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堅持

第十章 堅持

駐馬停在緩坡上,在一片馬嘶人喊聲中,海威看着身邊那條長達十里的隊伍緩緩經過,臉上卻不見絲毫表情。他並非不識大體的人,即使對董峻以身做餌的計劃不看好,可一旦得到平賊軍開始行動的消息,也毫不猶豫的督促手下向北前進。只是,以他沉穩的個性,根本就不可能放棄輜重一味追求速度。便是平賊軍中那留守的吳平等人再三飛書懇求他加快進軍,他還是按部就班不慌不忙,算計好每日士兵的極限而行,決不肯超越半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海威時日一久,他手下的將兵都養成了萬事持重的習慣。就連這救兵如救火的時節,明知會大大拖慢速度,他們照樣攜帶了各種物資隨時準備就地防守。更何況,董峻與海威已隱隱成了帝國西北的兩個巨頭,雖然奮威軍上下還不至於想着董峻早日喪命於鐵勒,卻也不希望董峻獨取大破敵人的頭功。在主帥和部下毋庸明言的默契里,奮威軍就這樣堅決但卻緩慢的向前進發。

冷風吹過原野,拍打着戰旗,撩撥着衣襟。自幾天前開始,深秋的寒意彷彿從地底冒出,突然就降臨了大地。綠綠的草地漸漸顯出枯黃,蕭瑟的山川露出蒼涼的面貌。行在這種冷到骨里的野道上,縱使奮威軍身經百戰,心志卻也不免有些茫然。

眯着眼打量部下低垂的頭顱,海威的右手輕捋短須。冷峻的面孔在銀甲白馬的映襯下,顯出了些許遲疑。夫戰,勇氣也!若是自己滿懷顧慮,繼續持着靜觀董峻消耗實力的態度,卻過多消磨了手下的鬥志,會不會對那必然到來的血戰產生不可扭轉的影響?

一人一馬,就這樣靜靜的站在緩坡上。日頭漸漸移到正中,長長的隊伍慢慢走過了這片土地,而他,連動也未曾動過。

陸天明心不甘情不願的抽打着戰馬,向著海威站立的緩坡持去。這不,又是平賊軍留守的吳平等人再次派人前來催促。海大將或可用官職壓制敷衍,但他陸天明只是一個小小參將,除了來一次報一次,根本不能阻撓回絕他們。

揮手抽了馬股一鞭,他還不忘搖搖頭,想想也是,除非海大將改弦更轍,按照目前的裝備,這種速度已是最快。然而海大將是何許人?豈會因為幾個副將頻頻哀求就改變主意?就此看來,自己這一趟奔波也還是白搭。

“平賊軍又來催請了?”不等陸天明停穩了戰馬,海威稍稍擺頭看了他一眼道。

“是,大將軍,卑職該如何回答?”陸天明調轉馬頭,只等海威說出照舊二字,便要打馬回頭。

馬韁欲放又收,陸天明詫異的望着久久不言的海威,嗅出了一點變異的味道。

“你回去轉告他們,就說海某敬慕董大將一心為國,決不會有絲毫懈怠,奮威軍自即日起,定當再加快速度,以解董大將燃眉之慮。”

戰馬希嚕嚕的一陣亂嘶,猛地前蹄上揚,原地躍起了一人多高。陸天明此時正聽的心神疑惑,竟然險些被它掀了下去。手中連忙用力強行收住馬韁,好不容易他才將戰馬壓制下來,一雙眼卻還在納悶的望着海威。

“去!”見他還未離開,海威神情一肅,對他叱道。

這一來陸天明再不敢遲疑,饒是心中依舊**頭百轉,也只有慌忙離去。

“當真?”吳平聽見第七個前去奮威軍催請的游擊興高采烈的回來報告,臉上不禁露出了狂喜。董峻走了沒幾天,他一面拔營進軍,一面按照約定向海威派去了信使。可隨着與前軍消息隔絕,預料董峻已和敵人交戰開始,他就不得不為奮威軍前進的速度頭痛。董峻此舉,本就是火中取栗,若得不到海威的支持,終不免反折了自己。如今總算等到了好消息,他也再不必為此而寢食難安。

空曠的天空上蒼鷹翱翔而過,吳平仰首張望,心情舒展的幾乎就想學它振翅而飛。濃濃的秋意還沒有侵入他的盔甲,就被那從毛孔中勃發的血性驅散。

“傳我軍令,全軍除半月口糧外所有雜物一律拋棄,務必在五日內越過依輪河。”傳令兵清脆的應答聲中,他急不可耐的奔到了營門口,親自敲響了緊急集合的銅鐘。

清晨,依輪河邊。

口含利刃的將士奮力踢打着馬腹,在湍急的河流中載浮載沉。人影剛從浪花中露出,對岸便是一**雨點般的箭矢。清澈的河水轉眼就漂滿了迷紅,連被戰馬攪起的沙底泥槳也黯然失色。

吳平勒馬站在南岸,雙手早已捏得發白。自前日趕到了依輪河,北諒軍連續三日不停的衝擊,馬蹄踏遍了附近數十里的河岸,偏偏就是無法突破敵人的死守。那依輪河水深過人,又兼奔流洶湧,除了搭設浮橋,只能騎馬浮渡。可如今鐵勒準備得十分周密,非但沒機會架浮橋,就算小股偷渡也無法得逞。眼前這一撥人馬藉著別處佯攻,本已偷偷潛到北岸附近,但鐵勒游騎四部,終究還是上岸之前暴露了。

眼看功敗垂成,北諒軍卻不見氣餒,匹自奮力吶喊衝鋒聲。可惜對面敵人上來雖少,不多時便如蟻聚,伴着將士的涉水聲越來越急,那迎面而來的利箭也是越來越密,到得最後,更如瓢潑一般,簡直連個飛鳥都無法穿越。

河水奔騰,為了減輕戰馬負荷,北諒軍大都沒帶盾牌,此時遇上了箭陣,生生就是拿着血肉之軀前去抵擋。縱有三五個人僥倖衝上了北岸,被大隊鐵勒騎兵亂刀劈下,眼見的也是活不成了。

吳平望着河中慘狀,雙眼呲目欲裂,他急急召來數百名弩手,遙指北岸喝令道:“給我射!”

弩弓強勁,在半空飛掠,撞入了鐵勒軍中。突然瞧見數十人中箭倒下,鐵勒軍一陣喧嘩,原本密集的箭列頓時散開,一些人勇氣十足逼上幾步對射,另一些人則慌忙退出了弩弓的射程。

幾支箭矢飛過吳平身旁,斜斜插入地面。他皺眉望了望,見敵軍弓手雖多,除了少數幾人強弓驚人能傷着弩手外,大多數只能射到岸邊。短短片刻工夫,那些對射的勇士也吃不住傷亡太大,不得不潰退下去。吳平心中大叫可惜,早知如此,他怎也要多配些弩弓,現在全軍上下各式弩具大都聚集在這裏,雖然佔了上風,可畢竟數量太少射速較慢,終究無法重創敵人。

得了弩弓手的支援,河中北諒軍壓力一松,很快便有百餘騎衝上了北岸河灘,儘管退到後方的鐵勒騎兵對着他們一輪急射,還是有七八十人帶傷殺進了敵陣中。兩軍既然攪在一處,一時鐵勒人也忙於應付眼前敵人,無暇再對河中攻擊。雖然鐵勒騎兵仗着人多,把沖入陣內的北諒軍殺了個乾淨,可乘着這個空隙,更多戰士自河中躍出,狂呼着再次沖向敵人。

正當鐵勒陣中開始鬆動,吳平幾乎就要揮舞雙臂喜泣時,北岸又有數千敵人從左右馳來,鐵矢驟然一密,此起彼伏的震弦聲壓住水聲啼聲,把他剛剛興奮的心情澆了個透涼。不過半炷香的功夫,上得北岸的北諒軍已被消滅殆盡,鐵勒人再度整軍進逼,對着河中數輪散射。

朝霞映在水面,耀得一河血紅,吳平緊閉雙眼長嘆一聲,十指緩緩鬆了開來,他無力的對着對着身旁金鼓手道:“鳴金,退兵吧。”

這邊吳平等人在依輪河邊苦苦不得寸進,那邊董峻章揚卻在紅灘上翹首企盼。被圍已逾半月,鐵勒人的攻勢絲毫不減,依舊是那麼瘋狂。相比他們可以輪番上陣,北諒軍隨着傷亡增大人手減少卻漸漸疲憊起來。初始幾日還能藉著防守之利以一換二,到了最近,慢慢成了以一換一。好在當初準備充分,鹿角弓箭滾油堅盾糧草一應俱全,暫時還沒露出敗象。

草草閱過姜思道呈上的傷亡統計,董峻坐在帳中,臉色也稍顯凝重。半個月來,戰死者已逾萬人,傷者更是幾達兩萬,縱然隨軍郎中儘力施救,恢復些作戰能力的也就一半不到。要不是章揚李邯頻頻乘夜出擊,牽制了鐵勒白天的攻勢,只怕形勢還要嚴峻。如今人手吃緊,分駐三座營寨有些顧不過來,董峻既想收縮兵力,又不甘心就此放棄外圍。思慮了半天,他終是下定決心,只等再守一天,就把壓力最重,損毀最大的北寨放棄,重新調整兵力,固守中軍、南寨兩處。

他還沒來得及下令,北邊號角催動,人聲鼎沸,顯然是鐵勒又對北寨展開了攻擊。他棄下文書,奔到中軍營寨的高處,手搭涼棚向北望去。只見遠處風沙滾滾衝天而上,直如一團黃雲向著北寨壓來,看這架勢,竟像是有數萬人排開了陣腳。

章揚臉色不變,心中卻也撲通撲通的狂跳了幾下。此時北寨全在他的指揮之下,連輕傷的在內,人馬雖還有萬五之數,但營外的陷阱鹿角等等防備設施都在敵人前一段攻擊后殘破不堪。今日敵軍擺開了這等場面,就是沒腦子的也知道不易對付,可男兒血性勃勃野心又豈容他說個怕字?

招呼了數千士兵持弓上牆,再命令單峰劉猛帶着僅剩的兩千精騎做好隨時突擊的準備,章揚補滿了腰間箭囊后,疾步上了高處。

鐵勒軍歷經十數日苦戰,陣容依然嚴整,數萬人密密麻麻的排了幾十道,卻除了馬蹄躁動再無半點聲音。

彷彿就等那一陣自北而來的狂風,沙石剛開始隨着風勢向南飛走,鐵勒軍中已是號角齊鳴,數千人馬撒開馬蹄吆喝着蜂擁而出,頃刻便如驟雨奔到了寨前一箭之地。風沙被他們沖的更大,灰濛濛的呼嘯着撲向北寨。

一陣陣“奪奪”聲在耳畔響起,正是逼近的鐵勒騎兵對着營地亂射。箭矢釘入木欄的聲音驚心動魄,若非此處守軍見得慣了,怕不早有人叫嚷起來。

忽然,幾個士兵哀號着自寨牆上捨身躍下,伏在沙地上左右翻滾,章揚定目一看,這才知道今天鐵勒人的第一波竟是想用火矢開路。幸好營地里水源充足,自己又有防備,早叫士兵們每日裏用水將柵欄木牆澆得濕透,此時果然防住了火勢。反倒是因為木欄搭成的寨牆免不了有空隙,火矢一旦漏過命中士卒,連帶衣衫都燒了起來,委實十分棘手。

急呼郎中將傷員拖下去救治,章揚瞧見寨外敵騎又逼近了幾步,猛地探出身子,冷聲喝道:“放箭!”

數千支箭矢齊齊飛出,間中還夾雜着許多弩具射出的鐵箭。只見一大片飛蠓佈滿天空,瞬忽到了敵人面前猛然一沉,鐵勒軍中頓時人吼馬嘶倒下了許多。

短短的一陣騷亂后,鐵勒軍陣型四散,各自換下火矢架上利箭,頻頻開弓反擊。這時鐵勒軍中號角再響,又有數千鐵騎緩緩奔到寨前,卻不射箭,只在第一撥人馬的掩護下,手持大盾,猛撲向營寨。

章揚暗暗叫苦,他目光銳利,已看出這批敵軍人馬都披着厚甲,普通箭矢就算射中,傷害也不足為慮。要是往日,他早令單鋒劉猛開營反衝,打亂了敵軍陣型后再用長槍步卒慢慢收拾。可是今天這戰局,擺明了就是持久戰,若是現在就被迫突擊,後面就更難堅持了。

就在他猶豫的片刻工夫,鐵勒軍已逼到寨前百步以內,眼看就要把前幾日填了一半的壕溝徹底弄平。章揚直起身來,手中弓箭收放如梭,恨恨的射倒了幾名敵兵后正要命令精騎出擊。突然聽見寨中傳遞消息的銅鐘一陣急響,他扭頭望去,立時喜出望外。

約摸兩三千騎自中軍營寨馳來,疾如電丸星躍,不做片刻停留,就繞着寨牆兩側與泥沼之間數十步的通道分頭截向敵軍。鐵勒重騎雖然強悍,此刻拘泥於方寸之地,又只防着營內衝出,這一下兩側奇兵突至,不由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那人馬縱然披上厚甲,也只能擋住弓箭,卻吃不消霍霍閃亮的百鍊鋼刀。再被北諒軍從兩側一擠,陣型越發急促,便是原有十分力,此刻用上的還不足三分。

戰機稍縱即逝,章揚不敢怠慢,一面命令牆上弓手拚命阻斷敵騎來援的路線,一面連忙湊出三千長槍手大開營寨衝殺出去。數千支槍尖密密攢開,倒像滿地荊棘準備無情吞噬冒入的生靈。

苦苦堅持了小半刻后,鐵勒軍眼看自己的優勢被完全克制,排在前面的壯士連勇氣都來不及體現,就被敵人砍瓜切菜般的慢慢收拾。也不知是誰第一個調轉馬頭,霎那間這支重甲騎兵便如冰消瓦解徹底崩潰。

這些敵人退得太快,不一會竟把徘徊對射的那波騎兵也沖得有些鬆散。章揚心中大動,令旗再指,引導外面的士卒又沖了里許方才收兵。

得勝鼓中,來援的北諒騎兵和長槍手們興高采烈的進了營寨。這一段時間北諒軍雖然沒有落過下風,卻也從未戰得如此酣暢淋漓。要不是騎兵包抄時機拿捏得恰到好處,那數千重甲鐵騎哪能這般輕易擊潰。弄得單鋒劉猛此時一邊羨慕的看着同伴,一邊頻頻以目示意,責怪章揚未曾派他們出戰。

抱歉的笑了笑,章揚掃視來援的騎兵,卻意外的看見領軍人是姜思道。自從平賊成軍之日,姜思道便一直護衛在董峻左右,此番居然出戰,倒令章揚大感意外。

“大將軍有命,北寨守軍不必死守,若得空閑,即刻後撤到中軍營寨。”不等章揚迎上,姜思道已奔上高處,轉達了董峻的命令。

話一入耳,章揚頓時愕然。見他有些遲疑,姜思道緊接着又道:“章將軍,北寨不比南寨,南面敵騎雖多,卻主要是為切斷我軍退路,其攻勢遠不如北面來的強烈。大將軍本想命你再固守一天,可今日鐵勒氣焰非比往日,萬一有個疏漏,丟了北寨事小,折了此地兵將就可惜了。所以大將軍一改初衷,特叫我前來傳令,你看,大將軍手節在此。”

瞄了眼那虎頭兵節,章揚沉默了片刻,口中卻慢慢吐出了一個字:“不!”

顧不上姜思道震驚的面容,他手握刀柄,死死望着前方。此時此地,怎能撤兵?支撐着將士與數倍敵人苦戰不退的,不就是那點激昂的士氣嗎?有了這股氣,浴血沙場馬革裹屍又如何?要是在這個關鍵時候一退,數十場苦戰熬煉出來可吞雲可蔽日的濃濃殺氣只怕就此勾結,今後還如何堅持?

章揚扭轉視線對上姜思道的雙眼,伸手握緊他的雙手,將虎節牢牢置於其中,緩慢卻堅定的又說了一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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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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