉潔的瑤瓊為了諾言而守望,為了守望而不婚不嫁,自甘寂寞的守真情操,龍定洋眼睛有些濕潤。再想到那些心狠手辣的傢伙們,可能使用種種卑鄙的手段折磨瑤瓊的時候,龍定洋感覺血一下子涌到臉上,隱隱地感到有些頭痛。他再也坐不住了,騰地坐起來抓起了電話。

接電話的人時間不長就來到龍定洋辦公室,把門關好後走到辦公桌跟前看着他問:什麼事?龍定洋知道他不坐也不讓他,直截了當地說:撈一個人!

什麼人?在什麼地方?

一個女的,在軍統,叫潘瑤瓊。

難度很大,法幣二十萬!

中,幾天見人?

要看機會,可能你得親自去識別一下,事成之後送你家裏?

不,送到上次那個地方。

明白。來人轉身出門,沒有一絲聲音。

兩天後的夜裏,天上繁星一片,萬籟俱靜。

兩塊小石頭一先一后落到龍定洋住的院子裏,叮噹一響。龍定洋輕輕起身,換了一套深色衣服,提着小包從後門出去,抬腿就上了等在門前的汽車消失在夜色中。

汽車前面副駕駛的位置空着,後排一號位子上坐着一個高大的蒙面人。龍定洋上來坐穩后把小包遞給他說:這是一半,剩下的明天叫人給你。蒙面人沒有說話,把小包塞到懷裏,對司機說:到邱家墳。

汽車停在邱家墳旁邊的一個大土包後邊,滅燈熄火。蒙面人下車朝墳地里拐過去,龍定洋也下了車保持一定距離跟在後面。時間不長,墳地前面的路上從東面飛奔過來兩匹馬,快到山包時猛地一個急停,馬兒急切地恢恢叫了兩聲,路邊竄出來兩個人,從後面馬背上快速扶下一個人,就鑽進墳地,兩個匹馬風馳電掣般地向前跑開了。大約兩三分鐘時間,三輛摩托車在前,一輛架着機關槍的大卡車從後面追了過來。車燈雪亮,馬達轟鳴,像一隻嗅着獵物的惡狼狂奔而去。

大個子招呼龍定洋過去辨認,龍定洋看躺在地上的人雖然受了傷,眼睛緊閉着,但一眼就認出是潘瑤瓊。剛要說話,大個子一隻手捂住他的嘴,給另一個黑衣人做了個手勢,他背起潘瑤瓊就往墳地裏頭跑。大個子拉着龍定洋也緊跑幾步趴在一個墳堆後面。就在這時,又有幾輛摩托車飛馳而來,在墳地裏頭用車燈照來照去,並朝這邊開了幾槍。

等着摩托車走遠,大個子領着他們才在另一條路上了汽車。汽車摸黑在凸凹不平的土路上顛簸着,龍定洋把潘瑤瓊緊緊地摟在懷裏。停了一會兒,潘瑤瓊可能是被顛簸弄醒了,也可能不習慣這樣被人摟着,掙扎着要起來,龍定洋在她耳邊輕輕地說:瑤瓊,我是定洋,你被救出來啦!潘瑤瓊一聽,眼淚細細地流下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潘瑤瓊當晚被安排在龍定洋乾媽郭大娘家裏。郭大娘家前年由龍定洋安排把草房重新翻蓋了一下,一磚到頂一明四暗的大瓦房,還修了一個飛檐獸脊的磚門樓。郭大娘開始不讓修門樓,嫌太招搖,龍定洋非讓修,他說:氣氣派派蓋房子,紅紅火火過日子,有啥招搖!郭大娘只好依着定洋。她給他專門收拾了一間房子,留着他們有時間回來住。龍定洋回來看她的時候倒沒有住過,只是上次,龍定洋在這兒安排了一個受到追捕、被他解救的南京來的私交朋友住了幾天。這次,潘瑤瓊出來他也首先想到這兒。

潘瑤瓊先是被一般性審問了一下,沒問出個啥,被抽了幾鞭子,她像個普通女孩子一樣,又哭又鬧,裝作忍受不了暈了過去,被關了起來,準備在同案抓齊之後再審。據說,拘捕她的原因還是報紙上在她主持的欄目里經常編髮一些頂角帶刺的小文章,揭露政府無能,文章里有“內戰內行,外戰外行;見百姓挺腰,吹鬍子瞪眼,見洋人彎腰,遛屁股獻臉;法幣,法幣,磚頭厚一沓看不了一場戲!共同打日本,勝利自煎急!”等等言辭,引起有關部門關注,專查文章作者,專查欄目編輯。這一查就查到龔先生和潘瑤瓊的頭上,他倆一先一后都被秘密逮捕,當局懷疑他們是或者起碼是的外圍骨幹。

郭大娘見是龍定洋送來的人,知道都有來歷,不是一般人。她從不問長問短,一律熱情招待。再一看還是個姑娘,不僅人長得金枝玉葉一般,而且舉止高雅、超凡脫俗,喜歡地一個勁兒給兩個兒媳婦誇讚:你看看都是個人,人家咋就生的那麼好,咋看咋順樣!她要是張畫兒,我非把她掛在牆上天天看看。

潘瑤瓊知道郭大娘,她聽龍定洋說過,也知道她是龍定洋婚姻的大媒人。看見大娘慈祥可親、熱情好客的樣子,從心底對大娘充滿了崇敬和感激之情。每次大娘送水送飯過來,她都發自內心地表示謝意。郭大娘總是笑嘻嘻地說:平時請都請不來,現在能到這兒住幾天,是我們小戶人家的福分哪,粗茶淡飯的謝個啥!

潘瑤瓊在這兒獃著儘管十分安全吃住無憂,心裏卻焦急萬分,一是擔心父母着急上火,弄出個什麼病來。二是跟組織無法聯繫,自己還有許多事情要安排。在這裏什麼消息也沒有,真是急死人了。兩三天以後,身上的傷在郭大娘的精心護理下倒是慢慢好了,嘴上卻起了幾個泡。把個郭大娘急得又是白糖水沖雞蛋花,又是苦菜根蘆葦尖熬湯,催着看着讓她喝了下火。

她來這兒的第四天,龍定洋坐着車繞了一大圈,確信沒有人跟蹤之後,才拐到這裏來看她。龍定洋告訴潘瑤瓊,已經去家裏看過她父母了,給老人報過平安,說你在外邊一切都好,老人也放心了。潘瑤瓊聽了才略微安心。龍定洋望着有些憔悴的潘瑤瓊又興奮地告訴她,那個小報社已經被查封了,他跟一個朋友談好了,過兩天接她回去,直接去一家外國機構駐河南辦事處上班,作內勤秘書工作。

潘瑤瓊對這個工作倒沒有怎麼高興,只是請定洋給她帶一封信回去發了。龍定洋把信放在包里,又出去跟乾娘說了一會兒話,就坐着車回去了。那封信不知是忘了還是有意沒發,幾天之後他把潘瑤瓊接回家的時候,那封信還在包里,他沒有拆開,趁沒人的時候燒了。

潘瑤瓊沒有去那個辦事處上班,而是根據組織安排,到鐵路局當了一名火車調度室的調度員。利用這個職務,給組織提供了許多軍用物資調配和隊伍調動情況的信息,及時有力地配合了人民解放軍的解放戰爭,並領導各級工人組織和城市各階層人士,為保衛重點設施、挫敗敵特分子破壞陰謀、迎接城市解放發揮了重要作用。

她和龍定洋雖然同在一城卻無緣見面。她隔了兩年到定洋家裏去找,房子早已易主,打電話問省府秘書處,對方也說不清他的去處。潘瑤瓊總是認為定洋是因為解救自己才被解的職,十分內疚。當他們再次相見的時候,已經是新中國成立后了。當時,她擔任一個城市的副市長,在建國十周年特赦的一批改造好罪犯的大會上,代表國家宣佈本市特赦人員名單時發現了龍定洋的名字,他們是在特殊的場合下相見的。

救出潘瑤瓊以後不久,政府下令查處日偽期間與日本人和南京汪偽政權有來往的公務人員。廖秘書以其張揚無忌地與日本人公開在省府進出,替日本人辦事,穿日本軍服炫耀等行為,首當其衝地被收監審查。軟骨頭的她,還沒動刑僅嚇唬了幾句,就如數家珍地交代了七八個人,其中就有龍定洋。

她把日本人如何喜歡龍秘書長的書法,如何想跟龍秘書長見面敘談,龍秘書長寫的一副對聯日本人給了二百個大洋,龍秘書長的一個以書法相交的日本朋友,因涉嫌收買文物字畫被憲兵隊抓走,后經龍秘書長營救送走的事情統統交代出來。就是不提自己怎樣給日本人提供佈防情報,幫助日本人收買偷運國家文物,被三個日本人灌醉之後,脫得一絲不掛,被迫與一群鬼子混在一起的事情。

廖秘書倒是沒事了,龍定洋和他幾個省府的官員相繼被免職,被收監,被判刑。龍定洋因為沒有實質性的問題,還因為有一個為抗日陣亡的將軍哥哥,加上秘書長給他周旋,老丈人上下使錢,關了兩個多月就放出來了。

丟官賦閑的龍定洋百無聊賴,每天以書為友,以酒解愁,以寫字為樂趣。他的老丈人金老爺子經常過來看他,跟他喝酒聊天,切磋書法技藝。時間長了,有一次似乎無意地對他說:定洋,這國民政府看來不中呀!國家治不好,連年災荒,物價飛漲,錢不值錢!能打過日本人打不過,我看它持久不了呀!萬一有個魚龍變化,對你可是不利呀。你現在不當那個官是好事,你說呢?

定洋沒有做聲,只是輕輕點點頭。

金老爺子繼續說:人常說,官帽壓頂不如一藝在身。官帽子不牢靠,個人的手藝那可跑不了,任何時候你都有一碗飯吃。你看我就憑這接骨的手藝,咱家從來都吃喝不愁,而且,子孫都不愁!

定洋若有所思,他給老爺子續上茶,眼睛注視着太師椅的虎腿。

金老爺子沒有在意定洋的眼光,他把滅了的捲煙重新點上火,嘬了兩口繼續說:我思謀了幾天,還是要勸你,你就不要再想着回去做官了,從現在起,你跟着我把這接骨的手藝好好學。你人也聰明,文墨又深,我手把手教你,不出半年你就能夠自立門戶,接客看病了。將來三個孩子那個願意學,好好傳給他,讓咱金家的這絕門手藝發揚光大!

龍定洋感激地對老爺子說:爹,你真是為我操透了心啊!可我知道金家有規矩,傳男不傳女,我要跟你學了這一行,壞了金家的規矩不說,讓我兩個哥不高興,兩個姐有看法,別人還看不起我。因此,我不能接你的手藝。

龍定洋停了一下,看見金蕊雪也過來坐在旁邊,繼續說:不過,爹的一席話打開了我的思路,人這一輩子不是只有一條路,除了做官,我還能幹其他事情,而且,我已經有了一些想法,我想試試看。

金老爺子聽了定洋的一番話高興地說:我早就看出來,你不是個抓小魚摸螃蟹之輩,你肯定有自己長遠計劃!當然,這也不是着急的事,弄啥,咋弄,思量好了再說。

這天,翁婿二人都喝得酩酊大醉。

龍定洋受了老岳父的啟發,本想繼續從事文化戲曲方面的研究和整理,看着這危機四伏的政權,動蕩莫測的局勢,他的調查研究計劃很難進行,即便自己費盡千辛萬苦搞出來的東西可能也沒有多少人關注。想一想,那股湧上來的衝動心情先涼了下來。

他抬頭從窗戶望出去,看見不久前才接回來的一位乾娘在秋陽下坐着藤椅在曬太陽。這是自己在被監禁期間,同室的那個七十多歲老中醫的老伴兒。老中醫因為給八路軍看病治傷被抓進來。老人無兒無女,只有個比自己還大兩歲的老伴兒。就是因為老人的這個老伴兒,他和老先生還有一段難忘的交往呢!

老先生進來已經幾個月了,沉默寡言,一般不跟人說話。看到龍定洋舉止謙恭,對自己處處照顧,兩個人有着共同語言,覺得很是投緣。在大概了解了龍定洋的身份之後,一次,曾問他願不願意跟自己學醫。當時,監房裏就他們兩個人,無事可做,也是為了尊重老人,龍定洋就點頭答應了。老人只有一個條件,就是如果龍定洋先出去,到他家裏看看,給他老婆帶個口信兒。如果一年後老中醫還沒出去,請龍定洋把他老婆接到自己家裏去,給她養老送終。龍定洋握住老先生的手認真地說:如果我先出去,我要設法救你出去,萬一暫時救不出去,我一定照顧好老大娘。如果你真有個三長兩短,我一定把大娘接到我家,當自己的老人一樣養老送終。

見龍定洋是個誠信君子,老人讓他要來紙和筆,憑着自己多年行醫的經驗,把自己最拿手的幾個奇效秘方一一告訴了龍定洋,讓他用筆記錄下來。然後告訴他,在什麼情況下用什麼方子,在什麼情況下方子加減,內服什麼,外用什麼,緊急情況下怎樣處置,病勢向好的方向發展的時候,該怎樣攻守兼備,協調陰陽。為了讓龍定洋這個門外漢真正掌握治病的基本機理,他還手把手地教給龍定洋怎樣號脈,怎樣判斷病情,怎樣試探用藥,確診之後怎樣辨證施治、內外兼攻、扶正祛邪,最後達到陰陽平衡,病去人安的目的。龍定洋都做了認真詳細地記錄。

老先生又給他講解中醫的三因、四診、六經、八綱、八法,以及臟腑、經絡、氣血等理論關係和湯頭歌訣、中藥十八反等基本知識。龍定洋對中醫以前雖從未涉足過,但現在用心聽了,理解還是很快的,加上他深厚的古文底子,很快就能融會貫通,舉一反三。老先生稱讚他是可造之才,出去如果能夠系統學習中醫理論,虛心求教,認真鑽研,加上自己給他的這些奇效秘方,十年之後,必成名醫。龍定洋只是把這當成消愁解悶的樂子,儘管嘴裏唯唯諾諾,心裏並沒有把這個行當放在自己今後設定的目標上。

出來之後,他先去看了老先生的老伴兒,給她留了一些錢,告訴她老先生在裏頭能吃能睡,精神很好,不久就能出來,讓老太太放心,過幾天他還會過來看她。老太太說她再不哭了,高高興興地等老伴兒回來!看着老太太孤獨無靠的樣子,龍定洋感覺自己有責任一定要儘快把老先生救出來。

他又花了五萬法幣,動用了自己以前的關係,經過一個多月的努力,老先生終於被救出來了,然而,十幾天後,老先生就去世了。臨終前,老先生握住龍定洋的手斷斷續續地說:我沒看錯,你是個仁義君子,我有一箱明清版的醫書醫案,全都送給你,還有攢下的三兩黃金也都給你,唯一的條件就是把你大娘接到你家去養老送終!龍定洋含着眼淚點頭答應。

龍定洋安排好老先生的喪事,根據老太太的意願,老先生百日滿了之後,把她接了過來。龍定洋早就給金蕊雪說好按自己老人一樣稱呼服侍,金蕊雪也是賢惠之人,對老人關心備至,給下人做出樣子。老先生給的那三兩黃金,龍定洋也交給老太太收執,平時再給老太太一些零用錢。老太太總是千恩萬謝,稱頌龍定洋好人好福。老太太也是明白事理的人,經常給孩子們買些吃食玩具,在家裏幫着下人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不多嘴不多事,很得大家的喜歡。

寫書編志不成,龍定洋想,無事可做,還不如按照老先生說的先學習學習中醫。古人就有“不為良相必為良醫”的說法,做個醫師雖不能大福大貴、光宗耀祖,卻也能像岳父說的混個衣食無憂。他先找了一些醫書典籍慢慢翻看起來,開始亂看一通沒有趣味。他索性沉下心從淺入深,從基本理論到診察判斷,從治療法則到處方規則,從辨證施治到藥性藥理,邊看邊記,勤問勤思。遇到難以理解、深奧晦澀的問題,他不恥下問,走訪先賢名師,回來后做好筆記。他經常給自己列出許多問題,自己先寫出答案,再對照醫案,看看名家是怎樣處理的,找出不同點,多問幾個為什麼?經過多次的這種找差距,挑毛病,尋特點,終於慢慢地看出名家對病因病勢判斷理解之精到,高手在藥理藥性把握運用手法之高妙。

就在他忘我讀書,對中醫中藥從淺嘗輒止到如醉如痴深入鑽研的時候,一個偶爾的機會更堅定了他從事中醫的決心。

一個烏雲滿天但又不像要下雨的下午,龍定洋午睡起來準備出門去。金蕊雪問他到哪兒去,他說想看看老師何秉坤去。金蕊雪不放心他一個人出去說:我陪你去。龍定洋沒有做聲,金蕊雪給保姆安排了一下幾個孩子放學回來照看和經管老太太吃飯的事情后,就叫人要來車一塊走了。

何秉坤照例是不在家,保姆說:先生一早出去,一般要到晚飯時候才回來。龍定洋說:老師不在,我看看師母。保姆說:老夫人病了。龍定洋說:師母病了我更應該看望才是。說著就進了門在客廳坐下。

金蕊雪把帶來的東西放在桌子上,就隨保姆進到內室看望定洋師母。師母聽說是定洋夫婦來了很高興,堅持要起來,梳洗了一下由保姆攙扶着到客廳。龍定洋慌忙扶着老人坐好,招呼她喝茶,然後詢問病情。

老人說,兩三個月來,不知怎麼搞的,肚子慢慢脹起來了,憋得慌,一翻身裏頭像是有水在響,自己感覺乏困,不想吃飯,光想睡覺。中醫先生把這叫蜘蛛脹,葯都吃了幾十服了,能好一點,還是脹,越來越難受,看來這病是難好了。

龍定洋看着師母說話,發現她明顯瘦了,面色青黃,嘴唇發紫,有些發喘,肚子稍微隆起,和幾個月前見她時富態從容的樣子判若兩人。他說了一些寬心話,拉過她的手試着號了脈,答應回去請兩位有名的老先生過來給看看。金蕊雪看着老人虛弱的樣子,知道不宜久留,說了一些外頭喜慶的事情讓老人高興,趁着老人喜眉笑眼的時候告辭出來。

回來的車上,龍定洋回想着師母變化,感慨這人生在世,除了時光、世事對人的百般煎熬之外,疾病更是一個難以躲避的大敵!輕則讓你遍嘗酸甜苦辣,受罪折財,落得個咳嗽氣喘、腰彎腿瘸,重則讓你怪病纏身,痛苦難當,家財散盡,最後拋妻舍子,含恨不得善終。現在看來,行醫治病不僅是一門可以養家餬口的手藝,而且真是一個可以懸壺濟世,為民造福、積德行善的事業。既然自己在政壇有志不能作為,何不把身心投入到治病救人這個濟眾益世的方面來呢!師母的病,剛才通過望聞問切,自己心裏已經有了幾分了解,病情雖然來勢兇險,但仍在可控制的範圍之內,現在如果內外兼攻,辨證施治,再加上自己手上現成的秘方,治癒應該不成問題。何不牛刀小試,藉此檢驗一下自己當下的能力如何?

為了慎重起見,他先邀請了兩位自己尊崇的老醫師分別給師母看病下藥,聽他們怎樣判斷病情,提出的施治方案,看他們開方下藥,結合自己的看法,找出相同點和不同點,最後由自己親自為師母施治。

看了兩位老醫師的方子,都是先補後攻。他根據師母的體質尚健和病程不長的特點,加上有外用藥支持的情況,大膽決定採用攻補兼施的方法,把老先生交給自己的靈活運用、隨病情變化而方法變化的方略都用上去,先試一服。老先生的方子果然是絕妙,在師母腹部幾個部位貼上自製的膏貼之後立即服藥。一炷香的工夫,站在周圍的人仔細能聽到她肚子裏像細細水流的聲音,時間不長,師母鼓着的肚子似乎癟了下去。再過一會兒,師母提出要小解,回來時候走路的步態明顯輕鬆了許多。何秉坤高興地說:定洋啊,我正琢磨着你下來后幹個什麼事呢,可你已經當起中醫先生了,一開張就先給你師母看病,而且旗開得勝。看來,你是幹啥成啥呀!

龍定洋謙虛地說:恩公過獎了。學生是恩公教導扶持起來的,我的半斤八兩你是最清楚的,學醫也是偶然機遇而為之。之所以敢給師母治病,首先是看師母病得痛苦,其次是我有治這個病的秘方。

何秉坤說:定洋,這步棋可能非你所願,其實你峰迴路轉走了一個妙招。現在外患剛滅,內戰驟起,這一年多時間過來,我看這形勢不怎麼好哇!咱們都是在政府部門出人過的人,現如今各級政府都是個十分尷尬的角色,行不得職能,更多的是拆東牆補西牆,應付戰事。因此,多事之秋離開政府這個是非之地是個高明的選擇,而從醫對你來說又是個聰明的選擇。

龍定洋把恩公的話仔細品味了一下,深以為是地說:恩公高瞻遠矚,看到局勢和事理的深處,讓學生茅塞頓開。看來,從醫這條路子我應該堅定地走下去了。

何秉坤高興地說:憑着你的文才和聰慧,加上執著和勤奮,你一定可以成為一個像樣的中醫先生的。

此後,龍定洋不斷查閱醫書醫案,虛心請教名醫前輩,時刻觀察師母病情變化,隨時調整用藥用量,認真做好記錄。用了三個月的時間,治好了師母的鼓脹症,老人又恢復了以往的神采。

龍定洋帶着金蕊雪和孩子回了一趟西安,看望父母、哥嫂,把自己棄政從醫的事情向大家做了稟告,特別安撫了二嫂石彩霞。他還單獨和大哥在一起,痛心地回憶了哥三個當年在河南相聚時,期待着兩年後一起回西安的約定,都情不自禁地大哭起來。爺爺和奶奶已經從失去定海的巨大悲痛中逐漸擺脫出來,把定洋第一次帶回的四個長得像仙童龍女的寶貝孫子、孫女,摟摟這個,抱抱那個,愛不釋懷。奶奶說:三男一女四個娃,男娃都有點像她媽,女娃像他爸,都是咋樣西奴咋樣長,叫人愛不夠。爺爺說:關鍵你看佩弦佩豫的神氣,一副內慧外清,鍾靈毓秀的樣子,這娃跟佩涵佩鳴一樣,都是吾家之靈駒也!奶奶不高興地說:又酸上了,依我看,我家的孫子孫女個個都是上房梁栽立柱的好材料!奶奶的話,一下子把爺爺的鼻涕眼淚都笑出來了。

龍定洋回到河南,跟老丈人一起商量之後,把現住的房子賣了,把家搬到市裡,在一個寬敞清靜的地方開了一家專治疑難雜症的診所。由於他繼承了老先生的一套秘方驗方,又系統地學習了老先生留給他的古版醫書醫案,在一些深層次疑難問題上屢屢得到名家高手指點,加上自己刻苦鑽研,大膽設疑、小心試探,關鍵時刻果斷用藥,幾種療法圍而攻之,甚至反常規施治,從看似毫無關聯處下手,達到牽一髮而動全身的效果。他成功診治了不少正牌醫院感覺棘手、同行犯難的怪病雜症,為不少病家解除了病困疾苦,神醫之名口碑相傳、不脛而走。幾年以後,除了本省的病人之外,周邊六省十八府的求醫者,車載馬馱,如朝山拜廟般絡繹不絕地尋了過來。求醫者往往需候二至三日方能按序號由龍先生診療一次,無論達官貴胄平民百姓概莫如此。凡是他說能治的病,如鼓脹、如瘰癧、如肺癰、如梅核氣等等,針藥膏帖、刮灸拔割之後,必然能明顯見輕,繼而病退神生,血旺氣清。病癒者送旗獻匾,見輕者現身說法,更是讓這個原本清凈的街上車水馬龍、水泄不通。診所的半條街都相繼改成旅社和飯館,此盛況一直延續到新中國成立后三反五反的時候為止。

大魁悄悄地對蘭馨說:我出去一下,晚上可能回來得晚,不要等我。蘭馨問:現在就走,飯也不吃?大魁把雙截棍藏進衣袖,把手槍插在腰間的槍套里,整理好衣服抬起頭說:一個急事,來不及了。說著就下樓去,幾步就跨出了瓷器店的門。蘭馨拿着包好的兩塊酥餅追下來都沒追上。

麥升和栓柱已經等在路邊的一棵樹下,看着大魁過去他倆遠遠地跟在後面。正好一輛公共車到站,大魁搶先跳上車,他兩個隨着排隊的人也擠了上去。車到西門,他們下了車,從旁邊拐進順城巷子往北走。大魁看見自己隊裏通知的幾個人也在前面分散坐着、走着,不動聲色地數了一下,加上他們三個,一共九個,齊了。

大魁快步走了一程,停下來裝作倒鞋裏的沙子,回頭看看沒有人,打了個口哨,迅速鑽進一個廢棄的城牆洞子。麥升在外面放哨,其餘的人也都陸續進到裏頭。一個叫靈性的小個子把提着的一包肉夾饃每人兩個發給大家,給麥升也送了兩個。等靈性回來,大魁就開始宣佈這次行動的計劃和安排。

大魁他們隊現在已經被編為神槍隊特別行動隊,他是隊長。根據上級緊急指示,今晚營救的可能是幾位即將被秘密處決的民主人士。神槍隊的三個隊負責對付警察、行刑隊和撤退時的保衛等,特別行動隊負責直接解救人員。大魁從隊裏挑的這幾個人,個個都是拳腳打鬥的高手,跟着他已經執行過多次任務了。今晚被處決的人據說是三個,大魁按兩人一組準備了四個組,有備無患,到時候按被解救人員的次序對口行動。每天行刑都是在太陽落山以後,現在時間還早,他要求大家早點看好有利位置,把進入和退卻的路線再默識一下,另外把可能發生的情況再想得充分一些,一定做到萬無一失。大魁自己估計了幾點:敵人行動提前或推后;突然變換行刑地點;警察加強戒嚴;自己人員被阻隔在外圍無法進入等等。大魁都有針對性的制定出對策,再想想還可能發生的情況,一時還估摸不出來。

就在大家按要求分散在城河周圍等待的時候,大魁發現,遠遠地一個約有三十多人的警察中隊朝城河沿跑步過來,隊伍前排的人還扛着三挺輕機槍。他們一出現,立馬把四周圍的人都吸引過來,不少人都交頭接耳地說:天天槍斃人都是後晌,今個日頭還這麼高呢,提前就張羅開咧,看樣子還是個大腦系!

一會會兒,河沿兩邊就站滿了圍觀的人。

行刑果然出其不意地提前了,並且還加強了警戒力量,這一點大魁沒預計到!根據佈防情況估計,囚車要等一會兒才能過來。他往大隊長那兒看了一眼,大隊長見他看過來把頭往外一擺,他立馬擠出人群走了出去。大魁看見其他三個隊長也都往大隊長那邊走去。大隊長像個農民一樣頭上戴着一個草帽子,跟大魁裝作不認識的樣子,結結巴巴問了句:到潘家村往啊達走?過去有順車沒?

大魁明白了,笑着說:牙長的一截兒不用坐車!

大隊長說:你還不快走,警察多的跟老鴰一樣,弄不好一會兒得開火了。

大魁說:走,咱趁早離這兒遠遠的。

大隊長說:他開他的火,咱走咱的路,兩不相干!說著右手往上一揚,食指和中指伸出來成了一個二字,朝西南緊走了一段,一扭身拐進一個巷子。

他倆的對話和手勢另外三個隊長都聽看明白了:轉移地方,執行第二套方案。大魁靠着一棵樹跟坐下來,其餘的三三兩兩走到巷子口也拐了進去。看着自己的人都進完了,大魁環視了一下周圍,沒有發現異常情況,就起身進了巷子。

這是一個寬敞農家大戶,後院裏停着一輛十卡車,前面進去的人大部分已經換好服裝,有秩序地站在車上。見他進來,大隊長一揮手讓他先上車,拿上東西在車上換衣服。兩個農民模樣的人打開後門,汽車轟鳴着開了出去。大魁在麥升的幫助下換好衣服,挎好武器。他朝周圍一看,大家清一色的鋼盔皮鞋,美式軍裝,德國新式步槍,再配上淡茶色的風鏡,真是陣容肅整、威風凜凜。

這時,大隊長在中間給大家說:我們劫法場有困難,現在改為半路上攔截刑車。迎面碰上后,仍然是一隊二隊收拾押解的警察,三隊配合別動隊搶出被押人員,別動隊現在站在最後邊。卡車拐上大路后急行了一段時間不長,大魁看見一個在對面路邊賣沙果的婦女把頭上的手帕兒拉下來在手裏甩了甩,大卡車立馬朝左拐了進去,剛走不遠,迎面就碰上開過來的一輛指揮車,一輛囚車,一輛行刑車。巷子太窄,只能通過一輛車。對方見是軍車,指揮車上下來一個警官過來交涉。大魁他們迅速下車撲了過去,麥升剛把囚車的門打開,只聽見裏頭一聲槍響,大魁栓柱和麥升搶先跳上去,迎着再次即將擊發的手槍,雙截棍嗖的一聲打過去,對方應聲而倒。大魁一看,一位留着鬍子的人被他身旁押解的警察擊中頭部倒在地上,另外幾個警察剛想動手,早被麥升和栓柱他們制服了。兩個被救和那個受傷的人由其他人扶着下了囚車上了大卡車。

大卡車正在往外後退出的時候,大魁看見遠遠地迎面又開過來了一車全副武裝的警察。警車還在急速的行進中,車頭上的機槍就掃了過來。一隊二隊已經把車上的行刑警察收拾綁好了,立馬下車藉著房屋樹木和汽車的掩護對付新來的敵人。十幾支衝鋒槍一起開火,警車輪胎一癟,撞在牆上,車上的機槍也立馬啞了火。大卡車強力轟鳴着退出巷子,拉着被解救的三個人和大魁他們隊的成員朝城西南方向駛去。時間不長,一隊和二隊的人也開着警車追了上來。受傷的人由於傷勢過重,抬下車時已經犧牲了。事後大隊長還是肯定了這次行動的成績,大魁卻檢討自己的動作慢了一步,造成這次解救行動的重大失誤。

僅過了兩天,上級又給別動隊下達命令:以最快速度打掉一個一直負責偵察、跟蹤,專門給特務當局提供和進步人士活動情況,被稱為“黑掃帚”的三人小組。大魁僅僅知道為首的姓楮,叫楮盛義,甘肅人,以前是舊軍隊裏的偵察連班長。無正當職業,以告密、監視為業,偶爾也干點暗殺、搶劫的勾當。其餘二人情況不明。

大魁接受任務之後,把隊裏幾個骨幹叫在一起商量,首先要搞清楚這夥人的真實身份,活動規律,有什麼嗜好,只打盡。靈性說:這夥人一般都喜歡抽和嫖,在那些地方多尋,興許能碰上。

一個比靈性大個三四歲,敦實機敏的小伙東石說:在警察局門口守候比在那些地方穩妥得多,平民百姓進警察局的有幾個?能去的多少都是有啥瓜葛的人,看準幾個,分頭跟蹤,肯定能順蔓摸瓜把他挑出來。

栓柱說:警察局門口能叫你守候?稍站一會兒就攆你。

東石說:我可以在它門口擺個修鞋攤。

大魁說:特務們在七賢庄八路軍辦事處門口擺修鞋攤,你又在人家門口擺,瓜都能看出你是個假的!況且,那裏頭的人穿的都是皮鞋,你也修不了。

麥升說:我看這倒是個好辦法,不過咱不修鞋,咱賣煙捲,挎個盤子來迴轉,遠遠地看着,見有可疑的人就跟上,鞋攤子你想走還走不了。

大魁說:對,這個辦法好,靈性你跟東石兩個明個就在警察局門口賣煙監視,遇到緊急情況就到南大街粉巷口萬貨全雜貨鋪找雷大辛,他會幫你。他給了一沓子法幣讓他們去辦。捕魚一無所獲的時候,靳鐵鎖突然找到他說:我在街上好像看見騙咱的那個白儉銀了。

大魁問:他發現你了沒有?

靳鐵鎖說:沒有,他當時在前頭走,我看着有點像,就離遠一點跟着,一直跟到他住的地方,一個女人開的門,白儉銀把提包交給她就進去了。

大魁問:住在什麼地方?

靳鐵鎖說:西門白鷺灣。

大魁說:好,今黑把他狗失的掏了。

中午,大魁就派原來跑上跑下給白儉銀倒茶招呼的那個小相公樹森穿了一套鄉下娃的衣裳,在白鷺灣大椿樹下來回走着,盯着那個磚門樓里的大門。後晌天快黑的時候,一個女人開門出來看了看,然後走到西大街上叫了一輛洋車過來,只見白儉銀架着一副墨鏡,戴着一頂禮帽,穿着灰色陰丹士林長衫,夾着一個皮包上車而去。大魁叫人把樹森換回來,問明情況,果然是白儉銀。他讓樹森吃點東西再回去,讓麥升通知另外三個人今晚一起行動。

晚上十點多,大魁再次問明樹森監視的白儉銀確實回來在家之後,半夜一點多,帶着別動隊的麥升、栓柱和東石、雷大辛、靈性共六個人過來。靈性輕鬆地翻牆進去,在照壁跟前拋出兩個像青蛙似的活物,一蹦一跳地先把那條晚上放出來、叫黑獅頭的大黑狗引過來,靈性的手不停地做着一個疊腕連環的動作,狗便一聲不叫,獃獃地看着他。靈性過去摸着黑狗耳朵背後的一個地方,用手指捻了幾捻,黑狗乖乖地卧在地上一動不動。他然後把大門拉開一條縫兒,大家依次進來。靈性看着狗,東石監視院子,另外四個人在弄開上房門之後,魚貫進入,控制了兩邊的廂房。

東廂房裏頭人可能有所覺察,能聽出是一個人光着腳輕輕走路的聲音,走到門口不動了,可能是在聽在看。大魁他們都屏住氣等他出來,不料他又上床去了。大家都看着大魁,大魁知道這個人機警得很,還有武器,既然已經醒來自己就不能貿然進入,他在考慮下一步。麥升在他耳邊輕輕說:還得把他引出來。大魁點點頭。

麥升出去對靈性耳語了幾句,他剛進來,就聽見院子裏黑狗跟另一隻狗在嬉戲叫喚的聲音,而且越叫越厲害,東廂房的人忍不住了,開門出來再拉開上房門,非常奇怪地說:上房門咋開着?

大家在暗處這才看清,這是個一絲不掛的年輕女人。她這一聲把廂房裏的人叫起來了,一個男人提着槍也是赤條條地跑出來說:有人進來了!

躲在旁邊的麥升說時遲,那時快,兩手捏着男的手腕子一擰,男的猛不防,摔了個鮮魚上灘,啪的一聲脆響,那女的也同時被栓柱按在地上,吱里哇啦地亂喊叫。那男的還是有點功夫的,儘管摔在地上,槍也被奪了,但他稍一停頓,還沒等麥升上腳踩住他,一個癟驢翻身,又站了起來。麥升行家不亂,趁他立足未穩,在他小腿肚子上猛踩一腳,他又跪在地上,麥升一個窩脖把他壓翻在地,隨手從腰后抽出繩子把他捆了個結實,嘴也被堵上了。與此同時,雷大辛和大魁衝進西廂房,進去一看裏頭睡着一個十三四歲的姑娘,看見他們衝進來,嚇得拿被子把頭捂住,只露了兩條腿。大魁給雷大辛說:把她也綁了。就走了出來。

還沒成家的栓柱面對光溜溜一條魚似的女人下不了手,看見她喊叫只能用手捂她的嘴,人家頭一擺又捂不住了,急得他連忙把自己的一隻鞋的鞋墊子摳出來,一卷塞進她嘴裏,然後手忙腳亂地把她的兩隻手扯到背後拉起來,不敢看女人的臉和羞處。大魁過來才幫他把女人收拾住。

大魁讓栓柱和雷大辛在西廂房看着兩個女人把衣服穿好,綁好。讓麥升也給男的套上褲子,披上衣裳,給他們都捂上眼睛。這時靈性進來告訴說:車已經來了!大魁讓屋子裏的三個人把兩女一男押上車,他在兩個房子簡單搜查了一遍,拿了些桌子上的函件、本子、皮包和三個箱子,就把門鎖上離開了。

大卡車出西門一直往南,在南窯頭一個離村子較遠的小學校門前停下來。大魁把兩個女人留在車上,把男的拉下去先審。大魁問他姓名,他回答叫王振榮。問他是幹什麼的,他說是做買賣的。做什麼買賣?做糧食生意。大魁問他:現在新麥多少錢一斤?他支支吾吾答不上來。大魁突然喊了一聲:白儉銀!他怔了一下,很快就承認自己叫白儉銀。大魁一看這傢伙肯定也不叫白儉銀,又大喝一聲:楮盛義!對方一驚,臉上紅白不定,鎮定了一下說:老哥弄錯了吧,我不叫楮盛義。大魁步步緊逼,大聲問道:你到底叫什麼?他急忙回答:我叫黃志華!

他的回答連記錄的雷大辛都生氣了說:這一會兒你這龜子慫就四個名字了,個個都不一樣。

大魁從他拿的那把德國名牌小手槍就知道這不是一個簡單角色,又發現他家裏還有一些文函、書信類的東西,立馬他就聯想到自己要追查的人,因此就決定先震懾他一下看看反應。看得出來,這是個極為狡猾的傢伙,為了不讓他摸清自己的底細,先讓他交代騙取隆豐福貨款的事情。

大魁一問隆豐福的事情,他心裏有了底,認為這是一夥拿人錢財,為人出氣的“黑斗蟲”。他簡單地說了一下騙隆豐福的經過,說都是那個南方騙子設的局,自己只是人家叫來在一場戲裏演了個小角色,事畢人家只給了一千銀洋,其他啥也不知道。幾句話把自己推得乾乾淨淨。

大魁知道自己這一般的審問不會有多少結果,他給雷大辛嘀咕了幾句,雷大辛立馬出去了。

大魁敲山震虎地突然問道:去年,六個從渭南去陝北的學生是不是你活埋的?馬旗寨印刷廠是不是你放的火?多次跟蹤陶參議,秘密監視陶參議開會,參與抓捕他們三個人的是不是你?

他一下子又迷糊了:這些人到底是幹什麼的,他們到底想問什麼?看這樣子咋又像?

就在他滿腹狐疑、惴惴不安的時候,雷大辛進來在大魁的耳朵邊卻又故意讓這個傢伙聽見:她老婆啥都說了。

這時又進來兩個當地人把钁頭、鐵杴和一個擔籠往地上一撂,叉着手站在一旁。大魁說:既然你老婆把啥都說了,我們就不用問你了,一會兒就放他們回去。你現在自己給自己挖坑!

兩個精壯小伙把他一扯,拉到挖坑工具跟前命令道:放麻利些!

這傢伙站起來對大魁說:老哥,你們弄錯了,我確實是個本分的生意人,你剛才說的那些我都不知道,你們把我冤枉了。

大魁沒有做聲,雷大辛說:冤枉不冤枉,只有你知道,你不想說話,我們也不想費神,坑挖好,把你送走,我們也就交差了。快,快!

一個小伙把钁頭遞到他手裏,他一拿上蹲在地上就哭開了。

大魁使個眼色,一個小伙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腳,另一個拿起一根繩子在他身上亂抽起來。繩子是那種農民自己擰的牛毛生皮繩,打起人來像一條帶刺的軟棍,十幾下抽過,他的衣服上就滲出一朵朵血花。那傢伙沒有了體面,殺豬似的喊叫起來。小夥子沒有停手,繼續抽打,終於他受不了了,跪在地上向大魁求饒:別打啦,別打啦,我說,我都說!

在邊打邊審中,他才吞吞吐吐地交代了一些情況。

他叫谷自傑,一次在環縣跟八路軍的遭遇中,他們營被打得七零八落,他還算靈活,鑽進一家農戶的麥秸集子裏頭,才算撿了一條命。後來碰着楮盛義,看見他為偷喝了人家水桶里的水,被幾個人圍起來打得可憐,過去求情才救他脫身。以後他倆就結拜為兄弟,跑到西安來投奔楮盛義在火車站賣茶水的二舅。楮盛義他二舅賣茶水雖說蠅頭小利,卻還抽得起大煙土,原因就是他是有人僱用的眼線,專門憑藉這個特殊地段和職業,把來來往往他認為像是外地來的青年學生、進步人士,或者有嫌疑的人報告給他的上司,只要抓到了真的,他就有一筆可觀的獎金。幾年下來,他舅的草房變成了瓦房,連他舅媽都換了。他兩個擠在他舅家裏,幾天之後他舅就煩了。他舅通過上司把他倆介紹給了一個白胖子叫宗安智,也就是住在西京招待所旁邊一個樓上人稱的三老闆的人。三老闆問了他倆姓名,籍貫,原來干過啥之後,臉一變吼道:拉下去,關了。當天晚上就被五花大綁拉到草場坡上頭槍斃。槍一響,十個人都倒了,他三個被拉起來,稀里糊塗地覺着自己沒死,又被送回監房。第二天白胖子就宣佈楮盛義、谷自傑、叢留朝三人為第五行動組,也稱“黑掃帚行動組”,楮盛義為組長。後來才知道他們這是中統下屬的一個組織。

他們乾的事情不少,開始沒事的時候,有一次,楮盛義跟着白胖子到外縣去了,他倆偷偷參與過一次對隆豐福的詐騙活動,他假扮的就是白儉銀,叢留朝就是小憨厚,其他的都是另一個組的人。剛才問的那些都是他們乾的,主要還是上司安排、楮盛義帶頭,他倆只是跟着打下手。楮盛義現住在西柳巷,叢留朝住在印花布園。

大魁聽到這裏感覺基本都清楚了,看看再有一個鐘頭天就要亮了,安排麥升和東石、靈性三個留在這裏看管,由大隊長過來處理,其他人跟他回去。當天晚上,儘管楮盛義提高了警惕,沒有在家裏住,大魁帶着另一部分隊員分兩路同時潛入他們家中。秘密抓住了叢留朝,又從家人口中得知楮盛義朋友的地址,在他朋友麻將桌上把他抓了出來。至此,一個長期與人民為敵,殘酷殺害人、革命志士和民主人士的罪惡組織“黑掃帚”被打掉了,連那個在火車站擺茶攤的楮盛義他二舅也收拾了。然而,儘管大家行動時都用黑布捂着臉,不說話,可麻將桌上一個人死盯着大魁,大魁感覺到他的目光,一回頭也認出他。原來他的女兒也在女中上學,一次在學校還跟大魁說過話,大魁感到自己的身份暴露了。

為了應對敵人對神槍隊的搜捕,保護自己的同志,也為了提高神槍隊整體思想覺悟和作戰能力,地下黨組織決定把神槍隊的一部分骨幹人員拉到周至的山裏集訓一段時間,據說要四個月時間,頭一名就是龍大魁,而這個事情讓大魁犯了難。

幾年來,自從一次偶然機會,大魁在晚上用雙截棍救了一個被追的無路可逃的中年人,認識了神槍隊的一個隊長。后經這個隊長介紹進入到這個組織之後,不管是夜間行動,還是偶爾的白天出擊,大魁可以把鋪子的事情安排停當,晚上出去半夜回來,白天偶爾離開一會兒,給爸媽打不打招呼都無所謂。儘管乾爸看樣子都知道,但從來也沒有問過他、說過他。這次則不然,要出去這麼長時間,不給老掌柜說明白是萬萬不行的。可怎樣說呢,乾爸的脾氣他是知道的,如果說不好,乾爸要是不讓去,不就把大事給耽擱了!想了半天也沒有好主意,他想聽聽蘭馨的意見。

蘭馨見他實話實說,也就很認真地說:按道理,這個事咱爸不會阻攔你,因為你乾的是一般人還認不清的正事、大事。但是,這畢竟現在不能說是正大光明的事,而且還是要把腦袋掛在褲腰上的事,你是一直都沒有給他挑明過,這是你的不應該。上次你受傷,從請先生,安排車送到爺爺家,半夜親自送盤尼西林,該幹啥幹啥,給你把心操透了!我認為咱爸是精明透頂的人,你的這些大大小小事情,他心裏明白得跟鏡子一樣,可他就是不問你。我想是他尊重你,理解你,怕你為難;不阻止你,遇事幫助你,就是對你行為的認可!

蘭馨看着大魁認真聽着,知道這些話打動了他,繼續說:我知道你心裏有些怕他,但讓外人看來,你是有意向他隱瞞,是不尊重他的表現!這事放在我,我也會不高興。還有一點,你沒有想一想,你現在是整個鋪子沒有敲明叫響,實際啥事都是你說了算的大掌柜。你一拍屁股走了,留下的這一大攤子你叫他怎麼辦?

見大魁不吭氣,蘭馨換了一種聲調繼續說:咱們夫妻一場,我知道你人大心大,現在已經不是前幾年的大魁了。你乾的事情不瞞我,儘管我不贊成,但也不拉你的後腿,因為你是男人!男人就應該干一些女人們可能不理解,不贊成,甚至擔驚受怕的事情,不受些大難暢大挫折的男人其實不能叫大男人。大男人當然不是李逵式的頭腦簡單,也不是張飛式的粗暴武斷,他要有胸懷魄力,睿智機謀,也要通明事理,練達世情。只有把天理國法人情的次序擺順了,把處事活人、創業治家的事情都做好了,才算是把一個大男人當成了!你現在正是做大男人的時候,你要學會做一個大男人!

大魁默不作聲地聽着,等着蘭馨把這一席話說完,才用詫異的眼光看着她說:平時也不見你講什麼大道理,今個這些話我有些不相信是你說的。

蘭馨說:平時你只是把我當你的老婆看,自己總把自己當大男人,啥事都是你自作主張,弄出麻達了才來問我,我也懶得給你說這些話。

大魁搓着手說:沒想到我在被窩裏一直還摟着一個諸葛亮,不過可是個母的!說罷,自己先哈哈笑了起來。

蘭馨冷着臉說:別得意了,先想好你跟咱爸咋說你的事情吧。

大魁連忙說:就是,就是,咋樣說著好?諸葛姐,你給咱出主意。

蘭馨說:你也甭緊張,咱爸是通情達理的人,不會為難你,今黑兒,我陪你一塊說。話可先說好,今後你要是發達了,敢起壞心,想把我一腳蹬了,到時候看你姐用啥法子收拾你!

大魁尷尬地說:哎呀呀,你把還沒影兒時候的事情都想到了,我現在還為咋樣說話發愁呢!看來,被窩裏有個諸葛亮不是個啥好事情。

蘭馨把他耳朵狠狠地擰了一把。

晚上的煎餅卷辣椒雞蛋、紅豆稀米湯吃畢,定山用茶漱了口,正要起身,蘭馨笑着說:爸,大魁有個事情要給你說呢,你等一下。

齊芳聞挪着粗笨的身子笑嘻嘻地問:喲,大魁又有什麼好消息啦?我也聽聽。

定山對齊芳聞說:你不舒服就到裏頭躺一會兒,這兒沒啥事。

齊芳聞說:剛吃過,誰能躺得下,坐一會兒。

蘭馨說:娘,不但要坐還要多走走,多活動活動,生的時候就順當一些。

齊芳聞說:我啥都不懂,到時候還真有些害怕,你可得多幫我。

蘭馨笑着說:你放心,到時候人多着呢,你不是說還要把姨婆請來嗎,啥時候到?

齊芳聞說:現在到處打仗,路上不太平,我媽可能來不了。

蘭馨笑着說:沒問題,姨婆來不了,還有姑婆在,還有我們大家呢,別擔心,到時候肯定順當得很!

定山也笑着說:看,看,說是大魁有話要說,這麼又扯到一岸子(一邊)去了。大魁,你說,有啥事?

蘭馨知道大魁在定山面前說話總是有些緊張,乾脆越俎代庖替大魁先開個頭,省得他結結巴巴地尷尬。她過去把門關上回來輕聲說:大魁近年來在外頭參加了一個跟有些瓜葛的秘密組織。主要是宣傳抗日愛國,停止內戰,實行民主,再就是保護民主進步人士,剷除內奸變節分子等。還把原來騙過咱的那個白儉銀也逮住了,已經交給上級處理。上次受傷就是為救六個立馬被槍斃的記者和教授。

齊芳聞說:哎喲,我們當年宣傳抗日,爭取民主,都是遊行,貼標語,喊口號,大魁可是真刀實槍地跟當局干呢,真了不起!

蘭馨接著說:這次抓那個白儉銀的時候,大魁他們鑽進他的一個朋友家裏,遇到了一個說過話的人,可能被認出來。他的上級為了保護他,抽調他出去受訓一陣子,得幾個月時間,今個大魁就是想問爸,看去不去?

齊芳聞說:哎呀,既然讓人認出來,那隨時就有危險,出去避一避是上策,不能等着讓人家來抓呀!

定山沒有說話,齊芳聞又說:大魁是個鋪子離不開的人,他這一走,當下還沒有個能撐起來的人。定山,你咋不說話呢?

定山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問:大魁,你咋樣想的?

大魁拘謹地咳嗽了兩聲說:參加到這裏頭已經有三四年了,開始只是跟着別人搭夥聲呢,以後就慢慢明白這個事情的意義。我看出來,光從我記事的時候起,窮人掙死巴活地天天把日頭從東背到西,到頭來吃不飽穿不暖,糠菜還只有半年糧。鄉紳地保逼租、要糧、攤工、派款、抓壯丁,一年四季都叫你不得安寧。遇到災荒之年,賣兒賣女,背井離鄉。城裏窮人也是一樣,打零工拾破爛做小買賣,在夾縫裏求生存,在皮鞭棍棒下度日月。為什麼受苦受難的總是窮人?因為這是個吃人的社會,這是個為軍閥、官僚、大資本家服務的國家,他們就是要依靠老百姓的血汗來養肥自己。因此,對下層的民眾他們就是殘酷統治,拚命壓榨剝削,直到吸盡最後一滴血。這不是我們民眾的政府,這個社會也不是老百姓自己的社會,大家應該像推牆一樣,齊心協力把它推倒,建立一個人民當家做主的新社會!我現在乾的就是給這箇舊社會挖墓的事情。

大魁一口氣像演講一樣滔滔不絕地講了一番都能聽懂,卻說不出來的大道理。中間,蘭馨有點擔心地走到窗戶跟前看了兩次,擔心有人在外面偷聽。

大魁接着補充道:爸,這麼長時間以來,我之所以沒有給你說,主要是怕你為我擔心,我知道我乾的這是在老虎嘴上拔鬍子的事情,隨時都有上斷頭台的可能,因為當局在鎮壓反對派方面從來手不軟,而且是“寧可錯殺一千也絕不放過一個”。但我認定自己走的是光明大道,乾的是救苦救難的大事。因此,即便是前面有千難萬險,我也決不畏縮,決不後悔!我已經抱定一個心思,一人做事一人當,自己一旦有個啥事情,絕不連累鋪子不連累老婆娃!蘭馨給我講了男人應該努力成為一個大男人,我現在就是要學着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

大魁說完,大家都沒有說話,房子裏靜悄悄地,都等着定山說話。

定山站起來在房子裏轉了一圈,回過身來看着大家說:朝堂不清忠良現,時代動蕩尖刺多!咱隆豐福已經給這個社會送了不少尖刺式的人物了。像吳盛萌、王明均、姜東民,現在又有龍大魁、同麥升、段栓柱,就連加工場的牛把式、張把式,因為去了一趟陝北邊區,現在偶爾還有那邊的朋友來尋他倆。這不是個壞事,這是特殊環境下的一種必然造化,也是世事潮流在隆豐福影響的結果。我不是個激進新潮的人,但我能知道好壞,分得清忠奸,大風大浪到來的時候不會轉向。大魁剛才說了,這是個吃人的社會,不是咱平民百姓的國家,要大家一起用力把這一堵牆推倒,而且是在給這箇舊社會挖墓。這已經不是普通老百姓能說的話了,這說明大魁已經不僅僅是時代尖刺,而是公開站在這個社會對立面的鬥士了。知道了這個,就不難理解大魁一系列的行為和這次要離開鋪子的問題了。我的意見很簡單,大魁必須去,而且這次去了可能就回不到咱鋪子了。因為,他這個大男人需要一個比隆豐福更大的空間去發展。這一點我只是一種感覺,大魁你必須有這樣的準備。而麥升和栓柱兩個不能去,大魁走後,他留下的空位必須有人要頂上,現在,非麥升不可,栓柱幫着你娘料理醫藥公司,你娘很快要臨產,醫藥那邊生意更不能離人,這是我不說你們也能看到的問題。

定山說完,慢慢在椅子上坐下,齊芳聞首先贊同地喊了一句:說得好,你把道理說透了,安排的也不錯,我也是這個意思。

還沒等其他人說話,定山又說:剛才我聽蘭馨說了一句大魁已經叫人認出來了的話,我想,這是大魁應該立馬離開的最要緊的原因!都知道當局殺起人來手不軟,而現在,咱躲刀的動作卻是秧答迷睜(漫不經心),這是很可怕的,說明大魁你的稚嫩,到現在把當局的面目還沒認清,危險就在眼前!我的意思,大魁今夜準備,明個天不亮就離開!

定山的分析令人無可辯駁,他的決定當然也就不容置疑。蘭馨大魁答應着起身表示同意,接着就告辭出來。

短暫的一夜很快就即將過去。還未交五更的時候,蘭馨就起來叫醒廚子備飯。她把大魁要帶的衣物錢票收拾在一個包里,放在順手的地方。剛要出門到廚房去,就聽見遠遠地敲大門的聲音,她以為是耳朵聽差了,把頭伸出房門外細聽,敲門的聲音急促起來。她有些詫異,緊接着她聽見一聲難聽的野貓惱怒地嚎叫聲。剛才還睡得深沉的大魁突然穿衣下床、勾鞋提袋子從她身後擠出門去,腳在斜對面靠牆的假山石頭上一點,飛身過牆就不見了。就在這個時候,大門開了,只聽見麥升變了一種蒼老的聲調問道:啥事嘛這麼早就叫門?七八個人一把推開他就闖了進來,個個手裏拿着槍朝二進、三進門坊裏頭跑過去,最後進來的一個人用手槍頂着麥升問:龍大魁在哪個房子?

麥升依然蒼老顫抖着說:他幾天都沒回來了。

那人問:他住哪個房子?帶我們去!

只見麥升披着一件棉襖,佝僂着腰走到一間房門前喊道:龍掌柜,龍掌柜!不見動靜,他拍拍門,仍然無人答應,就說:幾天都沒見人了。那人不耐煩,一腳把門踹開,裏頭被子枕頭整齊地放着,空無一人。那人大吼一聲:挨個房子給我搜!

這時,上房的門開了,院子的燈也亮了,龍定山衣着整齊地從裏頭走了出來。他來到為首的那個人跟前,打了一拱問道:請問各位到我這裏有何貴幹?

為首的說:我們來抓共匪的頭目!

龍定山說:這裏是隆豐福掌柜的私人住宅,哪來的共匪的頭目,你們搞錯了吧?

為首的把龍定山看了看說:你大概就是隆豐福的掌柜吧?對不住,兄弟奉命來抓你鋪子的龍大魁,請你把人交出來,免得咱們傷了和氣!

龍定山剛才在房子裏頭就聽見麥升說話了,一個口徑地說:龍大魁呀,有五六天都沒見人了,我還尋他呢。

旁邊一個小嘍啰說:不對,昨天天黑的時候我親眼看見他從這個大門進來的,怎麼能說他幾天都不見了呢!

龍定山抓住他的話把兒問:那你看見為啥當時不把他逮住,還說人進來了,都過了一個晚上了,這時候來問我們要人,我還問你呢,人在啊達?

小嘍啰說:我一直盯到現在,他沒出去,肯定在屋裏!

龍定山對那個為首的說:好,老總,你的人說人在屋裏,你叫人把大門跟三個院子都守好,咱挨個房子往過查,他若在不但人讓你帶走,我再給各位老總每人五萬法幣賠情!可要是沒有這個人呢,這位兄弟你可要說個啥吧!警備司令部的陳司令,西安行營的蔣主任我可是都能說上話的!

龍定山這一番話還真把對方鎮住了,為首的笑着問:這個龍大魁真的不在這裏?

龍定山也笑着說:我說你肯定不信,來,來,咱從前到后一間一間地查,查完了你心裏明白,我也就清白了。

這時,各個房子的人都起來了,定山又叫門頭把鎖着的房子門都打開,他領着為首的挨個往過看,還沒看一半為首的就不看了。他也不傻,人家敢這樣叫他看,肯定是沒有,再看下去就不識相了。他把那個盯梢的嘍啰罵了一句:我說你長的那眼睛是出氣的,明明沒有么你硬說看見了,看你就是個吃冤枉的,還不快滾!

一幫半夜突然集合,滿以為能逮住個的頭目,掙個十萬八萬法幣的傢伙們灰溜溜地走了。那個為首的出門之後,又派那個盯梢的嘍啰連續在暗中盯了五天,最後還是灰溜溜地把他撤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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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吟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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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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