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前不久,報紙上披露了日本軍隊在南京屠城的消息。報道說,這些來自東瀛彈丸之地的野獸們,在中國守軍將領丟棄十萬隊伍隻身潛逃的情況下,驕橫異常,獸性大發。從沒有進入南京時就開始,沿路肆無忌憚地砍下中國人的頭顱;用刺刀挑開孕婦的肚子,把胎兒挑在槍尖上;把中人像屠牛宰羊一樣,一批一批地押到長江邊上,用刺刀,用槍彈,用武士刀,競相展開殺人比賽。無數的婦女被強姦,無數的老人小孩被活埋;無數房屋被燒毀;無數國寶民財被搶劫;整個南京城,“中華民國”的首都,變成了一個大屠場。被殺人數有的報道幾萬,有的報道十幾萬,還有的報道南京城五六十萬人基本被殺光!消息傳出,舉國震動,大河上下,長城內外一片悲憤的聲討之聲,整個中國沉浸在一片國殤的氣氛之中。

由部分同學發起,全校大部分師生參加的一場激動人心地聲討日本侵略者大會在大操場上開始了。講台上,有人慷慨激昂地講演,有人聲情並茂地朗誦,有人涕淚俱下地歌唱,還有人以自己家庭經歷和所見所聞現場控訴侵略者的累累罪行。大家對日寇蹂躪我大好河山,屠殺我善良民眾,表現出極大的義憤,會場上不時地掀起一陣又一陣呼喊口號的熱潮。有人把一幅日本兵挺着血淋淋刺刀掛着日本旗的漫畫在講台上當場點燃,有個激憤的學生在台上當場咬破自己的手指,在一大張白紙上寫下了“給我一支槍,我要上戰場!”的血書。還有不少同學紛紛把自己大字書寫的誓言,決心掛到台上。台上台下變成了對日本侵略者同仇敵愾,口誅筆伐的戰場!

潘瑤瓊就坐在學生們中間,她跟同學們一起呼喊口號,一起為同胞們的不幸遭遇而流淚。對台上下來從她身邊走過的同學和老師,她都和他們親切握手給予鼓勵。有的同學請她上去唱首歌,她委婉地說:現在沒有合適的歌,請放心,我會用我適合的方法來聲討日本侵略者的!

回家的路上,潘瑤瓊一直在思考,我用什麼方法來為抗日貢獻力量?捐款、演講、義工,這些她都能做到,有的已經做了,但這都不是最適合自己的。自己應該用一種號召力更強,能夠打動更多人的方法來喚起民眾,鼓舞士氣。她立即想到了音樂,想到了歌曲,也想到了龍定洋。她想讓他寫些歌詞,自己譜曲,通過同學們傳唱到社會上去。

龍定洋自從當了省府副秘書長之後,她就很少同他見面了。一方面是他更忙了,並且還經常開會、出差。另一方面是他每天都由專車接送,以前她常用的在半路上等候的方法已經不適用了。儘管他們常用電話聯繫,但在工作場合,只能講一些問候之類冠冕堂皇的話語,更深內容的交流就無法進行了。她渴望見他,她知道他肯定也想見他,為了他的前程她還是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去打擾他。但是,今天是個例外,她想,一個熱血男兒,在民族危難面前,他一定會和她一樣壯懷激烈,拍案而起的,那點兒上不了檯面的說長道短,他一定不會在意的。主意一定,潘瑤瓊到了辦公室就要通了龍定洋的電話。

電話那頭兒龍定洋顯然在忙於給別人交代着什麼,聽到是潘瑤瓊的聲音,他禮貌地說:噢,現在我正忙着,過一會兒我打過去,你在辦公室嗎?潘瑤瓊只好說聲是就掛斷了電話。她一直守在話機旁,直到天快黑了,電話還沒有回過來,她忍不住又要了過去,那頭已經沒人接聽了。潘瑤瓊滿腔熱情被當頭的一盆冷水潑得心灰意冷。她並不埋怨定洋,她知道他一定忙得不可開交,一定是被上司叫走或者被更重要事情拖住了。她想,他這麼忙,哪能有時間寫歌詞呢?

潘瑤瓊邊走邊想。城裏已經是華燈初上,街道上出現了三三兩兩散步的和呼朋喚友的人們。一對對情侶,相依相偎,悄聲細語從她身邊走過,讓她心裏略微有一種失落的感覺。她快步往家裏走去,想在家裏再給定洋打個電話。

當她從一家酒店旁走過時,無意往裏頭瞥了一眼,一個熟悉的身影晃了一下,她立定觀看,只見定洋端着一杯酒往裏頭一個桌子走去,朝一個矮胖的老者敬酒,嘴裏不知說了些什麼,滿桌的人都笑了起來,大家一飲而盡。定洋向老者和其他人致意后滿面春風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潘瑤瓊看見這一幕,能理解這種官場的逢場作戲,但一想到今天的聲討大會,再看看現在的情景,心裏總覺得不是個味兒。擱往常她可以在這兒找個地方等定洋,現在,她一會兒都不想等,徑直回家去了。

她沒有吃飯,對父母說了聲身體不太舒服,就關起門和衣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半夜醒來覺着口渴,喝了點水就再也睡不着了。她坐起來把白天的情景想了一下,感到大敵當前一刻都不能等待,自己應該拿起匕首和投槍,投身到如火如荼的戰鬥中去!說不定龍定洋都已經先行一步了。想到這裏,她翻身下床坐在書桌旁,攤開稿紙準備先寫歌詞。她的眼前出現了師生們激憤的神情,慷慨的陳詞,精彩的演說。一首的歌詞從筆下輕輕地涌流了出來。

一天早上,

披着軍裝的豺狼,

闖進家鄉,

燒毀房屋,

屠殺爹娘,

還要把中國滅亡!

母親受難,

國土淪喪,

熱血的民族,

中華的兒郎,

血性的國人,

豈能觀望!

挺起胸膛,拿起刀槍,

奔赴戰場,痛擊豺狼,

我們萬眾一心,

我們堅強如鋼,

用智慧和力量,

把侵略者徹底埋葬!

歌詞寫好后,她反覆誦讀了幾遍,感覺還不是很滿意,但很難再作改動,索性就先譜曲。她試着用了幾個旋律都不滿意,後來,她的眼前出現了那個咬破自己手指寫血書學生的形象。一個滿腔仇恨,大義凜然的勇士顯現在眼前。這是民族的脊樑,這是正義的吶喊,這是黃河的咆哮,這是反擊的宣言!一個旋律跳了出來,一組音符像匕首和投槍似的紛紛滾落到紙上,又像是一排排戰士揮刀舉槍,衝鋒陷陣,馳騁疆場。寫着寫着,她已經在椅子上坐不住了,她站起來,嘴裏哼着曲調,腳板打着節拍,手在紙上急速地把“匕首和投槍”安放到準確的位置上。當她在修改和潤色后的曲譜畫上最後一個休止符的時候,晨光從窗外射了進來。潘瑤瓊帶着幸福的神情在桌子上睡著了。

幾天後,這首歌很快就在校園裏傳唱起來,它還被同學們傳抄到校外,其他學校也都唱起來了,甚至在他們街頭宣傳的時候,排隊遊行的時候,也都能聽到這首鏗鏘有力的旋律和振奮人心的歌聲。同學們還給民眾教唱,不久這首歌就被有的報紙刊登出來。不少人都稱讚這首歌詞寫得激揚,曲子譜得帶勁兒,很能體現大家的心聲。潘瑤瓊並沒有在歌曲上署上自己的名字,倒不是她疏忽,而是認為自己不過做了一丁點義不容辭的事情,不值得炫耀。不過她還是很欣慰,在抗擊日本侵略者的戰場上自己有了用武之地了。

後來龍定洋倒是給她回了電話,強調自己如何忙,如何累,並解釋那天他跟省主席在一起研究各地縣長的人選到半夜,因此沒有給她回電話。潘瑤瓊並沒有再說什麼,也沒有提請他寫歌詞的事,只是說時間長了沒見面,問候一下。定洋跟她說了一些無關痛癢的話就把電話掛了。

潘瑤瓊每天除了上課之外,就是在琴房裏彈奏一些抗日歌曲,或者幫助一些同學學唱一些歌曲,或者在辦公室推敲歌詞,為一些歌詞譜曲,整天顯得忙忙碌碌。回家之後,她茶不思飯不想,只想把自己關在房子裏一個人坐着發獃。母親多次問她有什麼心事,她都以勞累為理由搪塞。其實母親也明白,女兒早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至今仍然孑然一身,偶爾發些脾氣使些性子也是不奇怪的,然而為什麼別人給提親的她總是不願意見面談談呢?她也知道女兒有個叫龍定洋的朋友,可人家是有家室的人呀!儘管她和瑤瓊的爸爸也是在英國留學時自由戀愛的,但她對女兒現在的心思仍然捉摸不透。看着女兒倔犟卻又心事重重的樣子,她只好讓廚娘把蓮子銀耳湯放在桌子上,囑咐了一句趁熱喝就為瑤瓊關好房門到客廳里去了。

過了幾天,一個傳差到學校潘瑤瓊所在的辦公室給她送來一封信,瑤瓊打開一看,是一張今天晚上的音樂會票,還有龍定洋附在後面的一張便簽,上面字體張揚地寫着:難得的名家演奏,務必請按時光臨。潘瑤瓊從來對音樂會是情有獨鐘的,但這次她只想把它當作一次與龍定洋見面的機會。然而,音樂會開始了很久,她身旁的座位一直都空着。精彩的演奏,柔曼的樂曲沒有讓她進人忘我的境地,反而讓她心煩意亂,如坐針氈,第四支曲子終了,她禮貌地退了出來。

一次,在隨學校一個宣傳隊下鄉宣傳抗日的活動中,一個農村藝人演唱的戚繼光抗倭的墜子引起潘瑤瓊的注意,她突發奇想,把一些歌曲串唱起來,表現一個抗日的小故事不是更能吸引人嗎?這個形式國外叫歌劇,我們為什麼不能搞一個輕鬆活潑的小歌劇呢?如果有情節,有演唱,再化上妝,宣傳效果不是比只站在台上唱歌更好嗎?潘瑤瓊為自己的這個新想法而激動,她立刻就開始構思小歌劇的情節,回家后翻閱資料,查找報紙,不久一個劇情的雛形就有了。由於是第一次搞這樣的創作,她心裏一點兒底都沒有,她渴望着能跟龍定洋商量,然而總是咫尺天涯,難得見他一面。她召集了部分同學一起討論,不想同學們很有思路,補充了很多內容和情節,使小歌劇情節更合理,內容更豐滿。潘瑤瓊在劇本確定之後,即刻就着手譜曲,七八天夜以繼日的努力,一個三幕的小歌劇終於完成了。望着厚厚的一疊詞曲劇本,她蒼白的臉上浮現出燦爛的笑容。

小歌劇定名為,劇情寫幾個日本兵為了搶一頭耕牛,把一個在田間勞作的中年農民殘酷殺害,並點燃了他的房子。農夫的妻子和兒子在家破人亡,哀告無望的情況下,奮起反抗,在鄉親們的幫助下,打死了鬼子兵,村民們組織起來保衛家鄉的故事。在學生會的交涉下,學校資助一部分費用,潘瑤瓊自己又拿出一些錢購置服裝,製作道具。老師和學生扮演了歌劇里的角色,學校的民樂隊和西洋樂隊組成混合樂隊伴奏,潘瑤瓊聘請一個從上海避難過來的戲劇導演擔任導演,她自己則擔任劇務和樂隊指揮。

一個周末的晚上,籌備了近二十天的終於在學校演出了。

在熹微的晨光中,一個樸實的中年農民趕着耕牛在犁地。一隻小黃狗圍着耕牛撒着歡兒,鳥兒嘰嘰喳喳地叫着,農婦帶着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來給丈夫送飯了。爹吆喝耕牛停下手中的木犁,一家人圍坐在樹下喝湯吃飯。兒子要去替爹犁地,爹告訴他說你還小,再過一兩年我把全套的農活兒本領都教給你。爹還給兒子講了一個冬天他用計謀與狼周旋,巧妙地把狼打死的有趣故事,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起來。就在這個時候,三個日本鬼子悄悄地從舞台的另一角摸上來,他們卸下架在牛背上的牛鞅頭,拉起黃牛就走。爹爹一見起身上前阻攔,三個日本兵哇啦哇啦說了幾句,一個鬼子把爹爹推開,另兩個拉牛。兒子打了一個呼哨,牛原地立定不跟他們走,鬼子與牛僵持,牛突然往前一步,把兩個鬼子頂了個仰面朝天。鬼子惱羞成怒一齊朝爹爹圍攻過來,爹爹後退兩步,操起一把鐵鍬掄了過來,三個鬼子挺着刺刀迎了上去。娘和兒子一人抱住一個鬼子的后腰,牛也衝上去把另一個鬼子撞了個大跟頭。爹爹趁機把一個鬼子打翻在地,另一個鬼子向爹爹開槍,爹爹巧妙地躲了過去,並把鐵鍬砸在他的頭上。被牛撞倒的那個鬼子爬起來,哇啦一聲狂喊,三個鬼子一齊用刺刀戳進爹爹的腰和胸膛,並把他用刺刀高高地舉了起來,娘和兒子凄厲地一聲慘叫。大幕急速落下,悲壯的音樂轟然響起。接下來的一幕,是爹爹家的房子被點着了,鄉親們聽到槍聲趕到,截住正欲逃跑的鬼子,憑藉原始的農具與鬼子展開一場激烈的搏鬥,兩個農友被打傷,三個鬼子最終被打死。第三幕是鬼子來報復,大家在一個受傷的八路軍排長的帶領下,利用熟悉的地形,巧妙地各個擊破,最後把來犯的鬼子全部消滅。農婦送兒子跟着八路軍戰士一起去找抗日的大部隊。全劇在的歌聲中結束。

演出獲得了全體觀眾的交口稱讚,熱烈的掌聲持續了很久都不停息,正面演員幾次謝幕觀眾都不罷休,全體演員只好一起上場,扮演鬼子兵的演員剛一上場,台下突然一陣呼喊:日本鬼子滾下去!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緊接着鞋子和果皮就飛了上來,那幾個倒霉的鬼子演員只好灰溜溜地躲到後台去。

演出結束后,學校校長專門看望了正在卸妝的演職人員,特別對潘瑤瓊老師進行了褒獎。校長說:上峰對抗日的行動並不提倡,並且還責成本人嚴密注視學生的動靜,嚴防利用學生製造事端。可我也是中國人哪,看着日本鬼子蹂躪祖國的大好河山,屠殺我善良民眾,我的心也在流血呀!剛才的演出我看了很感動,只有中華民族的奮起,才能有中國人挺起胸膛,揚眉吐氣的一天!

校長的講話獲得了大家熱烈的掌聲。校長最後說:再把小歌劇排練得細緻一些,關鍵的台詞再推敲一下,讓劇情更生動。有什麼要求提出來,學校儘力支持你們,有機會的話,可以到社會上去演,喚醒更多的民眾。潘瑤瓊代表演員向校長表示感謝,並決心克服困難把小歌劇處理得更感人,爭取讓它發揮更大的宣傳作用。

通過大家的共同努力,在社會上有識之士的鼎力支持下,小歌劇和幾個不同形式的抗日小節目在市區一個劇場演出了。潘瑤瓊以本地區一個抗日救助會的名義向各界名流發了請柬,並以自己的名義給龍定洋也發了一張請柬。

邀請的名流沒來幾個,倒是那些不知道從哪裏得到消息的各界士農工商來了不少,摩肩接踵圍在門口賠着笑臉要進去,嚷着要看文明戲,看看洋戲是咋樣抗日的。擔任維持秩序的體育老師周長亮一面指揮學生把好大門,一面把那些不是有意搗亂的人挨個放進來,安排到合適的座位上。演出都開始了,門外還圍着許多要進來的人。

龍定洋是在抗日救助會的負責人正講話的時候進來的。看着圍了很多人,陪同的秘書上前交涉,周長亮急忙讓人閃開一條路,請秘書長進去並安排坐在貴賓席。救助會負責人見省府秘書長駕到,立即興奮地向大家宣佈這一消息,全場響起熱烈的掌聲。負責人下來恭請秘書長講話,龍定洋沒有說話,陪同秘書說:只來看看,不講話了。負責人又問:秘書長還有什麼指示?陪同秘書說:不要啰嗦,快開戲吧!

潘瑤瓊在指揮樂隊,聽到負責人介紹才知道龍定洋來了,她讓一個學生給龍定洋送了一張紙條,告訴他自己在指揮樂隊,演出結束她再過來。第一場接近尾聲,三個日本鬼子用刺刀舉起爹爹,台下有人喊起:打倒日本鬼子!向鬼子討還血債!中國人不是好欺負的!民眾也被劇情所感染,跟着呼喊起口號來。龍定洋在潘瑤瓊的紙條後面寫了幾個字,叫人送給潘瑤瓊,自己和陪同秘書在一片悲壯的音樂聲和口號聲中快步走出了劇場。

演出結束,潘瑤瓊打開紙條,只見龍定洋匆忙寫着:省主席約見,不能奉陪,至為抱歉!定洋。瑤瓊把紙條輕輕折起來,放進包里,不聲不響地坐在觀眾席上。從此,她就很少給龍定洋打電話了。就在她又寫了幾首抗日歌曲,在社會上聲名鵲起的時候,她卻收到學校送來的一封解聘書。校長沒有露面,叫庶務處送來兩個月薪水,並請潘女士諒解。

冬娃離開隆豐福之後,憑着出眾的吹簫技藝,厚道的為人處世方式,身邊經常聚攏着一群身懷絕技卻又生活無着的藝人。開始,冬娃在被大戶人家邀請前去吹奏的時候,總是盡量帶着他們,幫他們掙點小錢,也給他們一些揚名的機會。平常的日子,他們有時候在鐘樓附近露天群體演唱,有時候趕廟會、追大集,曬一天太陽,累一身臭汗,掙幾個小錢。遇到連陰雨、風雪天的苦日子,只好多睡覺少吃飯。

後來,冬娃把他們按技能調配了一下,組成三個群伙,專門承接婚喪嫁娶的張羅。裏頭分為張羅(聯繫和策劃)、執事(主持)、樂人(吹奏敲打)和清唱(秦腔)等嘎七麻答的職責。規定三個群伙統一價碼,不準相互砸價、拆台。各群伙自己尋活兒,得錢后按群伙內個人排位名次分錢。遇到撕扯不清的糾葛,由冬娃調停裁處。不合群的難難纏(刺頭加無賴),頭回由群伙頭敲打,二回由冬娃訓誡,三回啥話不說捲鋪蓋揭瓦(走人)。每個群伙每月月頭給冬娃交三十個銅子。經過整治的三個群伙,連續幾個月收入增加,吃喝不愁,相安無事。期間,一個意想不到的情況卻讓冬娃他們的生涯發生了巨大變化。

王侉子群伙一次接了四府街口一個藺姓大戶人家八十四歲老太太喜喪的活兒。要求他們連吹帶唱七天不斷,一天三頓酒肉外加一頓夜宵,每天兩個銀洋。對群伙來說,這可是個肥活兒,吃得好給得多,一連七天,這收入一個月的都夠了。王侉子拿到定金后是飄着回來的。

一連六天,王侉子帶着一班人一會兒是嗩吶嗚哇似哭,一會兒是琴瑟凄凄如訴,一會是秦腔催人淚下的。響器把式個個忠於職守,清唱的角兒唱得情真意切。大家雖然熬了六個白天黑夜,有時候哈欠不斷,一停下來就直打盹,但想到明天就回去了,依然兢兢業業不敢馬虎半分。後半夜吃完夜宵可以休息兩個時辰,大家趕快找個地方,橫七豎八地躺倒就睡。王侉子下午多吃了些豬頭肉,喝了些涼稠酒,肚子有點圪擰(隱約疼痛),往常他們方便都是到另一條街的官茅子(公共廁所)去,因為是晚上,王侉子圖個近便,就繞過靈堂到主家上房後邊的茅子去方便。

從茅子出來,他沒走原路,從另一側往回走。王侉子是唱戲出身,走路輕腳輕手。路過一間下人廈房的時候,聽到裏頭傳出一種奇怪的聲音。他貼在門縫上仔細聽,那聲音像貓吃糨子,又像光腳在稀泥里攪和,隱隱約約還能聽到咂嘴和呻喚的聲音。王侉子雖然沒有結過婚,但他以前逮住機會也欺負過幾個女娃。娃們開始連哭帶鬧不從,等到自己和攪開了她也就不鬧騰了,那時候他也曾聽見過自己身下發出的這種聲音。好久沒有嘗過女人滋味的他被這聲音刺激地血肉賁張,腰下的東西直鼓鼓地豎了起來,碰到腿上能感覺到燙乎乎的。他勉強蹲下,耳朵緊貼着門縫,以這種聲音作為一種享受。

房裏頭急促的“不漿不漿”的聲音漸漸平息下來,又傳來一陣肉體廝磨的響動,很快一切聲音都沒有了。王侉子覺着裏頭沒戲了,剛想站起來要走,門從裏頭猛地拉開了。一個三十齣頭的男人一腳就把王侉子踢翻在地,並且大聲喊道:抓賊娃子,抓賊娃子呀!然後噼里啪啦抓住王侉子就是一頓暴打。睡覺的和沒有睡覺的不少人都跑過來,三下五除二就把王侉子拿繩子捆了個結實,嘴裏還給塞了一個臭襪子。

有人問:二爺,是咋回事?

那個二爺說:剛才我起來小解,看見一個人影偷偷摸摸在上房門前聽,然後又挨着房子推門,我一直跟着他,看他想幹啥,見他要在庫房下手,我一頓拳腳就把他打翻了。

一個管家模樣的人說:二爺,送到警察局吧?

二爺說:送警察局到時候還要把我叫過去問三問四,麻達不說還要花錢。先把他綁到馬圈裏,等今個把老太太抬埋完了,我再消停地拾掇他,不老實就把他送警察局。

群伙里也有人過來看了,見是把群伙頭綁了,不知道啥事,也不敢上去說話,趕快回到原位待命,一個群伙里排在末位的敲鑼小伙飛也似的跑出去給冬娃報信去了。

冬娃正睡着,聽見小夥子來說王侉子群伙出事了,急忙起身匆匆洗了一把臉,穿上長袍馬褂,坐上叫來的洋車,在小夥子的帶領下來到藺姓大戶家。此時天剛亮,藺家人上上下下正在忙着起靈前一大攤事情的準備中。身材高大穿着富貴戴一副墨鏡的冬娃一下車,就引起正在指揮下人幹事的管家注意。他立馬過來抱拳道:大人光臨,有請,有請!

冬娃在小夥子的攙扶下邁過門檻,憑着聲音的方向朝管家拱拱手說:是韓管家吧?我是為我的人來的,我知道來得不是時候,可人被你們綁上了,不得不來呀!

韓管家聽了說話才認出是吹鼓手大班子掌門班頭陳冬娃。儘管冬娃乾的營生屬於下九流,又是個瞎子,可冬娃在這西安城裏還是很有些名望的,從官府軍界警界到高門大戶朋友極多。冬娃為人好,交際廣,名氣大,能辦別人辦不了的事,能見別人見不了的人,一般人還不敢慢待他。韓管家急忙請冬娃進來在前廳客房坐下,叫人上茶,然後說道:陳掌班,貴府上的人昨晚在內院欲行竊,被我家二爺當場抓住打了一頓,現在綁在後院裏。

冬娃說:好,只要人證物證俱在,該咋辦咋辦。現在我要見人。

韓管家為難地說:哎呀,大爺二爺都在忙着老太太起靈埋人的事情,我不好在這個時候去稟告這事情。

冬娃說:你要是不讓我見人,我就叫警察局來把人提走咧!

外邊不斷有人來找韓管家,冬娃這邊又不敢撂下不管,韓管家左右為難。他想了一下說:陳掌班,我冒着挨罵去問一下二爺,你等一下,請喝茶。

冬娃笑着說道:你去給你二爺說,下人出事,咱們上頭人商量着處置,如果不給我面子,我就叫你們也不好看啦!

韓管家唯唯諾諾地點頭而去。不一會兒他就跑回來說:我們二爺說了,他現在顧不上過來看掌班了。看在陳掌班的面子上,人現在就放回去,他偷竊的事情就不追究了。

冬娃笑着拱拱手說:代我謝謝二爺,有機會請他喝酒!我們班裏有規矩,犯什麼禁受什麼罰,真的偷了東西,小的剁手指,大的剁一隻手,一點都不輕饒!現在叫人到後頭去,用我們的班繩把他捆結實,回去發落!

韓管家說:不用,不用,我已經叫人把他給你送回去了。

冬娃奇怪地問:為什麼不讓我見一面就把人送回去?

韓管家尷尬地說:這個,這個人現在從前門出去也不合適。送回去你不是也省事么!

冬娃站起來一拱手說:多謝,告辭!說罷就由人扶着出門坐車回去。

冬娃到家才知道王侉子被綁在後院讓人打得動不了,渾身是傷,氣息奄奄。登時大怒,立馬叫人把王侉子抬過來問他前因後果,讓他從實招來。王侉子流着眼淚對冬娃說:掌班,我給人家立過誓,不給任何人說這個事情,對你我什麼都不敢隱瞞,請讓別人出去,我單獨給你說。冬娃揮手讓別人出去,自己聽王侉子把事情說了一遍。

冬娃明白了這是藺家二爺半夜與丫鬟偷情,害怕事情敗露,借題發揮,在王侉子身上栽贓,並用毒打的辦法企圖封住他的口。藺家二爺當然不敢把王侉子送警察局,因為警察局一審,王侉子偷東西倒沒有憑據,而二爺偷情的事情肯定暴露無遺。冬娃籌思了一下,覺得不懲治一下這個藺家二爺太便宜他了,另外這個事情也要給手下人一個交代。他一面讓手下的游醫何聖手給王侉子用最好的葯治傷,一面叫人修書一封送給藺家二爺,他坐在客廳喝茶,靜等着事情變化。

這個藺家是個鹽商,早年跟官府來往很是密切,屬於有錢有勢的高門大戶。近些年雖然鹽務由官方直接控制經營,他們插不上手了,憑藉厚實的家底,依然過着錦衣美食的富貴生活。藺家弟兄二人,一直由老大執掌家門。藺二爺個子不高,識文斷字,一派文人模樣,家事不讓他插手,他除了每天看些閑書之外,斗蟲玩牌,遛狗耍鳥,百無聊賴。別看他人長得溫文爾雅,卻極強,還有一個碩大無朋的陽貨,且從書上學了一套顛鸞倒鳳、滋陰補陽的手段,所以他還有一個愛好就是三天兩頭要在別的女人身上打些野食。為了方便,家裏所用的丫鬟婆子都由他親自挑揀過目,他不滿意的立馬打發出門。下人的月例都由他定多少,由他發放。因此,凡進來的女人都是他儲備的發泄獵物。同時,為了他行事方便,給每一個女人都單獨安排一個房間。家裏人也都知道他的這個毛病,勸說多回也不頂事,索性不管他。只要他不在外頭亂花錢惹臟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算了。偶爾他鬧出個風吹草動,丑出在家裏,嚇唬一下給點錢,或者趕出門就畢了,幾年來倒也相安無事。

藺二爺埋完老人回來,剛坐下茶還沒顧得喝,陳掌班的文書就送到了。他拆開一看頓時魂飛魄散,他擦了擦頭上的汗,又看了一遍,急忙把韓管家叫到內室商量。韓管家看了文書才知道,被打的人已經不行了,幾經搶救現在仍然命在旦夕,人家準備把人抬到藺家,並請警察局一起裁處此事。半個時辰如果再不見答覆,人就送過來了。

藺二爺平時沒有經過大事,看到這封文書現在一點主意都沒有了,在室內搓着手來迴轉圈。韓管家說:事已至此,二爺甭着急,你先給我一張五百銀洋的銀票,我到陳掌班的府上去,如果人沒死,咱趕快送醫院看病,人死了,咱商量後事咋辦。千萬不能把人送過來,更不能弄到警察局。

藺二爺一聽就說:按你說的辦,按你說的辦!說完就開箱子取銀票,翻了半天,找不到五百的,拿出兩張三百的,一塊交給韓管家說:趕快去,要啥都答應,千萬不敢把事惹到警察局!

韓管家來到冬娃府上,一個群伙頭把他領到王侉子睡的房子。韓管家一看被打的人兩眼緊閉,面如黃表,嘴角流着血,他拿手在鼻子跟前一試,氣息衰微。他站起身剛轉過來,幾個人把他圍住,一個還揪住他的脖領子問:俺的人犯了啥法了,把人打成這樣?

另一個問:憑啥說我們偷東西?我們內部規矩嚴得很,哪怕偷一張紙,抓住就剁一個手指頭!

一個胖子過來說:你今個不說出個子丑寅卯,你就出不了這個門!

韓管家一面賠着笑臉,一面盡量解釋:有話好說,有話好說。我跟陳掌班想見個面談談。

一個站在門口的瘦高個說:掌班立馬就到警察局去呀。

韓管家一聽更急了,急忙掙脫要出去,可他的脖領還被人揪住不放,又掙脫不開。正在這個時候,門外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老三,你這像什麼樣子?有理不打上門客么,你揪住人家脖領子算幹啥!

那個叫老三的聞聽立馬鬆了手。韓管家趁機跑出房子,客氣地對那個女子說:小姐,我想見一下陳掌班。

女子微笑着說:是韓管家吧,咱這兒的人禮行差,你甭見怪,陳掌班剛出門上車了。

韓管家一聽顧不得給女子打招呼,就急忙跑出門去,一把拉住洋車車把懇求冬娃說:陳掌班,我代表我們二爺來跟你商量,你可千萬不能到警察局去呀!陳掌班,給我一個面子吧。

冬娃見他這樣說,只好順坡下驢說:韓管家你是體面人,看你的面子先不去了,走,咱到屋裏說。說著就拉着韓管家進了自己的客廳。

冬娃請韓管家坐下上茶后問道:我的人在你府上偷了什麼東西?

韓管家連忙說:就不提這事了,咱先說這事咋辦吧。

冬娃說:不,首先把這事說清楚。他如果偷了,不管他死活我都要嚴辦,如果沒偷,你們把人打成那個樣子,總得有個說法吧?

韓管家:偷什麼東西誰都沒見,打人都是底下人弄的,我二爺還不知道。不管是誰,在我府上出的事我們推託不了,現在掌班你說咱咋把這事了結了?

冬娃一聽知道他沒說實話,不由得有點生氣,站起來說:既然沒偷東西,打人的又是下人乾的,跟你二爺沒有關係,我這裏人又命懸一線,把警察局叫來一推問就明白了,咱倆在這兒不用說啥了。說完就往外走。

冬娃這一下把個韓管家嚇得慌忙上前挽住冬娃的胳膊,央求着說:剛才我說得不對,你不要生氣,好商量,好商量,坐下,坐下來說嘛!

就在這個時候,那個女子進來急頭拌腦地說:王侉子發緊呢(臨死前抽搐),我已叫人送到醫院去了。

冬娃一聽立馬說:先把錢帶上!說著掏出一張銀票交給女子,女子急忙小跑着出去了。

韓管家看着這一切心裏更加緊張,看着冬娃緊繃著臉央求說:這人我剛才看過了,傷得很重,陳掌班你說句話,不管人死活,你看多少錢一把把這事結清了。

冬娃說:人還沒死呢,你就想把事情推離,這不可能吧!人只要一倒頭,我就要報官。

韓管家氣急敗壞地說:可不能報官,一報官就成了官司,折財賠工夫,沒完沒了地鬧騰,咱兩家都受不了。陳掌班,說句醜話,你不要見怪,咱現在就當這個人死了,你說要多少錢?

冬娃看着時機成熟,沉思了半天抬起頭看着韓管家問:你拿得了你二爺的事?

韓管家點點頭說:是他派我來專門了結這個事情的。

冬娃聽了半天沒吭氣,最後伸出三個指頭。

韓管家看見略微吃驚地問:三千?

這回輪到冬娃吃驚了,他的意思是三百,沒想到韓管家理解為三千。既然他這樣認為了,冬娃就將錯就錯地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女子又進來了說:你剛給五十,現在醫院還要二百呢!

冬娃訓斥她說:你不看正在說話呢,等一會再說!女子悄悄地退到一邊,不再做聲。

韓管家從口袋裏掏出兩張銀票放在桌子上說:這是六百銀票,我現在回去,給當家的說一下,天黑之前一定把銀票送到!

女子過去把銀票看了看說:對着呢。

冬娃說:好,我等你到天黑。送客!

韓管家像個老鼠一樣溜出門。

太陽還有一竿子高的時候,銀票就送過來了。韓管家請冬娃的人寫一張手執,言明為受傷治療撫恤費用。冬娃說:如果這樣寫,人死了我還要尋你要喪葬撫恤費,你不是更麻煩嗎?乾脆寫成贊助費,名聲也好聽,還不牽扯人的事情。韓管家一聽有理就說:這樣最好。拿着手執回去交差去了。

其實王侉子的傷並沒有那麼重,冬娃只想教訓一下藺府的二爺,沒想到因此還得了一大筆收入。這個事情的前前後後都是這個叫劉春絨的女子安排的。甭看這女子才二十三四歲,聰明伶俐,腦筋活泛。她從小當童養媳許配給一個大她三十多歲、身體有殘疾的男人當媳婦,那人行不得夫妻事,脾氣還大得很,動不動就打她,晚上用各種方法折磨她,只要她一從外面回來就檢查她的下身,看跟別人有沒有“事”。慢慢長大了,她看着自己這樣難以過活下去,利用一次逛廟會的機會,跟着幾個走村串鄉唱戲的跑了出來,唱個小曲,敲個響器,當個下手混口飯吃。後來,一次偶然的機會遇到冬娃,冬娃從說話的聲音上感覺她有一點很像柴娟,就特別喜歡她。她同冬娃很能談得來,時時處處照顧冬娃。當然,她從冬娃身上也體會到大哥哥的溫暖和關懷,於是,兩個漂泊者碰撞出愛情的火花,她就留在冬娃的身邊了。這次,劉春絨看見冬娃去藺府把被打得很慘的王侉子要回來,就動起了心思。她如此這般地給冬娃一說,冬娃還有些遲疑,她說:跟窮人斗是鬥氣呢,跟富人斗是斗財呢!現在富人惹上咱們了,抓住這個機會,我們演個戲,敲他一筆有何不可!她說:大家都照我說的來,肯定能成功。干成一次這個事兒,頂咱們辛辛苦苦忙累幾個月的。不過,連她都沒想到這次能弄這麼多的錢。

第二天,冬娃把全體人員召集在一起說事兒。面對大大小小五十多個人,冬娃說了三件事:首先是把王侉子美美地日噘(嚴厲地批評)了一頓,由於人家已經打了他一頓,本掌班就不再處罰他了。如果再犯,立馬掃地出門,對誰都一樣;接下來宣佈,大家吃在這裏住在這裏,按群伙交錢個人沒有壓力,閑散養懶人,有人整天啥都不幹,別人還說不成。從今天起,由群伙每月交錢改為每人每月交飯錢。群伙里排位在前三位的每人每月交十五個銅子,四至六位的每人每月交十個銅子,七位以下每人每月交七個銅子。所有人等不得拖欠;最後冬娃說,這次,我們大家共同配合掙了一筆錢。這個錢存到銀行,一般情況下不得動用。遇到班裏人員生老病死,或者出現重大變故方可拿出來使用。另外,用這筆錢要給我們辦一些永久性的掙錢生意。比如,大荔的皮影,這個咱的人手是現成的。再比如,弄一個有大棚,有桌子板凳,能喝茶,有小吃的說唱攤子。總而言之,慢慢要把吃伸手飯變成吃生意飯。

冬娃的話剛一講完,底下就熱烈議論起來,都認為掌班這個辦法好,大家還圍繞這個方案提了不少建議。

不久,在八仙庵旁邊,一個新搭的席棚披紅挂彩,門首邊頭立一大紅木牌,上寫:新聲聽戲茶坊。嗩吶響器在門口拉場子,沒有見過這個陣勢的人弄不清裏頭是啥名堂不敢進去,膽大進去一看裏頭乾乾淨淨,要一壺茶三個銅子,一盤瓜子一個銅子,坐下來邊吃邊喝,還能聽戲,聽說書,聽人說笑話。一場完了,有人拿個銅鑼來收錢,想給的,給鑼里撂一個兩個銅子,哐啷一響,人都擰過頭來看你,上頭的戲子也給你作揖感謝,撂錢過後心裏那個美呀!不想給也沒人說你。出來的人三傳兩說,慢慢來的人就多起來了。

同時在東關,一個舊門面房改成的碗碗腔皮影戲場也開張了。頭場是碗碗腔皮影的正本名戲,時候到了,儘管只賣了三個簽子(代用門票),掌盤的劉春絨說:三個簽子也演,頭三腳難踢,場子踢開了看的人就多了。果然,清麗的音樂響起,優美的唱腔傳到門外,那些探頭探腦的人們有的就慢慢從口袋裏摸錢了。

那天早晨,夏月荷把三萬五千銀洋的銀票交給龍定山後,晚上收賬時沒見成交后該收回的銀票,她就問送賬的相公,相公說他不清楚。夏月荷問布料拉走沒有?相公說他在鋪子裏不知道,都是靳掌柜經管的。夏月荷心想:這麼大的銀票,定山可能不放心,自己帶着。晚上,定山回來得很晚,夏月荷的哮喘病又犯了,吃過葯就早早睡了。第二天,她還沒起床,定山就匆匆洗把臉又走了。一連兩天都是這樣,夏月荷心裏疑惑,看着下午出了太陽,地上還乾淨,她讓丫鬟彩雲扶着到相距不遠的鋪子去。就這麼一點路,夏月荷走的滿頭大汗,氣喘吁吁。一進鋪子趕快在凳子上坐一會兒,半天說不出話來。恰巧老掌柜和大掌柜都出去了,靳鐵鎖跟丫環兩人把夏月荷扶到樓上,把火盆端到她跟前,倒好茶,正準備下去,夏月荷喘着氣叫住了他:靳掌柜,我問你個事。

靳鐵鎖心虛地站住,很勉強地笑着:內掌柜,有啥事?

夏月荷問:那批布料的生意做成沒有?

靳鐵鎖嘴裏含糊地說:生意哦,來了,布料,後來,噢。

夏月荷生氣地厲聲問道:後來啥嗎?布料到底賣了沒有?!

靳鐵鎖滿臉通紅答非所問:布料還在那兒,還在那兒。

夏月荷氣急敗壞地吼道:靳鐵鎖,你是有意戲弄我呢?你為啥不答我的話!我問你,你一手操辦的布料生意到底是個啥結果嘛,三萬五拿走了,一個子兒沒見回來,你給我說說是咋回事,咋都把我瞞着幹啥?她說著滿臉的虛汗不斷流下來,嘴唇發白,嘴巴像菜市場魚攤上的死魚一樣張着,一種可怕的聲音從裏頭傳出來。

靳鐵鎖不敢正視她,他知道自己被逼到牆角了,再敷衍也躲不過去了,索性痛痛快快把實話說了,該咋辦就咋辦吧。他轉過身對着夏月荷說:內掌柜,布料的生意被人騙了,一大堆貨現在還撂在倉庫里,老掌柜和大掌柜一塊出去想辦法去了。這個禍是我惹的,這一輩子我就是做牛做馬都要把這個窟窿給補上!說著他給夏月荷跪下了。

夏月荷幾乎是強撐着閉住氣聽完靳鐵鎖說話的,等到靳鐵鎖一跪下,她哦的一聲就昏過去了。靳鐵鎖流着眼淚趕快幫着丫鬟給灌藥,扶着把她安放在床上。夏月荷躺了多半個時辰才緩過來,她讓丫鬟扶她回去,下樓的時候靳鐵鎖又來幫忙,夏月荷厭惡地擋開他的手說:甭碰我,隆豐福就要毀在你的手上!靳鐵鎖像是雷擊了一樣立馬僵在一旁,直到夏月荷出門坐上洋車走了他都沒有動。

當晚,夏月荷的病情更重了,幾乎是整夜在牛吼似的哮喘,臉憋得紫青。一會兒好像平靜了,突然又吼起來,彩雲連忙用酒盅給她灌藥,又用手從咽喉往下撲索(按摩),揪她脖子下面的幾個穴位。

定山看着她特別不好,急忙又叫人去請先生,又針又灸,中醫西醫方子開了一沓子,葯在桌子上摞了一大堆。葯剛吃下去能好一點,不過一會兒又犯了。到天快亮的時候,一陣劇烈的抽搐之後,夏月荷斷斷續續叫了幾聲,雙手抓住定山的手不放,眼睛死死看着他,定山流着眼淚說:我知道你想說啥,你甭操心,咱鋪子的天塌不下來,這個小災立馬就過去了。

夏月荷發直的眼睛朝上一翻,艱難地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等到夏家二老急急火火地趕過來,蒙臉布都給夏月荷蓋上了。

龍定山懷着悔恨自責的複雜心情送走了第三個妻子。

生意上的不景氣和這次被騙,加上夏月荷的慘死,連續地打擊讓這個中年漢子再也支持不住,埋完妻子回來他就病倒了。和以前兩個妻子去世后沉睡不起所不同的是,這次他是睡不着覺。一天到晚在床上睜着眼睛,腦子裏一會兒是尖嘴猴腮上門送布料,一會兒是白儉銀趾高氣揚催貨的樣子,一會是夏月荷疑問的眼神。一想到這裏他就恨自己,當時白儉銀把皮包忘在桌子上,不,他是有意放在桌子上的,自己為什麼立馬不打開看看,要是早看見那張十個銀洋的銀票,那三萬五銀票肯定就不能給他,鋪子也就不能塌下這麼大的窟窿!唉,後來還是每天送賬的相公上來說:他們都提貨去了,咱還不看看銀票。我才讓他把皮包打開,可是已經晚了。唉,唉,我龍定山做生意講君子之道,講誠信待人,結果糊塗到把騙子都當成君子了。人家也就是掌握了我的這個弱點,才敢走這一着險棋。唉,沒有這次被騙,月荷還不會走得這麼快!

他就這樣瞪着眼睛想呀,想呀,從早到晚,不吃不喝。大掌柜來勸過幾次,他只是勉強喝點茶。並且還多了一個毛病,吃什麼吐什麼,甚至喝點水都吐。

宋先生來看他,號過脈之後沒有開方子,他叫人出去買一個大青頭的牛角蘿蔔,把青白交界前後各一寸的這段切下來,削皮切塊軋成汁,叫定山一口喝下去。一炷香工夫,定山連吐帶泄,大汗淋漓地躺下了。宋先生叫人給蓋上厚被子讓他好好睡一覺,然後把隨身帶來的獨頭參切成小段,待定山醒來後用開水沖泡着喝,一杯喝完,把剩渣用藥鍋煎成湯,早晚各一次。隔了一天,定山已經能夠喝點小米米湯了。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穿着破爛的年輕人到鋪子要見龍老掌柜。剛經歷了挫折的隆豐福上上下下如驚弓之鳥,見到這種不買貨要找人或推銷的人上門,絕對都是拒之門外。這個人儘管衣衫襤褸,可舉止有度,說話彬彬有禮,見相公們待答不理的樣子就說:我是咱這鋪子姜東民姜掌柜的朋友,有重要的事情要見老掌柜。

靳鐵鎖說:老掌柜最近有事不在,十天半月才能回來。

年輕人說:那我想見一下李大掌柜。

靳鐵鎖見他說的有根有梢,就推了一把:大掌柜今天出去了,你明天再來。

年輕人無奈只好轉身走了。下午他又來了,還是禮貌地要見老掌柜或者大掌柜。靳鐵鎖無奈只好讓他在門外等着,自己上樓去請示大掌柜。大掌柜沉思了一下說:叫他上來。

年輕人向大掌柜行了禮,大大方方地坐下,把相公遞過來的茶一口就喝乾了。大掌柜問道:請問先生從哪裏來,找我有何貴幹?

年輕人說:我和姜東民是同事,是他給我介紹二位掌柜的。

大掌柜問:你和姜東民是在哪裏的同事?

年輕人環顧了一下周圍低聲說:是在北邊邊區的同事,他現在是被服廠的副廠長。年輕人繼續說:我姓賀,叫賀終成,是邊區的一個外出辦事的事務員。

大掌柜唔了一聲沒有說話。

賀終成看了一眼茶壺,大掌柜會意說:喝水你自己倒。賀終成拿起茶壺連喝了三杯。大掌柜心想:看來真是個漂泊在外,缺吃少穿的人,不知他到底要幹什麼?想到這裏就問道:姜東民我認識,不過有一年多沒見了,不知先生找我有何貴幹?

賀終成說:我想請貴鋪幫我一個忙。見大掌柜不動聲色,他又左右看了一下接著說:我有一個包袱放在城外,想請貴鋪給拉進城,寄存在這裏,過一段時間我再來取。不知可行否?

大掌柜說:一個包袱你背進城來,我給你找個地方擱下就是了,用不着這麼神神秘秘的。

賀終成頓了一下沒說話,他又喝了一杯茶,看看壺裏沒水了,才不好意思地放下壺說:這個包袱里有一些要緊的東西,我進城門時看警察盯得很緊,我背過來害怕出麻達,況且包袱還很重,因此想請貴鋪幫一下忙。

大掌柜沒有說話,腦子裏在急速地分析、判斷:這個人到底是人是鬼?猛不大叉(突如其來)跑來要把貴重東西放在這兒,會不會耍啥花子(耍啥陰謀)?這亂世人心難測,不要又是一場騙局吧?可他又想:東民的事情他說的差不離,如果真是邊區的,咱以前也打過交道,聽說是打日本的,幫東民幫邊區都是理所應當,就怕有人再給咱鋪子“下蛆”(使壞),隆豐福可再經不起折騰了。想到這兒,大掌柜決心再好好盤問盤問這個賀終成。

當晚大掌柜給定山彙報了這件事情,定山想了一下說:還是叫靳鐵鎖去辦,東西不進二府街鋪子,擱到鴻運樓交給牛掌柜,不給他寫任何字據。這個姓賀的走了以後,把東西放到加工場去,叫魏永年尋個地方存好,給魏永年說清白,絕對不許打動,更不能打開翻看。

第二天下午,隆豐福的馬車出東門在一個小客棧把東西裝上車。靳鐵鎖看見還有兩個人在客棧里守着這個東西,他們把一個用棉被包着的圓咕隆冬的東西抬上車,東西很有些分量。後來,賀終成坐上馬車跟着一塊到了鴻運樓。東西卸下來,賀終成一再給靳鐵鎖交代,要保管好,不要打動。第二天又到二府街鋪子跟大掌柜再次交代:希望放個妥帖的地方,小心日本撂炸彈給炸了,一定要由個實在的人看管。

大掌柜說:隆豐福生財有道,跟人交往以忠誠守信為宗旨,不取不義之財,不為無義之舉。你的東西寄放在這裏,你啥時候來,它都是原模原樣完好無缺的。你是姜東民的朋友,姜東民會告訴你的。

賀終成聽到大掌柜這樣一說才放下心走了,這個東西在隆豐福一放就是兩年。

龍佩涵、龍佩鳴、李鴻達(大掌柜與牛玉蓮的兒子)哥三個,年齡上各差一歲,都在市立小學上學。龍佩涵、龍佩鳴哥倆在一個班,李鴻達比他倆低一級。龍佩涵個頭最高,龍佩鳴長得最壯實,李鴻達最機靈。按說,最小的李鴻達的輩分大,他倆應該叫這個小的叔叔。大掌柜考慮到小孩們在一起玩稱呼方便,讓他們一律以兄弟相稱,鴻達稱佩涵,佩鳴為大哥二哥。三個孩子各自的保姆負責孩子的陪送和食宿。隆豐福固定一輛車每天早中晚準時接送孩子。

佩涵今年十二歲了,是他們班的班長。他的各門功課都學得很好,尤其以文章寫得最出色,曾獲得過五個學校聯合作文比賽第一名。由於他在學校待人和藹,處事公平,有一定的組織能力,很得老師信任和同學們擁戴。小學還沒畢業就有一個中學提前確定錄取他了。

弟弟佩鳴從小由於母親嬌慣,活潑好動,天性率真,記憶力好,學習上愛耍個小聰明,平時馬馬虎虎,考試前一個突擊,成績倒還不錯。他在班上有兩個鐵心哥們,他把和佩涵、鴻達稱為大三兄弟,把自己和班上的兩個稱為小三兄弟。小三兄弟吃喝不分,同進同出,不管誰有事兒,總是一起向前。

鴻達顯然繼承了媽媽的豁達、聰慧和機敏。學習自然總是排在班上前六名,問他為什麼不爭個第一?他說,跑在最前頭的是最累的,而且還不一定最後是第一,跟着前三個,關鍵時候沖一下,奪個第一還不容易?一有時間他就愛看點閑書,等,他給同學們講起來頭頭是道,一下課就有人圍着他問長問短,到後來,他還看起外國小說來了。

負責拉洋車接送弟兄三個的車夫叫同麥升,韓城人,是個二十三四歲,精明利落的小夥子。麥升光管接送三個學生,學生們上課期間,夏月荷可安排他干別的事情,夏月荷不在以後,定山讓齊嬸安排。據說麥升以前在鏢局裏干過,能使刀劍,還會打槍,大魁在人市上選他的時候還跟他過了幾招兒。當時大魁問他有什麼本事的時候,他說沒有啥本事,只會點拳腳。大魁裝着要走,趁他不注意,抓住他的一隻胳膊,另一隻手還沒來得及上去,被他一轉身把胳膊反卡住動彈不得,大魁不得已用另一隻手甩出雙截棍,麥升在他身後一踢他腿彎,大魁跪在地上,飛起的雙截棍打在自己頭上。麥升趕忙扶起大魁,連聲賠不是。大魁收起雙截棍說:有兩下子,就是你了!

定山根據他的特點,有意讓他在府宅里白天拉洋車再干點雜事,晚上聽門巡夜。餉銀給得高一點,有讓他看家護院的意思。有時定山回來稍晚一點,儘管鋪子還有洋車接送,可大魁還是安排麥升去迎護一下。

一次,定山在東門外跟大掌柜一塊談一筆布料印染的加工生意,回來時天已經很晚了。麥升和康群兩個各拉着老掌柜和大掌柜往回走。定山看着大掌柜的車拐進端履門,才讓麥升起身往北大街走。沒走多遠,就聽見後邊傳來吵罵的聲音,麥升說:像是康群在喊叫。定山立馬叫麥升拐回去看看。麥升拉車到跟前一看,果然是康群出了事。

洋車翻倒在地上,三四個傷兵模樣的人圍着打康群,大掌柜在一旁勸解,被一個一條腿的傷兵用拐子擋住,嘴裏罵著:媽拉個巴子,敢撞老子,今天非把他的皮扒下來不可!你也跑不了,快把錢拿出來!

麥升把車停在稍遠一點的地方,對定山說:老掌柜坐着別下來,我去看看。就走了過去。麥升上去把一條腿的拐子奪下來,橫着在大腿上一磕,拐子斷成兩截。一條腿的傷兵失去一根拐杖,站都站不穩了,自然推不了大掌柜了。麥升又過去把已經倒在地上的康群拉起來就走,三個傷兵見有人幫忙,就一齊追打麥升。麥升鬆開康群,回過身來雙肘護住面門,大聲說道:幾個欺負一個算什麼本事!一個高個子的罵道:媽的,關你屁事,你是從哪個褲襠鑽出來的?說著揚起皮帶當頭就抽過來。麥升把身子一側,躲過皮帶,順手就從他手裏把皮帶擰了過來,又把他推了一把。三個一見麥升還手,拳頭腿腳一齊上來,那個一條腿的傷兵也把剩下的那根拐子向麥升捅了過來。麥升退後一步,把皮帶展開,一個長鞭點稍馬從各位頭上掄過去,前面三個頭臉上都挨了一下,對單腿傷兵的拐子只是使個小勁兒給他送回去,撲騰一聲他就倒了。挨了打的傷兵氣急敗壞地又喊又罵,圍着麥升打起來,麥升把皮帶鐵扣朝外就放開掄了起來,秋天無人的夜裏,皮帶鐵扣吃着肉的聲音分外響亮。

定山趕快過來喊道:麥升,住手!麥升才停下。幾個被打敗了的傷兵邊罵邊撤,嘴裏還罵著:你小子有種別跑,老子回去拿槍去!麥升奮力把皮帶朝他們扔過去說:先把褲子勒好再取槍,你不來是狗娃子下的(生的)!

還有一次,麥升接三個學生回來,路上佩鳴對麥升說:麥升哥,我養的蠶沒有桑葉了,你拐一下,咱到那個巷子後邊的桑樹上拔一點桑葉吧!佩涵和鴻達聽了也高興地贊同,麥升停下車對後面跟着的三個保姆說:拐一下拔些桑葉。三個保姆就在巷子口等着他們出來。

麥升爬到井邊的樹上去採桑葉,三個孩子在樹下邊接邊玩。

這時,從另一個小巷子裏走出來幾個半大小夥子,看見他們幾個小孩子,罵他們拔桑葉把井台弄髒了,佩鳴說:我們沒有弄髒!他們說:你個小毛還敢頂嘴!就衝過來扭住佩涵和佩鳴要打,鴻達連忙溜在一邊大喊:麥升哥,快下來,打人了!麥升正在上面的細枝上,聽見喊叫大吼一聲:狗日的不要命了!三下兩下從樹上跳下來。五六個人鬆開佩涵佩鳴,把麥升圍了起來。

麥升說:這桑葉也不是你屋的,你欺負小學生做啥?

那伙人見他只有一個,為首的一個放肆地用手勾了一下麥升的下巴說:不是我的,也不是,話還沒說完,冷不防麥升一個勾拳從底下打上去,他抱住臉就倒下去了。其餘的看見,七八個拳頭一齊向麥升砸過來。麥升會者不忙,身子往後一閃,左腳往上一踢,正中面前一個兩腿間的陰部,那個也哇的一聲倒下了。兩個倒下,圍着的圈子就散開了,但他們還是張牙舞爪地戳拳弄腿,只見麥升撂開雙腿左右開弓一腳一個,十分準確巧妙地踢在他們的那個地方,一個個哎喲哎喲地都窩在地上半天站不起來。

麥升對那幾個受旦傷的傢伙們說:我還沒放開打呢,咋一個個就軟蛋了,看來你們的蛋不是好蛋,以後再欺負人先把自己的蛋子兒看好,挨的腳多了,小心將來娶的媳婦用不成!

麥升這精彩的一拳幾腳把三個學生看呆了。剛才一看人家六個,麥升一個,鴻達還準備跑回去叫人呢,突然之間他就化險為夷了。這真像小說中武藝高強的好漢一樣,一個神奇的四兩撥千斤,盤旋腿掃倒一大片。麥升把落下的桑葉放到洋車的坐墊下面,把井台收拾乾淨,說了一句多有打攪,拉起洋車走了。

車上,佩涵對兩個弟弟說:回去不要給大人們提說今天打架的事情。弟弟都點點頭。

佩鳴說:麥升哥的武功真是了得,沒費多大力氣就把六個放倒了。

鴻達說:武功就不是光憑力氣的,麥升哥對他們用的是鴛鴦腿點穴功,一腳點到要害處,對方立馬喪失反抗能力。

佩鳴說:咱們要是學會這一手,遇到壞蛋就不害怕了。

佩涵說:你才多大個子,能踢得上人家嗎?

鴻達說:先把這招兒學到手,對付不了大人可以對付小孩,長大了就能對付大人了。

正說著,防空警報突然響起來,麥升趕緊把洋車拉到一個就近的城牆洞子裏躲起來。當大家蹲好安靜下來,眼睛適應了黑暗環境相互觀察的時候,佩涵突然發現,剛才被麥升哥踢過的幾個傢伙就蹲在他們旁邊。佩涵心裏一緊,正尋思咋辦的時候,那幾個傢伙已經擠到一邊去了。

從此以後,每天只要麥升不出車,他就帶着三個孩子在院子裏練功。先練站功、氣功、韌功、忍功,再練馬步蹲功、練臂力、練腿勁、練腰力、練騰挪、練挨打、練反應,最後才教他們自我保護、反解、脫套、擒拿、攻擊和器械的運用。一年多的時間,三個小夥子不僅個子高了,身體壯了,而且都學會了一套基本的護身本領。定山心裏也很高興,他知道在這個動蕩的年月,孩子們學點護身的本領有多麼重要。他特地給麥升加了月例,三個學生也不稱麥升為麥升哥了,改叫師傅,繼續跟着麥升練功學藝。

一曲探戈舞曲終了,龍定洋把陪舞的一位女士送回座位,邁着輕快的步子回到自己小桌旁。他拿起杯子對旁邊桌子的一位先生示敬了一下,而後自己呷了一口香檳,坐下來休息。這時,一個粉面桃花的年輕女人笑嘻嘻地端着一隻酒杯過來在他的對面坐下。她注視着定洋帶着明顯恭維的口吻說:龍秘書長的舞姿真是龍舒雲展、玉樹臨風,全場的男人都讓你給比下去了。你和那個凌燕女士今晚成了一道風景線了。

受到恭維的定洋並沒有顯出受寵若驚的樣子,而是輕輕地微笑了一下,拿出官場慣有的應酬方式說:哪裏,哪裏,是凌燕女士帶我帶得好,我不過是跟着瞎轉罷了。我看廖秘書你才是今晚的芬芳玫瑰呢!男士們一個個如奉仙女,排着等着與你瑤池同舞,良辰共度呢。

被捧得有點發暈的廖秘書得意之餘有點嬌嗔地說:秘書長真是大文人,說出的話和別人的味兒都不一樣。既然人家都等我,那怎麼不見龍秘書長賞光於我呀?

定洋笑着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屬於二流跳舞的,自然不敢期望和你這樣的高手並肩齊舞。

廖秘書緊追不放:秘書長可真會說話,我可不認為你是二流的,趁着你舞性正濃,現在我們跳一曲如何?

定洋連連擺手笑着說:不敢不敢,我要和你去跳,不出兩分鐘,你的鞋就被踩得不像樣子了。我們還是喝酒吧!

廖秘書見他沒有和她跳舞的意思,也就不再勉強了,她和龍定洋碰了一下杯說:我知道秘書長跳舞是有選擇的,不跳也罷,等一會兒我給你要說一個你感興趣的事情。音樂響起來,她像魚兒一樣滑進了舞池。

這個廖秘書是省府里一個交際很廣,活動能力很強的女人。不管誰在這裏主政,她很快就能混得很熟。她經常變換部門,幾乎滿大院的單位她都熟悉,誰都搞不清她屬於哪裏。她能知道別人還不知道的消息,也能跟一些別人見不了的人物說上話,因此,很多人都竭力巴結奉承她。每天她都顯得忙忙碌碌,隨時都可能出現在某個部門,今晚這種熱鬧的地方當然一定少不了她。她也不是什麼秘書,只不過為了稱呼方便都叫她廖秘書。她身條柔曼,舞姿優美,連跳個十場八場的依然精神抖擻。當然,她的舞伴是有選擇的,她一般專找那些官位高,權勢大的袞袞諸公們跳。跳舞的時候她有時伏在舞伴的耳邊竊竊私語,有時則放浪地大笑起來,只要她在,她一定是這個地方的中心人物。由於她是一個對掌權者能夠施加影響的女人,因此,省府上上下下討好她的人很多,誰也不敢得罪她。

舞會散場以後,龍定洋戴着禮帽,手臂上搭着風衣,坐在車裏正準備走,廖秘書快步走過來趴在車窗上說:秘書長,我找你還有個事情要說呢,這麼著急就要走?

龍定洋笑着說:有事明天到我辦公室說吧,天都這麼晚了。

廖秘書調侃地說:害怕回去晚了嫂子罰你不讓上床是吧?她笑起來又說:我就幾句話,耽誤不了你的工夫。

龍定洋無法,只好下車跟她走到路邊問:什麼事呀?

廖秘書背過身去小聲對定洋說:有個外國人很喜歡你的書法,想約你見面談談。

龍定洋驚訝地問:我很少給別人寫字,從來沒有和外國人打過交道,他怎麼能見過我的字呢?

廖秘書說:你沒和外國人打交道,你給別人寫的字難免不流入外國人手中。

龍定洋問:這個外國人到底是哪國人,他是什麼意思?

廖秘書說:是個日本的文化人,人家沒什麼意思,就是想和你交個朋友。

龍定洋一聽日本人,急忙轉身就走,邊走邊對廖秘書說:日本人我不見,更不想和他交什麼朋友,對不起,我先走了。說完上車就走。

又過了幾天,廖秘書到辦公室來找龍定洋。她一進門就說:秘書長呀,這事非得你不可,沒你定板我可真拿不定主意。

龍定洋不知她說的什麼意思,笑着說:什麼事呀,我可定不了你的板。

廖秘書說:我看中了一幅何紹基寫的中堂,要價一百大洋,我弄不清真假,不敢貿然買下。我想只有你識貨,秘書長呀,你一定得給辨別一下真偽。

龍定洋一聽何紹基的字非常感興趣,他習字初學顏真卿、柳公權,后臨何紹基,在根基扎穩之後才形成自己的風格。儘管他見過不少何紹基的字,但中堂還沒看見過,他急切地問:中堂帶來了嗎?

廖秘書說:我還敢把中堂帶到這裏呀,這是什麼地方?省府秘書處呀!我在家裏放着呢。

龍定洋聽說就敷衍道:那就以後有機會再看吧!

廖秘書說:那可不行,人家明天就等回話呢,今天你一定得給看看。下班時我來接你。說完回頭粲然一笑就一陣風似的出去了。

廖秘書的家是一個不大的一明兩暗的小院,裏頭很整潔,但好像除了她再沒有住什麼人。開門之後他們來到客廳兼卧室的上房裏。客廳很寬敞,擺着一套仿明式紅木桌椅,正面是一個寬大的供桌,上面擺着香爐,燭台和水果。牆上掛着一幅威武的關公持刀站像,兩邊是一副對聯,站像和對聯都有些陳舊了,顯然是有些年頭了。兩邊的對聯是這樣的:

漢封侯宋封王明封大帝

儒稱聖釋稱佛道稱天尊

龍定洋仔細看了這副對聯,覺得不僅對仗工整,而且表達準確,字也寫的極有氣勢。看了之後對這位威風凜凜的武聖人更加崇敬,不由得脫口而出說了聲:好!

廖秘書正忙着沏茶,聽見龍定洋說好就說:這是祖上傳下來的,有人說你一個女孩兒家裏掛個關老爺不合適,我說,沒啥不合適,我雖女流之輩,也崇尚忠義,明白知恩圖報的道理。有些人總是瞧不起女人,其實女人做的事情有時比大老爺們還仁義還剛烈!

龍定洋說:說得不錯。廖秘書稱得上是一位俠女!

廖秘書把那幅中堂在桌子上展開,龍定洋從起筆運勢到落款用印,仔細地看了一遍,確認為何紹基的字無疑,並說:這一百大洋值呀。廖秘書放心地把中堂收了起來。然而她又鋪好毛氈,放好宣紙,擺上筆硯,對龍定洋說:秘書長,你得給我留一幅墨寶才是呀,請你一次可不容易呀。

龍定洋無法推辭,只好說:好吧,寫一幅,寫什麼呢?

廖秘書說:你隨便寫吧,想啥寫啥。

龍定洋想為她寫一句,可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語句,就看着關公像寫了一句:

忠義傳千秋多少英雄嘆不如

廖秘書一看說:好,我咋看這是一幅對子的上聯,好像還有一句下聯吧?

龍定洋一看也確實應該配個下聯,思索了一下又寫:

生死結兄弟從此江湖成楷模

廖秘書把上下聯合在一起,很懂行似的品評道:首先,這聯擬得好,忠義傳千秋多少英雄嘆不如,既點明了劉關張結義之真誠,也頌揚了關羽之大忠大義,引無數英雄自愧弗如。下聯:生死結兄弟從此江湖成楷模,則實寫後來江湖上把劉備的仁,關羽的忠,張飛的義作為異性朋友結拜的典範來效法。這副對聯也為我家對聯做了很好的註腳。至於這字,更是一絕,豪放不張揚,拙處見功力。

龍定洋聽她如此一番點評,儘管有不少過譽之詞,但也露出她的不凡見識,從心裏有了崇敬之感。他說:小小拙作,引來你這麼多讚譽之詞,有愧呀。看來廖秘書還是很懂對聯和書法的,失敬,失敬。

廖秘書說:秘書長可不敢誇我,在你面前我連個學生都算不上,亂說一通,今後我向你求教的時候還多着呢。

龍定洋又客氣了幾句,就告辭要走,廖秘書端來溫水請定洋洗手,他簡單地洗了一下,放下毛巾剛要轉身,廖秘書一把從前面抱住了他。龍定洋沒想到她能來這一手,用手推着她說:廖秘書,求我寫字,我可沒有說要和你跳舞喲!

廖秘書撒嬌地說:這時候跳什麼舞呀,我,我要給你。

龍定洋裝作不懂的樣子問:難道這就是寫字的回報?

廖秘書看着定洋的眼睛輕聲說:這不是回報,這是愛情。

龍定洋一聽笑了:我們萍水相逢,只是工作上的同事,何來愛情?

廖秘書說:有時候愛情到來是突然的,在你書寫對聯的那一刻我就愛上你了。我是真的愛上你了。

龍定洋揶揄地說:現在突然可以愛上我,明天還可以突然愛上另一個,這大概不叫愛情,只能叫求歡。如果是那樣,這跟兩隻狗有什麼區別?我現在不想當狗。

廖秘書沒想到龍定洋能拒絕她,她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的臉。

龍定洋掙開她的胳膊,穿上風衣,戴上禮帽走了出去。

大約半個月以後,快下班的時候,龍定洋在看一份資料,廖秘書進來把一張銀票放在龍定洋的桌子上,笑嘻嘻地說:太對不起了,秘書長寫的那副對聯剛托表好,拿出來讓朋友一看,非要買走不可,咋說都不行,這不是銀票。

龍定洋拿起銀票一看,二百大洋。他急忙說:這個東西根本不值這個價,你是不是騙了人家,看人家不懂行,要了這麼多?

廖秘書說:秘書長可別冤枉我,你寫給我的東西,我咋能賣呢?就是其中一個朋友的朋友看了又看,非要買不可,爭執了半天,我看人家又特別愛好,實在沒有辦法,只好讓他拿走了。

龍定洋問:買主是個什麼人?

廖秘書吞吞吐吐地說:是個日本人。

龍定洋一聽就炸了,說:我龍某人不和日本人打交道你是知道的,為什麼要把我的東西給日本人?你是否和日本人有什麼瓜葛?

龍定洋這樣一問廖秘書有點兒慌了,連忙擺手否認:不,不,只是一般性認識,沒有任何關係,秘書長別誤會。人家只是看了以後特別喜歡,一定要買,我還以為是做了一件好事呢!

龍定洋說:謝謝你的好意,這張銀票請你拿回去,把那幅字要回來。

廖秘書一聽也急了說:人家不過是喜歡你的字掏錢來買,並沒有什麼其他意思,給了錢人家就回南京去了,你讓我到哪兒去給你去找他呀!

龍定洋想了一下嚴肅地說:好,既然你這樣說了,我就不追究了,不過,這錢我是萬萬不能要的,銀票你拿走吧。

廖秘書還想說點什麼,看着龍定洋繼續看資料不再理她的樣子,只好拿着銀票走了。

就是這幅字,後來給龍定洋惹來一些不小的麻煩。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龍吟長安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龍吟長安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二十二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