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猜測
“稟大汗,烏木札回來了。”吁利碣還沉浸在兩個時辰前擊垮聯軍,斬殺畢契力的喜悅中時,一名護衛奔入帳中躬身回報,那烏木札正是他的大女婿,向來以穩妥見長,這次派他前去埋伏,想必也收穫頗豐。
“讓他進來吧。”
帳口帘子一挑,竟然滾進來個衣甲殘破的將領,那人進入了帳內,始終俯面朝地不敢抬頭張望。吁利碣吃了一驚,站起來指着他震怒道:“烏木札,怎麼這般模樣?你的軍隊呢?”
那人聽他發問,這才抬起頭來涕淚交加:“稟大汗,我領軍按照事先安排,在十裡外埋伏,剛剛截住了一群潰兵,背後卻出現了一萬多喀羅鐵騎。兩面夾攻下,我軍大敗,密查……也讓他跑了。”
“喀羅軍?”吁利碣跌坐回去,恍然大悟道:“難怪剛才密查逃得飛快,只剩下一個畢契力拚死拖延。原來那老狐狸竟是把兵屯在了後面。”
烏木札聽見他立刻猜出了原因,不由鬆了口氣,偷眼望了望吁利碣的神情,他惴惴不安的說道:“大汗,我出師不利損兵折將,罪不容誅,望大汗降罪。”
有些失望疲倦的揮了揮手,吁利碣道:“這怪不得你,是我沒想到這老狐狸會如此佈置。只是那密查既然跑了,總還是我鐵勒的後患。”眼睛一亮,烏木札膝行幾步,連聲道:“大汗,我兵敗之後收攏殘兵,並未慌忙逃竄。我看得清清楚楚,密查集合了喀羅軍隊,一行向西而去。”
“向西?”吁利碣精神陡震,追問了一聲。按地利看,此處向西一馬平川,遠比不上北面還有些要隘可以仰仗。倒是密查想要逃回喀羅的話,這是條最快捷徑。若是果真如此,定是密查已聞風喪膽,老狐狸的脾氣發作,只想縮回老窩。
“烏木札句句屬實,倘有虛言,教我被鷹神利爪分屍。”眼見的吁利碣將信將疑,烏木札連忙發下了毒誓。
吁利碣目光凌厲的在他身上轉了一圈,忽然語調親切地說道:“烏木札,你兵敗喪師,本該處死。**在一來錯不在你,二來敗后不亂,還能想起觀察敵軍動向。功罪相抵,不獎不罰,如此處置你可有怨言?”
烏木札抬起頭,掩蓋不住自己的驚喜。這次兵敗,恰逢本軍大勝之際,他原以為能保住性命就是萬幸,沒想到吁利碣的處罰出乎意外,竟是絲毫也沒有怪他。咚咚的在地上磕了幾個頭,烏木札嗚咽着說道:“大汗開恩,烏木札牢記五內,自當竭死以報厚恩。”
揮了揮手,吁利碣平和的說道:“你先下去吧,整頓一下軍馬,下面還有更加難對付的北諒軍,到時候你莫要讓我失望就好。”
清晨的薄霧散開,一道金燦燦的陽光投射在草原之上,左邊數里處的唐其力河波光粼粼,遠遠望去,竟泛出紫色的光華。章楊駐住馬足,回頭再望了河水幾眼,一時心中有些感慨。
那日董峻定下進軍的決策,五萬人馬就以急行軍的速度向北前進。一路上除了偶爾遇上一些鐵勒游騎,連個人影都看不見。要不是為著保存體力,只怕速度還要快上幾分。這一撥自當誘餌的兵馬,除了萬餘騎兵外,都是些步卒,倒是留在後方的三萬人全都配備了戰馬。如此的安排自然不錯,所謂救兵如救火,倘使後援機動力不夠,那時可真的會要了人的命。
按理說既是步騎同行,步兵又要考慮那些運送糧草車輛,本該比騎兵來的辛苦。可惜現在畢竟是處身於察爾扈草原,董峻雖然一心想找敵人決戰,但卻絕不想被敵人打得措手不及。為了警戒防備,也就只有把手中有限的騎兵撒網一樣向四面八方派出,除了累死人的偵察外,他們還不得不承擔起驅趕游騎的任務。在董峻的眼裏,既然敵人不多,當然用不着停下步伐,交給騎兵就是。於是十幾天下來,原本自視甚高的騎兵們已經恨不能和步卒換個位置。
沿着唐其力河右側向北而進,此刻到了盡頭。唐其力在此處拐了大灣,曲折指向西北。據嚮導所言,再沿河前進兩三百里,就是唐其力河發源之地。那裏藍天與碧水相接,錦鱗躍浪,稻黍鋪金,簡直可與帝國富饒的東南相比。然而戰亂未平,虜寇在前,哪裏又有機會讓他們前去享受?倒是正北數十裡外的依輪河,更能勾起章揚等人的興緻。按着眼下的行軍速度,不消一天功夫,大軍就將搶渡依輪河,一旦過了這道天險,也就意味着決戰隨時可能到來。
日頭自東而到正中,又從頭頂上方垂落向西,當餘暉慢慢遮住斜陽,孤煙自廣漠的草原升起,那條浩浩蕩蕩一瀉千里,浪激流揣的依輪河便呈現在北諒軍的眼前。
也不等全軍休息片刻,董峻已命令章楊率部搶先渡河,探明周圍五十里內的情況后再行決定動向。得了這條幹系重大的軍令,章揚不敢怠慢,督促着部下搭起浮橋,匆匆渡河而過。
彷彿是要證明依輪河確實是察爾扈第一險阻,章揚手下的平賊精騎剛剛展開,數十天來從未見過的鐵勒大股騎兵如同地底冒出一般靠了上來。說是大股,其實也不過三五千人。然而與這一路上最多不過百人的游騎相比,那是真正顯出了軍隊的架勢。似乎只是為了試探虛實,那些鐵勒騎兵並未選擇在平賊軍未渡時予以攔截,反而等到章揚軍容齊整后才開始進攻。
既沒有擂鼓助陣也沒有號角催鳴,兩軍人馬就這樣沒頭沒腦的盤旋對射一會,旋即又貼身近戰起來。鐵勒軍忽東忽西,前前後後和章揚所部平賊精騎的各個部分都交了交手,馬上便又像出現時一樣突然撤退。
按耐住追擊的心情,章揚勒令手下人馬不必戀戰,只需將四周情況摸清即可。半個時辰后,散往四方的士兵紛紛回報,那些鐵勒人已經消失得乾乾淨淨,方圓數十里內,再看不見一個敵人。
“以佐雲看來,這是怎麼回事?”剛渡過河紮起營寨,董峻就召集眾將討論起來。透過帳門望着沉沒在一片黑暗中的依輪河南岸,章揚答道:“只是一次試探,我軍一路前行,也沒有想掩飾蹤跡。碰上這種大張旗鼓的敵人,換作是我,也要先試探試探才能決定應對。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至少吁利碣已經盯上了我們。”
“換句話說,也就是我們盯上了吁利碣。”董峻呵呵一笑,帳中的氣氛頓時輕鬆了許多。誰都清楚,既然來了草原,不是作為勝利者昂首離開,就是作為失敗者抱頭鼠竄。而結果,只有等到一場決戰之後才能知曉。
攤開一張地形圖,董峻指點着周圍道:“各位將軍請看,黃草川位於依輪河以北三百里,按照時日來看,不管鐵勒能否擊敗那瀚喀羅聯軍,目前必然還在這附近。只是鐵勒既然有餘力向依輪河放出數千人馬,恐怕聯軍的形勢不妙。”
眾將的臉色都是一變,好在日間已見過敵人,多少有了些心理準備。此時聽董峻分析起情況,倒也不覺得太過突兀。
埋頭思索了一會,董峻伸出手掌推向北方,堅決道:“原定計劃不變,我軍明日繼續向北挺進。若是鐵勒還沒有解決聯軍,我們就撲上去咬住他。若是鐵勒已經打了場勝仗,那我們就去不停送到他的嘴邊,看他能忍多久。”
“大汗,北諒軍已經度過依輪河,前鋒今日與我軍接觸了一次。”烏木札奔入大帳,畢恭畢敬的彙報起軍情。自打吁利碣放過了兵敗的罪責,就讓他整頓補充了一些士兵,專門負責監督北諒軍的行動。如今兩軍相遇,他可不敢有絲毫延誤。
大帳中央是一張寬大的案幾,台上幾隻粗如兒臂的火燭,把周圍照得亮亮堂堂。吁利碣靠在虎皮椅上,彷彿沒有聽見烏木札的聲音,閉眼沉默着。好半天才伸手撫了撫面頰,緩緩道:“你說,董峻如此咄咄逼人,其中可有奧妙?”
“這……”烏木札有些犯難,按着日間所見,北諒軍不過五六萬人,不但多為步兵而且是長途跋涉,以鐵勒在此地的十幾萬方勝之軍,應該不難獲勝。然而董峻此人坐鎮北疆,和鐵勒交戰十幾年,有誰敢輕言必勝。
吁利碣微微睜開眼睛,烏木札只覺得他的目光中好像有一絲不滿閃過,正當他誠惶誠恐的時候,吁利碣又開口道:“無怪你不敢斷言,便是我對着董峻,也要思慮再三才會行動。此事就算了,我且問你,日間交戰,北諒軍戰力如何?”
烏木札長出了一口氣,暗自慶幸自己不用再傷腦筋,他一邊回憶一邊答道:“日間所遇之敵,士氣高昂,驃勇善戰,無論弓馬齊射還是短兵相接,至少不在我軍之下。而且在我假作敗北之後,並沒有貿然追擊,陣型及其完整。”
“不在我軍之下?”吁利碣嘴角露出一絲淺笑,直接道:“恐怕是你自覺不是對手吧,烏木札,敵人比你強並不可怕,可要是明知對方強大還不承認那就可怕了。”
額頭上有汗水滲出,烏木札耳際嗡嗡作響,腦子裏驚慌莫名。傍晚時候自己過於託大,不屑佔半渡而擊的便宜,沒想到等對方陣型展開,自己竟是絲毫也啃不動。至於後來佯裝敗北試圖殺一記回馬槍,敵人也不肯上鉤。在他的心裏早,其實早就承認自己剛剛重建的部隊比不上對方,只是顧慮到鐵勒人一貫自誇馬上無敵,這才將自己的感覺隱瞞了起來,可哪裏想到,吁利碣居然看透了這點。
帳中火燭呼啦啦的一跳,望着滿臉青白,畏縮不言的烏木札,吁利碣放鬆語調,輕聲道:“我都說了無妨,你又何必在意。董峻手下,若也是不堪一擊的弱兵,咱們鐵勒早就放馬中原了。我問你情況,不過是想猜猜,董峻到底在不在其中?”
“大汗,我和北諒軍交手時,大股敵人雖未渡河,可董峻的大旗我是看得清清楚楚。”
不以為然的撇了撇嘴,吁利碣道:“一面旗幟能說明什麼?這支北諒軍以區區五六萬人馬,耀武揚威長驅直入,全未把我鐵勒放在眼裏。董峻雖能,卻也未必敢如此小視我。”說到這裏,他苦惱的搖搖頭,不解的喃喃自語:“明知道我鐵勒有十數萬騎射精良的大軍,偏偏以五萬人馬孤軍至此,完全不顧左右後援,這董峻究竟是何用心?”
烏木札見他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大着膽子插話道:“大汗,不管他董峻到底在不在,敵人確實只有五六萬人,咱們如今十數萬人兵強馬壯,怎麼也能收拾了他。”
“你說得輕巧,董峻海威和咱們打過那麼多次交道,那一次露出過這麼大的破綻?能不能消滅他們倒在其次,要是不小心上了他們的當才叫冤枉。”抬眼瞪了他一眼,吁利碣沒好氣的說道。想想也憋悶,大好機會擺在眼前,卻為了一個董峻而遲遲不敢下定論,對於吁利碣而言,這委實讓他心煩。
“那……我明日再放出偵騎,讓他們把範圍擴大一倍,看看敵人到底有沒有暗藏的後手。”接二連三的碰壁,烏木札也只得老老實實的提出建議。好在這提議總算是穩重之舉,吁利碣思量了一下,點頭應道:“也只有這麼辦了,不但要留心董峻的部下,海威那裏,你也要多注意。”
聽到大汗終於作了決定,雖然有些不像他平常果斷的作風,烏木札還是毫無猶豫的受命而去。
就在吁利碣苦苦冥想董峻的心思時,遠在千里之外的北諒京城,柳江風也在為如何向皇帝進言而苦惱。伸手可得,拿來可用的一支兵馬,如果僅僅為了個人的私利而夭折,那實在令他無法接受。可要是手中掌控中巨大武力的自己還要提議增加軍隊,那皇帝又會怎麼看他?古來功高震主,史書歷歷,不管皇帝有多信任,一旦陷入了這種疑問中,那結局如何,就不是柳江風所能把握了。
窗外晨曦朦朧,探身吹熄了蠟燭,柳江風起身舒展了一下腰臂,終於暗暗下定了決心:不管怎麼樣,自己都要說服皇帝同意,哪怕自己放棄一些不願放棄的東西。
乘着官轎進了宮門,還沒等柳江風掀開轎簾,天地間忽然佈滿了狂風暴雨。遞上了奏本請求陛見后,柳江風在一個中侍的引領下,來到了文華殿歇息。這裏雖然屬於宮禁,卻還是外廷,而要再往裏去,就算他是統領羽林軍的左領軍衛,沒有皇命也不得擅進一步。
呼出一口寒氣,柳江風湊到了火盆之前,外面雖然風雨大作有些寒冷,這文華殿內卻被兩側擺放的數十個火盆烤得暖意洋洋。這一等就是大半個時辰,好在他素知內廷深廣,早已養成習慣,當下並不着急,反而忙裏抽閑,欣賞起兩邊壁上高懸的字畫。
又過了半刻,那中侍才匆匆步入殿內,對着他行了一禮道:“皇上有旨,命左領軍衛柳江風於安泰宮見駕。”
“安泰宮?怎麼不是永泰宮?”聽見中侍的話,柳江風已然吃了一驚。自皇帝登基以來,二十多年向來是在永泰宮召見群臣。至於那安泰宮,乃是歷代皇帝養病休息的所在。難道,皇帝的病情竟然嚴重到了如此地步?
看清了他臉上急出的汗水,那中侍心中不忍,低聲道:“柳大人切莫驚慌,皇上病情尚好,移居永泰宮不過是為了讓太醫能夠及時就診。”
那中侍試圖安慰柳江風,卻不知反而讓他心中更驚,安泰宮比起永泰宮,距離太醫院也不過就近上一炷香的功夫。由此可見,皇帝的病情已經嚴重到要隨時傳喚太醫,這可比其他任何事都來的驚心動魄。皇帝的年紀並不算老,雖有四五個皇子,卻還未正式立儲,若是當真有個萬一,只怕這堂堂帝國一時就不知道找哪根樑柱來支撐了。
風雨淅淅瀝瀝的拍打着中侍手中雨傘,柳江風昏頭脹腦的行在宮內花徑上。左右飄搖的綠草紅花,絲毫不能阻止他胡思亂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