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良心之外誰人知
第十六章良心之外誰人知
我問皇長子,“可是來向太后請安么?”
皇長子恭謹答了“是”,又道:“怡人見皇祖母昏迷難醒,心裏一直不安,打算先不回宮,與兒臣同去通明殿為皇祖母祝禱祈福。”
玄凌閉眼“唔”了一聲,似有讚歎之意,“大婚之後你的確懂事許多。”又問,“怡人可去向庄敏夫人請安了?從前你在宮中多得她照顧,莫疏了禮數。”
怡人眼波一黯,低低道:“去過了。”
玄凌又問:“朕這兩天也沒空去瞧她,你在她宮裏可看見了和睦?帝姬還好么?”怡人遲疑片刻,頗有些支支吾吾的樣子。玄凌微微疑惑,不覺張眸看她,“未曾見到也罷了,怎說話這樣含糊遲疑?”
予漓見玄凌頗有責備之色,忙起身道:“並非怡人遲疑欺瞞,而是庄敏夫人根本未讓兒臣與怡人入燕禧殿請安,燕禧殿的侍女回稟說夫人已去太后處侍疾了。”
“其實庄敏夫人並未去燕禧殿侍疾,因為太后處的宮人說夫人此前才離去不久。奴婢還瞧見燕禧殿的侍女出來倒洗胭脂的水,可見夫人尚在殿中更衣換妝。”予漓才言畢,怡人身後一名侍女已忍不住出言分辯。
“蘇子,不得放肆!”怡人急忙跪下,俯首道:“是兒臣的不是,叫夫人意氣難平,耿耿至今。去通明殿祈福后兒臣即會去負荊請罪,請夫人責打兒臣出氣。”
玄凌頗見疑色,“為了什麼事情,你得罪蘊蓉到這個地步?”
怡人盈盈含淚,只咬唇不語。我忙扶起她道:“你是王妃,才做天家新婦,怎可落淚?”予漓漲紅了臉也不說話,我雖心知肚明也不好開口,到底是灧嬪戳破,“王妃原是庄敏夫人要舉薦給皇上為宮嬪的。誰知王妃與殿下兩情相悅,殿下才向皇上求娶了王妃。夫人一腔熱心空投,怎不會怨恨王妃臨陣倒戈壞了她一番功夫。”
“臨陣倒戈?”玄凌輕嗤,“予漓與怡人的婚事是朕做主,她要怪怡人倒戈於誰?她既要舉薦怡人給朕,不過是要朕寬心罷了。如今朕賜怡人給漓兒,漓兒有佳偶朕更寬心。她不僅不能識大體,反而為此遷怒怡人,可見她舉薦怡人不過是為自己固寵而已!”玄凌舉起盞中青梅湯一飲而盡,“這樣不識大體,如何像是貴戚之女,反而不如蓬門小女了!”
怡人語意哀婉,“夫人無論如何都是兒臣的長輩,所以怎樣有錯都不會是長輩的錯。若再為夫人之事使父皇動氣傷身,那兒臣之罪就萬死難辭了。”
予漓亦跪下道:“還請父皇保重龍體。”
“你們起來吧。此事不要再提。”玄凌溫和道:“怡人溫柔孝順,是朕的好兒媳。”他吩咐李長,“去把南詔進貢的赤荔枝手釧賞給齊王妃。”
我挽過怡人的手讓她在身邊坐下,笑吟吟道:“這赤荔枝手釧是南詔的貢品,手釧是赤金絞絲也便罷了,那上面用紅寶石雕琢成三顆並蒂荔枝模樣,晶瑩剔透,手工精緻若渾然天成一般。前幾日淑和帝姬喜歡皇上也沒賞下,可見看重長媳。”
玄凌親手把手釧戴上怡人手腕,道:“你淑母妃善烹茶,今日宮中新到了上好的‘青鳳髓’,你們也一同嘗嘗。”
二人一同謝過,灧嬪擇了清淡悅耳的曲子緩緩唱着,怡人似在細聽,卻不時低頭望着手腕玲瓏晶瑩的手釧,露出喜不自勝的神氣。
“香炷龍涎,茶烹鳳髓。青鳳髓之難得堪比聖上所用的龍涎香,是極名貴的茶品。”我以纏臂金攬起寬大的衣袖,煎水,執杯,洗盞,碾茶,點碗,又以一枚純銀茶筅疾疾攪擾,“雲煎茶有備器、選水、取火、候湯、習茶五環,其中候湯最為要緊。煎好的茶湯重濁凝其下,精華浮其上,所以宜趁熱連飲,茶一旦冷了,則精英隨氣而竭,淪為凡品了。”
已而水腳漸露,清香盈然。我將煎好的茶湯一一倒入盞中,怡人輕輕品了一口,贊道:“好香!茶湯青碧明澈,比兒臣素日所飲的花茶好許多呢。”
玄凌細品片刻,道:“好茶貴在味醇,宮中雖也常用梅花、茉莉等花薦茶,能增花香,添清韻,然則那隻能用在普通茶葉上。好茶有真香,入盞便馨香四達、沁人心脾。若加了別物,便損茶原味,反而不美。”他停一停,“恰如做宮中,聰慧端莊如好茶,自然馨香動天下,若多了心眼計算,便似多加了別物的茶,折損了原味,反而淪為濁物了。怡人,你要謹記。”
怡人恭恭敬敬答了“是”,玄凌十分滿意,又囑咐,“得空多往淑妃處去,學烹茶也好,詩書也好,凡事向淑妃多學學。”
語罷,眾人言笑晏晏,論起茶道,倒是一派天家和睦的景象。
遠處,有絲竹管弦的綺靡之聲,在風中徐徐縈漫。起初隔得遠,只是一絲半縷傳入耳際,漸漸是完整的曲子,隔着太液清波,花樹蔥蘢,聽得一行女樂清聲細細,絲竹婉轉,反反覆復只唱着一首曲子。
“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織綺,十四採桑南陌頭。十五嫁為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盧家蘭室桂為梁,中有鬱金蘇合香。頭上金釵十二行,足下絲履五文章。珊瑚掛鏡爛生光,平頭奴子提履箱。人生富貴何所望,恨不嫁與東家王。”
玄凌側耳聽了片刻,道:“是誰在聽曲,咱們也去瞧瞧。”
於是一眾隨行,循聲而去。越往燕禧殿方向聲音越近,我終於停住腳步不願再走,“皇上,請容臣妾先告退。”
玄凌望住我微微發白的面色,關切道:“身子不舒服么?可要召太醫來?”
我匆匆搖頭,“請容許臣妾先告退。”
燕禧殿華麗的大門已在百步之外,玄凌道:“你不願見蘊蓉?她雖小家子脾性……”
“皇上,燕禧殿傳來的這首曲子叫。”葉瀾依冷冷出聲。
“是。”怡人覷看着玄凌的神色,“這首曲子是梁武帝蕭衍所作的,唱的是一位叫莫愁的女子。燕禧殿反反覆復只唱這曲子……”
皇長子有些吃驚,握住她手訝異道:“我怎地聽不出來?”
“這首歌是歌姬用吳音所唱,皇上與殿下生長在京都,所以聽不出來。兒臣幼時在吳越之地居住,所以能聽得明白。宮中妃嬪多吳越人氏,想來是能聽懂的。父皇若不信,大可問她們。”
玄凌利落揮手打斷她的話,“不要再說了。”
絲竹盈耳,歌台暖響,都抵不過我此刻蒼白的面色。燕禧殿中那些美麗動人的歌姬,將一絲絲危險與殺機調和成動聽的炫耀與精美的享樂。
玄凌靜靜地佇立着,聽着百步開外的樂聲優雅而溫柔地重複着重複着,歌頌着一個女子美好的一生,卻也是被斷送了的一生。他平靜地問李長,“朕已命令宮中不許再提淑妃出宮舊事,是不是?”
“是。”李長恭聲答。
“胡氏好大的膽子!”
“她愛聽便聽吧。前塵往事,放不下的人是臣妾。”我淚流滿面,緩緩俯下身子,華美的長衣四散在地上,是一朵絢麗而冰涼的雲霞,“皇上,不要責怪蘊蓉,終究是臣妾當年的錯失。”
他伏下身擁我入懷,用他象徵天子的金色覆蓋我的冰涼,“誰的錯皆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誰也不能無視天子權威。朕的話,是一言九鼎。”
“李長,”他平視金碧輝煌的燕禧殿,“傳旨六宮,太后垂危,庄敏夫人胡氏對上不思盡孝,對下不恤子媳,着降為正二品妃,無旨不得見朕。”
我死死拉住玄凌衣襟,求道:“皇上,不能在此時懲處蘊蓉了。太后病重,皇后已被禁足,蘊蓉好歹也是皇室親族,太后素日鍾愛之人。若此時懲治她,太后心裏知道了必定不痛快。皇上不能不防着後宮人心動亂。”
玄凌微微屏息,似在平息着胸口暗涌的怒氣。怡人亦勸,“父皇,即便胡母妃平素驕矜些,父皇也勿要動氣傷了身子,一切等太后鳳體大安后再說吧。”
玄凌擁着我起身,默然望向燕禧殿,眸色沉靜。
時光潺湲而去,到了仲夏時分,蟬鳴鼓噪,天氣越來越燥熱,玄凌的脾氣亦見長,前兩日為了些許小事斥責了隨侍的汪芬儀與穆良媛,連性子最溫厚的福貴嬪亦被呵斥了幾句,後宮不免人心惶惶。
李長在我面前訴苦時,剛因茶水稍熱而被玄凌將茶水都潑在了身上。伴隨聖駕數十年,李長大約也是頭一回受這樣的委屈,我只得好言撫慰。
蟬鳴一聲接着一聲,彷彿要刺破人的耳膜,花宜輕輕打着扇子,我心口煩惡,起身往後堂去午睡,吩咐道:“用粘竿將那些蟬都粘走,儀元殿前也是。”
如何可以不煩憂呢?
暮春時,赫赫的摩格大汗趁着萬木復蘇,水草肥美之時,自恃糧草充足,率二十萬鐵蹄自都城藏京直逼距上京只有八十里的“雁鳴關”。
落鐵山是赫赫與大周北疆臨界之地,而雁鳴關恰如一道鐵鎖屏障,一旦被赫赫衝破,舊都上京便如鐵齒被斷,連如今的京都中京亦會暴露在赫赫鐵蹄驍勇之下。
如今赫赫摩格可汗乃英格之子,一向野心勃勃。這些年來厲兵秣馬,不斷吞併赫赫周遭的一些弱小部落,壯大自身。而玄凌這些年一直把精力放在西南戰事上,力圖收復疆土,后又為平定汝南王費了不少精力,難免對赫赫有所放鬆。因而赫赫大軍率狼煙南下之時,雁鳴關將士不由亂了手腳抵抗不及。好容易勉強守住了雁鳴關,玄凌一怒之下派大周十五萬大軍遠攻赫赫京都藏京,然而大周將士生長於富庶錦繡之地,不慣沙漠苦熱,加之今年天氣炎熱難當,士兵中暑昏厥之人不少,尚未開戰便已節節敗退。
玄凌氣急交加,不由大嘆,“軍中無可用之人,若是齊不遲尚在有多好!”
可惜齊不遲只有一個!大周多年來崇文薄武,朝中將才凋零,已是無可挽回之事。
國勢危急,連太后亦跟着憂懼交加,再度牽動沉痾,終於在五月二十七那日崩於頤寧宮西殿,駕鶴仙去。
舉國哀痛,太後送入梓宮那一日,孫姑姑觸柱而亡,陪着太后一同去了。
玄凌痛不欲生,極盡孝道,為太後上謚號“昭成”,全號為“昭成孝肅和睿徽仁裕聖皇后”。先帝廢皇后夏氏之後並無再立后,最後唯有昭成太后相伴同葬“獻陵”。又命大臣隆重治喪,自己則着重服為太后戴孝,並輟朝一月不御正殿。
內憂外患,玄凌難免肝火旺盛。
喪儀之後,玄凌整個人瘦了一輪,嘴唇也因旺盛的內火乾裂而焦灼。我不免心焦,端着煎了一早晨的蓮心薄荷湯往儀元殿去。
案頭奏摺堆積如山,玄凌坐在蟠龍雕花大椅上,北窗下涼風帶着樹葉草木的清新自他面上拂過,那種鬱結之氣便如山雨欲來時的重重烏雲凝在了他眉心,久久不肯散去。
他的聲音有無限疲倦與疏懶,連眼皮亦懶得抬,隨口道:“你來了。”
我款款溫言道:“燉了些涼茶,與皇上靜心平氣的。”
他輕輕“嗯”一聲,道:“擱在那裏吧。”
向午時分,一縷艷陽從長窗里透進。夏日的暑氣如溫泉熱湯,蓬蓬勃勃灑落下來,更教人覺得緊閉的殿內窒悶異常。
我索性打開長窗,頓覺視野開闊,所見之處,風動長林,滿眼疏朗青碧,頓覺心胸暢然。
玄凌蹙一蹙眉,“關上窗,朕不喜歡聽那風聲。”
我清淡一笑,伸手在錯金小盒子裏蘸了些薄荷油為他輕輕揉搓太陽穴,“雁鳴關雖已風聲鶴唳,但皇上天縱英明,自可呼風喚雨。”我柔聲詢問,“將帥的人選,皇上可還要更改么?”
他神色苦惱,“除了朕的姐夫駙馬陳舜和撫遠將軍李成楠,再無他選。”
我試探着道:“皇上何不讓六王與九王一試?聽聞兩位王爺還領着京城驍騎營的差使,還是有些擔當的。”
他焦黃的面孔透出暗色的潮紅,手指“篤篤”扣在桌上有沉悶的響聲,遲疑道:“老九年輕未見過世面,老六么……”“他思量片刻,沉聲道:“親王不可握兵權,你忘了汝南王的舊事了么?”
我只得斂聲,“臣妾不敢忘。”
他沉吟着道:“你兄長他……”
我心中一沉,忙道:“哥哥為著昔年之事身子坐下了病,他日夜想着為皇上儘力殺敵,奈何身子大不如前,他也是憂心如焚,眼下只好先在駙馬手下歷練,實在當不得大任。”
他點點頭,頗有愧色,“當年你兄長之事,是朕莽撞了。嬛嬛,你怪不怪朕?”
若有愧意,何必到大敵當前之時才萌生?我驀然想起哥哥昔日之言,“我即便有心報國,也只敢盡副將之責。若要在皇上手下保全滿門平安,誰敢統帥萬軍領將帥之命?前事不敢追,我也只能如此了。”
我轉瞬的沉思並未逃脫玄凌的目光,他再次追問,我眸光流婉,輕輕道:“臣妾想起了榮嬪,若非皇上寬厚,臣妾一早便容不下這慕容家餘孽。”
他不易察覺地鬆了口氣,“這些事莫要再去想它了。”他拋出一卷奏摺到我手中,悶聲道:“你看看這個。”
我取過展開一看,不覺失色,“摩格要上京拜會皇上?”
玄凌“哼”了一聲道:“他敢這樣肆無忌憚,還不是因為在糧草充足之故。赫赫南下每每敗於糧草不足,此次摩格早有準備,他厲兵秣馬多年,蓄有不少糧草,又在雁鳴關外大肆收掠,才敢放出這等狼子野心。”
我心底一沉,急忙問:“他既糧草充足,此刻入京又意在何為?”
“名為拜見,實為向朕奪取幽、雲二州,又要朕每年封賞,以金銀各三百萬兩,綢緞百萬匹賞賜,而他只以劣馬三十匹作為他每年貢禮,豈非可惡之極!”
我忿然道:“摩格這何嘗是納貢求賞,分明是要掃皇上顏面!他所要的賞賜乃是大周每年稅供的三分其一,長久下去,大周根基自會動搖,皇上不可輕易答應。”
玄凌目色陰沉,閃爍着幽暗的火苗,“他是獅子大開口!只是封賞也罷了,但幽、雲二州向來易守難攻,是何等兵家要地,朕怎會拱手相讓!他現在攻至雁鳴關外,如此苛求一是為探大周虛實,二是藉此出兵奪地,也好師出有名。胡虜蠻夷,難為他這樣心思!”
我滿心憂慮,試探着問:“皇上,他既敢如此前來,恐怕已有防範吧。”
“在城外駐守兩萬精兵,說是扈從。朕原想不許,但京師已報有不少細作混進,一動不如一靜,先靜觀其變。”玄凌冷笑一聲,“太后新喪,人心不安,他此刻倒要來了。也好,他既敢來,朕就等着他。”
我不語,只是撩起袖子為他細細研着硯中墨汁,“摩格覬覦大周已久,如今糧草豐茂餵養着他數十萬大軍,虎視眈眈,咱們實在不能坐以待斃。”
玄凌長長嘆了一口氣,“朕何嘗不知道,與赫赫鐵騎相比,大周兵力並非不及。即便兵士中暑體弱,如有良將也非難事。只是眼下良將難求,戍邊大將不過是苦撐局面,而兵士病倒之人又一日多於一日,難道真的是天不佑大周么?”
玄凌憂心的是國事,而我在國事之外又得多思慮一重家事,他只求良將勇兵,而我如何要避免哥哥成為炙手可熱的良將,又能免去戰禍連年。心中太多的牽絆與顧慮,將一副心腸逼得如此時手底墨汁一般漆黑,我側首含着如煙笑意,“怎會?皇上是天子,上天不庇佑您還能庇佑誰?譬如那年時疫,皇上正一籌莫展,就有了溫實初研習出治時疫的方子。中暑哪裏是什麼了不得的病,哪像那年的時疫那樣難醫治,說起來宮裏一個接一個,染上了那麼多,若無溫太醫的方子,可不知要賠上多少的人的性命了。到底溫太醫有心,後來把引起時疫的病症和解方都保留了下來……”我絮絮叨叨,似與他聊着家長里短,寒暖溫涼。他只靜靜聽着,手指比在案几上淺淺地一劃又一劃,似是若有所思的樣子。
日影在朱壁上漸漸淡了下去,那暗紅的顏色濃郁地似要流淌下來,生生倒灌進眼睛裏去。我暗暗想,若一個人若是殺紅了眼,那眼睛可是這樣的么?順着日光的影跡,我的心緒隨着藍天越飛越高,滿腹憂慮之餘,我亦不免好奇,這位揮師雁鳴關的可汗摩格,會是個怎樣的人物呢?
摩格入京是在七月二十,中京最酷熱的日子。玄凌不欲在京師與他相見,便借“避暑”之名,在西京太平行宮召見摩格。
天氣一日日熱起來,心中也一日煩勝一日。因着摩格入西京之事,宮中更多了幾重壓抑,即便在日色噴薄如金的日子,也隱隱含着山雨欲來的沉重與陰騭。德妃來看我時悄悄問我,“聽說摩格入住行館十來日了呢,皇上好吃好喝招待着,事無巨細周全得不得了,卻一直推脫着不肯見,可是怎麼回事?”
她目光有頗有探詢之意,我連連擺手道:“我一個婦道人家,哪裏能知道這些?姐姐別問我!”
德妃含着憂慮道:“你也不知道,我還能問誰呢?”
我笑一笑,“天意難測,誰知道呢。”
德妃雙手合十,念了句“阿彌陀佛”,道:“皇上也不知怎麼個意思,這幾天躲在水綠南薰殿不肯出來,說是為太后新喪傷心,又中了暑氣。嬪妃們去探望也不肯見,只叫灧嬪陪在裏頭,也不知是怎麼個事。我想着,既是暑氣,何不叫太醫瞧瞧,今日問起來,說溫大人也不在。”
我道:“溫大人原是這樣,要守着惠儀貴妃的梓宮懺罪,多少年了都這樣子。”
德妃“哦”了一聲,“也是,只是這回走得長,好些日子不見他了。皇上這樣日夜和灧嬪在一起,也怕傷了身子。”
恰巧這一日玉隱、玉姚、玉嬈皆在,玉隱素來是一人默默不出聲的,玉嬈抱了靈犀在膝頭逗弄,玉隱忍不住皺眉道:“沒了傅如吟,來了葉瀾依,出身微賤不說,一樣的狐媚惑主。太后新喪,皇上心裏真有不痛快也該長姊陪着,何時輪到她了。”
我聽一句煩一句,忍不住別過頭連連皺眉,玉嬈遞過一杯茶笑道:“二姐潤潤喉,也不知二姐怎的,彷彿很不待見灧嬪的樣子。”
玉隱秀眉輕揚,笑生生道:“我何時不待見她了。她是皇上的寵妾,我怎敢不待見?只是為長姊抱不平罷了。”
我輕輕咳了一聲,抬一抬眼道:“這話說著就叫人傷心了。這裏除了玉姚未嫁,玉嬈是正妃之外,哪一個不是妾室?”
德妃忙笑着打圓場道:“話也不是這麼說,妹妹是掌六宮之權的淑妃,從前除了皇后,誰有這等權威,在皇上心裏何曾把妹妹當妾室來看。”
我含着一縷淡淡的笑意,護甲“篤篤”地敲在紫檀桌上,“名份所在,不敢僭越。我有自知之明,姐姐不必安慰我。”
玉隱兩頰飛紅,大是不好意思,只好喝了口茶掩飾過去。德妃嘆息着道:“不怪隱妃要為你抱不平,六宮裏眼下對灧嬪哪個不是怨言甚多。”她壓低了聲音,“皇上又不肯出來給個說法,摩格的事是一直這樣拖着……”
玉嬈抬頭道:“聽說那摩格也不急,找人陪着四處欣賞西京風舞,悠哉得很。”她難得地愁容滿面,托腮道:“難為九郎在王府里氣得發狠,國危當頭,他自然急着效力沙場,只是遞了好幾次摺子,皇上只是沒有半句回話。”
德妃和聲勸慰道:“九王還年輕,自然有他建功立業的機會。”
玉嬈愁道:“我何嘗不曉得,九郎也罷了,六哥的本事外人不說,咱們是知道的。”
玉隱猛一警醒,忙笑道:“你就不必往王爺臉上貼金了,他那三兩三的本事不過是用在了騎馬射箭上,哪裏真能上陣殺敵,皇上知人善用,才不用王爺的。”
玉嬈笑一笑,再不多言。眾人正悶坐着喝茶,李長悄悄進來一拱手,喜滋滋道:“回娘娘的話,天大的好消息,真是天佑我大周,那些雁鳴關外的赫赫蠻夷不知怎地好些人發了時疫,一片連一片地倒下了,根本沒法治住。那赫赫可汗急了,要急着求見皇上呢。”
唇角揚起淡淡的笑意,他終於急了。
德妃忙問:“皇上知道了么?”
李長笑得眯了眼,“這樣的好消息,自當娘娘在時奴才才好去回,也好讓娘娘幫着討賞啊!”
我“撲哧”一笑,“你就油嘴滑舌的吧。”
德妃忙起身道:“妹妹有要事,我便先走了。”
我忙喚:“玉嬈快替我送送德妃。”
玉嬈忙出去了,玉隱跟着我進內更衣,眼見無旁人在,急道:“現在赫赫攻勢稍退,但無論如何,長姊萬不能讓王爺去邊關。沙場刀槍無眼不說,皇上忌憚王爺才華,這軍功上汝南王可是前車之鑒……”
我頷首,沉聲道:“我明白。”
行至水綠南薰殿外,只聞得四下靜悄悄無聲,安靜得似無人一般。我正欲讓守在外頭的小內監進去通報,卻聽“吱呀”一聲,一個光艷的影子一閃,卻是灧嬪一臉倦容走了出來。
她抬頭見我,微微屈身算是見禮,我忙扶住她,“叫你受委屈了。”
她“嗤”地一聲算是笑,“的確,一天一天坐在椅子上不許動,不許說話,看他滿心憂煩又發作不得,我的確是累。”
我輕輕頷首,“這個時候,皇上哪有心思寵幸嬪妃,叫你白擔了罪名。”
她輕笑,眸中卻冷冷地殊無笑意,“慣了。除了我,誰配擔這樣的罪名。”
我心中一酸,正欲說話,卻聽裏頭玄凌朗聲笑道:“好!果真得了時疫,那是天大的好消息!”
我忙回頭,卻見李長也是一臉驚訝於不解。灧嬪淡淡看我一眼,道:“方才小廈子進去了。”
李長驚道:“奴才也是方才才得知的消息,小廈子那小東西怎麼知道的?”
灧嬪正一正領子上的蜂花扣,低低道:“你小心些,小廈子是胡蘊蓉的人。”
我回過神來,笑一笑道:“李長,你趕緊進去伺候着吧。本宮乏了,先回去歇着。”
終於三日後晌午,玄凌設宴於太平行宮,招待遠道而來的摩格。一早小允子便嘖嘖向我道:“聽聞摩格可汗進貢了一隻熊羆,據說很是兇猛呢。”他搖頭道:“旁人進貢的多是金珠寶玉或是奇香綾羅,他倒好,進貢一隻熊羆,可見蠻夷就是蠻夷。”
我聞言只是淡淡。
熊羆而已,會比人的殺心更可怕么?
無言間只是沉默畫眉,細細的螺子黛一斛千金,化作如玉雙頰上兩道柳眉輕揚。數年生殺予奪間多了幾許戾氣,把雙眉畫得圓潤些,才更顯溫和沉穩的宮妃氣韻。
因太后新喪,即便宴會也不着艷色,披一件芙蓉金廣袖長衣,織金芙蓉海棠沉醉於裙裾上,青翠翟鳳自花間婉轉探首。樹樹鳳釵步搖橫逸高髻間,在寶珠流光的瞬間,驀然憶起昔年與玄清一同出遊,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何等旖旎俏麗,比對着此刻銅鏡中華麗的倒影,深覺時光深遠,帶走無限年華。
窗外夏花如錦,宜芙館外一捧捧紅艷荷花開得密密匝匝,與昔年並無差別,年年歲歲花相似,唯有人,被無法挽住的時光不知不覺侵蝕盡最初的容顏與心境。
今日宮宴,玄清亦要攜玉隱出席,每每這樣相見,他是否亦覺得我與那年的甄嬛,愈行愈遠。
這樣一想,不覺自己也感慨,心中蕭索,手中比着的一支海水玉綴珠明鳳簪亦興味索然地放落下來,簪身擱在妝枱上不過是輕微一響,槿汐已然察覺,她摒開眾人,細心揀了一對飛燕垂珠耳墜配在我耳邊,柔聲道:“奴婢知道娘娘每每不願與王爺在宮中相見,也知隱妃娘娘素日疑心頗重,娘娘如此心懷隱妃未必得知,若讓她瞧見娘娘這般神情,恐怕又要生出嫌隙。”她停一停,似是嘆息,“自從靜妃離世,王爺待隱妃表面依舊如常和氣,外人都道王爺夫婦恩愛,可是內里咱們都是知道的,玢兒一回兩回說起來,王爺雖然每常在隱妃處過夜,可都是相對無言,表面功夫罷了。奴婢疑心着,王爺素昔聰明,恐怕是已經疑心靜妃之死了。”
我沉沉一嘆,愁眉深鎖,“我何嘗不知道這個?只是王爺既然隱忍不言,想必也是顧及甄家的顏面,何況玉隱也的確知錯,這些年悉心照顧予澈,無微不至。她在王府中貌似風光,可你我皆知她人後孤苦。玉隱自小坎坷,難免言行過於謹慎多心,我也不忍過分苛責。王爺那裏,我已讓采葛多多勸說,畢竟他們夫妻的日子還長久,難道真要這樣過下去么?”
槿汐頷首道:“奴婢知道娘娘一番苦心,也知娘娘百般回護隱妃的緣故。隱妃縱有過錯,但有句話奴婢深感贊同。自隱妃而觀,自然不希望娘娘再牽挂王爺,所以娘娘每有不樂她難免疑心。而宮中諸人觀娘娘,自然覺得娘娘貴為淑妃,深得聖寵,不應會有種種憾事。奴婢明白娘娘人前強顏歡笑,心中深覺不忍。但奴婢還是要規勸娘娘一句,既然已經強顏歡顏,那麼人後亦不要再露鬱郁,宮中耳目眾多,覬覦娘娘尊貴之人大有人在,娘娘若能習慣以尊榮歡笑為自己面具,永不摘下,才能得保平安。”
我深深嘆息,“槿汐,始終是你最肯明白我,提點我。身在宮闈,我的確不應該再憶起往事,徒添煩惱。”
槿汐溫柔笑道:“不是不該憶起,奴婢知道娘娘畢生最欣悅是何時,若無當時,只怕娘娘過得更辛苦。奴婢只是覺得,喜怒皆為合時宜所發才能在宮中過得更安全、更穩當。”她為我整理好衣裝,含笑道:“但請你能展顏一笑。”
縱使相逢應陌路,隔着深宮寂寂,這才是我與他最合時宜的歸宿吧。對鏡回眸,展顏露出最合淑妃姿儀的笑容,雍容溫婉,合乎天家風範。只是那一瞬間,卻暗暗驚了自己的心,我的如煙笑意,曾幾何時,已有幾分當年皇后的氣韻。
緩緩步入設宴的翠雲嘉蔭堂時,玄凌已在,庄敏夫人拈扇半遮容顏,淡淡笑道:“果然是淑妃最尊貴,今日的場合也姍姍來遲。”
我只是禮節性地一笑,也不顧她,只朝玄凌娉婷施了一禮,“臣妾自知今日之宴甚是要緊,所以不敢草率前來,以免妝容不整,失了天家禮數。”
玄凌細細打量我片刻,頷首笑道:“很好。即便你素顏而來,亦不會失禮,只是今日這樣打扮,更見雍容華貴。”他沉一沉聲,握緊我的手指,“赫赫面前,斷不能失了我天朝威儀。”
我輕盈一笑,神色舒展,“有皇上天威,赫赫斷斷不敢放肆。”
貞妃笑容綿軟如三月葉尖的雨珠,誠摯道:“有皇上在,自然一切順遂。”玄凌微微一笑,尚不及答話,庄敏夫已盈然上前,伸手為玄凌拂一拂衣冠,睨一眼貞妃道:“有皇上在,本就一切順遂,貞妃這話多餘了,好似眼下有什麼不順遂似的。”
貞妃微微發窘,正欲辯白,庄敏夫人“咯”地一笑,仰首望着玄凌,笑吟吟道:“表哥今日神氣,叫蓉兒想起表哥當年接見四夷外臣時威震四海的樣子,當時赫赫使臣伏地跪拜,如瞻神人,蓉兒至今還記得他們戰戰兢兢的樣子呢。”她神色傲然,“赫赫蠻夷之人最是無知,表哥今日一定要好好曉以顏色。”
玄凌聞言欣悅,顧不上安慰貞妃,笑着牽過蘊蓉的手,“朕記得,當年你不過歲而已……”
蘊蓉俏生生一笑,微紅了面頰,“蓉兒當時雖然年幼,卻已經深深為皇上氣度風儀所折服。”
貞妃望一眼玄凌背影,不覺黯然,我忙看一眼她身邊的桔梗,桔梗立時會意,輕輕一推貞妃手肘,貞妃方才回過神來,急忙掩飾好神色。德妃瞧不過眼,輕輕向我耳語道:“她越來越倨傲,他日若成皇后,如何了得?”說罷不免微含憂色,望向貴妃。自皇后一事,德妃深服貴妃心胸沉穩,此時深慮蘊蓉驕倨,不免有向貴妃探詢之意。貴妃恍若未覺,只是含了一縷似笑非笑之意,端坐安之若素。
片刻,乳母們領了帝姬與皇子進殿,各自在嬪妃身邊坐了,貞妃看見予沛,神色才稍露歡欣。我望着在玄凌身邊一襲淺粉鸞衣、俏語生生的蘊蓉,再看一眼風鬟雨顏,素衣微涼的貞妃,心下亦覺凄惻。貴妃微微搖首,告了身上不耐煩不耐久坐,便告辭離去。
玄凌憐她素日多病,亦肯體恤,道:“淑妃在便可。”便讓溫儀陪着回宮去。
蘊蓉本立於玄凌身邊說話,此時見貴妃起身,笑着道:“表哥只聽我說話,也不管我乏不乏。”說著極自然地便往貴妃的空席上一坐,側首吩咐宮女道:“本宮乏了,再換一杯茶來。”
自皇后幽禁,玄凌身邊便不再設皇后寶座,宮中地位最尊者乃是端貴妃,一向按座,都以東尊於西之例,貴妃之座設於御座東側,而淑妃之座設於御座西側,以示貴妃為四妃之首。此刻貴妃尚未出殿,胡蘊蓉便旁若無人一般往貴妃座位上一坐,登時人人色變,只噤口不言而已。
貴妃行至殿門前,恰巧溫儀帝姬聞得動靜回首,不由變了顏色。溫儀是幾位帝姬中性情最溫和安靜的,又素得貴妃調教,性子極沉穩,雖才十餘歲年紀,卻舉止沉靜,輕易不露喜怒之色。此時她見胡蘊蓉這般驕囂,忍不住急道:“庄敏夫人,那是母妃之座。”
溫儀想是心疼貴妃,不喜胡蘊蓉,心急之下連“母妃”也忘了稱呼,直呼其封號“庄敏夫人”。這一喚,連欣妃亦按捺不住,脫口道:“夫人乃從一品,不應坐正一品貴妃之位,以免失了上下之數。”
胡蘊蓉也不理底下議論紛紛,只側了如花嬌顏,銜了天真嬌縱的笑意,偏着頭道,“表哥,我可站得累了,若要坐遠些,又怕不能和表哥說話了。”
她的言語極親密溫柔,叫人難以拒絕。玄凌一時躊躇,只望着貴妃的身影,微露詢問之色。眾人立時安靜下來,只把目光凝在貴妃身上,看她如何應對着佔位之辱。性直如欣妃,早已露出期盼之色,只盼貴妃以後宮最尊之身份彈壓日益驕矜的胡蘊蓉。
端貴妃緩緩轉身,只以清冷目光緩緩掃了胡蘊蓉一眼,恍若事不關己一般,牽過溫儀之手,溫言道:“良玉,隨母妃回去吧。”溫儀到底少年心性,雖然溫順答應,清淡眉宇間仍露出煩憂之色,端貴妃轉眼瞧見,語氣愈加溫和,“良玉,凡事不可急躁輕浮,以免失了分寸。今日你言語毛躁了,母妃要罰你看着爐子用文火燉藥三個時辰,以平息你心頭浮躁之氣。”
溫儀思忖片刻,紅了臉心悅誠服地答了“是”,母女二人且言且行,漸漸走遠了。
殿中極安靜,有些年輕的嬪妃揣度着貴妃言行,不覺對胡蘊蓉露出敬畏的神氣,愈發不敢多言,我念着貴妃的幾句話,心下釋然。大約是天氣熱,胡蘊蓉已經面紅耳赤,向著拿眼覷她的玄凌撇嘴道:“表哥你瞧,貴妃也不說什麼呢。”
底下玄清“噗嗤”一笑,閑閑搖着一柄水墨摺扇道:“夫人一言,讓清想起昨日玉隱教導幼子時講的‘掩耳盜鈴’的故事,不知夫人可聽說過?”
胡蘊蓉眉心一蹙,隱有怒氣升騰,好容易忍耐住了,只別過臉去不理他,玉隱在旁掩口笑道:“王爺說笑了,夫人博學,怎會不如區區幼童。”
玄清搖一搖頭道:“貴妃為人端方,宮中無有不敬服者,想來夫人也為此敬慕貴妃,所以喜歡貴妃之物。”他似與玄凌玩笑,“如此,皇兄大可把披香殿與燕禧殿換一換,讓夫人稱心如意。”
貴妃不喜奢華,披香殿十年如一日地簡素,而胡蘊蓉擅寵,燕禧殿之物素以奢華名貴見稱。胡蘊蓉聞言不由連連冷笑,“六表哥難得肯這樣體貼我,否則我總以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呢。”她柳眉一揚,語氣更銳,“更難得六表哥苦心詩書這麼多年,想來擺夷這樣偏遠蠻夷之地,也教不得六表哥‘掩耳盜鈴’這樣的故事。”
話一出口,玄清尚自微笑,玉隱已被刺痛心結,倏然蒼白了臉色。玄凌微微一笑,似是嗔怪幼兒一般,向蘊蓉道:“坐便坐着吧,還未喝酒就先說胡話了。”說罷又向玄清一笑,“你知道蘊蓉一向被晉康翁主寵壞了,難免嬌氣,你別與她計較。”
玄清一笑置之,“貴妃娘娘如此大度,清自當效仿,怎會與夫人計較?”
玄凌微微頷首,李長在側輕聲道:“皇上,摩格可汗已在殿外候着了……”
玄凌正色道:“宣他進來吧。”
李長忙行至殿門前,揚聲道:“宣摩格可汗覲見——”
話音未落,已聽得皮靴匝地聲“隆隆”有力不斷近前,玄凌微有不快之色,胡蘊蓉蹙眉道:“無人教他面聖之時行禮舉止么?如此大聲也不怕驚了聖駕?”
我心中暗驚,在禁宮中仍如此無禮,這摩格可汗不知究竟是何等樣人物?
心中正自好奇,只見一個身量魁梧的男子已然昂首傲然邁進。他着一身棗紅色金線密織赫赫王服,虯髯掩映下的面龐極富稜角,劍眉橫張飛逸,一雙黑沉沉眸子深邃如不見底,整個人渾如一把利劍,寒光迫人。
我輕輕深吸一口涼,只覺那股涼氣如寒冰利錐一般生生破開五臟六腑,切破心肺,那樣驚駭。
我至死也不會忘記,即便多了幾許虯髯,摩格的這張臉,正與當年輝山上那名男子一模一樣,斷無二致。
我內心震驚到無以復加,急忙掩飾好神色,目光卻不由自主向玄清看去。我惶惑的視線正對上玄清關切的眼神,他微一頷首,伸手握住玉隱之手同置於案上。玉隱即刻會意,微微含笑示意於我,我微一轉念,即刻神色如常,穩穩端坐。
摩格闊步入殿,雙目直視寶座之上的玄凌,不屑旁顧,更無任何謙卑之色。他身旁一位赫赫使者躬身道:“我可汗入周,特來拜會大周皇帝。”
摩格微微一笑,既不行禮,亦不屈膝,只雙手抱拳一拱,算是行禮。
縱然玄凌有心忍耐,見摩格如此,亦不由作色。胡蘊蓉素來心高氣傲,怎容得摩格在殿上對玄凌無禮,不覺勃然大怒,登時起身道:“赫赫既來覲見,怎不按大周規矩行禮面見聖上,更不出言請安,實在大膽!”
蘊蓉一襲深紅色翟鳳出雲禮服,雖則動怒,但滿身金飾搖曳,更見明艷華貴。摩格毫不動氣,只含了戲謔的笑意,以赫赫語朗聲向蘊蓉說了一句。
在座妃嬪並無人懂得赫赫語,不由面面相覷。蘊蓉亦不知摩格說了什麼話,只見他滿臉戲謔,知道不是好話,窘迫之下,更是勃然大怒。
赫赫使者不懷好意地一笑,拱手以漢語道:“娘娘無需動怒。方才娘娘責怪我可汗不以中原禮數相見,更無問候之語。其實是我可汗深慮大周皇帝不懂赫赫之語,所以只以行動抱拳相見。”他停一停,嘴角略含譏諷之色,“素聞淑妃娘娘掌後宮之權,因聰慧幹練深得大周皇帝寵愛,原來竟不明白這個道理。”
德妃聞言悄悄掩口而笑,方知赫赫使者見胡蘊蓉衣飾華貴,又坐於玄凌身側最尊貴之位,誤以為蘊蓉便是淑妃。蘊蓉欲辯又覺不屑,只得含怒坐下,一言不發。摩格大約能聽懂漢語,見使者稱呼蘊蓉為“淑妃”,眉心一動,輕輕搖首,不覺目光漸移向四周打量。須臾,他目光一凜,似是不信,凝神思索片刻,又細細在我面上打量幾回,唇角微微一揚,伸手按住自己金絲紋海東青腰帶上一把七寶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