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彈着飛鴻勸胡酒
第十九章彈着飛鴻勸胡酒
玄凌靠近我一些,幾乎能感覺到他溫熱的鼻息輕輕拂在面上,他問我:“你怎麼打算?”
我本能地屏住呼吸,“臣妾不敢有違君命。”
他靠得更近一點,迫視着我,“朕問你,你答允和親後會怎樣打算?”
睫毛上猶有淚珠未乾,將落未落的一滴,似小小一顆冰珠。我凄然一笑,“臣妾還記得回宮那年的九月,皇上告訴臣妾梨園排了新曲子,還曾攜臣妾一同觀看。昭君被迫離宮出塞,臣妾記得極清楚,昭君身負君恩,不肯遠離故國,在兩國交界的黑水河投水自盡。”我低低道:“臣妾不敢為蠻夷所辱,連累皇上清譽。”
語畢,驀地想起玄清。當年為形勢所逼回宮再侍玄凌已是迫不得已,若再居赫赫……此生此世,我已經對不起他一次,斷斷不能再有第二次了。我輕輕吸一口氣,夏夜帶着花香酥靡的空氣吸入鼻中如細細的刀鋒般凜冽,激出我滿腔酸楚淚意。
他的目光探究似的逡巡在我臉上,片刻,他終於緩緩放開我的手腕,行至東室西側的紫竹書架邊,取下一個小小的青瓷梅花瓶。他過來,沉默着將瓶中的雪白粉末仔細灑在我手腕青紫處,細軟的藥粉觸及肌膚有清涼的觸感。他取過一卷細白紗布幫我包好,“這是太醫院新呈的消腫藥,朕剛才在氣頭上,下手重了。”
我不知他意欲何為,只得道:“多謝皇上。”
“朕不是漢元帝!也不希望你成了有去無回的明妃昭君。”他伸手溫柔扶起我,頗含意味地看我一眼,從袖中取出小而薄的一個黯黃紙包。我接過打開,那是一種研磨得極細的粉末,仔細看是淺淺的綠色,只有一指甲蓋的分量,散發著薄薄的酒香。他不動聲色,只低語道:“只需一點點,用不着太費力。朕知道你聰慧過人,一定會讓它派上用場。”
我留得寸許長的指甲輕輕按在紙包上,指甲淡淡的蔻丹色映着那些綠瑩瑩的粉末,有種妖異的鮮明色澤。“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皇上思謀不錯,只是摩格子嗣不少,只怕殺了他也無濟於事。”
玄凌眼中有淺淺的笑意,單手抵着下頜,“摩格有五個成年的兒子,英勇善戰,不過都是有勇無謀之輩,不足為慮。惟一有些出息的是他第七子,乃是西越公主東帳閼氏朵蘭哥所出。只不過那孩子才十歲,算不得什麼。”玄凌厭惡地揮一揮手,似要甩掉什麼髒東西似的,“只要這個野心勃勃的東西一死,赫赫自然會臣服於朕,不敢再起禍心。”
“皇上思慮周詳。只是摩格有大軍護衛,臣妾自知得手后也難以脫身。”我凝望他,緩緩啟唇,“只願皇上能善待臣妾膝下兒女,臣妾為大周殉身,死而無憾。”
他微微一笑,彷彿是與我閑話家常一般,“放心。你一旦得手,朕自會安排人接應。你毫髮無傷回來,還是朕最心愛的淑妃。”他展臂摟過我,微笑仿若往日恩愛時一般,“即便老六有什麼不軌之心,朕也不會真生氣,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也難怪他們垂涎於你。”他停一停,驟然放重了語氣,“只是嬛嬛,不過旁人如何愛慕你美色,你的心只能在朕這裏。”
他加大了摟我的手勢,極用力的,似乎想要把我摁進他的骨子裏去。我的面龐緊緊被壓迫在他的衣上,整個人幾乎如窒息一般透不過氣來。隔着他手臂的縫隙,見窗外月色如霜,心底如下着一場無休無止的大雪,一片白蒼蒼的茫然。
次日晨起回去,玄凌便告知六宮,淑妃為熊羆所驚,憂懼成病無法料理後宮事,命貴妃、德妃與貞一、庄敏二夫人共協六宮事,挑選掖庭中自願出塞的窈窕宮女賜予赫赫可汗和親,妃嬪宮眷無事不得驚擾淑妃。
貞一夫人的寵幸與榮光在一夜之間便輕而易舉獲得。這樣的榮寵本是要惹人妒忌與非議的,然而眾人無不清晰地記得她那日奮不顧身的深情,即便是庄敏夫人也不能苛責,更無旁人敢多言了。
只是槿汐偶然疑心道:“別的倒也罷了,只是那日熊羆性情大作原是因為庄敏夫人的小帝姬舉止不慎,怎麼皇上也不責怪,反而還給庄敏夫人協理六宮的榮寵?”
彼時我半靠在榻上,伸手剪了兩塊藥膏對鏡仔細貼好,揉着額角道:“胡蘊蓉耳聰目明,皇上不能不偏愛。”
槿汐微微沉吟,倏地眸光一跳,“皇上那日怎知娘娘午後與六王私下見面,只怕是……”
我眸中一沉,“我心中有數。”我對鏡微微一笑,“槿汐,貼了這藥膏是不是更像憂懼成病的樣子了?”
槿汐眼角微濕,“娘娘位份尊貴,卻要受此命行此事,奴婢實在不忍心……”
窗外開了一樹又一樹的石榴花,明艷艷地照在薄薄的雲影窗紗上,彷彿浮着一朵朵艷紅的雲霞。那鮮艷明亮的紅映着我沉靜如水的面龐,愈加顯得我臉色發青,不忍卒睹。我悠悠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寵妃與臣子有何異,修成玉顏色,賣與帝王家,一併連性命都是皇上的。若他真要我以身事敵,我除了一頭碰死自己,還能有別的辦法么?”
槿汐滿面戚色,“一夜夫妻百日恩,奴婢總以為皇上會念些舊情……”
我微微一笑,手指按着那雲影紗上艷紅的花影,“槿汐,你一向聰慧,怎麼今日倒婆婆媽媽起來了。”
即便她素性克制,亦難免忿然之色,“大周開國百年,奴婢未曾聽說以帝妃之尊而受此折辱。”
“總有第一個,不是么?”我握住她手,“槿汐,我信不過別人,只能你陪我去。”
她的手指微涼,鄭重搭在我身邊,“自娘娘入宮,奴婢不曾有一日與娘娘分離。娘娘不說,奴婢也會生死相隨。”
我心口一熱,無論人世如何涼薄顛覆,我總還有槿汐,總還有世事如霜里給我一息溫暖與安慰的人。
忽聽得花宜在外頭輕聲道:“娘娘,九王妃和隱妃來了。”
槿汐“咦”了一聲道:“不是說妃嬪宮眷都不得前來柔儀殿探望,以免擾了娘娘么?”
我想一想,“總不能連親妹妹都不能來探望吧?反而落人口實,而且我猜必是玉嬈去請求的,否則皇上也難答允。”
槿汐念了句佛,道:“幸好四小姐是九王妃,否則奴婢真不能不擔心。”
我一笑,“去請進來吧。”
玉隱和玉嬈進來時我已經卧在了床上,鬢髮未梳只是蓬着,隨手拿一條珍珠額帕束了,越加顯得病色沉沉。玉嬈一見便變了臉色,急道:“我說那日姐姐被嚇着了,果然真的,瞧人都病成這樣了。”
槿汐忙上了茶,問道:“三小姐和老夫人不曾來?”
玉嬈笑道:“娘是最怕入宮的,爹爹也怕她錯了規矩,何況這些年娘的身子一直斷斷續續病着,也不便來見姐姐。三姐是和翁主嫂子陪着娘親呢。”
玉隱在我床邊坐下,仔細看着我的臉,淡淡道:“幸好王爺救得快,否則長姊……”
玉嬈抬首看了她一眼,笑道:“若非二姐的面子,二姐夫也未必肯這樣盡心救姐姐。”
玉隱面色微變,欲言又止,只得微微一笑作數。玉嬈笑道:“二姐,咱們帶來的東西呢,玢兒肯定只顧着和外頭的人閑話了。那支參可是我挑了好久的呢。”
玉隱起身出去了,玉嬈見無旁人,趁着為我扶正靠枕,俯在我耳邊道:“九朗已經得了消息,聽說皇上有遣嫁意?”
我瞥她一眼,“六王告訴九王的么?玉隱可知道了?”
她搖搖頭,着急追問道:“是不是真的?”她見我默然不答,登時臉色大變,恨恨道:“我早知道他不好,竟不想這樣薄情!”
我微微沉吟,“不得輕舉妄動,失了分寸。”我見她情急,亦是不忍心,“我自有我的法子,你別急。”
簾影微動,卻見玉隱身形裊裊地進來。她今日穿得簡素,不過一襲月牙藍穿花蝶長衣,以杏色垂絛系了,愈加顯得纖腰若素。家常彎月髻上簪了一雙碧玉纏絲明珠釵,卻是極名貴的南珠,微有光線處便熠熠生輝。
玉嬈一時掩不及焦急神色,玉隱眼尖,淡淡笑道:“果真姐妹情深,長姊一病,四妹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玉嬈忙轉了臉色,笑吟吟道:“自家姐妹,二姐難道不關心姐姐么?”
玉隱盈然有笑意,“自然不是。”她剝了一枚葡萄送至我口中,低首閑閑道:“聽說長姊病了,王爺原想來和我一起來探望的,結果一早九王府又來請,只好我和四妹一同來了。”
我半倚着身子,有氣無力道:“男女有別,連哥哥和爹爹要來一次都極不容易,何況王爺這個妹夫。”
玉隱“哦”了一聲,唇角才有了一點溫意,“長姊病了難免口中發苦,再吃顆葡萄吧。”
我搖了搖頭,槿汐道:“娘娘受了驚嚇,這幾天什麼也吃不下,夜夜發噩夢,心悸頭痛,奴婢看了都擔心。”
玉隱蹙眉道:“溫太醫來瞧過了沒?”
槿汐道:“貞一夫人產後失調的病一直沒好,皇上讓溫太醫好好瞧着。所以這幾日都是旁的太醫來看。”
玉隱眉眼間憂懼之意更深,輕輕道:“是不是因為前幾日王爺救你的事,皇上不高興了……”她艱難地咬着唇,“王爺回去后就一直是不大高興的神氣,我問他,他也不說。”
玉隱如此一說,連玉嬈也生了幾分憂慮,只睜着秋水明眸盈然望着我。
許多真相往往讓人覺得殘忍,何必要一意挑破。我微笑道:“不要多想。王爺救我與潤兒皇上怎會不高興?難道要眼睜睜看我和潤兒慘死么?潤兒是皇上的親骨肉呢。”
玉隱這才鬆了一口氣,又問:“皇上來瞧過了沒?”
我道:“晌午剛來過,大約政務忙,坐了大半個時辰就走了。”
玉隱微微頷首,道:“皇上這兩天的確忙,聽聞要從掖庭宮女中選取有姿色者賜與赫赫可汗和親。幸好是宮女也罷了,若是以宗室女子和親,只怕又要廷議如沸了。”
我隨口問:“最後挑了誰?”
“宮中梨園琴苑的林氏,年方十八,父母雙亡,長得很有幾分顏色。聽說今晚便要送去行館了。”玉隱微有憐憫之意,“雖說是和親,但這樣身份地位,又是異族,只怕往後在赫赫舉步維艱。”
“千載琵琶作胡語……”我幽幽一嘆,亦覺傷感。
如此又聊了一會兒,天色不早,二人見我只是懨懨的,便也起身離去了。
玉嬈先去側殿看幾個孩子,玉隱足下稍緩,終於又獨自折回我身邊,“長姊這次的事僥倖皇上不追究,但斷斷不能再有下次了。”她沉聲道:“王爺是我的夫君,我實在擔心。”
“你放心”,我神色微慵,清晰道:“我也不想與王爺彼此牽累。”
玉隱睫毛微垂,似還有千萬种放心不下,默然片刻,靜靜離去。
是夜。我安坐於小轎之內被送出宮,按照遣嫁和親的宮女裝束,一色的雲霞衫子翠羅綴銀葉子挽紗長裙,纖腰束起,鬢髮長垂。長夜寂寂無聲,偶爾聽得遠遠一聲更鼓,更能分明自己此時明顯略快的心跳。
抬轎的內監腳步既快又穩,腳步落地的沙沙聲像極了永巷中嗚咽而過的風。我驀然生了一點懷戀的心,若我真的失手死於宮外,也許,今夜是我最後一次聽見永巷的風聲。漸生的傷感使我忍不住掀起轎簾,夜色一張巨大的烏色的翼自天際深垂落下,兩邊朱紅宮牆似兩道巨龍夾道蔓延,不見高處天色。紅牆深鎖,宮院重重,當真是如此。比之前次的離宮,這次心中更沒有底。從前,至少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如何走。而今,生死存亡皆是未卜之事,恰如隨風搖擺的寸草,完全身不由己。
彷彿只是一晃眼的時間,小轎已將我送至城門外。夜色如濃墨一般,遠近有無數火把燃出松木的清香,只聽得馬匹打着響鼻的“砰砰——”聲,夾帶着馬鈴叮噹,赫赫數千人馬竟是鴉雀無聲。林氏所乘的絳紫塗金粉大帳車便停在身前十步之遙。摩格見我隻身下轎,身後只跟着一個槿汐,只笑了笑,“你跟皇帝一場夫妻,他也不來送你一送,真當薄情。”
我置之不理,只是扶着槿汐的手上了林氏的大帳車坐穩,方才不疾不徐道:“千里相送也終須一別,不必這樣兒女情長。”
摩格眼裏含了一縷笑意,“我就喜歡你這樣的性子。”
我並不看他,只是隨手理好衣裙上的流蘇,“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無話可駁。”
摩格朗然笑道:“是。難得皇帝肯割愛,否則即便本汗大軍壓境,他要不放本汗也未必有別的法子。”
我揚一揚唇角算是對他的回應,只半闔了眼睛養神。他也不多言,隨手拉下我身邊一臉怯怯溫順之色的林氏,喝道:“自己騎馬!”
林氏也不敢哭,只得自己去了。
一路日夜兼程並無多些休息的時候,我雖在車上免些風沙之苦,然而車馬顛簸,日夜不得安枕,也是十分辛苦。更不用說一眾陪嫁女子,更是苦不堪言。摩格只是率軍前行,並不與我交談,更不接近我半分,我不時按一按腰間那包薄薄的紙包,不禁大費躊躇。
這樣兩日兩夜,直出了雁鳴關與大軍會合,再又走了百餘里,摩格才下令三軍紮營休息。
清晨時分的大漠有些寒意,我披了件披風在身仍不覺瑟瑟,便與槿汐下車圍着篝火坐下取暖。
大軍在野並無熱飯熱菜,加之又要照顧感染了時疫的軍士,所分的糧食並不多。分到我手中不過是一個幹得發裂的麵餅與半壺馬奶。宮中錦衣玉食習慣了,一時分到這樣的吃食不免錯愕,幾個年輕的宮女才咬了一口便忙不迭地吐了出來,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了。
槿汐嘆一口氣,將硬如鐵皮的麵餅泡在馬奶中,道:“娘娘湊合著吃吧,否則餓傷了身子。”
馬奶的酸腥味沖得刺鼻,並不似常吃的牛乳那種香醇甘甜,一聞之下都覺難受,如何能下咽,難怪那些女孩子要哭鼻子。然而這兩日日夜趕路,也不過草草吃些東西,我皺皺眉,如槿汐一般將麵餅泡得軟和些,屏着呼吸艱難地咽下肚去。
槿汐欣慰地笑一笑,“難為娘娘了。”
我低首用力撕着手中的麵餅,“我只是想着清當年被拘赫赫,或許連這個也吃不上。”我極目瞭望,出了雁鳴關,四周已少鬱郁青青之色,再往前走至現在,目之所及不過是茫茫蒼黃,一望無際。偶爾有幾棵胡楊伸開瘦稜稜的枝椏仰視蒼穹,更平添了幾分荒涼蕭索。有風呼嘯而過,帶着細細沙土撲上面來,嗆人喉鼻。我取過一條湖綠紗巾包住面目口鼻,低聲向槿汐道:“已經出了雁鳴關百餘里了吧?”
槿汐似乎極專心地撕着麵餅,口中低低道:“是。”她滿面焦慮地看我一眼,“已經走了那麼遠,娘娘一直沒有機會下手。只怕再走得遠,即便娘娘得手,也無法脫身回宮了。”
我隨手抽過一根枯枝扔進火堆,火焰“嗶剝”燃起木葉特有的清香,遮擋住狂風的乾冷,槿汐不無擔憂道:“奴婢瞧摩格並非那種昏庸愚鈍之人,娘娘有把握得手么?”
我微微搖頭,“你說呢?”
槿汐秀眉微鎖,我撥着明亮的火苗,輕輕道:“摩格固然精明,皇上才真聰明會划算。他既許我和親,必然做好了我回不去的打算,以一個淑妃抵換幽雲二州的兵家要地,真當是十分划算。”
槿汐道:“赫赫軍中時疫大起,他們要幽雲二州也不過是誇口之詞,現下早無這樣的兵力。”
“的確是。”我淡淡道:“幽雲二州不過是借口而已,能有一張治時疫的方子,足以讓赫赫度過眼下火燒眉毛之困,何況還有每年三千糧草、十萬銀幣。只是摩格若死死咬住幽雲二州不放,不惜一切再動干戈,皇上未必抵擋得住。皇上和摩格一樣,只是彼此找台階下,而我恰好是那個台階而已。”
槿汐看我一眼,“那麼摩格指名要娘娘……”
我冷笑一聲,“大周四位皇子,取我便等於取走其中之二。予漓平庸,予沛眼下生母得寵,但終究如何還未可知,畢竟貞一婦人家世微薄,家中無甚親人。而論子以母貴,予涵和予潤皆大有可能。摩格取我,等於挾他朝帝嗣在手。”
槿汐越聽越是焦急,“皇上是斷斷不肯落人要挾的!”
我下意識地按一按懷中的紙包,唇角漫上一縷幽咽笑意,“我仔細算過皇上給我藥量,足以毒死兩個人。所以,摩格若不死,我便要自裁;若摩格死,我有幸逃脫則罷,若逃不脫,亦自裁。”我漠然望着蒼冷天際,那灰灰的藍像久病的人的臉,“這是聖裁。”
槿汐微微垂首,忽地捏一捏我的手心,暗示我不要再說,轉過頭朝着女孩子們招手,“來來,馬奶喝下去回味上來也很香呢。”
究竟是小女孩心性,雖然悲泣遠嫁,但一時能吃飽,又綻出極明亮的笑容來。
我亦不覺含笑,大約這就是年輕的好處,什麼煩惱都能一飽解千愁。就好像,人生所有的煩惱,也不過是馬奶有腥味,麵餅太硬實而已。
摩格遠遠瞧着我就着馬奶努力咽下麵餅,只是走近微微一笑,“你在皇帝宮裏貴為淑妃,現下委屈你了。”
他說這話倒無輕佻之意,卻是帶了幾分溫厚,我略施一禮,“可汗千方百計要做到的事,何怕委屈了我?何況既然離宮,我也不再自視為淑妃。”
“你倒能順時應世。”他打了個響亮的唿哨,“不過你說話時說‘我’啊‘我’的,倒比在皇帝跟前‘臣妾’來‘臣妾’去的好聽得多。”
“一樣的。”我靠近溫暖的篝火,暖着被大漠冷烈的風吹涼的雙手,“求生乃是本能,所以會自覺順時應世。”
他的笑意像秋日裏稀薄的陽光,“你這樣的性子,絕對可以做好我的閼氏。”
我看他一眼,“所以,你當日所言已經成真。”
他簡短道:“你殺的是我的大妃。”赫赫可汗正妻稱為大妃,大妃之下又設東西兩帳閼氏。東帳閼氏朵蘭哥出生高貴,又為他誕下數子,他言下之意,我便是西帳閼氏了。
我足尖點着黃沙細細,“我的身份並不適合做你的大妃,你很清楚。”
他頷首,目光如鷹隼一般盯在我面上,“所以,你要做的比大妃應做的要更多。”
我若無其事地轉過目光,天空有雁群飛過,哀鳴一聲,撲棱着翅膀往層雲浮白間飛去。出了雁鳴關,這樣遼闊的天空也不復湛藍如水晶的寧和。風吹起湖綠的面紗,像太液池一汪春水,碧波盈盈,我驀然想起我初入宮的那一日,那樣好的天色,大雁齊飛,然而從今後,或許只能是故國萬里,鄉魂夢斷了……
那麼潤兒、涵兒、靈犀和朧月從此會成為沒有母親的孩子……
他嗤笑道:“你害怕了?”
我雙眸含了盈盈笑意,“我若害怕,便會自裁於雁鳴關前,免得以後受無窮無盡未知的苦楚。”
他取過我手邊的鹿皮囊,仰頭飲了一口馬奶,朗聲道:“在輝山見到你時,我便知道你當得起我的女人!”
槿汐見他如此,不由暗暗發急。我不動聲色接過他的皮囊,遞給槿汐,“可汗飲馬奶怎麼能過癮,叫人去換馬奶酒來。”
他似乎很滿意我這樣的細心,眼角微微彎成一帶新月。眼看槿汐就要接過皮囊,我驀地收回手,喚過摩格身邊的近侍,“你去。”
摩格攔下我的手,“不必如此。你已經跟我出來,我便無需防範你。”他將皮囊扔給槿汐,“去換壺馬奶酒來。”
槿汐應聲去了,很快捧着馬奶酒回來。我接過一嗅,不覺掩鼻道:“好烈的酒。”
他笑道:“女人家怎麼能喝這麼烈的酒,你又是中原女子!”
我聽出他語中的輕蔑,也不多言,舉起皮囊就飲。奶香夾雜着濃烈的酒氣直灌入喉,辣得喉頭直冒腥氣,像有小小的毛刺一下一下刮著,燒灼感一直蔓延到五臟六腑。我一時忍不住,大口地嗆出來。
他不覺微笑,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這樣喝不對,第一次喝馬奶酒要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待到習慣了它的辛辣和腥味,才能慢慢回味出甘甜。像你這樣喝,一定會嗆到。”他的手落在肩頭十分有力,帶着兵刃的鐵氣和皮硝的味道,微微有些嗆人。
他說罷便來拿我手中的皮囊,我一手牢牢握着不肯放,倔強道:“我再試試!”
他笑意愈濃,語氣也多了幾分溫然,“好。”
我一手撩開吹上面頰的亂髮,按他所言緩緩抿了一口,再抿一口,慢慢適應那種嗆人的辛辣。他只是含笑看我,“原來你也有溫順聽話的時候。”
我仿若無意一般將皮囊擱在袖下,心頭髮狠,手指輕輕探向懷中,輕緩地抖開紙包,口中只是笑言:“我只是不服氣,何況往後總要飲這酒是不是?”
他呵地一笑,“我以為你只會在清河王面前才會溫順聽話。”
我霍地警覺,不動聲色地將紙包封好塞回去,若無其事道:“我何需對他溫順聽話?從前在宮中我溫順聽話只對皇上,往後,是對可汗您。”
他似笑非笑地盯着我,“是么?你對皇帝溫順聽話是因為權勢,對我是因為形勢,對清河老六是喜歡才溫順。”他意味深長的盯着我,“我親眼見過,所以有比較。”
“那又如何?”我掠過一節枯枝輕輕劃過沙地,“我沒有自己的選擇,不是么?”我看着他,“我只能對命運溫順聽話。”
他頗有興味地瞧着我,片刻,道:“如果這樣,我也不必千辛萬苦向皇帝把你要來。”他停一停,笑道:“你要知道,向皇帝手中要出你來,不比要幽雲二州簡單。”
“所以,我的價值和幽雲二州相當。”我“嗤”地一笑,“可汗抬舉了。”
他微微眯了眼睛,“如果我不向皇帝要你和親,你猜你現在會以什麼死法死在皇宮裏?”
我目光一爍,灼灼盯着他,“為什麼我會要死?”
“私情。”他簡短吐出一句,“你既然離宮,我也不怕告訴你,有人拿你和清河老六的事做文章。”
我心念一轉,“庄敏夫人?”我粲然一笑,“如今我平安離宮,庄敏夫人得償所願,清河王也平安無事,皆大歡喜,多得可汗成全。”
他揚一揚唇角,“我只要保全你。”
“或許我並不值得。”
“你自然有你的價值。”
我輕噓一口氣,反而抑住了怒氣,“我一直覺得貨物才談得上價值,可汗若覺得我奇貨可居,實在是錯了。”
“是么?”他輕哂,那笑意里不乏倨傲霸氣之色,“女人之於男人,不僅要會得生兒育女,更要能有所助益,自然,能讓這個男人喜歡就更好。但是你若滿足我最後一條,前兩者我可以不去計較。”他的眸子如深邃的烏潭,倒影出我蒙住雙頰的容顏,“而且,你在皇帝身邊實在太委屈,他不能給你的幸福與安全,我自信都能給你。”
我未嘗聽不出他話中情意,只作不解,輕輕別轉頭去。“可汗說笑了,甄嬛不配。”
真的,一個女人若真心愛着一個男人,連他細微的關懷亦能一葉落知秋;若不喜歡,無論他如何情深,不過只能讓她裝聾作啞,恍若未聞而已。
摩格見我只是靜默不語,道:“你以為我只是把你當作貨物?”
“你取我回赫赫,並不曾詢問我是否願意,不是么?”
他的沉默是浩瀚的海,讓人無法揣度下一秒是驚濤駭浪還是波平浪靜。片刻,他豁地抽出佩在腰間的一把彎刀,赫赫尚武,族中男子皆佩彎刀,是而我也不以為意。他將彎刀拔出刀鞘,那青銀的光澤恍若一輪明月一般晃上我的眼角。我不覺注目,那彎刀刀柄以黒麟玉鑄成,通體烏黑髮沉,刀刃薄如蟬翼,微微泛着青色的光澤,一見便知是吹髮可斷的名器。他將彎刀交至我手中,定定看着我,鄭重道:“這焦尾圓月刀是我族的鎮族寶刀,今天我迎你做我的閼氏,就拿焦尾圓月刀作為定禮。從此,你就是我摩格最心愛的閼氏了。”
我素知焦尾圓月刀之名,此刀以蒙池玄鐵在月下鑄煉三百九十九天,鑄煉時必得用春日未至而冬日尚未過去那幾天所取的潔凈雪水所鑄造,因而極是名貴,一向被赫赫族人視為瑰寶,並不輕易授之於人。
我只手冷冷接過,刀鋒映得眉髮鬢角皆生涼意,那彎似半輪明月的刀身隱隱泛出碧青冷光,果然是一把好刀。
我伸手輕輕一彈刀身,叮然作響,我隨手將刀遞迴他手中,徐徐道:“焦尾圓月刀好大名頭,可惜甄嬛素來不喜刀槍,要來也無用。”
他深深地望我一眼,正欲再言,忽地生出幾分凜冽之色,遠遠望向遠方。我不知他為何警覺起來,不由也順着他方向看去,只見極遠處的地平線上揚起一痕淺淺的潢色。我尚未明白,卻見赫赫軍士驟然騷動起來,立時將摩格層層護在中央。
摩格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越來越深,一指前方,向我道:“你太低估你自己了。”
我屏息凝神,那一脈黃線漸漸近了,細看之下竟是大隊人馬揚起一人多高的黃沙,如一道屏障慢慢逼近,聞得馬蹄聲如奔雷席捲,一時竟分不出有多少人來。
我心頭一沉,難道是玄凌所派之人已來接應?而我未曾得手,他們卻又為何如此不避諱分毫?我越想越是心冷,看着身邊摩格的面色逐漸陰沉下去,想必我的臉色亦是如此。
槿汐悄悄行至我身邊,亦不知來者何人,只緊緊我住我的右手,感覺到彼此手心漸生的冷汗。
待得奔到近處,但見一色軍士服制皆是大周軍中式樣,人既矯捷,馬亦雄駿,虎虎生威,前面十二騎人馬奔到跟前三十餘步,拉馬向兩旁一分,最後一騎從內中翩然馳出。馬上之人一襲銀甲白袍,於灰藍天色下熠熠生輝,愈加襯得他眉目英挺,恍若日神東君耀然自天際落。
有溫熱的霧氣自心頭湧起,凝成眼底一片白蒙蒙的氤氳,熱淚盈眶。
我從不曾想到,會是他來。
摩格瞥我一眼,揚起眉向他道:“幸會!只是我沒想到是你來。”
他於馬上拱手含笑,“可汗離開大周,清未及相送,怕來日難得再聚,所以特來相送。”他望向我,“嬛兒,你送可汗已久,是該跟我回去了。”
四周金戈鐵馬未動,只聽見風吹獵獵,偶爾一聲馬嘶蕭蕭。我微微發怔,這些年來,他從未在人前喚我“嬛兒”,這樣親密的口吻。我遠遠望去,阿晉與一俊俏少年緊緊跟在他身邊,身後人馬不過千餘人,衣着打扮皆是王府親隨,想來是清河、平陽兩府中人。並無外人相隨,我略略放心。然而,一顆心旋即提起,他這樣出關前來,一旦玄凌知曉,又該如何收場……
我不覺驚痛,玄清玄清,我千方百計保全你安穩,你何苦這樣事事為我涉險!
摩格乜斜看他,“你貴為親王,自當曉得她為何跟我出關。”他停一停,唇角有隱秘的笑意,“若是不舍,也是該由她夫君來向我要走她,而非她小叔子。”
這話極是犀利,颳得我耳膜微微生疼。玄清神色自若,“當年輝山初見可汗,以為可汗是明眼人,誰知今日反而要清來一一告訴,豈非失了可汗一國之君的英明。”
他“嘿嘿”一笑,“你膽子倒大,這樣的話也敢說出口!”
玄清眉心微曲,有愀然之色,深深望住我,“當年清錯失放手,未能留妻子在身邊,乃至多年抱憾,今日斷不能再復當日之錯!”
摩格掃一眼玄清身後之人,一指身後肅立着的十數萬大軍,不由含了輕視之情,“你以為就憑這些人便可做到?”
玄清淡淡一笑,“不是這些人,是我一人。”他琥珀色雙眸有溫潤光澤,緩緩覆上我焦苦的容顏,“雖萬千人,吾往矣。”
摩格冷笑一聲,“清河王千里迢迢來與本汗說笑么?”
玄清神色平和,看着他道:“今日清敢來此接嬛兒回去,便不怕可汗人馬之眾。但可汗貴為一國之君,若以大軍壓陣,清亦不敢多言。”
摩格聞言不覺微微含怒,輕哼一聲,語中隱然含了幾分銳氣,“你不必拿話來激本汗,本汗亦不屑以多欺少。”他昂首道:“赫赫人的規矩,若要為女人起了爭執,那是兩個男人的事。”
玄清躍下馬,敬道:“雖然可汗曾為制清而用十香軟筋散,但有可汗這句話,清覺得可汗是磊落之人。”
摩格不覺失笑,“那是政事,那些手段用不到今日的事上。”
摩格身後近侍聽他如此說,不覺蹙眉上前,耳語了幾句。摩格愈聽愈是皺眉,揮手道:“不用你們。”他收斂笑意,向玄清道:“你要帶走她,先得問問我這把焦尾圓月刀。”
玄清微微一笑,道:“焦尾圓月刀名氣甚大,可惜在我玄清眼中,不過也是破銅爛鐵罷了。利器之利,堪比人心之堅么?”
他說這話,原和我方才與摩格所說的話一般,我心下柔軟,凝望他微笑不語,他亦回望着我,笑容溫柔,如日色輕湛。
我心中柔軟如一池春水,他與我,果然是有靈犀一點的。只要我們在一起,身陷這絕境之中,又有什麼要緊。我心中如此想着,只覺世間什麼都不能叫我害怕,只要他在,他在就好。
我徐徐行至他身邊,拂落面上輕紗,燦然向他一笑,“那刀甚利,你要小心。”
他溫然含笑,“好。我還要帶你離開這裏。”
摩格獨立人前,見我與他言笑晏晏,一手搭在刀柄上,向玄清道:“我勸你一句,我要甄嬛做我的閼氏,連你們皇帝也答應了,是誰也更改不了的事。你一個閑散王爺,其實很不必攪這趟渾水。”
玄清雖是答他,眸光卻只駐留在我身上,他正聲道:“今日只要我玄清有一息尚存,絕不想再失去嬛兒。今日之戰或許清會不敵可汗,但若有一絲害怕,就枉為男兒。”他這話磊落大聲,被肅殺的風沙一撲,字字若銅石金器錚錚擲地。
他將我攔在身後,輕聲道:“我在這裏。”
我輕輕點一點頭,靠近他身旁,與他的手緊緊相握。我轉首見他肩膀衣上有一道裂紋,想是騎馬急馳而來,衣裳裂了也不曉得。我拔下發上針簪,從裙上抽出一縷絲線,繞了一繞穿進去,柔聲道:“你衣裳破了,我先為你補一補吧。”
他道:“好。你許久沒有為我補衣裳了。”
我欠身向摩格,“勞煩可汗稍等片刻。”
摩格頷首應允。四周千軍萬馬環伺,風沙嗚咽,偶爾響起一聲戰馬的悲鳴,更覺悲涼蕭蕭。
我一壁低頭縫,一壁輕聲道:“你和摩格一戰,便贏了他,為顧全他的顏面,他身後千軍萬馬亦不會袖手旁觀。”
他用力握一握我的手,低聲道:“我自知不活,只是不想你和他遠去大漠。皇兄可以不顧你,我不可以。”他的目光凝在我臉上,“我曾經眼睜睜失去過你一次,這一次我總得為你做點什麼。所以無論如何,我只要你好好活着,哪怕沒有我。”
針腳繞成一個如意紋,我低頭用力咬斷,迅速抹去眼角沁出的一滴淚,只抬首含笑望着他,一字一字拼了全力,道:“始知結衣裳,不如結心腸。今日你若死了,我絕不獨自活着。”
荒涼的原野上空,有孤雁橫掠過天空,悲鳴嘶嘶,絕望到如此。
我心中卻是歡喜的。
他撫一撫我的臉,眼角隱約有一點淚光,笑道:“傻子。”
我亦笑,淚水卻依依滑落下來,沾濕他的肩頭,“你才是個十足十的傻子。”
玄清伸手仔細撫一撫針腳,抬首向摩格道:“可汗請。”
摩格似有怔忪之色,有片刻的失神,很快揚起頭來,目光冷冷從我與他面上劃過。摩格把手中的焦尾圓月刀往地上一拋,神情頗為懊喪,仰天長嘯一聲,道:“不比了。你的確比我更喜愛她。”他回頭瞧一瞧我,對我道:“你不說話我也曉得,你心裏,也是像他喜愛你一樣喜愛他。”
玄清微微笑着,深情看向我,對摩格道:“可汗說的不錯,我心裏只有她,她心裏也只有我。大汗,多謝你。”
摩格面色陰沉如鐵,道:“那個皇帝可不如你多了。只是赫赫國中如今皆自我要娶一身份貴重的女子為閼氏,你現下要帶她走,我何以向我族人交代,不免被國中人恥笑。”
玄清聞言雙肩微微一震,頗有躊躇為難之色。我見他如此神情,不覺疑惑,只含了疑問的目光看他不語。
摩格話音吹散風裏,唯有嗚咽之聲,像是女子低低垂泣。卻聽得一個女子清凌凌的聲音溫婉傳出,帶着一點糯糯的軟意,“那麼,我跟你去。”
這聲音這樣熟悉,我乍聽之下不覺神色劇變,立時轉過頭去,不是玉姚又是誰。方才我心神俱在玄清身上,竟未發現玉姚作了男裝打扮混跡在親隨之中。我不覺色變,一把拉住她急道:“玉姚,你怎麼來了?”我立時看住玄清,不覺含了惱意,“玉姚不懂事也罷了,你怎能讓她隨軍前來?”
玉姚還是尋常沉靜如水的容色,喚我道:“姐姐。姐姐別怪姐夫,是我自己執意求了小妹與九王要跟來的。”
我心中焦急,低聲喝斥道:“你快回去!我總有別的法子回去!”
“別的法子?”她微微一笑,“到上京前渭南河發了大水,許多人都被堵在了岸邊,我瞧見姐夫拼了命帶人躍過高漲的河水。他這樣不顧一切來救你,我這個做妹妹的已經十分慚愧。”她雙眸素來是黯淡的,此刻卻似燃着一把灼烈的火,熠熠地閃爍着,“姐姐,我曉得你在宮裏過什麼樣的日子,皇上能出賣你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你不能回去這樣的人身邊。”她看一眼玄清,“這些日子來我看得極清楚,姐夫心中喜歡的人並不是玉隱,而是你。我理不清究竟為何他娶了玉隱,但他這樣來找回你,當是情深意重之人。你不如……跟他走吧,天涯海角,總要為自己一次,是不是?”
玉姚性子最是溫和沉靜,甚少有這樣激烈的言語,她兩頰微紅,似一朵燃燒着的木棉花,“姐姐,我從前再錯,總算是為過自己一次。雖然我錯了……姐姐,我牽累了你們那樣多,你讓我可以補償一次,讓我心裏好過些。”
我緊緊按住玉姚的手,急道:“你還年輕,管溪的事我們從未曾怪你,也無需你以此補償,我讓六王送你回去,平平安安嫁了。你不要有糊塗主意,斷不能嫁去赫赫毀了自己一生幸福!”
玉姚神色凄惘,唇邊泛起一渦苦笑,“姐姐,我還有幸福可言么……我已經心如死灰,與其老死家中,日日懺經,不如讓姐姐成全我一次,讓我可以贖去罪孽心安理得地活着。”她咬一咬唇,“何況我既來了,就沒想過要回去!”
我心中大震,玉姚在家中姐妹中最是溫柔軟弱,卻不想果然姐妹一脈,骨子裏都是那樣倔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