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私議
細朦朦的霧水在半空中飛舞,清爽而又微寒的空氣里,四野那青黃交錯的茅草也被塗上了潤潤的光亮。半明半暗的天際風動雲走,雷聲像是被人扼住了嗓咽,悶悶的震動。
依輪河南岸,北諒十數萬大軍拔營起寨,在出征鼓的陪伴下匆匆整好隊伍,隨即一撥撥的向北進發。數萬匹戰馬雖未撒蹄奔騰,可呼嚕嚕的噴鼻聲和踏在沙石上的咔嗒聲,默默散發著攝人的氣勢。
進至岸邊半里,隨着中軍三聲清脆的金鑼響起,大軍收住步伐,靜靜排開了陣勢。幾隻正在捕食昆蟲的紅角鴞被齊整的動作一驚,慌亂的張開翅膀,尖叫着拚命向高空逸去。
一員衛旗校尉奔出陣前,將海威將旗奮力搖動。前排數列披甲步卒,高擎巨盾拱衛着一些負責搭建浮橋的工匠,脫離大部向前挺進。後排數千弓手,持着各式弩弓墮后掩護。嚴實的腳步咚咚踩踏在大地上,隱隱的殺意順着野風向四周播散,直驚得野兔狐鼠竄出地穴,失魂落魄的撒腿奔逃。
吳平立馬站於平賊軍前,眼中卻有些失望。海威選擇的渡河口,即非兩岸距離最近的地段,又不是水深最淺的河灘。對岸地勢開闊,正有利於鐵勒騎兵布開箭陣。如此看來,今天想要過河,怕是不會輕而易舉。
“擊鼓,進攻!”海威大手一揮,背後鼓聲隆隆而起,十數萬戰士齊聲吶喊穿透雲霄,讓人聽了止不住身體發燙熱血沸騰。
前鋒逼到岸旁,忽然散成數個相距百步的圓陣,各自護住工匠,想要衝上河灘上開始架設浮橋。
如此宏大的動作,鐵勒怎會不察覺。數萬鐵騎伴着號角沿河岸迅即展開,騎手各自挽弓搭箭,只待北諒軍進了射程,便是萬箭齊發。
因為河流恰好在前方拐了個小彎,北諒軍左側距離依輪河最近,轉眼已衝到了跟前。數百士卒涉到淺灘,前蹲后立,手中巨盾或駐地或高舉,疊成一道屏障。厚厚的防衛圈內,那些工匠手足發力,乒乒乓乓的將攜來木樁飛快敲入地面。
對岸箭矢如同蝗蟲般扑打着盾牌,噗噗的連珠迴音接連不斷,那些士卒雖被震的手臂發麻臉色發青,卻毅然咬牙苦撐,足下宛如生了根一樣死死的釘在了淺水中。
北地秋寒,雙足陷在水中已是冷入骨髓。待到落空的箭矢嗖嗖劈在水中,濺起的浪花順着盾牌甲胄流到身上,更是讓人禁不住發抖。手上的盾陣只是小小露出了一絲隙縫,就有十數支利箭破空飛來,幾個戰士哀號着倒下,血液頓時在清澈的河水中漾出數道殷紅。戲耍的魚兒好奇的湊近一觸,旋即瘋狂的擺動尾巴潛入了深處。
前面的士卒倒下,後面立刻有人沖入水中,重新彌補裂縫。此時北諒軍已全線展開,里許內就有數千人圍着幾處預定的渡口忙碌。
警覺平射效果極差,鐵勒陣中游騎奔走,很快便全軍向前逼近,俱都彎弓仰射。萬餘強弓驚弦不斷,崩崩聲震耳發聵。無數箭矢猶如彩虹凸現,極力飛到高處,再斜斜向下墜落。
這一來北諒軍稍顯被動,那持盾的士卒拚命靠攏,卻也無法護得周全。只是兩三波箭雨過後,已有數百人中箭負傷,最讓觀者無奈的,是有些忙着架橋的工匠也被流矢擊中。士卒們好歹還有甲衣蔽體,他們不過身穿麻衣葛布,一旦受創,極容易失去行動的能力。
像是被敵人激怒,隨着海威將旗搖動,北諒軍的弓手也突至前列,與鐵勒隔河對射。一時空中羽箭連嘯,地上人嘶馬吼,各式各樣嘈雜的聲音里,時常夾帶着中箭的哀鳴。寂靜了數百年的依輪河,赫然變成了人間地獄。
眼看雙方僵持不下,岸邊浮橋漸漸向前伸展,吳平卻不喜反憂,忽然低低嘆了一聲。
方戈武正在他身旁,不由詫異問道:“吳將軍,何故嘆息?”
吳平嘴角苦笑,揚鞭指着渡口道:“你看,如今我軍尚在岸旁,能得盾陣庇護,鐵勒自然難阻。可要是再往前去,必然要到河中架橋,到時水流洶湧無法立足,還有誰能護衛工匠?”
說話間浮橋已探出河岸,鐵勒方射來得箭雨越發密集。縱使北諒弓手奮力壓制,鐵勒軍卻似不惜代價,死死的沿河固守寸步不退。
紛紛亂箭中,大批戰馬嘶號着被陸續射殺,鐵勒騎手們索性將馬屍拖在身前,半蹲在地,手中近乎瘋狂的連珠施放。眼看北諒軍不顧死傷,還在冒矢前進,鐵勒右賢王一聲令下,又有上萬騎兵下馬持弓,穿過前面的縫隙,排成密密的箭陣,加入到對射的行列。
正當吳平等人扼腕嘆息,以為如此下去徒增死傷時。海威軍中鼓聲雷動,列陣騎兵呼啦啦得向左右一閃,中軍里竟推出數百輛投石車來。
車卒們嗨喲嗨喲的吆喝聲中,那些投石車搖搖晃晃的向前靠近。吳平等人對視幾眼,眼中狂喜之餘不禁露出了幾分敬佩。奮威軍一路疾進,顯然是不可能帶着這樣沉重的器械,只看那車體上的木杆還殘留着綠色的樹皮,便知是連夜趕製出來。海威昨晚執意要後退三里紮營,原來是為了防止鐵勒注意到營中動靜。想這茫茫草原上,要覓到足夠的木材談何容易,恐怕經此一戰,方圓數十里內,再也看不見半棵樹苗。海威心中有如此盤算,怪不得昨日成竹在胸。
這時投石車已進入射程,車卒們停好位置,便忙着將大大小小的石塊置入尾部的木簍中。待到將領令旗揮動,各自分成數十人一股,肩負皮索手拉繩帶,齊聲高呼牽扯石車。眨眼間數百堅石如天外流星,劃出道道弧線,重重的砸在了鐵勒陣中。
那飛石威力驚人,中者立斃,絕非血肉之軀所能抵禦。有時擦身而過,雖未命中人馬,但憑那在地面砸出數尺深坑的震動,便讓鐵勒射手再也站立不穩。更有些小石彈跳而走,沿途所及無不應聲而裂。
事起突然,鐵勒軍中頓時大嘩。北諒軍一輪射罷,對岸已是人馬潰逃遍地狼藉。剛才在雨點般的箭矢中挺立不退的猛士,頃刻間就被這恐懼的武器奪走了勇氣。等到投石車再次發動,饒是鐵勒將領以斬首威嚇,也阻不住部下向後潰敗。
敵軍箭陣方散,岸邊奮威軍立時加快了動作。千餘名善泳將士躍入河中,不顧刺骨冰寒,用繩索拉住橋板,飛快的連接起來。
只費了小半個時辰,幾座浮橋屹立在依輪河上,奮威軍平賊軍旌旗招展,各自穿河而過。這號稱察爾扈第一天險的河流,在十餘日的苦戰後,終於被北諒軍踏在了腳下。
北岸一片凄慘蒼涼,無數鐵勒戰士的死屍,倒伏在戰馬與零落的兵器之中。黃綠交錯的草叢間,時不時出現幾團讓人噁心的血色肉團。被飛石砸裂的刀弓和射成刺蝟的軀體,密密麻麻到處都是。
小心的撥動馬頭,低頭繞過一面斜插在地面的鐵勒戰旗,吳平趕到海威馬前,恭敬的合拳行禮道:“今日得見海大將風姿,卑職實有高山仰止之心。然董大人尚在重圍中翹首企盼,前面又是一馬平川,還請海大將能令部下銜尾窮追,稍解我等心中焦慮。”
海威面帶微笑,輕輕把弄着鞭尾,隨口道:“那是當然。”
不費多少口舌就得到海威的允諾,吳平喜出望外,趕緊奔回平賊陣中,召集人馬向著鐵勒潰退的方向追擊。望着數十面戰旗慢慢遠去,海威整了整面容扭頭道:“克虎,傳我軍令,步兵就地休整,兩個時辰后再出發,騎兵抽出兩萬人,隨平賊軍追擊鐵勒。記住,不可離本隊太遠,一旦敵軍遠遁,立即收束人馬等我到了再說。”
“這……”蔣克虎稍一遲疑,便望見海威目中威光暴漲,直壓得他心頭慌亂,忙不迭在馬上躬身答道:“是,大將軍,卑職定依令行事。”
牡丹渡口,聽雪舫中。
圍着一張案幾,北諒帝國左領軍衛、揚威將軍柳江風,諫議大夫鐵貞,給事中舒安國,羽林軍統領、驍騎將軍田剴,前路州知州談端午團團而座,各自端着茶杯低頭不語。
几上明燈閃耀,把素凈淡雅的內倉照的格外清雅。早在幾日前,柳江風便邀請他們今日來舫上聽曲小聚。然而等到柳湄娘一曲奏罷,眾人卻誰也沒有起身離去的意思。局勢動蕩如此,就是獃子,也知道柳江風請他們過來,決非是聽曲這般簡單。但主人不說話,誰也不願搶先挑起話題。
細細對着掌中那杯龍頂翠碧輕吹一口氣,柳江風望着隱綠挺秀的嫩芽在水中載浮載沉,忽然開口道:“來來來,各位先品品這龍頂翠碧。此乃貢品,皇上賜給了我一盒,今日還是首次啟封。”
幾人愕然望了望,只好伸手將茶盅湊到唇邊。方一靠近,鐵貞禁不住“呀”了起來,他搖頭贊道:“果然是好茶,味清香醇,銀翠相錯,單憑這些已可算是極品。”
小心翼翼的抿了一口,他閉眼品味了半天,又道:“妙!妙!清而奇,醇而香,濃郁中蘊悠然之氣,當真不同凡響。”
聽他這麼一贊,眾人紛紛低頭細飲。不一會俱都舒眉展目,擊節叫好。
田剴性子爽直,當下羨慕的說道:“如此好茶,只有借將軍之福才能嘗到。”
“不然。”柳江風擺了擺手,田剴頓時醒悟道:“對,此乃貢品,便是將軍,想必也難得其一。”
出乎他的意外,聽了這句話,柳江風笑着又搖了搖頭。此時不但田剴鬧了個糊塗,其他人也不免詫異,倒是座中官職最低,剛被柳江風極力保住的談端午有些若有所悟。
“此茶雖是貢品,只要皇上能喝到,不是柳某自誇,弄個一盒兩盒還不是難事。”
談端午眼睛大亮,眉宇間有些興奮溢出。柳江風沖他一笑,繼續道:“此茶產於路州,出自那山如駝峰,水如玉龍的渺霧峽。自帝國開疆以來,年年都是宮中御用的貢品。只可惜到了如今,柳某卻擔心以後再也喝不到了。”
座中都是明白人,聽其言察其意,早知他終於提起了管捷之事。近日廷上紛爭不斷,為著談端午棄官而逃,眾大臣吵作了一團。偏偏皇上病重,只發話讓他們斟酌着辦理。要不是柳江風挺身而出,談端午怕還要在刑部大牢裏呆上一段時日。
路州之變,真相不難猜度,但此時帝國用兵西北,實不宜再起波瀾。以皇上的脾氣,居然都暗自忍下,柳江風今日提起此事,所為何來?
眼見場面忽然冷清,給事中舒安國咳嗽幾聲,開口道:“在座都是至交,別的不說,田將軍是柳公一手提拔,鐵大夫與左領軍衛同殿為臣二十載,也是交情非淺。下官恩師與柳公誼屬親戚,說起來還是晚輩,至於談大人,更是不必提了。”
這一番話說出,眾人那點私下議論朝政的不自在慢慢散去,神情也自然起來。舒安國再道:“下官放膽說句直話,如今皇上病重,帝國多事,各位重臣意見不一,實非天下之福。難得今日你我親近之人聚於一堂,再不宜遮遮掩掩,總要坦誠相對才好。”
田剴猛地一拍案幾,起身道:“正是,田某武夫,喜歡直來直去,自問也沒本事應付眼下這等局面。柳公在朝,嘔心瀝血十數載,本就是國之棟樑。只要柳公出頭,下官定附之驥尾,決無異議。”
他二人一表態,柳江風和鐵貞交換了個眼神,滿意地笑了起來。舒安國久居殿中,往來奏章文書一併知祥。而柳江風辭去羽林軍統領后,田剴便掌握了這個最緊要的職權。有他二人相助,無論帝國起了什麼變化,柳江風都能從容應對。
“實不相瞞,今日請諸位來,有三件事要商量。”柳江風放下茶盅,正容說道。
“其一,當然是西北戰局,目下音訊斷絕已有十餘日,我料必是兩軍正在交戰,無論勝敗,我等都該做個準備。其二,今上病重,纏綿三月之久,說句大不敬的話,恐怕龍馭之日已不遠矣。國無儲必有大亂,勸告今上立儲一事不能再等了。其三,管捷野心勃勃,已有反意,怎麼對付他也該有個定論。”
饒是眾人已有心理準備,等到聽完這三件事,還是紛紛倒抽起涼氣。這三件事全是牽動朝廷根基的要害,稍有不慎,江山萬裡子民無數的北諒帝國就會陷入動蕩之中。
鐵貞回過神來掃了旁人一眼,見他們還在震恐之中,當下對着柳江風道:“柳公,此處你德望最高,我等聽你的就是。”
一片應和聲中,柳江風苦笑道:“鐵公何出此言,國之大事,柳某豈敢輕斷。若非皇上病重已不能料理朝政,柳某連提也不想提。”
伸手正了正官袍,舒安國立起身來懇切道:“柳公一腔忠貞,人所共知。但值此非常之際,當行非常之舉。何況我等商量的不過是以防萬一,若天佑皇上康復,我等所言,不過戲言耳。”
柳江風虯髯抖動,雙目中精光四射,只聽他大笑一聲,毅然道:“好,既如此,柳某便膽大妄為一回。這第一件事還不算難辦,董海二人若勝,自然是毋庸再提,若是不勝,也不過傳檄天下,號令各州勤王。以京畿虎賁、羽林、怯辟三軍的實力再加上外援,鐵勒要想撼動國本,當屬痴心妄想。”
望見眾人紛紛點頭贊同,柳江風又道:“這第二件事有些棘手,諸位該知道,柳某為避嫌,素來與幾位皇子毫無交往,雖聽說二皇子甚是賢明,可畢竟是風聞當不得數。還請鐵公和舒大人多多留心,仔細考察一下。國之存亡,半繫於君,這可萬萬大意不得。等到確定了人選,我等再一併上書,就算是今上龍顏震怒,也要把這個難題給解決掉。”
鐵貞和舒安國相互望了望,隨即一同向著柳江風點頭應承。知道他們同意此舉,柳江風的心情頓時暢快了許多:“再有就是這第三件了,管捷擁兵自重,非但常常違逆號令,還私自謀刺朝廷官員,其人已不可救。若是沒有鐵勒這個外患,柳某親提大軍,此子不過跳樑小丑手到擒來。但以如今局勢惟有隱忍不發,只是也不能讓他太過猖狂。我的意思準備命談知州調任江左,與李家攜手遏制管捷的膨脹,等到西北抵定,再回頭收拾他。”
燭火輕輕一擺,艙內忽暗又明。談端午血色上沖,國字臉上正氣凜然:“柳公如此信任下官,下官自當赴湯蹈火,以報朝廷恩德。”
耳聽其他人都有重任在身,獨獨自己沒了下文,田剴急道:“柳公,那下官呢,總不會讓下官坐在旁邊看吧。”
掉轉頭死死盯住了他,柳江風認真的眼眸像是要鑽進他的心臟,他一字一頓緩緩說道:“田將軍,你的職責就是護衛好皇上,莫要讓其他人起了邪**。”
晚空幽靜,繁星璀璨。柳江風負手站在艙外,目送着幾人在夜色中離去。正當他準備掉頭進艙時,天上忽有一道流星劃過紫薇。他臉色刷的大變,威猛的身軀頓時劇烈搖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