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五章 緣來自是生情時

第廿五章 緣來自是生情時

在君仍憐的悉心侍候下,雍狷的內外創傷痊癒得相當快速,不過十幾天,他自己能活動自如,而且食慾大增——姬秋風做得一手好菜,濃淡酸辣,調配得極其合宜,麵食又花樣百出,頓頓換着口味上桌,雍狷自忖一輩子也沒有這麼享受過。

他萬未料到,一輪刀劍挨下來,居然還因禍得福了。

辰光近午,又快開飯啦。

雍狷獨自坐在門口曬太陽,屋裏,傳來君仍憐嬌滴滴的呼喚:“吃飯啦,雍狷,你猜,今天秋風給咱們預備的是什麼?”

扶着膝蓋起身,雍猖深深吸幾口氣,一邊朝門裏直走,一邊笑呵呵的道:“姬姑娘不拘做什麼,都一定好吃,哪怕是涮鍋水端上桌來,也別有一股子與眾不同的味道!”

君仍憐擺置碗筷,聞言之下,不由‘啐’了一聲:“好貧嘴,下一次就讓秋風給你弄碗涮鍋水喝!”

雍狷笑嘻嘻的,也是習慣性的大馬金刀坐上方桌的首這是君仍憐與姬秋風堅持給他安排的位置,儼然是一家之主,多少天下來,他也就當仁不讓啦。

眼睛巡視桌面,雍狷發覺早已擺上幾隻白瓷青邊小碟,一碟醬油、一碟麻油、一碟泡辣椒,此外,有蒜瓣、蔥白,還有薑絲。

他搓着手,食指大動:“看這幾樣配料,我就知道咱們中午是吃麵食,不過是什麼麵食就不好猜了,大概是泡饃,可能是單餅,也說不準是疙瘩頭,片兒湯……”

君仍憐笑道:“你全沒猜對,等東西上桌你就知道了。”

不片刻,姬秋風從廚房走出來,兩手平端着一隻大圓盤。

乖乖,竟是滿盤白胖腴潤、熱氣騰騰的水餃。

君仍憐上前接過,姬秋風又轉身回去端第二盤,餃子先擺在雍狷面前。

君仍憐笑道:“你先趁熱吃吧,餃子是三鮮餡的,有蛋絲、菲黃、蝦仁,再加一點菜心,嘗嘗看,味道怎麼樣?”

雍狷咽了口唾沫。

道:“不忙,大家一齊來——”

君仍憐坐向一側,舉箸已夾了一個餃子,十分自然的湊向雍狷唇邊:“用不着客氣,你先嘗一個試試。”

雍狷本能的張口接住,輕輕一咬,滿兜的油香,加上餡料的鮮美滑膩,真箇說不出來的美味,差一點,他就連舌頭一同嚼下肚去。

君仍憐注視雍狷的表情。

忙問:“怎麼樣?好不好吃了味道合不合口?”

雍狷不停的咂着嘴巴。

疊聲讚美;“好,好極了,餃子我吃過不少,調理得這麼適味的,卻是頭一遭嘗到,姬姑娘的手藝確然不凡,足以登堂入室,做大師傅了!”

君仍憐也開心的道:“既然好吃,你就多吃點,秋風準備的不少、夠填你的五臟廟啦。”

又連連吃下六七個水餃,雍狷若有所感的放下筷子:“享用着這等美食,我就忍不住替那全天保可惜,像姬姑娘如此秀外慧中,又有一手好廚藝的女人,挑着燈籠都難找,姓全的不識好歹,愣往外推,這王八旦不是瞎了眼是什麼?”

君仍憐趕忙“噓”了一聲:“小聲點,別讓秋風聽到,又叫她憑自難過……”

雍狷伸手拈一粒蒜瓣放進口中,嚼得“咔嚓”有聲。

他邊搖着頭道:“真是典型的‘痴心女子負心漢’,天下就有這麼不存天良的男人!”

哼了哼。

君仍憐道:“所以我一見男人就先有氣,十個倒有八個不是什麼好東西!”

雍狷忙道:“喂,你可不能一竿打翻一船人,世上的男人有好有壞,就如世上的女子也有好有壞一樣,怎合著一概而論?譬如我吧,雖不算上佳,也還過得去,最少,那始亂終棄、騙人感情的事,我絕對不幹!”

打量着雍狷。

君仍憐笑哧哧的道:“你嘛,還算勉強過得去,不是個壞種,人也挺有道義感的,要不是這樣,我會待你這麼好?”

雍狷笑道:“多謝抬舉,這幾句話能從你嘴裏出來,可不簡單,說不上頂中聽,亦彌足告慰了。”

廚房裏,姬秋風又端着一大盤滾燙的水餃走了出來。

君仍憐幫着移開雍狷面前稍涼的那一盤,換上這盤剛起鍋的。

又轉臉對姬秋風道:“你也來吃吧,剩下的待會兒再煮,我看桌上的這些也夠了……”

解下圍裙,姬秋風拉開椅子坐下。

笑着問雍狷:“味道還可以吧?雍大哥?”

雍狷一伸大拇指:“好極了,姬姑娘,你的手藝沒得話說!”

姬秋風高興的道:“既然好吃,雍大哥,你就多吃點,灶下還有很多,不夠,我馬上再煮。”

雍狷舉箸連下三粒。

笑道:“二位也一齊請呀,光我一個人據案大嚼,實在不好意思。”

於是,君仍憐和姬秋風開始相繼進食,卻吃得很斯文,一個餃子要咬三口才吃完,不像雍狷那樣,簡直可以稱得上是“狼吞虎咽”了。

君仍憐抽出腋下的絲絹輕拭唇角。

平平靜靜的道:“雍狷,有件事要告訴你。”

才咬下半根蔥白,雍狷趕緊囫圇吞落,打了個飽嗝道:“呃,什麼事?”

君仍憐道:“上次你跟我提過,要我和秋風遷地為良的那件事。”

雍狷道:“看樣子,二位姑娘似乎已經有了決定?”

點點頭。

君仍憐道:“不錯,我們決定接受你的好意,搬離這裏。”

雍狷大樂。

呵呵笑道:“這真是個好消息,二位便跟我一同上路,到了地頭后,我自有安排。”

姬秋風微帶忸怩的道:“雍大哥,是去你家裏嗎?”

雍狷擺手道:“不,不是到我家,並非不歡迎二位光臨舍下,主要因為我那裏有欠安全,我在外面結的梁子不少,難保什麼時候那些爺們就找來頭上,是而我必須替二位姑娘另外找地方居住——”

君仍憐道:“這樣豈不是太麻煩你了?”

雍狷道:“一點也不麻煩,在‘南浦屯’西郊,我還另有一處居停,座南朝北的一幢宅子,平日裏維護得很好,也挺乾淨清幽,等你們住進去之後,我再雇一名佣婦,一名丫鬟來服侍二位,相信會比現在的環境要舒適方便……”

君仍憐笑道:“這真是太好了,雍狷,別看你外表粗獷不拘,想不到粗中有細,考慮周詳呢!”

雍狷道:“老實說,如果事先胸無成竹,怎敢做那樣的承諾?當時我給你提起此事,即已有了這般安排,還另外考慮到姬姑娘將要待產的情況,她是頭一胎,必然外行,而君姑娘你也不像生過孩子的模樣,有關接生臨盆的種種知識,大概俱付厥如,‘南浦屯’有一流經驗的穩婆,早早通知她,到時候一切都不會成問題——”

姬秋風臉生紅潮。

但卻無比感激的道:“難得雍大哥為我姐妹設想得如此周到,真不知要怎麼向雍大哥表示謝意才好……”

雍狷神色懇切的道:“別這麼講,姬姑娘,我與二位雖然相交的日子尚淺,不過卻有共過患難的情份,同舟渡河都叫有緣,況且歷經艱險,更曾互為倚恃?我做得到的,自當儘力,就如同二位也是如此待我一般。”

君仍憐情不自禁的脫口道:“天下的男人,畢竟也有好的——”

姬秋風頓時形容黯然,目泛淚光,並迅速別轉臉去。

君仍憐馬上體悟到自己是失言了,她伸手撫着姬秋風的手背。

充滿歉意的道:“我不是有意影射什麼,秋風,我只是有感而發,你別怪我……”

雍狷也接着道:“姬姑娘,你的遭遇我很清楚,那王八蛋把你傷害得太深了,不過,這樣亦未嘗不是你的福份,與其受他一輩子欺侮凌辱,還不如事先有個了斷的好,所謂長痛不如短痛,樂得求個解脫,世間到處有緣,也多的是情深義重的男子,誰敢說你將來不會另有遇合、碰上個如意郎君?這棵樹上吊不死,何苦非在這棵樹上弔死不可?”

君仍憐不停點頭:“秋風,我也這樣勸過你許多次了,看開點,別再朝牛角尖里鑽,對那種黑心黑肝、喪盡天良的男人,你還有什麼好留戀的?拿這段毫無意義的感情來折磨自己,尤屬愚蠢,秋風,你離開姓全的,並不是世界未日——”

抬起臉來,姬秋風吸一口氣。

強顏笑道:“姐,我,我試着照你和雍大哥的話去想就是了……”

雍狷慎重的道:“姬姑娘,我們說的都是肺腑之言,決非託詞做不切實際的安慰,或者你現在還不能完全接受,只要到了那一天,你就會相信我們的話不虛了。”

姬秋風低吁一聲。

心情索落的道:“雍大哥,我寧願相信你所說的,但是,我也不能不面對現實,認清自己的條件,我以殘花敗柳之身,又懷有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在這種情形之下,什麼樣的男人會接納我、諒解我?更進一步的珍惜我?我不敢做任何奢望,只盼望將來日子過得平淡安靜,好好把肚裏的孩子養大成人,這輩子就再無所求了……”

雍狷沉聲道:“不要悲觀,更莫自暴自棄,姬姑娘,月圓月缺,水盈水枯,冥冥中皆有定數,上天不會虧待你,你且等着否極泰來的辰光吧。”

君仍憐道:“雍狷,你會看相算命?”

雍狷道:“我不會看相算命,可是我明白一個好人必有好報的道理,世間因果,總是這麼循環的,不是么?”

君仍憐頗有同感的道:“是的,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世間因果,確然是這麼循環的……”

伸手在臉上用力抹了一把。

雍狷道:“二位姑娘,預備什麼時候上路?”

君仍憐看了姬秋風一眼。

道:“我們姐妹也沒有多少傢具,這幢房子還是前幾年向一個老寡婦買的,當時買得便宜,丟了亦無甚可惜,說聲走,兩隻包袱一卷就夠了,倒要看你的身子恢復得怎麼樣,好歹等你利落了才好起程……”

雍狷笑道:“你看看我如今的德性,能吃能睡,能蹦能跳,像個有傷在身的人么?不拘什麼時候走,我都沒有問題,包管耗得下來,這樣吧,君姑娘,今晚二位收拾收拾,明天一大早,咱們就上路如何?”

君仍憐略一猶豫。

道:“我無所謂,只不知秋風來不來得及收拾——”

姬秋風接口道:“就那幾件衣裳,打個包就行了,姐,行程你來決定,不用顧慮我。”

君仍憐目光環顧周遭。

不由嘆了口氣:“唉,這幢房子雖不算理想,卻也住了這麼幾年,如今說走就走,心裏還真有點舍不下,以後再轉回來,不知道房子會變成什麼樣子了……”

雍狷笑道:“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沒什麼可感慨的,交朋友是越老越好,住家過活,還是新宅子好!”

君仍憐道:“那就這麼決定吧,雍狷,我們明早跟你離開。”

一拍手,雍狷吟唱起來:“哈,青春結伴好還鄉……”

橫了雍狷一眼,君仍憐也忍不住“噗哧”笑了,只是姬秋風卻愁眉不展,坐在那裏愣怔怔的,不知又想到什麼而憑添傷懷……

總共巴掌大的“回龍集”,只得這麼一家名叫“春生”

的中藥鋪子。

藥鋪掌柜,是個滿臉大鬍子外加橫肉累累的粗魁漢子。

從此人的外貌看,實在不像是開藥鋪的,扮個棒老二,還更貼切些。

不錯,他就是褚泰祥,和雍狷有着過命交情的褚泰祥。

集上的人,只知道喚他老闆或掌柜,卻誰也不曉得,在另外一個圈子裏,他尚有個諢號:“騷鬍子老九”。

當雍狷一人攜雙美,三匹馬大模大樣的來到“春生藥鋪”門口,“騷鬍子老九”褚泰祥正兩手支頤,肘靠櫃枱,在暖暖的陽光斜照里搖頭擺腦的打瞌睡,順手在櫃枱上重重拍了一記:“娘的皮,大白天裏生意不好好做,居然衝著長街打起盹來,像話么?”

褚泰祥被拍得猛吃一驚,差點把個下巴碰到台沿上。

他氣呼呼的睜眼瞧去,還不待發火,倒先開懷大笑:“我操,我道是誰有這好膽,對我褚某人也敢如此大呼小叫,原來是你這個打不死的程咬金,雍狷,我這還在盤算着,你要是沒挺屍,人也該來了!”

雍狷笑道:“這不是來了么?想要我的命,怕沒有那麼容易。”

褚泰祥隔櫃枱,用力拍着雍狷肩膀:“好小子,我就知道你死不了,我們那位任老可沒這麼寬心樂觀,成天到晚哭喪着一張臉盤,念念叨叨,生怕你從此與他人天兩隔,輪迴到下輩子去了,我費盡唇舌勸慰他,他還直當我是專揀好聽的講——”

雍狷低聲道:“任老大和小尋都來了吧?”

嘿嘿一笑。

褚泰祥道:“我曉得放不下心的是你兒子,雍狷,你釋念,他們一老一小早到啦,我可像老少祖宗一樣的侍候着,不敢稍有怠慢……”

說到這裏,他才發覺君仍憐和姬秋風兩位姑娘站在門口,目光打量着人家,嘴裏卻在疑惑的詢問雍狷:“這兩位,呃,可是同你一道的?”

雍狷頷首道:“不錯,我們是一道,來來,老褚,且容我替你引見引見——”

君仍憐偕姬秋風跨進店裏,落落大方的與褚泰祥彼此見過。

這位“騷鬍子老九”立時忙碌起來。

他急忙繞出櫃枱,一邊大聲吆喝着裏頭的夥計出來顧店,邊殷勤十分請兩位姑娘到內廳憩息,一時之間,好像把雍狷忘到腦後去了。

打鋪子門面往裏走,先是經過一間藥材庫,再向右轉,才來到內廳。

廳中陳設相當不錯,酸梭桌椅配嵌雲母石的面,高几上擺着大型的古瓷花瓶,壁間懸挂數幅也不知是否為名家所作的字畫,紅木炕床橫擱正中,炕床上鋪設得有厚軟綿墊,再襯着腳下的灰熊皮地毯,倒是一處挺舒適的所在。

這地方,雍狷已經來過多次,他不客氣的管自坐到習慣坐的靠左那張酸梭太師椅上。

褚泰祥招呼過君仍憐與姬秋風來至炕床,又親自出去沏茶去了。

君仍憐有些不好意思的道:“雍狷,太麻煩人家了吧?你看褚老闆忙活得裡外打轉雍狷哧哧笑道:“這老小子就好這個調調,對小姐們特別巴結,尤其是生得標緻的姑娘,他就更殷勤了;我並不是說老褚天性好色或者別具用心,他一向便有這種老毛病,呃,稱之為習慣亦未嘗不可……”

君仍憐抿嘴笑了:“你真會捉狹人,雍狷。”

姬秋風亦道:“雍大哥,你和這位褚老闆一定是交情不錯吧?”

雍狷道:“何止是交情不錯而已?我們兩個共過生死,同過患難,是典型的死黨,彼此足以託命,就算同胞兄弟,也不見得比我們更親……”

姬秋風笑道:“看褚老闆的樣子,也是位性情中人,雍大哥,真羨慕你有這麼一個知交。”

雍狷眨眨眼道:“老褚人挺慷慨豪邁,不過也難免粗枝大葉,這傢伙闖起紕漏來,能氣得你直跺腳,哪怕齊天大聖孫悟空,也沒有他那股子莽勁!”

君仍憐道:“你們兩個個性大不一樣,脾氣也不盡類同,卻能相處得這麼好,真是不容易。”

雍狷曬道:“人與人相識相交,全在一個緣子,投了緣,彼此的習性無論有多少不合,拿棒子也打開,若是無比緣,便天大膩在一起,遲早亦必分道揚鏢,這個道理不但對同性,對異性也一樣……”

君仍憐正想說什麼,褚泰祥人已手托一張朱漆茶盤,興沖沖的大步邁入。

茶盤上擱着熱騰騰、香噴噴的四杯香茗,他親手一一端到客人面前。

笑容可掬的道:“來來來,二位姑娘,喝茶喝茶,這可是上好的毛尖,又濃又醇,甘釅合宜,等閑還買不到這等極品哩……”

君仍憐與姬秋風正連聲稱謝,雍狷已在那廂笑罵起來:“你個騷鬍子、老狗頭,純粹是有了新人忘舊人,只顧着請人家姑娘喝茶,就把我丟到一邊去啦?你他娘好像眼裏沒有看見我這號人物似的!”

褚泰祥翻動着眼珠子道:“雍狷,莫不成你還把你自己當做客人看?我這片鋪子帶住家,里進外進你到比我都熟,要什麼用什麼哪次不是你自個動手?這一道居然要我服侍起來?唏,這不透着奇怪么?”

雍狷端茶輕啜一口。

低吁着道:“好吧,一切自己來——我問你,老褚,我兒子和老大你安排住在哪裏?”

一屁股坐到雍狷旁邊的那張太師椅上,褚泰祥道:“上次你來時住的地方,怎麼樣,還可以吧?”

雍狷道:“你是說山上你的那幢小破屋?”

褚泰祥“嗤”了一聲:“娘的,好好一幢‘精舍’,在你口裏竟變成了‘小破屋’,糟塌人也不是這種糟塌法,你憑良心說,那地方有什麼不好?幽靜,隱密,小巧,雅緻,而且空氣新鮮,風光明媚,如果不是自己人,我還捨不得讓人去住呢!”

雍狷笑眯眯的道:“山上你那幢‘精舍’,仍然是獨眼老黃在照拂?”

褚泰祥點頭道:“這還用說?老黃跟了我半輩子,為我尚打瞎一隻右眼,生意場地幫不上忙,只好弄個閑差給他解悶,老傢伙手腳挺利落,幾個小菜也做得蠻合味,有他侍候任老和小尋,包管錯不了。”

雍狷又喝了口茶:“老黃的酒癖又大了吧?”

哈哈一笑。

褚泰祥道:“同以前差不多,人他娘不能不服年紀,歲數一大,別說酒量,任什麼都難免退化啦,不過老黃身底子尚健朗,每天陪着任老喝兩杯,背負小尋爬山看風景,都還勝任愉快。”

雍狷道:“等見了面,到要好好謝謝他。”

說著,又轉向君仍憐:“君姑娘,你和姬姑娘的意思,今晚上是住這裏還是住山上?”

君仍憐微笑的道:“你怎麼說怎麼好,如果你要聽我的建議,我建議今晚住山上,因為你思念兒子,兒子也思念你,早早見面,正可了卻心事。”

雍狷雙掌互拍。

大笑道:“好,好極了,君姑娘真是善體人意,細緻入微,咱們就這麼決定,今晚上山住,老實說,那地方的確不錯,房間也夠——”

褚泰祥忙道:“那,晚飯開在哪裏?我還要替二位姑娘接風,場面可不能太寒傖——”

雍狷道:“就開在山上‘精舍’里吧,老褚,你不會找兩個手藝好的廚子先行帶料上山,幫着老黃整上一桌酒菜出來?當月白風清之際,邊低酌淺飲,攬幽探勝,不比塵囂喧嘩要雅緻得多?”

連連點頭。

褚泰祥道:“好主意,的確是好主意,我這就去吩咐他們趕緊帶料上山,一個時辰之後我們再去開席,娘的,月白風清,低酌淺飲,還滴酒未沾,我業已有些醺醺然啦……”

雍狷笑道:“少他娘自我陶醉,快去辦事要緊。”

褚泰祥先向君仍憐與姬秋風告一聲罪,匆匆自去,君仍憐覺得十分有趣的道:“雍狷,你同褚老闆,真是一對寶!”

雍狷莞爾道:“還有一個老寶貨,你尚未曾見過,那才叫寶哩。”

略一尋思。

君仍憐道:“你是指那位任非前輩?”

雍狷道:“一猜就着,等你看到他,就會認識另一種大異其趣的人生觀了,任老大的那一套,你無妨多加參酌,但只能褒,不能貶,他可是頂要面子的呢……”

君仍憐與姬秋風相視而笑,在這一刻間,兩個歷盡滄桑的女人方覺心頭寬暢,暫忘愁懷,恍惚里,那股子溫馨的感覺竟是越來越濃郁了……

座落在半山腰的這幢小屋,還真不賴,整幢屋子,都用堅實粗渾的原木搭成,除了客堂、膳廳、涼台廚房外,尚有四間寢室,一間下房。

從外表看,小巧玲瓏,踏入屋裏,才知地方頗夠寬敝。

地板上更鋪設着厚厚的羔皮,每個房間裏都升起一銅盆爐火,一片暖意中,洋溢着淡淡原木香,人一進來,就被那種舒坦的氣分給弄熨貼了。

山的名子稱為“白泉”,到也真有一道細小流瀑自嶺頂掛落,不是天河倒懸般的浩蕩,僅有浙浙瀝瀝輕纖,水質清例晶瑩,在這秋濃霜冷的夜晚,越覺寒氣逼人,別有一股煙水凄迷的韻味。

小屋便倚着流瀑之側建起,人在涼台,仰視玉泉,俯瞰塵莽,景色果然不同凡響,雍狷戲呼為“小破屋”,顯見是過貶此間了。

迎着老爹到來,雍狷的那份欣喜興奮固然不在話下,連任非也激動得眼眶泛紅,語帶哽咽,在他的感覺里,此番相見,不啻是恍如隔世,他幾乎就認為這輩子再也看不到雍狷啦。

對褚泰祥,雍尋自有特異的親切感,但這孩子在君仍憐與姬秋風跟前,卻難免顯得拘禁陌生,有些瑟縮不安,可是君仍憐卻絲毫不避嫌疑地摟抱着雍尋,所流露出的慈祥眷愛,直如母親擁着自己的孩子,沒有一點牽強矯作。

膳廳里,早已擺妥一桌色香味懼全的酒席,褚泰祥拉開嗓門,興沖沖的招呼大夥人坐,也是原木釘成的圓桌面,紋輪清晰可見,益顯古樸之趣。

任非被讓坐首位,依次是雍狷、雍尋、君仍憐、姬秋風,褚泰祥本人打橫陪坐,獨眼老黃來回端酒送茶,忙得不亦樂乎,十分帶勁。

褚泰祥首先舉起酒杯。

笑呵呵的道:“今晚上,在這‘白泉山’兄弟我的‘精舍’里,可真是一片喜氣,喜從何來呢?一則雍狷這打不死的程咬金再次脫險而歸,可慶可賀,二則他父子團聚,重享天倫,三則有佳人光臨寒舍,呵呵,蓬蓽生輝,三喜相加,便是一片喜氣,來來來,各位兄弟姐妹,能不浮一大白?”

雍狷險些憋不住笑出聲來,褚泰祥所致的這一番“歡迎詞”實在有些不倫不類,言不及義,然則人家的誠心卻無置疑,那等喜悅之情,更屬由衷。

他一仰脖子先干為敬,抹嘴笑道:“老褚委實是文武全才,不但能打能殺,更且會道,衝著他這一片喜氣,滿腔熱誠,各位兄弟姐妹們,且先盡上一盅再說!”

於是,除了雍尋,大家都把杯中酒飲了,老黃又忙着過來一一斟滿,褚泰祥開始伸手讓客:“來來,不要客氣,各位請用菜,因為是臨時搭配,又挪了地場,所以菜式內容不怎麼豐富,好在誠意勝九珍,大家吃得開懷就行!””

任非是一馬當先,夾了一大塊糖肘子塞進嘴裏,邊嚼邊贊:“好味道,又香又嫩,入口酥化,真箇老少咸宜、適胃充腸,褚老弟,有你的!”

褚泰祥忙道:“任老,你多吃點,人家一上年紀,胃口就差,不拘什麼山珍海味,都只能沾到為止,唯獨你老,尚這麼健飯能啖,端的是一大福氣,別人沒得比哪……”

又夾了大片鹵牛肉入嘴。

任非咿咿唔唔的道:“我他娘一生命苦,要是連吃都不能吃,活着還有鳥的個意思?好在尚有這麼一樁享受,否則呀,早他娘自己拿根繩子弔頸去嘍……”

雍狷側轉頭去,正想為兒子布菜,但見小尋兒面前的瓷碟里早就堆滿了各種菜肴。

君仍憐在不停的往小尋碟中添補,生怕孩子吃不夠似的。

這時,姬秋風輕擎酒杯,向雍狷笑盈盈的道:“雍大哥,我敬你這一杯,算是慶祝我們姐妹與你有緣。”

雍狷酒到杯乾,同時一照杯底:“謝了,姬姑娘。”

姬秋風輕抿半口酒。

弦外有音的道:“緣來緣去,皆有定數,但願我們之間,能夠緣份久遠,而鰥寡孤獨,俱有所慰,人生苦短,來日無多,有機會,還得把握珍惜才是……”

把住酒杯,雍狷細細回味姬秋風的話中含意,一時到忘記怎生答覆了。

君仍憐體悟到自己義妹的好意,也明白姬秋風用心良苦,卻忍不住臉蛋飛紅,神情扭怩,她趕忙掩飾似的喝一口酒,然而這口酒因為喝得太急,竟嗆得她連聲咳嗽起來。

雍狷想也不想的推椅起身,就待過去照顧,不料雍尋反應更快,小傢伙立時站到君仍憐背後,捏緊一把小拳頭,殷殷勤勤的替她捶起背來。

褚泰祥看在眼裏,大為高興,他衝著雍狷連吃三杯,一邊大聲吆喝老黃添酒,邊意興遄飛的道:“姬姑娘說得好,有機會就要把握珍惜,雍狷你他娘也老大不小的了,贅着個寶貝兒子,家裏沒有個娘們主持中饋怎行?你不用人替你捂腳蓋被,孩子卻須有個人調教關懷,你多想想,不為自己,也得為孩子打算!”

雍狷頗為尷尬的打着哈哈:“別瞎扯,老褚,我看你是喝多了……”

褚泰祥臉孔赤如豬肝。

呵呵笑道:“我喝多了?雍狷,三斤燒刀子猶醉不倒我,這才四兩老黃酒就把我擺平啦?你不用在那裏指東打西,亂以他言,我只叫你心裏有數就好!”

雍狷幹了一杯酒,眼角瞟向君仍憐,正巧君仍憐的目光也悄悄投了過來,兩視線相觸,又急忙移開,那種緬腆,竟似小兒女家在眉眼傳情了。

任非亦猛灌三盅,並喃喃自語:“該喝該喝,我看這滿堂桃紅,呃,喜氣可不是更盛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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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滿弓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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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五章 緣來自是生情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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