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相逢
一路和蔡七交談着走到門口,章揚已然大致明白了知州趙春山的用心。畢竟在象他這樣不通棋藝的帝國官員眼中,柳江風身為左領軍衛、揚威將軍的一面肯定要遠遠重於圍弈國手的另一面。而柳江風手握六州兵馬,監領京畿防務,實權之重,影響之大,在帝國僅有海威等三五人可以與之相提並論。這樣的高官顯貴若是能抓住機會搭上線,於趙春山今後的仕途定然大為有利。
想到這裏,章揚不禁詢問起趙春山平日的為人。蔡七皺起眉頭答道:“這叫七哥怎麼說呢?拿人錢財貪污受賄這類事他沒少做,不過比起旁人來也還算是有些分寸。官聲固然不佳,才幹總還是有的。”
章揚點點頭隨即又陷入了沉思,突圍后的一切都和以前快意沙場時截然不同,他時時刻刻都在考慮着今後的去路。短時間內再舉義旗無疑是飛蛾投火自尋死路,既辜負了師傅的厚望又無濟於事。然而三年來轉戰南北的經歷告訴他北諒帝國早已是外強中乾,各地民生之疾苦更是讓他觸目驚心。當此風雲將起之時,他絕不甘心放棄心愿去做個安安穩穩的田舍翁。如今既是趙春山有意利用他,他又何嘗不能反過來利用趙春山呢?對於已準備蟄伏待機的他來說,這會不會是一條另外的道路?
看着神色變幻不定的章揚,蔡七不願意打斷他的思索。雖然自己只是個粗人,卻也明白一旦章揚和趙春山攪到了一起,必然會對他的人生產生不可預測的影響。想着剛才章揚在柳江風面前卓爾不群的表現,蔡七確信眼前這個年輕人終非池中之物。如此重要的選擇,還是讓他自己去決定吧。
簡單的和姜成打了個招呼,兩人邁步走出了疏玉園,這時章揚才發現天色已晚。西邊的夕陽低垂在山頭上,映得滿天都是鮮紅的晚霞。望着落日餘暉下熙熙攘攘笑語喧嘩的人群,再看看身後富麗華貴的庭園,他的眼中剎那間露出了熾熱而堅定的笑意。
“七哥,明天早上咱們再碰個頭,到時我會告訴你在均州的住址,既是知州想見我,那總不能把他拒之門外吧。”說罷他狡猾的一笑,拉起蔡七的胳膊邁步向街中走去。
魏清默默的佇立在窗旁,揚首眺望着遠方。窗外夜月如勾,星光似水,一片清輝灑落,入眼處遍地銀光。身後沏茶的家人看了一眼他略顯蕭索的背影,連忙小心翼翼的退了下去。近來老爺子的舉動委實有點奇怪,白天還能強打精神處理雜務,一到了晚上卻總是站在窗邊鬱鬱寡歡。
聽見家人悄然進來又悄然出去的聲音,魏清的臉上浮起了一絲孤獨的苦澀。誰又能知道在表面的風光背後,他內心深處有着怎樣的悲傷。兩個最親近的人就這麼走了,走的轟轟烈烈,卻獨獨將他狠心的拋下。然而這蒼茫大地,這富貴榮華,若不是為了他們,哪裏還值得自己留戀?
微寒的夜風撲面而來,他的背脊似乎又彎了許多。
這時一個家人輕手輕腳的走進來,低聲喚道:“老爺子,有人找您。”
不耐煩的揮揮手,魏清道:“不見,什麼人都不見,你叫他有事明天再說。”
踟躕了一下,那個家人猶猶豫豫的又說了一句:“那位小先生說他是中南來的阿揚,叫我一定要告訴老爺子,他找的不是您,是展老頭。”
展老頭!彷彿聽到一個晴天霹靂,魏清閃電般的轉過身子,連聲問道:“他說他是阿揚?他說他找展老頭?”
聽着家人肯定的回答,魏清的心中巨浪滔天。展老頭,三年來想聽卻從未有人叫起的名字,如今卻在一個陌生人的口中出現。阿揚?難道就是鼎遠離家十三年苦心栽培的弟子?難道在思水河的激戰中還有人逃了出來?來不及再多想,魏清趕緊讓那個家人把來客請進來。
站在魏清家的中廳,章揚既渴望着即將和魏清的會面,又不免有些擔心。雖然梁鼎方告訴了他一切,他依然不能確定魏清是否會相信他的話。握一握腰間的長刀,他暗暗決定,必要時就讓它來證明一切。
當魏清顫巍巍的身影出現在章揚面前,章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就是師傅口中那個精明能幹的老管家?微駝的背脊,昏花的眼神,還有那根刺目的拐杖,短短三年,歲月竟然把他打磨得這般憔悴?
細細的審視一下站在身前的年輕人,魏清似乎又看到了二十年前的梁鼎遠。銳利、自信、朝氣蓬髮,這一切都那麼熟悉那麼親切。只是海威的報捷書言之鑿鑿的確定義軍沒有一個人逃脫,自己總還是小心一點為好。
“你找展老頭?我這裏從來沒有這個人。”他看着章揚不動聲色的問道。
眼前老人眼中的狡黠只是一閃而過,卻沒有逃脫章揚的眼睛。他就是展老頭!章揚不由得微笑起來。
“我找的是三年前的展老頭,如今他叫魏清。”
輕輕的一笑,魏清不再繼續迴避。他低下頭去沉聲道:“我不是展老頭,不過我確實知道他,好像他是個會什麼“弱水三千”的糟老頭子。”
章揚心中暗暗敬佩魏清的老成持重,他這番話分明是試探自己的來歷,除了梁氏兄弟外,還有誰能知道這個在梁家待了四十多年的老人真正的底細。
“天下莫柔弱如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他盯着魏清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完對方在武學上的成就,緊接着又道:“有道是抽刀斷水水更流,可經過你修正後,梁家的劈撩十三刀,卻已能斬斷那纏綿的三千弱水。”
魏清的眼神中突然放射出燦爛的光芒,他微駝的背脊眨眼間挺直了起來。一股奪人心魄的氣勢迅速從身前湧出,直逼向章揚的身軀。此刻的魏清已不再是那個憔悴的老人,而是一個復活的鬥士!
“颼”的一聲,章揚的長刀已經破鞘而出,在空中輕輕嘶鳴。隨着他清澈的斷喝聲,自上而下匹練般的斬開了四周纏繞的勁氣。魏清的眼角猛地一縮,他如何認不出這正是劈撩十三刀中最具殺傷力的“鷹搏狡兔”。馭泰山壓頂之勢,於萬千變化中找到敵人最弱的一點,隨後便是不留後手全力以赴的攻擊。這一式施展開來,那可當真是千軍辟易概莫能當。
“這還不夠!”,他面無表情的看着章揚,踏前一步蓄勢再發。那股被章揚一刀斬成兩半的勁氣募的一個迴旋,乘着長刀去勢已盡,新力未生之際又一次鋪天蓋地的將它鎖定。
“到底還是要用上這一手啊。”章揚無可奈何的搖頭苦笑。即將被束縛的長刀藉著碰上勁氣時那一絲微弱的反彈,瞬的反挑而起。曲曲折折逢隙而入借勢而行,似乎也沒用上幾分力氣,便畫出一條古怪的線路將佈滿四周的氣息切得七零八落。
一拍雙手散去勁氣,魏清仰頭髮出一陣大笑,許久才停息下來。伸手拭去眼角不經意中流下的一滴濁淚,魏清欣喜的感嘆道:“動之則分,靜之則和,隨曲就伸,辨隙制敵,好一個動靜剛柔皆在手。鼎遠啊,想不到今生我還能看到這‘分流斷水’!”一低頭看向章揚,他一改方才的冷漠,急切而熱烈的說道:“來來阿揚,給我說說你們的事,你怎麼逃出來的?前些時候又在哪裏?為什麼不早點來找我?”
看到魏清轉眼間變得像個孩子一樣問個不停,章揚也笑了起來。他明白魏清的感受,在無邊的絕望中忽然又看見了希望,誰還能保持住一顆平靜的心。要不是這個老頭夠堅強,只怕沒等到這份喜悅就已經徹底崩潰。
先請魏清派了個家人前去通知在客棧等候的周醒三人,他便親親熱熱的坐到了魏清的身旁,一五一十的將月來的遭遇全盤說出。兩人一會哭一會笑的直聊到東方破曉,這才覺得有些饑渴。招呼家人送上了早點,他們邊吃邊繼續着談話。這時魏清認真而嚴肅的問道:“阿揚,如今你打算怎麼辦?”
喝下一口清茶,章揚正視着魏清道:“老爺子,早晚有一天我還會舉起戰旗的。可是在機會出現之前,我決不會輕舉妄動,失敗一次已經足夠了,真的再不想看見兄弟們的血白流。”
站起身來走到牆邊輕拍着窗棱,魏清慢慢的追憶道:“三年前鼎遠決定起兵的時侯,中南的局勢已是猶如**,就連我也認同了他的舉動。然而到了均州后,接觸了一些人和事,我才知道我們錯的多麼可怕。帝國的內部雖然爛了,但是表面上還塗著燦燦的金粉。大廈將傾之前,其勢也巍啊!我給鼎遠去過信要求他暫緩起兵,可是他說‘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又說什麼‘捨身取義,豈待他人?’。多壯烈的口氣,好英勇的漢子。結果呢?”說到這裏他搖搖頭嘆了口氣,對着章揚又道:“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啊,難得他最後醒悟過來,也難得你能夠忍辱負重待機行事。我最害怕的就是你還要去當那徒然送命的莽漢子,現在我放心了。”
推開窗戶,魏清指着鐘聲鼎沸的外面道:“你看,這均州代表着帝國的富足與繁華,它坐扼交通要道,城外又有溝通南北的運河,往來便利,消息迅捷,要是有一天連它也不再平靜,那才是時機到了。”扭頭看着章揚,他誠摯的說道:“阿揚,在這之前,你就變個身份,權且噹噹我這清記米行的少東家,至於擇機待勢到底怎麼做,那由你自己決定。我已經老了,今後的路怕是要你自己去走。”
順着魏清手指的方向,章揚貪婪的將晨暉初起的均州盡收眼底,然後重重的點了點頭。
轎子剛一停穩,趙春山便撩起帘子走了出來。抬頭看一下眼前並不起眼的魏家大院,他不禁有些自鳴得意,若不是囑咐蔡七一有消息就來回稟,任誰也想不到那個年輕人居然會是清記的少東家。只是自己上任后多少已經得罪了他們,今天來和那年輕人打交道怕是難免有些尷尬了。
隔着窗戶看見趙春山下轎,魏清一邊走向前廳一邊有些頭疼的對章揚說道:“這個人表面貪婪,私地下動些什麼腦筋卻從沒人知道。以前我給義軍運送給養向來方便,一年前他上任后就不行了。糧食還好一點,武器要想離開均州基本上不可能。我也試過徹底買通他,可他不是借故推脫就是佯怒而去,還真有點刀槍不入的味道。”
呵呵笑着迎向走來的章揚和魏清,趙春山熱絡的上前拉着章揚的手道:“世兄昨日風采照人,實在讓趙某羨慕不已啊!”偷偷在心底咕噥一聲相信你才怪后,章揚也滿臉微笑的回答道:“在下初到均州,原本打算安定以後就去拜會大人。想不到大人搶先一步光臨敝號,這叫在下如何敢當,失禮之處還望大人多多恕罪。”
“哎”趙春山一扭頭道:“世兄這是什麼話,魏老先生平日裏對均州貢獻多多,我早就有登門拜訪之意,如今世兄也到了均州,若是我再不來,豈不叫世兄怪我趙某不知禮數。”
“不敢,不敢。”章魏二人異口同聲的答道。
三人打着哈哈來到了正廳坐下,招呼家人上茶后,魏清一拱雙手道:“大人今日登門賜教,不知所為何事?”
一指章揚,趙春山直截了當的說到:“不瞞魏老先生,今日趙某前來實是想和少東家交個朋友。趙某自知往日多有得罪,本來是無顏來見老先生的,只是世兄風姿卓越、人才俊傑,着實讓趙某按捺不住這顆結交之心啊!”
聞言微微一笑,章揚拱手答道:“大人這話令在下無地自容,在下有何德何能,如何當得起大人這般厚愛。”
一揮衣袖,趙春山神秘的一笑道:“世兄何必說這種話,連揚威將軍的棋局世兄也可從容解答,和趙某說話似乎用不着過於謙遜吧。也罷,為了取信世兄,我就把得罪貴號的原因說個明白。”
驚異的對看一眼,章揚和魏清默不作聲的等待下文。
“以前有時不讓貴號的船隻離境,實是因為魏老先生是中南人,魏老先生不必詫異,你的口音雖然改變了很多,但多少還有些鄉音。趙某不才,這點還是聽得出來的。”頓了一頓他又道:“魏老先生既是中南人,清記又是三年前剛剛建立,再要向外運送武器趙某就不得不防了。雖說清記是均州數一數二的米行,想來魏老先生也決不至於勾結叛逆。可是流言蜚語足以殺人啊!為了魏老先生着想,趙某這才時常扣下貴號的船隻,只是趙某也知道,魏老先生的武器交易都是正當生意,趙某三番五次的橫加攔阻委實是於心有愧呀。如今既是中南的叛逆已被海大將軍一舉蕩平,今日趙某便當著少東家和魏老先生的面,准許清記米行的船隻自由往來。非但如此,趙某還要將府庫交給清記來打理,也算是略表趙某的歉意。世兄,這般安排,你意下如何?”
忽然間章揚明白自己小看了趙春山,他的話雖然婉轉,但卻明明白白的透露出他對清記的懷疑和放縱。雖然從魏清的口中章揚知道清記的一切交易表面上都天衣無縫,可只要趙春山一心查到底難免會在一些小地方看出破綻。趙春山懷疑清記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一直隱忍不發,直到今天才拿出來作為籌碼。望着眼前笑容滿面的趙春山,章揚的心中掠過一陣迷惘,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