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潘瑤瓊離開學校的消息,不久龍定洋就知道了。他明白這是因為省府公署最近又下達的一份內部文告,學校對她採取的保護性措施。公署文告根據中央政府的指示精神,公告省府各廳、各道、各縣政府公署,鑒於八路軍在各地的頻繁活動,發動民眾,減租減息,建立組織,局部地區有取代當地政府,建立政權的動向;城市中也有借抗日之名,鼓動士農工商捐款捐物,且時有的言論和行為。文告要求,各部門各單位嚴密注意分子利用抗日名義進行宣傳和鼓動民眾鬧事的行為,取締和限制一批以抗日名義活動的組織。發現秘密聚會、組織遊行、張貼標語等行動,要立即上報。警察、憲兵等職能部門,對於首要分子要果斷進行抓捕,脅從分子也要給予嚴厲的訓誡和取保等制裁措施。隱情不報者按脅從對待,執行不力的部門和個人,政府將責成有關機關予以裁處和懲辦。
公署文告下達后,龍定洋知道潘瑤瓊不可能是共黨分子,但看她積极參与抗日活動,擔心給她惹上麻煩,本想打電話給她提醒一下,一個突發的情況讓他又出去了幾天,等他返回后想起來,學校辦公室電話那頭一個人說潘老師已經辭職離開學校了。他把電話打到潘瑤瓊家裏,傭人總是說:小姐不在。龍定洋心裏明白,這一段時間自己冷落了瑤瓊,看來她有意在迴避着他。他打算找個機會跟瑤瓊好好談談,剛把忙不完的幾項公務處理結束,又把這事給淡忘了。偶然想起來,又無法找到她,開始那個還急切的心情也就慢慢涼了下來。
潘瑤瓊離開學校以後,本想在家裏平心靜氣地待上幾天,可是從報紙上看到日本鬼子燒殺搶掠的報道,各地軍民奮起抵抗的消息,她就無法平靜下來,她感覺自己躲在家裏簡直就是一個逃兵。不顧媽媽的勸說,她變換了一下裝束,出去尋找原先跟自己一起搞過宣傳的人。她去了幾個地方,那幾個人不是跟她一樣離開了,就是誰也不知道他們的蹤跡。一無所獲的她回到家裏就一頭撲在床上疲倦地睡了。
一天,天下着小雨,她打着傘百無聊賴地走在大街上。這時從後面過來一個人,在她還沒有反應的時候,順手塞給她一張紙條,她愣了一下,再抬頭看那個人的時候,那人已經不知鑽到哪裏去了。她注意了一下周圍,沒有發現什麼特別的人,才打開紙條看,上面寫着:槐樹街二十九號,敲門兩下,有個談先生找你。
她一下想起來,在排練小歌劇的時候,有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曾經跟她討論過一些細節的處理,他說得很在行,不少地方都按照他的意見改了。不凡的見識讓潘瑤瓊不由得另眼看他,問他是不是搞編導的?他只是笑笑說:這個劇寫得很好,演出很有教育意義,剛才的意見只是隨便說說,僅供你們參考。潘瑤瓊希望他能多多給予指導,他說:我姓談,以後我會來找你的。演出的時候他來過兩次,也沒有說什麼,後來就再沒有見過他了。她對他沒有什麼特別的印象,只是隱約感到他有些神秘。現在這個姓談的突然採取這個方式通知她,他找她能有什麼事呢?她想不出這裏頭有什麼不妥,就決定過去看看。
她確定了一下槐樹街的位置,就穿過幾條街道向南拐了過去。
二十九號是個不顯眼的獨門小院,有些破舊的門板上刷的黑漆已經斑駁脫落。她走過去輕輕敲了兩下,等了一會兒門開了,是個年邁的大娘,看見她臉上閃過一絲笑容說:進來吧。把她讓進來,隨即就把門關上了。
大娘帶着潘瑤瓊進了一間屋子,裏頭坐着三個人,其中一個就是那個姓談的。三個人見潘瑤瓊進來都很客氣地站起來讓座,姓談的還把一碗水遞到她的手中。潘瑤瓊接了茶碗說聲謝謝,就在姓談的對面坐下。
姓談的熱情地說:很冒昧地請潘老師過來,潘老師能夠如約而至,讓我們很高興。我來介紹一下。
說著指着一位四十歲左右的學者模樣的人說:這位是龔先生,的主筆。龔先生向潘瑤瓊微笑着點點頭。
姓談的又指着另一位年輕的學生模樣的人說:這位是小金,河南大學的學生。小金站起來說:潘老師好。
姓談的說:我姓談,談維彬,在一家印刷廠工作。我們知道你是大學的老師,很有才華,也很有愛國心。今天特地請你過來,就是想在一起聊聊如何進一步喚起民眾,掀起抗日高氵朝的問題。
潘瑤瓊聽他這麼一說才明白是這個意思,自己不是正要尋找他們嗎,這下可真找着了。不過,她沒有說話,她想聽聽他們是怎樣計劃和安排的。
談維彬繼續說:目前,日本鬼子進入河南已經三四年了,所到之處燒殺搶掠,犯下滔天罪行,引起各地人民強烈反抗。現在他們從幾條線侵入我省大部分地區,雖然遭到和八路軍,以及地方武裝的猛烈抵抗,但仍然繼續向前推進,北路一線企圖突破黃河和潼關,進一步控制我國的西北和西南地區,達到它滅亡中國的目的。
談維彬停頓了一下沉重地說:現在,由於政府當局的一些前後矛盾的政策和不負責任的宣傳,使很多人並沒有真正認識到日本鬼子的狼子野心和當前嚴峻的形勢,出現了多種多樣的思潮。悲觀主義者認為,日本國力強盛,軍隊裝備好,戰鬥力強,中國不打是亡,打也是亡,亡國是亡定了。盲目樂觀主義者認為,中國地大物博,人口眾多,小鬼子眼大肚子小,吞不下拿不走待不住,時間一長支持不住自然就會退兵一走了之。更有一種危險和可恥的思想,認為給誰都是當順民,給日本人當良民一樣能保平安,個別敗類看着不少中央軍紛紛投靠日本人當了皇協軍,甚至也萌發當漢奸的思想。針對這些消極甚至反動的思想,我們必須聯絡更多的人,利用各種形式進行宣傳,讓大家明白:對日本鬼子的幻想就是對國家對民族的犯罪!豺狼就是要吃人的,對於豺狼不但要人人喊打,而且人人都應該行動起來真打!只有大家一起行動起來,形成一個認清形勢,丟掉幻想,一同起來,保衛祖國,保衛家園,保衛自己父老鄉親的全民共同行動,我們的國家才有希望!同時要把那些亡國奴思想,漢奸思想,麻木不仁思想的危害充分揭露出來,讓人們認識它的危險和醜惡。要讓大家明白一個道理,中華民族現在到了最危急的關頭,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只有大家一起行動起來,才能挽救我們的國家和民族!
談維彬滔滔不絕慷慨激昂地站着講着,激動處不斷地揮動着手臂,以至於話說完了,手臂還沒有放下。
報社的龔主筆沉穩地接著說:老談講得很好,這些都是當前存在的主要問題,不能喚起民眾,沒有全民的共同參與,要贏得抗日戰爭的勝利是不容易的,甚至是不可能的。先前,很多組織已經做了大量的工作,像潘老師寫的歌曲,編排的抗日小歌劇,以及其他團體辦的演講、控訴、舉辦的罪證展覽等等,都起到了非常好的宣傳效果。現在儘管當局並不支持民眾起來抗日,尤其害怕喚起民眾的行動,這其實是不明智的舉措。大敵當前,國人不能同心同德,奮勇向前,還在瞻前顧後,以鄰為壑,甚至同室操戈,實在讓人心痛。歷史上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一般說來,官家和民間同心同德,抵禦外侮就能無往而不勝,反之,無視民間力量,愚弄百姓,甚至借外敵之力以平內亂,無異於火中取栗,自取滅亡。我贊成老談的提議,發揮各人的優勢和特長,動員一切可以動員的力量,最大可能地發動民眾,掀起一個全民抗日的新高氵朝!
龔先生話音剛落,大學生小金就興奮地說:兩位老師講得太好了,我也說不出更多的道理,我回去一定把同學發動起來,利用學生的優勢,首先在校園裏轟轟烈烈地幹起來!也希望各位老師能夠到學校里來,給我們更多的幫助。
談維彬看着潘瑤瓊說:潘老師也說說吧。
潘瑤瓊看見大家都看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她略微低了一下頭,而後微笑着說:第一次聽這樣的講話,感覺道理很新穎,說服力很強,很能打動人。幾位的發言,使我明白了幾點,首先抗日是全民族的事情,需要全民的參與,全民的支持。要得到全民的參與和支持,就必須把民眾發動起來,有力出力,有錢出錢,讓更多的人投身到抗日的熱潮中去。其次,抗日是一個長期的艱苦的奮鬥過程,要號召整個中華民族團結起來,摒棄黨同伐異和門戶之見,丟掉一切幻想,齊心協力在各條戰線上共同打擊日本鬼子。第三,中國現在不缺猛士,不乏有識之士,缺乏的是民族的凝聚力,必勝的自信心和長期艱苦的拼搏奮鬥精神。這一切都需要通過不斷地宣傳引導讓人們逐漸地認識並轉化為實實在在的行動。這是一個艱苦的工作,也是一項風險性很大的工作。因為當局並不支持,我想,目前要做的事情應該很多,但應該先抓主要的,比如想辦法取得當局的認可,運用一些形式先把輿論造起來等,不知道我這樣理解對不對?
沒等潘瑤瓊把話說完,談維彬就激動地站起來說:潘老師,你說得太好了,你理解得很全面很深刻,簡直就是大家發言的總結,不愧為大學的老師。
龔先生也興奮地看着潘瑤瓊說:潘老師說話有條不紊,看似談自己的理解,實際談了很多很深刻很有見地的道理。看得出來,潘老師是個思想很有深度的人,很高興潘老師能加入到我們這個團體中來。
潘瑤瓊聽了不好意思地搖搖頭說:我什麼都不懂,剛才也是隨便說說,還要向各位學習。我還不清楚,咱們這是個什麼團體?
談維彬說:這是一個由省城各界人士發起的抗日救亡團體組織,名字就叫抗日救亡促進會。已經有不少有識之士和熱血青年參加進來,歡迎你也能成為其中的一員。談維彬說完,龔先生和小金就高興地鼓起掌來。
接下來談維彬給潘瑤瓊佈置了任務,讓她先創作兩首救亡歌曲,要求簡潔、明快,讓人一聽就能記住,很快就能流傳開來。潘瑤瓊很有信心地點了點頭。
一個星期之後,兩首詞曲俱全的歌曲交給了談維彬和龔先生。
兩個人一看歌詞連聲說好,又聽潘瑤瓊輕輕地唱了一遍,兩人更是稱讚不已。龔先生提出他再抄一遍,明天就登在上。
第一首:小鬼子你往哪裏跑
那是伙東洋強盜,
仗着有飛機大炮,
闖進神州逞瘋狂,
螻蟻竟把大樹搖,
哪有巨人怕倭鬼,
英雄從來驅虎豹。
挽起臂膀舉槍炮,
朝着鬼子揮大刀,
軍民同心誅敵頑,
萬眾怒火透天燒,,
鬼子你往哪裏跑!
第二首:老爺送你回老家
見了鬼子別害怕,
凜然正氣鎮住它,
你能開槍打,
我敢用刀殺,
你是個披着人皮的狼,
我怕你幹啥!
我怕你幹啥,
這是我的家,
闖到我家來撒野,
不揍你等啥,
手起刀落一聲喊,
老爺送你回老家!
龔先生沒有用潘瑤瓊的真名發表,給她的兩首歌的作者起了一個筆名叫:盼利,潘瑤瓊明白是期盼抗日勝利的意思,也知道這是為了保護她,心裏暗暗對這位長者充滿感激。又過了兩天,龔先生找到潘瑤瓊,對她說:我跟社長說了一下,想請你到報社來主持一個副刊,不知你能否屈就?
潘瑤瓊實際上前兩天已經接受了另一個學校的聘請,擔任音樂教習。但她想了一下,覺得在報社可能發揮作用的機會更多一些,就說:謝謝龔先生的關心,我得要先跟家人商量一下,再答覆你好嗎?
龔先生笑笑說:可以,一定要儘快答覆我喲!
三天以後,她就到報社上班了。
龍定洋終於找到了潘瑤瓊。那是一天下班回去的時候,他通過車窗玻璃猛然看見一個他期待尋覓了很久的身影,他很快確定之後,要司機停車,告訴秘書他去辦一點事情自己回去,不要等他了。然後從道路的另一端走過來,裝作無意中碰上了潘瑤瓊。
潘瑤瓊提着一個木提手把的花布包走在回家的路上。在報社負責副刊工作,這是一個思想性藝術性可讀性要求很高的欄目,她的那點音樂和書法的底子,要編輯散文、小說、詩歌、音樂、美術等充滿陽春白雪和流布風情民俗方面的稿子還真有些吃力。她幾乎每天都要把稿子帶回家,翻閱資料,參照書籍,請教父親,反覆修改。也多虧有龔先生不時地給她幫忙,關鍵時候把把關,她才能夠應付下來。不過,她還是很開心的,這裏接觸的都是社會各階層的人士,能了解各層面的思想和活動情況,視野開闊了許多,也增加了見識,擴寬了知識面。潘瑤瓊根本沒想到在這裏能碰到龍定洋,她腦子裏在思考着稿子的問題,沒有注意路上的行人。
龍定洋在一棵樹旁站着,望着裊裊婷婷走過來的瑤瓊,心裏有些酸楚:曾經是相濡以沫的人呀,朝思暮想,難捨難分,為什麼現在看見反覺得這麼陌生?她還是那麼卓爾不群,但少了天真多了成熟,少了學生味道多了學者氣息。他努力控制着自己,以平靜的聲音叫了一聲:瑤瓊。
潘瑤瓊聽見聲音愣了一下,循着聲音看過去見是龍定洋,她驚喜地叫道:定洋!燕子一樣輕盈地飛到龍定洋身邊。龍定洋握住她的手看着她,半天沒有說話。潘瑤瓊滿臉地驚奇:你怎麼在這兒?是在等人吧?現在見你可真不容易了。她矜持地把手抽了回來。
龍定洋看着她的眼睛說:是我見你不容易還是你見我不容易了?還問我在這兒等什麼人,我呀,是在等一個叫潘瑤瓊的女士,這不是等着了嗎!這叫有緣馬路來相會。
潘瑤瓊也興奮地說:當了副秘書長了,在女士面前說話還這麼不穩重,小心有失你的官體。
龍定洋依然打趣地說:在老朋友老相識面前,就應該一絲不掛地赤誠相見,哪有什麼遮遮掩掩地裝模作樣地擺架子。你還把我當成個官嗎?
潘瑤瓊依然笑着說:我現在不但把你當成一個大官,而且當成一個官油子。定洋,你官已經做的嫻熟老辣了。
龍定洋臉上有些不自在,從心裏他不想傷害潘瑤瓊,可不由自主地說了一句:瑤瓊,你也不那麼清純溫柔了。
潘瑤瓊笑笑:因為我們面對的世界逼迫我思考,深刻思考讓我提高了分辨能力,也讓我學會了怎樣看清事物的本質,想的東西多了,思想當然就不會那麼單純了,不過我還是善良的,因為我有良知。
龍定洋聽了半天沒有說話。
潘瑤瓊禮貌地說:定洋,看來你還有事,我就不耽誤你了。你在這兒等人吧,我要回家去了。說完笑了一下就要走。
龍定洋張開手臂擋住她說:瑤瓊,我們好長時間沒見面了,好不容易見着了,怎麼連聊幾句話的時間都沒有,說走就要走?
潘瑤瓊笑笑說:現在不比以前,現在小女子我要為五斗米折腰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苦得很哪!
龍定洋更是不放她走,說: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要談談,難道真的跟我不想說話了嗎?
瑤瓊說:那倒不是,我看你不是在這兒等人嗎,你有事我就不打擾了。
龍定洋誠懇地說:我就是在等你,我真是在等你呀!
潘瑤瓊見他這麼說,只好說:那好吧,我陪你走走!說著,像往常一樣輕輕挽住定洋的胳膊,二人順着馬路朝前走去。
他們在一家咖啡廳里坐下,定洋要了兩客咖啡,瑤瓊給兩隻杯子裏分別加上牛奶和方糖,拿勺子把自己杯子攪勻后輕輕啜了一口,抬起頭來發現定洋一直在盯着她,就說:荊釵布裙,婆婆媽媽,是不是看我有些可笑?
定洋動情地說:不,瑤瓊,你依然是我心中的聖女,依然是那麼迷人,只是說話的風格有些變了,讓我不適應了,我在追尋你過去的影子。
瑤瓊微微有些臉紅,心裏泛起一陣漣漪,耳邊似乎又響起的曲調,眼睛也有些濕潤。她抬起頭,柔情似水地看着定洋說:如果你還是那個教育廳的小科長多好,意氣風發,才氣逼人,我們在一起心照不宣,無話不談,一個像河邊的新柳,一個像崗上的白楊,彼此依存,遙相守望。
定洋似乎也回到了兩人一起合唱那首歌的時候,情景歷歷在目,獃獃地一動不動。
瑤瓊看着他柔聲叫道:定洋,想什麼呢?喝咖啡吧,都涼了。
定洋像從夢裏醒來,不好意思地說:抱歉,我走神了。他拿起勺子攪動着杯子裏的咖啡問道:瑤瓊,你現在在哪裏上班?
瑤瓊笑笑說:很慚愧,現在靠抄抄寫寫混日子。她有意識隱瞞了在報社的情況。
定洋從衣袋裏掏出幾張法幣票說:這是一千元,你先補貼一下,隨後我再籌措一些,瑤瓊,你放心,生活上的事我不會讓你為難。
瑤瓊笑着把法幣票推了回去說:定洋,別誤會,我可不是找你討飯的,抄抄寫寫固然勞累,餬口還是沒有問題的,你就別像個大人物一樣施捨我了吧!
定洋有些尷尬,他知道瑤瓊的脾氣,心高氣傲,萬事不求人,尤其討厭別人同情她,但他的確是誠心的。他有些乞求地說:瑤瓊,能不能把這作為我上次沒有回電話的一點補償?你收下我心裏會欣慰一些的。
瑤瓊微微搖搖頭說:定洋,你小心眼了,我怎麼會因為一個電話去記恨你,所謂人在朝中身不由己呀,我能理解你,你不用過於自責自己。不過我也告訴你,金錢不能解決所有問題,尤其是情誼方面的。
平時才思敏捷,能言善辯的龍定洋今天在潘瑤瓊面前出言必遭挫折,簡直讓他無言以對,他想換一種方式談話,擺脫眼下這種難堪的局面。他說:瑤瓊,我想編一部河南全省的文物古迹、風土人情、戲曲技藝等民俗薈萃的書,我想你一定能給我幫上忙。不知你有沒有興趣?
聽了他的話,瑤瓊換了一種眼光來看龍定洋,她說:秘書長大人,日本鬼子把戰火都燒到咱們鼻子底下了,沒見你說怎樣組織領導軍民抗擊敵人,卻要編這樣的一本書,恕我直言,強虜在眼前殺人放火,你能那麼氣定心閑地坐着寫這種東西嗎?
定洋被她說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解釋道:抗戰是中央政府和各戰區管的事情,我省有幾十萬隊伍在和日軍作戰,咱們老百姓總不能都上去衝鋒陷陣吧!
瑤瓊笑了說:首先,你把自己也包進咱們老百姓的範圍是不恰當的,你是省府公署官員,是中央政策的執行者和地方政策的制定者,在抗戰的問題上是有發言權的,並且也是可以有所作為的。再者,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面對異族侵略老百姓怎能把這件事推給隊伍,日本鬼子燒殺搶“三光”政策,針對的就是老百姓,老百姓怎麼能做“壁上觀”呢?如果是某個老百姓有這樣的看法尚可諒解,一個省府的官員也如此認識,實在出乎我的預料。
不習慣於這種被指責的龍定洋勉強笑着,在瑤瓊說完后他半是調侃半是有意地說:這話咋聽起來有點宣傳的味道,瑤瓊妹妹,千萬可不能和他們搭上邊喲!
瑤瓊倒是輕鬆地笑着說:?我倒是想碰上他們,可人家瞧不上咱這小小抄寫匠,我還不知道人家在哪兒呢!
正在這時,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了過來:哎呀,秘書長,原來在這兒呀,可讓我好找呀!
她快走到桌子跟前時,對着潘瑤瓊仔細看了一眼說:有客人呀,對不起,對不起。
龍定洋有些惱怒地看着廖秘書:廖秘書,你跑到這裏來幹什麼?
廖秘書看着潘瑤瓊又看看龍定洋,沒有說話。
潘瑤瓊看看時尚妖艷的廖秘書,站起來禮貌地對定洋說:定洋,你可能有公事,我也該回去了。說完對着廖秘書笑着點點頭,提起花布包款款地走了。
龍定山臨去重慶之前到南院門禮泉黃算卦小屋去了一趟。他不是很相信算命,但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姻緣實在是心裏沒底。
在書房裏,飲過待客奇茶之後,定山看見禮泉黃對他用手做了個不要說話的手勢,就緘口不語。禮泉黃站起來左手扶在定山頭上,右手從上到下漸次摸了定山頭上及兩腮的骨像,查了臉上橫紋走向,鑒了掌紋,讓他把左腳的鞋襪脫下來,把五個腳趾逐一查看了一遍,又仔細看了一下腳掌紋。二人洗過手,又喝了茶,禮泉黃垂下眼睛輕聲說道:問婚姻,問平安。
定山見他一口就說准了,只說了個是。
禮泉黃說:姻緣在千里之外,須上門攀求。此去南方雖有絆磕但來回順暢,要辦的事情費些周折但總能辦成,一個月到頭就能往回走了。這是你的第四房,也是你的最後一房,她命旺福長,只是你的運勢下行,庫底上翻,往後須好自為之。
定山還想再問,禮泉黃閉目養神,不再說話。定山只好放下十元法幣,道了一聲:先生費心!就坐車回來了。
前往重慶的路上,定山帶着齊芳聞和她的姑姑齊嬸,在麥升和栓柱的護衛下,五個人下了火車上火輪,走了旱路走水路,避開日本人控制的地方,裝扮成難民模樣,勤問多打聽,倒也相安無事。一路上,定山與芳聞他們看山賞水,談古論今,點評英雄,感嘆時政,儘管也親眼目睹了日軍燒殺搶掠留下的觸目驚心罪證,以及沿路上不同裝束,進進出出有些混亂的抗戰隊伍,但看到戰士們高昂的士氣,堅定的神情,他倆仍然對最終戰勝日本帝國主義充滿了信心!
在一個細雨蒙蒙的下午他們來到了重慶。
從朝天門碼頭上來,坐着車在齊芳聞的指引下,龍定山在新街口附近選了一家旅館先安頓下,一起吃過飯,讓麥升和栓柱兩個把齊芳聞和齊嬸送到家,他在旅館裏休息等待。
儘管齊芳聞和齊嬸從來都沒有提到過定山的年齡和續弦問題,但定山知道這肯定是芳聞家裏一個極為重要的問題,與芳聞父母費口舌的大概就要在這個問題上。不過他想,芳聞肯定早有準備,她會有一套說服他們的道理,眼下只能坐等其變。一頓飯的工夫,麥升和栓柱回來了。麥升說:從咱這裏朝右下一個大坡,再拐上去,在一個小巷子裏,門樓不高,看來是個普通人家。栓柱說:門樓是不高,可一磚到頂的大瓦房連過去三排,門口一棵老樹也有些年代,我還看見門裏頭的照壁子,絕對是個殷實的人家。
定山說:好,芳聞她屋遲早我要去呢,到時候一看就知道了。估計一時三刻齊嬸還來不了,我看雨已經不下了,咱們先到街上轉轉看看。
麥升過去給店主招呼了一下,又問了路線,三人出門按照店主指引的方向朝前走去。
重慶果然跟漢口一樣是個大碼頭,人多貨多,街道多,店鋪多。不過在定山他們看來,這重慶是:“車在山上走,出門就爬坡,霧重日頭少,男瘦美女多”。在平原上住慣了的人,頭一回來到這裏的人感到什麼都新奇。加之成為陪都之後,外來人口大量湧入,市區空前繁榮,街上的人南腔北調,穿着打扮五花八門。外地的名店名鋪名校紛紛擠了進來,高官大員也如過江之鯽,城市的消費水平空前高漲。聽說外來的一個張打油先生看了這種情形,立馬打油一首,夾在一篇插科打諢文章里登在當地的報紙上。詩曰:
人多車多茶館多,
講穿講戴講吃喝,
撈錢休閑兩不誤,
綠樹紅花安樂窩。
定山他們三個一路沿街走去,看見街道經過修整,馬路兩邊店鋪林立,貨品繁多,品種齊全,家家買賣興隆。七長八短的大招牌一個比一個鮮亮奪目,五顏六色的軟幌子迎風招展,內容各有千秋。每家店鋪門前都有人在招呼,客人請進門先以茶招待。相公們彎腰打拱,掌柜的笑臉相迎,儘管有的話還聽不甚懂,但定山他們都明白,這都是些恭維喜慶的話,讓人不喜自笑,心裏暖洋洋的。定山暗暗感嘆:客多買賣旺,錢裕收益廣呀!重慶是個做生意的好地方。他們邊走邊看,邊看邊問,不由得拐進另一條街上。這條街是一條大街,路也平一些,鋪子門面更大裝潢也更講究一些。定山進了一家山貨店,跟掌柜的聊了好一陣,互留了姓名,才告別出來。看了一眼望不到頭的街道,他讓麥升記住街名和剛才的那家山貨店就讓往回走,他操心芳聞去旅館找他不見人着急。
回到旅館天已經快黑了。店掌柜果然告訴說:有一老一少兩個女人來找過他們了,剛走一會兒。定山立馬叫麥升去追,麥升順着送她們回家的路小跑追了過去。在她們剛要敲門的時候叫住了。齊芳聞和姑姑又來到旅館。
齊芳聞還是那麼活躍,說:還沒吃晚飯吧?等一會兒我領你們去一家有名的火鍋店去吃火鍋,到重慶不吃火鍋就不算來過重慶,我們重慶的火鍋那可是天下有名喲!剛一到家,齊芳聞的鄉音就明顯恢復了,定山有點詫異地看着她。
齊嬸顯得有些不開朗,她慢慢地對芳聞說:芳聞,你跟老掌柜到麻小辮火鍋店去,我跟麥升他倆到另一個館子去吃。
定山一聽知道芳聞可能有話要跟他說,就對麥升說:麥升,你倆帶齊嬸一起吃,讓齊嬸給你們張羅,好好嘗嘗重慶的火鍋!
三個人一走,芳聞過去把門關上,回身就把定山抱住了,她親着定山的臉說:一路上都沒有機會親近一下,讓我咬你一口。說著就在定山臉上輕輕咬了一下,兩個嘴巴連忙就死死地咂在一起。
一番愛撫過去,定山扶她坐下問道:你爸媽怎麼說?
芳聞故意不高興地說:都到了老泰山的門口了還說你爸媽,應該說咱爸媽!
定山急忙自我糾正說:對,對,咱爸咱媽,咱爸咱媽,哎喲,我叫了半天,還沒見過咱爸咱媽是個啥樣子呢!
一句話把個齊芳聞逗得咯咯咯笑個不停。
他倆來到麻小辮火鍋店,揀了個小隔間坐下,芳聞要了些雜七麻八的東西,教給定山咋樣煮咋樣涮咋樣吃,看着定山不熟練,乾脆自己把菜弄好,再放到定山碗裏,定山一嘗果然可口。定山說:光給我夾菜了,你自己還沒吃呢!
芳聞說:現在就開始關心我啦,我要這樣照顧你一輩子呢,看你咋樣感謝我!
定山聽了動情地說:要讓你這樣管我一輩子,我可真擔待不起,我這個人就是不會照顧人,尤其是自己的女人,所以……
芳聞趕緊打住他的話頭: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了,快別說,快別說,吃,吃!
定山喝着芳聞給他要的燒酒,滿臉通紅,不知是辣的還是激動,眼睛裏淚汪汪的。他感慨地說:本來,我已經心如死灰了,一個個那麼好的人都離我而去,我怪自己命太硬,覺得自己克人呀,不能再害人了。他又喝了一口酒,看着芳聞說:自從見了你,你淵博的知識,你青春的活力,你身上那種陰陽交柔的氣質,使我像找到了一個老師,一個助手,一個管家,也找到了一個情人。我的精神又振奮起來,我對今後充滿了信心。
齊芳聞拿過杯子也喝了一口酒,她哈哈笑了兩聲說:哎呀呀,我可受不了,讓我一個人身兼這麼多名分,我可當不了。我只要最後一個,當一個你的情人,而且必須是一個和你同生共死的情人!哈哈哈!
定山笑着說:對,一言以蔽之,就是個永恆情人。
芳聞嚼着一塊毛肚,眼睛盯着定山說:可眼下家裏遇到點麻煩,這個麻煩還很難處理,我倆的事情可能沒有像原先設想的那樣順暢了。
從芳聞跟她姑媽過來,定山就感覺家裏可能出現了什麼事情,現在她說出來,定山並不驚奇,問道:家裏發生了什麼事?
芳聞說:唉,我那個不爭氣的二哥好賭錢,這次輸大了,已經欠賬三千多不說,還把家裏的房子也輸進去了,這兩天債主正催着讓我們搬房呢!我媽急得已經病倒了,我爸正在四處借錢呢!
定山問道:房子能值多少錢?
芳聞低聲說:房子抵給人家算三千五。
定山心算了一下,一共六千五,自己這次共帶了法幣一萬,來的路上已經用去了二千,回去還得二千,跟芳聞的事情無論如何也得給她家裏留個五千。現在看起來,要解決芳聞家的房子問題,手頭這點錢絕對不夠,而西安的錢又遠水不解近渴。他想了一下,問道:你看能不能讓我見一下家裏人?
芳聞說:那有啥不能,現在都在家裏發愁呢。不過,我爸專門叮囑我說,千萬不能把借錢贖房子的事情告訴你,他老人家很要面子的。可他們根本不曉得,我和我帶來的這個傢伙關係好得已經無話不說,我能不告訴他嗎?
定山學着芳聞說話的腔調說:要是不告訴我,那我就不是你想帶的那個傢伙嘍!
定山陰陽怪氣的聲調把個芳聞笑得氣都喘不上來。
二人吃完火鍋,又去街上買了許多禮品,就直接到芳聞家裏去了。
齊家先前果然是個殷實家庭,房子雖不是十分寬大,卻也佈局嚴謹,精工細作,是個一明兩暗對面四間的小獨院。只是家道中落,該修補替換的地方都在湊合維持着,彰顯出落寞和無奈。聽芳聞說,大哥是個碼頭上的小管事,早已搬出另住。二哥深得父母寵愛,一直遊手好閒,沒有正經事情做,靠着父母養活。父親是個附近老學堂的老師,教習國文和歷史,高徒培養了不少,可謂桃李滿天下,可自己干到六十幾了,還是個每月二百元的教書匠。如果沒有二哥的事情,家裏日子還算吃喝不愁。二哥欠債還能推脫,可這房子人家拿着二哥寫的契約,按日子要收房。日子已經到期,把個教書匠急得寢食難安,坐卧不寧。
家裏知道剛才芳聞跟姑姑出去,肯定回來要晚一些,所以都沒睡在等着。可沒想到芳聞竟把姑爺給帶過來了。未見到定山的時候,聽芳聞姑姑說姑爺的年齡大一些,見到之後看定山大概和芳聞的大哥差不多,模樣和氣質都沒啥挑剔的。不過在這個時候也沒有心思與他閑聊,老爺子知道他是個做生意的,可面對幾千元的欠債,一個未娶親的姑爺能幫多大的忙呢?
定山先是老人的身體呀、重慶的氣候呀寒暄了一番,老爺子很勉強地哼呀哈呀地應酬着,芳聞和媽媽坐在另一間屋子說話。定山見老人沒有心思閑聊,就單刀直入問道:伯父,我聽說咱家的房子出了些麻煩?
老爺子當時臉就紅了,很不情願地應付說:哦,房子,房子有點事情,沒關係,沒關係的。
定山接着問道:聽說二哥現在沒有事情做?
老爺子聽了有些不高興,心想怎麼都問些讓人不愛聽的話,就搭訕着說:他最近在家,在家裏看看書。
定山說:伯父,我想請他給我幫個忙,順便也讓他掙點錢,不知他現在能否過來說話?
老爺子聽了回頭對着門外喊了一聲:錦聞,你過來一下!
隨着客廳房門一響,一個三十多歲的高身條男子垂着頭走了進來。
老爺子暫時還無法介紹定山的身份,只好含混地說:錦聞,這位先生想請你幫個忙,你看看有沒得啥子辦法?
錦聞低着頭沒有說話。定山笑着問他:我想找一批豬鬃,要白的,不知二哥有沒有辦法?
錦聞半天沒有說話,突然抬起頭問:要好多嘛?
定山見他接茬就立馬說道:最少要五十擔,要隆昌榮昌那些地方出的。
錦聞又問:要生鬃還是熟鬃?
定山見他問得很內行,知道有門就說:肯定要熟鬃,要洗得乾乾淨淨,碼得整整齊齊上等貨。
錦聞想了一下說:可以,我現在出去就給你問一下。說著起身要走,定山攔住他說:不忙,不忙,我有幾句話說完你再走不遲。
定山先對老爺子說:我一個朋友辦了一個工廠,需要豬鬃。我聽說家裏房子出了些麻煩,我想讓二哥做成這筆生意,掙點錢把房子贖回來,生意的門路是現成的,本錢我來出,就是讓他去找到貨源。
老爺子將信將疑地問:五十擔可不是個小數目,哪裏搞得到這麼多呀?這生意靠得住不?
沒等定山說話,錦聞就說:白鬃我知道有一批現成貨,也是一個人賭錢輸了,拿貨抵的,具體數量我不清楚,我去一問就曉得了。
定山說:好,如果是抵債貨更好,不過,我告訴你,豬鬃現在是軍方控制的物資,這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如果貨色好,數量多,你跟他約好時間,我帶你一起去談,另外我剛才說的這些話你不要對外人說。
錦聞聽了說聲好,一扭身就出門去了。芳聞一直在門外聽着,她把錦聞送出門,把門關好,進了客廳。
芳聞給父親和定山的茶杯里續了水說:定山,你是說漢口裘老闆托你的那件事情,我都忘了,好一個龍定山,你個生意精,把生意都做到我家來了。
定山說:芳聞,你別誤會。一是朋友之託要盡心儘力,不能只應承不去辦。二是咱家房子的事情刻不容緩,急需用錢。三是應該給二哥一個痛改前非的機會,讓他把自己丟掉的通過自己勞動掙回來。
芳聞知道父親還有疑問就故意問道:定山,這生意就這麼好做,五十擔豬鬃如果真做成了,能掙個一千元法幣?
定山說:生意本身就是商人利用地域、時間和掌握的上線和下線資源多少,再運用一定的方法進行貨物轉移,尋求差價的一種手段。我知道誰要什麼,又知道哪裏有什麼,我動用了自己掌握的層層關係,可能在鼻子底下貨物不動地方就把生意做成了。如果沒有商人的長途販運,往來調劑,穿針引線,拾遺補缺,這個社會運轉就是不正常的,有缺憾的,甚至是極度落後的。正是商人的這種機敏、精明,貨才能暢其流,物才能盡其用,然而,商人也因此落了一個奸商的惡名。
芳聞笑着說:好一派為商人張目正名的言論呀。
老爺子這時候才說話,他說:我一直對商人有看法,認為他們是靠不義之財發家的。聽了這,這位先生……
芳聞說:爸,他叫龍定山,叫他定山。
老爺子說:啊,龍定山,定山,定山剛才的一套說法,我才明白經商的一些道理。一個社會,少不了商人,沒有商人,我們柴米油鹽醬醋茶這開門的七件事到哪裏去找?我們穿的、用的到哪裏去買?當然,商人不掙錢他不會去白乾。不過還是有黑心的商人,摻雜使假,哄抬物價,欺行霸市,讓人一提起就非常反感。如果這次能讓錦聞痛改前非,走上一條正道,定山,你可就功莫大焉!
芳聞笑着說:爸,說了半天,你還是回到了經世致用上來了。
定山也笑着說:伯父操心二哥也是對的,一個大男人不能沒有事情做,男人一定要有上進心,有了上進心就能幹成事情,干成的事情多了,就有了成就感,就有可能幹成自己的事業,我看二哥一定能幹成些事情。
老爺子的心情逐漸好轉,剛剛準備要發表一番感嘆,錦聞回來了。
他進門就報好消息:白豬鬃共有七十五擔,黑豬鬃三十擔,還有桐油、生漆等,他自己又沒得門道,現在租了一個大屋裏存放,聽說有人要貨非常高興,現在就可以見面。
定山想了一下,告訴錦聞:麻煩二哥再跑一趟,告訴那個人,客商今晚會朋友去了,沒見上人,告訴他明天上午見面。咱們這裏哪個館子最大最好?
錦聞說:要說最好還是芙蓉齋,寬敞清凈菜也好。
定山說:那就芙蓉齋,上午十點鐘,麻煩二哥定一個小間,我們兩個一起去。去了不要稱兄道弟,你只稱我龍掌柜就行了。
芳聞說:定山,我跟你一道去。
定山考慮了一下說:你還是不去的好,我把麥升帶上。
第二天,芙蓉齋酒樓,錦聞和那個外號叫蜘蛛屁眼的詹其先到,不一會兒定山帶着麥升也到了。一陣寒暄過後,定山先請蜘蛛屁眼點菜。詹其看了半天只點了些家常菜:回鍋肉、麻婆豆腐、溜肥腸。定山說:詹先生,今天我請客,堂倌,你報一下招牌菜。
堂倌報了六個大菜:蒜蓉焗扇貝、干燒岩鯉、清蒸腳魚裙、怪味雞塊、麻油淋牛肉、海參燴鴨子。
定山說:好,六個都上,加上剛才點的三個,再上一個好湯。
堂倌一聲長唱:招牌六個全上,外帶回鍋肉麻婆豆腐溜肥腸,好湯一個!
定山又囑咐堂倌:先上兩壺瀘州老窖。
堂倌又唱:瀘州老窖兩壺!
酒過三巡,定山問道:詹先生,聽說貴府上有白鬃?
這個詹其本來是個依靠設賭局黑吃黑的歪道上人物,工於心計,心狠手辣,跟人打交道就是給你斷路挖坑,設局劫財。儘管常有大把銀錢過手,天天肥吃海喝,但對於如此先入為主,沉穩幹練,慷慨大度的生意人還很少打交道。這次他倒不想挖坑設局,因為,自己不擅長做生意,手裏壓了這些貨,抵賬不如銀錢爽快,數額大沒人敢接,一直出不了手,佔地方倒還在其次,主要是讓人看見心急。因此,他想摸摸來人的底細。見這個龍掌柜開始一直布菜勸酒,跟他聊些趣聞怪事,不談豬鬃的事,還有些納悶。現在終於開口了就很乾脆地說:是呀,山貨一類東西都有。豬鬃是現成的。
定山問:可帶有樣品?
詹其說:這個東西臭烘烘的,帶到這兒不雅,沒帶來。
定山說:這倒無妨,酒後我們一起去看看。
詹其說:貨場離這兒不遠,一下兒就到,看貨很容易。
定山說:詹先生財力雄厚,貨源廣闊,人也豁達豪爽,說不定我們還可以長期合作呢。
詹其笑着說: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財路,今後我們拉起手一起發財!
定山也笑着說:一起發財才能發大財,圍起來抓魚不但大小通吃,而且稱霸一方,無人敢在這個地盤上伸進第三隻手,詹先生可是抓財的大手筆呀!
大家哈哈哈哈地笑了。
吃完飯四個人坐車來到堆放山貨的地方,定山看見豬鬃都整整齊齊地碼放在竹筐里。打開一筐,麥升拿出一捆,定山仔細看了長度,裏頭豬毛和雜物的摻雜情況,各捆數量的均勻程度,心裏基本滿意。可他對詹其說:詹先生,我對這個是外行,回去,我派人來仔細驗一下貨,分個等級,晚上我們喝茶再談。
詹其說:好,不過,今天晚上我已經約了朋友,明天我請你在萬福樓喝酒。
定山指着麥升說:一會兒我的同掌柜帶人過來,這裏有人吧?
詹其說:有人有人,說著喊了一聲:豇豆,等一下兒,這個同掌柜過來驗貨,你照看一下嘛!
豇豆看着麥升答應着:要得!
定山捏着詹其一只手說:詹先生,先給我個出手價。
詹其捏着定山的手指頭說:全要,這個價,要一半,這個價。
定山點點頭對着詹其一拱手:詹先生,具體我們再商量,明天見。說完坐上車就走了。
一到旅館,定山就對麥升說:你立馬到咱們昨天去的那家山貨店,找那位姓蔡的掌柜,給他三元法幣,請他帶你去把那個豬鬃驗級的把式請出來到貨場驗貨。給驗貨的把式說明白,驗這批貨給他十五元法幣。一定把貨看明白,這批貨夠哪個等級就定哪個等級,把數字弄準確,不入等級的不要,然後在貨堆的前中后各拿一個樣品回來,不要耽擱,後頭還有重要事情。麥升說:我明白了。立馬就到山貨店去了。
下午麥升把樣品拿回來,告訴定山都是上等貨,驗貨把式在每捆上加了一個上等的標記。有十幾擔稍有差疵,也都在中上等,驗貨的把式說,以後要貨他可以幫忙。定山高興地說:這又給咱們開了一個財路嘛。
定山即刻安排麥升栓柱和錦聞三個人到碼頭,由芳聞哥哥鴻聞安排,乘下水快船當天就走,據說,兩天半就能到漢口。鴻聞又寫了一封信,告訴他們,回來時去碼頭找一個朋友,保證讓你們儘早趕回來。定山和芳聞把他們送到碼頭,候船的時候,定山告訴他們,此行以麥升為主,由他介紹貨品,商量一切交易細節。錦聞主要就是認識一下這個裘老闆,和他拉上關係,並學習談生意的一套方法。栓柱把地址、道路都弄清楚,負責跑腿、安排飲食。要讓裘老闆認可這批貨,談好要貨數量,告訴他以這個為樣板,對板驗貨。價錢我在信里都說了,按他報的最低價給他,他接受肯定沒有問題。特別要給他強調,漢口日本人查得很厲害,貨只能送到宜昌,讓裘老闆在宜昌接貨。萬一有其他情況,麥升你見機行事就是了。
一切按照定山的安排順利進行。麥升他們與裘老闆見面后很快就談妥了,麥升把豬鬃樣板交給裘老闆,又給他介紹了錦聞,錦聞跟他互留了地址,裘老闆很高興定山把豬鬃的上線供貨商也介紹給他,執意要請三位吃飯,他們推託不過,在一家小館子吃了個便飯,裘老闆心裏過意不去,給每個人帶了一隻燒鴨和兩個肉餅,讓在路上吃。他們沒有耽擱,到碼頭找到鴻聞介紹的那個朋友,朋友看了信,當時就安排他們上了一艘馬上要開的上水船。在芳聞還有些惴惴不安的時候,他們已經回到旅館了。
這筆生意做得很順利,定山利用蜘蛛屁眼急於出貨的心理,把進價又壓下去兩成,考慮到錦聞今後還可能要給裘老闆供貨,給裘老闆的價格是在他報的最高價的基礎上下低了半成,運貨又是鴻聞找的捎貨船,價錢便宜了一半,這樣幾頭省下來,這批生意鬼使神差地正好掙了三千五百元法幣。
老爺子大喜過望,稱讚定山做生意有如大將軍指揮一場大戰,運籌帷幄,處事從容,成竹在胸,大獲全勝。難怪芳聞這樣挑剔的孩子能夠惠眼盼顧,女兒眼光不凡呀!
房子的危機解除了,新姑爺又是當面玩了一把空手釣錢的好戲,還把錦聞也引到掙錢的正道上來。人逢喜事精神爽,芳聞媽的病不治而愈,親自跟着姑娘上街買菜,回來下廚張羅飯菜,老爺子把自己藏了十幾年的涪陵頭曲拿出來,把大兒子一家,二兒子和自己的妹子、芳聞的姑姑都叫齊,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頓歡迎和團圓的喜慶飯。老爺子多喝了幾杯,加上心裏高興,話顯得特別多。他一會兒誇芳聞陝西去遊山玩水玩得好,不但把自己多年不見的妹妹帶回來了,還把自己的女婿也帶回來了。定山呢,一看就不是個平常的人。人家是“處處留心皆學問”,他可是處處留心皆生意呀!幾天工夫,能掙三千多法幣,在一般人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真是大將之才呀!
芳聞看出兩個哥哥臉上已經快掛不住了,就對父親說:爸,你就別誇定山了,他也不過是正好碰上這個機會,有二哥找貨源,有大哥找船找朋友,沒有大家幫忙也幹不成。在商言商,原本就是商人的本性。開始來你不是還很瞧不起商人的么!
定山急忙阻止芳聞說下去,他說:芳聞,爸爸不是瞧不起商人,確實有些商人做昧心事賺昧心錢,這樣的商人不僅讓人瞧不起,而且應該被人唾棄甚至應該繩之以法。還是古人說得好,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來,大家端起來,為爸媽的身體健康干一杯!
第二天,在渝華樓,定山定了一桌酒,還是昨晚的那些人。定山正式向芳聞的爸媽提出要娶芳聞為妻的要求。芳聞爸媽高興地答應了。定山當著大家的面給二位老人磕了頭,又給姑姑磕了頭,輪到給芳聞大哥大嫂二哥磕頭的時候,被他們死死地拉住了。大家入席共同乾杯表示對這件婚事的認可。
定山向大家說明自己回去操辦婚禮的意思,得到大家的理解。定山當場把五千元法幣交給芳聞父母,給芳聞姑姑大哥二哥各給了五百元法幣,然後說:明後天,我就帶着姑姑、芳聞和我的人回西安去了。
大家挽留了一陣也就同意了,經過簡單的準備,過了一天,他們一行五人從朝天門上船到漢口,定山安排麥升栓柱帶着芳聞姑姑坐火車先走,他和芳聞去拜見了裘老闆和其他幾位朋友,然後坐火車到河南去看兩位弟弟。
龍定洋突然見到大哥攜新嫂子來看自己高興異常,放下手頭的事情,急忙讓秘書要車,然後給秘書長打了個招呼,就坐車陪哥嫂回家。金蕊雪已經接過電話,客廳里佈置就緒,大門一開就笑容滿面地迎了上去。金蕊雪現在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依然身段苗條,光彩照人。齊芳聞不等定山介紹,就過去姐長姐短地叫開了。金蕊雪對着定山問:大哥,這是新嫂子吧?這麼俊俏洒脫的一個嫂子,咋把我叫開姐姐啦,看來我是老啦。
一句話把芳聞說了個大紅臉,芳聞急忙賠不是說:我在家在學校都是最小,從來都認為自己是最小的,見到年歲差不多的姊妹都叫姐,沒想到今天可撞了個烏眼青。
龍定洋說:叫姐就叫一聲姐,其實嫂子就是個大哥小嫂子嘛。
這話讓定山聽了心裏不太舒服,上次他是和涵玉一起來的,弟兄三個一塊吃飯的時候,定海給涵玉敬酒時就說了一句:大哥小嫂子。幾年工夫,看着自己又換了一個嫂子,難怪他們說這種話。
在客廳里坐下,兄弟之間問長問短,剛說了幾句,定洋卧室里的電話就響了,定洋進去接電話時高興地喊了起來:二哥,大哥來了,在我這兒坐着呢!好,好,我等着你。
原來,定山和芳聞到了省府公署,定洋抽空兒就給二哥定海的師部打了個電話,那邊人說:師長下部隊檢查去了。問清楚定洋是師長的弟弟,就客氣地把電話掛了。那邊副官不敢怠慢,立即給師長所在的旅部打了電話,副官長把定洋來電話的事情告訴了師長。定海正在檢查這個旅的訓練情況,得知弟弟找他,知道可能有重要事情,就立馬給定洋的辦公室把電話回了過去,被告知副秘書長家裏有事先回去了。定海又把電話打到定洋家裏,這才知道哥哥來了。他安排參謀長代他繼續檢查,自己坐車立馬返回駐地,帶上夫人,一起到定洋的家裏來。
定海帶的這個夫人就是上次暗地解救他,並及時給第一戰區司令長官彙報新一師師長熊震企圖投靠日本人,旅長龍定海與師長因此發生爭執並被正義的士兵誤傷致死情況的五姨太。有感於五姨太的拚死相救,也因為對她在大是大非面前大義滅親義舉的感動,在淡團長等人的撮合下,定海娶了這個叫沈岩菲的女士為二太太。
後來,定海派人去西安專門把妻子石彩霞接到河南,與沈岩菲見了面。一個是本色的農民,一個是燕京大學的學生,兩人在一起倒很談得來。沈岩菲非常佩服石彩霞給定海吸膿拔血舔傷口,精心護理,貼心照顧的不平凡舉動,也讚歎她心安理得地守在家裏為定海養兒育女,看護家園,她誠心誠意地稱石彩霞為姐姐。石彩霞也認為定海在隊伍上操心費力,尤其是打日本鬼子,生死不顧,衣食不周,身邊必須要有人照顧,何況沈岩菲識文斷字,還能為定海做一些輔助的工作。自己在西安,城裏房子孩子一攤,農村父親莊稼一攤都要照顧,現在還無法到定海身邊來照顧他,這裏有了沈岩菲,她就放心了。看到兩個妻子能夠相互理解,友好相處,定海心裏寬慰很多,石彩霞在河南期間,他每天晚上都陪着她。臨回去的時候,沈岩菲送給她很多自己心愛的東西,包括部分書籍,勸她多看些書,多掌握些知識。
前不久,定海他們師和日本軍隊打了一仗。剛剛進入河南的這一股日本隊伍根本沒有把中隊放在眼裏,仗着坦克大炮開路,橫衝直撞就殺了過來。龍師長事先得到情報,了解了鬼子大概的兵力、裝備和戰術情況。他事先選擇了一個日軍必經之路,動員當地民夫在一個隘口兩邊準備了許多石頭和大樹,民夫在敵人進攻時都遠遠藏在山坡後邊,隊伍也向兩邊撤開,放鬼子先頭部隊過去。爾後軍民一起努力,實施了一個平地用堆石橫木封閉隘口的閃電戰術,擋住坦克的歸路,把敵人截成兩段。龍師長把一個旅中的兩個團調過來對付機械化隊伍。他又安排自己原來帶的那個旅潛伏在一個窪地的四周,待敵人大隊人馬進入之後,以十比一的優勢突然向鬼子發起攻擊。他和日本鬼子較量過,知道一旦與他們接火,就要持續不斷地狠打不鬆氣,不要讓他們有喘息還手的機會,不讓他們的強勢裝備發揮作用。雙方從中午一直打到晚上,鬼子被打得鬼哭狼嚎,始終不能組織起有效的反擊。在鬼子最危急的時候,日軍華北司令部緊急調動飛機轟炸,又組織旁邊的皇協軍火炮大力支援,才幫助這伙鬼子倉皇逃出。這次戰鬥擊毀鬼子坦克三輛,殲敵近三百人,定海他們也付出了二百多人傷亡的代價,繳獲敵人先進裝備五百多件。此後一段時間,鬼子不敢從這一帶通過,也知道了一個讓他們仇恨的名字:龍定海!而第一戰區司令長官也因此檢驗了龍定海師的戰鬥能力,開始給他們配備新式裝備,把他們當做正規部隊編製使用。
龍定海師長的到來,在定洋住宅周圍引起一陣緊張的氣氛,五輛汽車並排形成一道護牆,一個連的士兵荷槍實彈護衛在四周,幾輛摩托車來回穿梭巡邏,路人紛紛避讓,不知這裏發生了什麼事情。
女主人金蕊雪早已通知瞭望天樓淮揚菜的幾位廚子過來準備酒席,定海及夫人一到立馬開席。三兄弟與三位夫人在謙讓中按大小依次入席。龍家三兄弟一個商一個兵一個官,儘管服飾不同,氣質各異,但一律長臉白面,粗眉大眼,器宇軒昂。三位太太大小卻顛倒了過來,金蕊雪顯得最大,是一種外氣內斂古典式美女,說話沉穩,舉止得體,是個典型的官太太樣子,也是龍定洋理想的賢內助。沈岩菲是個端莊優雅的智能女性,思想獨立,遇事很有主張,常在定海舉棋不定的時候給他以啟發,是定海這種烈火雷霆,叱吒風雲,動則千軍萬馬,戰則你死我活衝動型性格的極好補充。齊芳聞青春靚麗,率真聰慧,知識淵博又善於接受新思想新事物,對在波譎雲詭的商海里沉浮拼搏了大半輩子,現已進入不惑之年的定山是個及時又得力的助手。
豐盛的酒宴大家倒沒有吃下多少,三兄弟在一起像是給三個妻子上家教課似的,講述奶奶疼愛他們的故事,回憶父親教他們識字背書寫文章的情景,感嘆母親怎樣含辛茹苦侍候一家老小,還要幫助爸爸曬紙收紙賣紙那難忘的時光,說到妹妹婕雯他們又欷歔不已,痛心惋惜又很無奈。
難得的相聚顯得時間很快,天已經黑下來了,三兄弟手拉在一起難捨難分。還是定海爽快,他說:我們兄弟見一次真是不容易,現在時局不好,交通也不方便,西安我暫時也回不去,再過一兩年,形勢肯定要好一些,到時候我們一塊在西安相見!
定山和定洋都贊同地說:對,我們在西安相見!
定海執意要請大哥大嫂到自己府宅去住一晚,定山芳聞很高興地坐上車過去,兄弟二人在一起說了一夜的話。第二天,定山回家心切,一定要走,定海、定洋夫婦把帶給父母的錢和禮物,沈岩菲把帶給石彩霞的禮物,以及兩位兄弟給大哥結婚的賀禮等,整整裝了兩個大木箱,定海讓軍務處拉到火車站以軍用品名義專護髮往西安。火車站台上,兄弟們依依惜別。火車開出了很久,定山和芳聞的心情還是不能平靜,芳聞感動地說:你們兄弟三個都是人才,各人都走了一條適合自己特點的道路,而且都有了自己的事業,着實難能可貴。不過,我說一句話定山你不要不愛聽,我有個預感,好像你們兄弟都走到了自己人生的十字路口,接下來可能都要有重大變化,不知道你是否同意我的看法?
定山聽了心裏一震,仔細品味這話感到含義很深,他腦海里在劇烈翻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火車頂着西風在黑夜中艱難地爬行。
定山徵得芳聞的同意,先帶着她拜見了父母,拜見了夏月荷父母,拜見了大掌柜,然後把一些主要的親朋好友請來,在中山大街上一家新開的酒樓里擺了五桌酒席,宣佈了自己和芳聞結婚的消息。在大家的一片驚愕詫異聲中,定山向大家作了解釋,定山說:芳聞是個大學生,提出移風易俗,婚事新辦,不喜歡老一套的做法,我認為這是一種進步的思想,符合潮流發展的要求,就同意了。另外,這次我們去了河南湖北,沿路上親眼看見日本鬼子燒光搶光殺光的罪證,讓人觸目驚心,痛心不已。我想,從現在起我們應該節約每一文錢支援抗日前線,不要再無謂的大手大腳地浪費了。今天這個不成敬意的婚宴就是告訴各位,我龍定山的婚禮不收禮,不鋪張,不走形式,希望各位能夠諒解,也能夠從現在起為抗日捐出自己節約的每一角錢!
定山的講話獲得大家的認可,酒席上一片叫好和讚揚的聲音。
第二天定山剛坐到服裝鋪樓上,負責採買保管的魏永年就上來找他。他走近定山跟前很神秘地說:老掌柜,兩年前不是有個人在咱這裏存了一個大包袱,你還記得不?
定山點點頭說:知道,怎麼?
永年說:你去重慶走的那天,我在盤庫的時候,突然想到那裏頭還有個包袱,就挪開幾個圍着的大箱子,鑽進去查看了一下。進去發現那個包袱有兩個地方叫老鼠咬破了,其中一個窟窿里的東西漏了出來。我拿起一看,都是金戒指,金項鏈之類的金貨,另一個窟窿我把手指頭伸進去一摳,都是銀洋。
定山問:包袱你打開了沒有?
永年說:包袱綁得很結實,縫得也很密實,我把流出來的東西又塞了進去,拿兩塊油布把窟窿塞上。尋了一大塊油布,叫機子給軋成一個大口袋,把這個大包袱裝了進去,拿繩子又綁了幾道,隔幾天看一下,現在再沒出現啥問題。
定山聽了如釋重負說:這個事情還有誰知道?
永年說:往這個庫房擱的時候,加工場有兩個人幫忙抬進來,是誰我已經忘了,後來就再沒有人知道了。
看着老掌柜沒有說話,永年繼續說:這麼長時間沒人來取了,存貨的人可能有啥變故了,東西不一定要了,這麼貴重的東西擱在那個地方終究不是個長久之計,我的意思咱把它打開,點一下數。這一二年咱這兒叫炸了兩個鋪子,又死了人,損失大得很,不如拿這給咱補貼一下,今後萬一取貨的人來了,咱摺合成錢給他也是一樣的。
定山等他說完說道:別人能把東西寄放到這兒,是認着咱隆豐福的招牌來的,知道隆豐福做生意講誠信,並且存放的東西越貴重說明對咱的信任度越高。人家寄存的時候並沒有說多長時間來取,因此,不要說擱了兩年,就是擱二十年以後來取,裏頭東西是個啥樣子還是個啥樣子,這才叫有信譽,這才能腰杆子硬硬的站在這鐘樓根兒低下做生意。
看着永年臉上羞愧的神情,定山緩和了一下口氣說:永年你能為鋪子操心說明你對鋪子的忠誠,也就是像你說的,這麼貴重的東西擱到那兒不是個地方,一會兒你把麥升叫上,拿洋車直接把這個東西拉到北大街房子去。這個事情除了你我,再不要給任何人說了。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五元法幣給他,說:這是給你的獎勵,至此,我不問起你不能再提這個事情。
永年沒有接錢,他說:採買管庫,這是整個鋪子最要緊的事情,老掌柜你交給我是對我的最大的信任。我知道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這件事情你放心,連內掌柜問我我都不會說,更不要說其他人了。
定山見他這樣,也沒有再勉強他。下個月的月例,永年發現多了一元。
半年以後,大魁悄悄對定山說:爸,有個人想見你,你知道是誰不?
定山不解地問:誰呀,這麼神神叨叨的?
大魁小聲說:是東民,東民從山西那邊回來了。
定山高興地說:噢,東民回來了,哎呀,走了有四五年了吧,回來叫他過來就對咧,還用給我說?
大魁依然小聲說:東民是八路,西安當局成天抓八路軍呢,特務們在街上跟狗一樣拿鼻子亂聞,看着誰不順眼說綁就把人綁走了,玉祥門外天天都在槍斃人,他哪裏還敢大大咧咧地過來。
定山聽着沒有說話,大魁繼續說:昨天,一個人來找我,跟我說有個人要見我,我就沒理他,他才問我認得東民不?我害怕是特務下的套,就說不認得。他說,我知道你叫大魁,東民跟你是好朋友,想見你一面,人在東門外頭,麻煩你去一趟。我跟着他走到東門外,在炮坊街一個僻背的小院子見到了東民。東民看來把世事弄大了,光守衛的人就五六個呢。東民說這次來是路過,有個事情想請老掌柜幫個忙,他到鋪子去人都認識,走漏了風聲麻煩就大了,想請你過去一下。
定山聽完想了一下就說:他沒說啥時候?
大魁說:他說最好白天去,做生意的,你外出沒人注意你。
定山說:好,那現在就去,你陪着一塊去。
大魁說:東民說了,就請你一個去。
定山說了聲好就下樓,坐上麥升拉的車就到炮坊街十七號。東民果然就等着他。幾年不見,東民顯得成熟老練多了,他先向老掌柜解釋自己不能過鋪子去的原因,接着他對保衛人員說讓洋車先回去,在外面停着目標太大,晌午端的時候再過來接。下來就親熱地問長問短。定山把幾年裏鋪子的情況和人員的情況都給他簡單說了,東民又是一番感慨。
定山知道他有話要說,就直截了當地問他:是不是有啥事情需要我幫忙?
東民見老掌柜直奔主題,也就回到要說的事情上來,他說:八路軍在前線打鬼子很是艱苦,雖然打了不少勝仗,但由於裝備和供應很差,消耗很大。自從國民黨對實施了“溶共、防共、限共、”的反動方針,並通過決議和一系列文件,在全國範圍大肆破壞組織,逮捕員,多方面與八路軍製造摩擦事件,最近中央政府又突然終止了對八路軍新四軍的一切供應,使得正在英勇奮戰的八路軍將士糧草彈藥得不到補充,醫藥裝備服裝得不到供應,造成的傷亡很大。我就是剛剛從戰場上下來,親眼目睹了由於缺醫少葯,傷員大量死亡的情況。
定山聚精會神地聽着,很理解東民說的情況。
東民話鋒一轉說道:我之所以冒險到西安來,就是想到了你,我在老掌柜你手下幹了這麼多年,對你的處事為人,你的愛國精神,你的正義感都是非常了解的。我想請你幫我給部隊解決一些急需的醫藥問題。
定山原想東民可能是要錢,他已經有了思想準備,沒想到要他幫忙搞藥品,他對這個是一竅不通,剛要說話,東民又接著說:老掌柜肯定沒搞過藥品,也沒有門路。這個不要緊,我們已經找到了貨源,這些藥品都是一些止血、消炎、止疼的急需貨。現在的問題是我現在沒有錢,想請老掌柜先墊付葯款,待我們籌的款到了之後,一定及時歸還。
定山問:大概需要多少錢?
東民說:四千元法幣。
定山沉默了一下問:東民,你認識不認識一個叫賀終成的人?
東民說:賀終成?知道呀,原來是我們一個部隊的,據說派他帶兩個人去押解一批款項回來,結果,他們拿到巨款以後就沒有下落了,邊區保衛部經調查三人至今下落不明,估計是攜款潛逃了,抓捕的通告早已經發下去了。老掌柜怎麼知道他?
定山說:這個人還是以你的名義來找咱們鋪子的,大掌柜是看你的面子才接待他的。這個人是個好人,多虧你這次來了,不然這三個人可就冤枉死了。接着他就把賀終成等三人在鋪子存放大包袱的情況告訴了東民,並說,幾個月之前,包袱被老鼠咬了,裏頭的東西漏了出來,才知道裏頭都是值錢的東西。
東民一聽由驚愕到驚喜,好久以來使他倍感煩惱的藥品經費問題這不是很簡單地就解決了么,更可喜的是一個疑案終於水落石出了,賀終成等三個同志可能是在十分困難的情況下,想方設法為革命保護了這一筆寶貴的財產。現在,這筆財產在自己來西安的無意之中浮出水面,三位同志用行動為自己正名。這三個同志可能被敵人關押或者已經犧牲,自己有責任把他們的真實情況儘快向上級報告。
包袱被拉到東民臨時住的地方。
永年一道一道的解開繩子,去掉油布,又是一道一道的繩子,解開之後,是一床被子,去掉被子,又是一條絨毯,打開絨毯,一百二十封銀洋露了出來,另外的一個紅緞里包着有一升大小的一包各式各樣的金銀首飾,裏頭還有一張紙,上寫着:
民國二十九年三月,奉命從記(冀)東分區壓(押)解一批經費回本步(部)。計有:大洋一百二十封,金項鏈十五條,金戒指四十三個,金桌(鐲)子六個,銀項圈二十一個,銀鞋拔十二個,銀站(簪)子三十個。
交付人:記(冀)東分區姚顯坤(手印)
接收人:邊區後勤部賀終成(手印)
帖廣和(手印)
趙小衛(手印)
(本收據一式兩份,此為第二份)
經過查對,實物與收據完全相符,東民再次向老掌柜表示感謝,聲稱一定將隆豐福鋪子兩年多時間,在無人認領的情況下,精心保管革命財物的崇高精神向上級彙報。他準備用這些錢去買部隊急需的救命藥品,還請定山幫忙把一部分金銀兌換成法幣。
定山聽了以後說:東民,我有幾句話,說了以後你再決定咋辦,行不?
東民知道老掌柜肯定有不同意見,以往跟老掌柜決定大事的時候,經過他頭腦思考的東西,不說則已,說了那肯定是很成熟很符合實際的方案,於是他說:老掌柜,你說,我聽你的。
定山說:你們打日本是為了國家,為了民族,買藥品是為了救傷員,沒找到我那兒不說,找到我了我就得出一份兒力,這四千元法幣我出了,也算是隆豐福給抗日出了一份兒力。
東民一聽高興地站起來,向定山敬了一個禮。
定山繼續說:我思謀,這些銀洋和金銀器牽扯到收據上三個人甚至四個人的名譽生死問題,我雖不懂你們的章程,但我認為你在這兒把這錢花了,回去給說一下那些銀洋和金銀器找到了,我已經把它花了,買了東西了,他們三個都是好人。這有些輕飄飄的,有些對人不負責任的感覺,應該讓發通告的單位看看這些用命保護下來的實物,為這幾個人洗清名譽。如果這些人真是為這些錢犧牲了,你想一想,你輕描淡寫的處理這個事,咱從良心上咋過得去,咋對得起這些人呀?
定山看着東民低下頭接著說:我不知道你現在是個多大的官,我總覺得,沒有經過上頭同意你自作主張,讓我幫你兌換,這金銀的成色如何,按什麼標準兌換,兌換了多少等等,上頭沒見東西,你回去也說不清。你一定要記住,在外頭幹事的人,千萬不要在金錢和女人上犯麻達,又臭人又說不清,還沒人同情你。儘管你不是我的二掌柜了,說不上你了,但我是你的朋友,是真朋友才給你說這話呢!
東民抬起頭目光炯炯地看着定山,上前一步握着定山的手感激地說:老掌柜,你啥時候都是我的老師、長輩,啥時候都說得上我,感謝你及時提醒我,我一定按你說的去做!
兩天後,定山派麥升和栓柱趕着車送東民他們回去,臨走時東民給定山寫了一張四千元法幣的借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