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北援
太陽還是那麼明晃晃的掛於天上,幾頭家貓懶散的伸開四肢,眯着眼睛躺在自家門檻前。通濟綢緞莊的杜老闆站在門口看了看天,又看看隔壁生意火爆的乾絲小店,恨恨的啐了一口,嘴裏咕噥道:“真他媽邪門,老子正經的綢緞生意居然比不過賣百頁的小攤店。”
這杜老闆也會說粗話,要放在往日,那可絕對算是南城的奇觀。附近三街五巷的,誰不知道老杜出了名的好脾氣。就算是你嫌他賣得貴了,扯了衣服剪了綢緞,至多能換來他皺皺眉頭,那臉上該笑的地方他還是在笑,絕不會給你來個當場翻臉,橫鼻子瞪眼睛上竄下跳。
可泥人也有火性不是?任誰手裏攥着萬貫家財外加日日財源廣進,冷不丁卻碰上門庭冷落車馬稀疏,心裏能不憋屈?再和旁邊趙老頭夫妻忙得腳不沾地這麼一比,也就難怪通濟的夥計聽見了老闆開罵,非但不稀奇,反而覺得罵得好,罵得痛快。
罵歸罵,杜老闆心裏清楚地跟明鏡似的。這幾天的怪事,說來說去還不是因為帝國邊軍打了一場大敗仗。從前的老客熟人,有事沒事的都要來轉轉。如今倒好,連個鳥影子都看不見。你說他們不仗義?扯淡!眼瞅着就要不太平,手裏不捏着點救命銀子誰能安心?這點淺薄道理,他老杜總還能明白。真正把他氣壞的,是那些成天在圍着百頁乾絲店前打轉的外地學子。你買了就趕緊走啊,幹嘛非得幾十個人站在那裏,手裏捧着五個銅板半斤的乾絲,嘴裏談着什麼國家大事,那不是存心噁心人嗎?
他在這裏心情不爽,那些囊中羞澀的學子們卻興高采烈,群情振奮。十年寒窗苦讀,刺股懸樑所為何來?還不就是圖個有朝一日賣於帝王家。如今好不容易撞上一件大事,不顯點能耐見識,豈不白來京師一趟。縱然對面來風軒客滿進不去,在這小店前爭辯爭辯也是一樣。
杜老闆是為沒有客人惱火,來風軒的東家則是為了客人太多而發愁。按說開門做生意,哪有嫌人多的道理。可問題就在於,當客人來這不是衝著吃喝,而是單單為了吵架的時候,那個老闆不心驚肉跳。讀書人講禮節不假,但兔子急了還會咬人,要是讀書人急了,別的不會,砸點碗呵碟啊那也是免不了的。事情要到這裏也就算了,最多怨自己倒霉,白乾一天。可他們嘴裏談的都是什麼啊,是軍國大事!是廟堂之爭!弄好了來風軒一舉天下成名,弄不好可就明擺着要被封店抄家,這些提心弔膽的苦楚,誰又會替他着想?
林思元耳里聽着兩群人激烈的爭吵,眼裏看着來風軒東家一天比一天慘白的面孔,止不住對章揚笑道:“柳將軍明見,林某一說中書令的意思,他便斷言會有今天,果不其然啊。”
搖手示意自己正在傾聽學子們論戰,章揚心裏十分佩服他們的伶牙俐齒。再怎麼沒理的話,被他們曲着繞着,漸漸也就成了不容置疑的明言。就連邱鍾兵敗這件說不清道不明的事件,竟然也被他們尋出許多可以攻訐的地方。一派道費南十惡不赦,一派說邱鍾罪大惡極。至於各自論據,更是海闊天空無奇不有。
不知不覺中,兩人從清晨坐到黃昏。論戰的學子們換了一批又一批,還是始終僵持不下。最後吵的乏了,都說對方不可理喻,還是等到明天上書以後,再看看誰是贏家。
一枝筆懸在半空,墨汁順着毫尖滴落於書箋之上。柳江風凝腕沉肘,整個人好似定在了那裏:“明日,他們就要上書了?”
“是。”章揚側身立在旁邊,眼睛卻早落向案幾。幾個碑體大字凝重厚實,端端正正的滲在紙面上。雖是被方才落下的墨汁打亂,依然還能看清是原先寫的什麼。
是、非、成、敗。
關於書法一道,章揚只是尋常。畢竟連年征戰,實在找不出時間潛心修習。可梁鼎遠當年幫他打下了基礎還在,他此時看來,那四字氣象渾穆骨血豐滿,若不是右邊對應的空處沒有寫上字,無論如何也該是幅佳品。
“可惜了!”望着那攤濃墨漸漸膩開,轉眼把字跡俱都掩埋,章揚不由惋惜的說了一句。
柳江風雙唇一抿,忽然動了。他意味深長的笑了笑,右手在硯上一蘸,瞬息便筆走龍蛇,豪邁恣肆的書下“任人評說”四個狂草。
章揚“呀”的呼了一聲,只覺得那四字如利劍出鋒,奔騰激放令人肅然戰慄。
向後退了半步,柳江風滿意的看了看那張半黑半白的素紙,手中已“嘎嘣”一下,生生拗斷了那枝價值千金的銀毫貢筆。
“今晚有援兵北上,你便和他們一起走吧。”看着手中斷成兩截的貢筆,柳江風平靜的說道。
章揚立刻就呆了,他知道柳江風答應給方戈武的五萬援兵要到明日才能挑選妥當,今晚又哪裏會有援軍可派?
“今上不許我調動虎賁羽林二軍,卻不能阻止我派遣親軍。我這左領軍衛、揚威將軍的府邸,除了五百貼身親衛,還有三千壯士可用。他們當年都是出身於虎賁,而今雖已不屬各軍,總是帝國第一等的強兵。既然我不能從虎賁中調集將領,索性就交給你吧。”
張了張嘴巴,章揚越發訝異。進入京師時日雖短,他也已經見識過了直屬柳府的親軍,無論騎射格鬥還是氣勢鬥志,他們都不是柳江風口中的強兵,而應該也只能說是――悍兵!即便他知道柳江風對他極其賞識,也從來沒敢想像會把這支軍隊交給自己。
柳江風還在低頭看着斷筆,語氣沖淡隨和,像是在說一件極尋常的小事:“我本來打算把他們交給董峻統領,既然今上疑心難去,又何必再給他增添困惑。”說到這裏他抬起頭來,話音里也多了些囑託的味道:“我的親軍號稱‘烈風’,人人勇毅剛決,折戟對沖自然不在話下。然壯士久離沙場,難免血氣消磨徒具空殼。就好比塑了金身的泥像,一旦風雨侵襲,很容易便土消瓦解。倒不如乘着這次機會,再讓他們歷練歷練。你年紀尚輕,軍中資歷又淺,本來這統軍一職,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你。只是他們隨我日久,慣於聽令而短於變通,少有大將之才。難得你銳氣方剛,且毫無背景,倉促間是我唯一的選擇。章揚,你可千萬莫要讓我後悔今天的決定。”
他句句道來,情真意切坦白直率。章揚聽着聽着,心頭暖意澎湃,連他話中意味也來不及思索,已經點頭應承下來。見他答得太過爽快,柳江風遲疑了一下,又提醒道:“你天資聰穎,才氣超卓,又經歷過實戰。倘若只論用兵,那是毫無問題的。但,西北形勢複雜,種種利害盤根錯節。無論對敵對友,有些事情不能光從軍事上考慮。若是你現在還不明白,就記着以後慢慢體會吧。”
隱隱約約的覺出柳江風的意思暗指海威董峻,章揚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他想了一想,對着柳江風許諾道:“大人請放心,不管怎樣,我帶去的是大人的親軍,以後回來也還是一樣。”
呵呵的笑了笑,柳江風的虯髯搖動起來:“我雖非此意,可你能想到這些,也算是不容易了。你這就回營吧,整頓整頓,傍晚再來隨軍北上。”
起身行了一禮,章揚滿懷心事的剛剛走出門口,耳中只聽見“嘶啦”一聲,分明是柳江風撤裂了那頁狂草。他急急回頭,屋內,柳江風盯着四散飄飛的碎屑,整個人竟是有種說不出的孤單落寞,他自言自語道:“這世上,總有些話不想說又不能不說,總有些事不想做也不能不做。左領軍衛、揚威將軍,那又如何?”
“怎麼,害怕了?”董峻望着眼神驚恐的畢兒達,難得露出了一點笑意。畢兒達瞧瞧勒支山下,正在遮天蔽日向前衝鋒的鐵勒騎兵,狠命的咽了口吐沫,挺起胸膛道:“那瀚的男兒,從來不知道害怕這兩個字。”
密丹賊笑了一下,撇撇嘴道:“得了吧,那你上次怎麼會被俘?還不是怕死。”
“噌”的拔出彎刀,畢兒達瞪着密丹,兩隻眼睛頓時就像待宰的羔羊般漲的血紅。他一踢座下戰馬,便要衝了過去。
“算了。”董峻輕輕喝了聲,伸手虛虛一擋。畢兒達怔了那裏,強忍住衝動收刀回鞘。當刀鋒上的寒光消斂一空,他才突然想到自己怎麼聽從這個人的吩咐。密丹一時也傻在了旁邊,畢兒達跳脫任性,誰見誰怕的壞脾氣他很清楚。可是今天,在這個面孔白的像天上雲朵地上綿羊一樣的男子面前,畢兒達怎麼忽然就成了最乖巧的孩子?
董峻不知道身旁少年的心事,當然他也不想知道。兩個孩子的爭執,與眼前鋪天蓋地揚起無數風沙的鐵勒騎兵相比,輕的就像入水不沉的鴻毛一般。
“稟將軍,據卑職觀察,鐵勒人左翼不超過一萬,右翼約有三萬。”號稱軍中千里眼的前軍副將李邯只掃了一眼,便看清了鐵勒軍的底細。半個時辰前,就在勒支山脈前方兩里處,董峻忽然命令全軍右轉,沿着山腳平行前進。軍中的每個人都知道如果繞道而行,至少要多上八天的時間,而餘糧絕對支撐不了那麼久。但董峻的命令就是鐵的定論,沒有人懷疑,也沒有人抱怨,只是齊刷刷的調轉馬頭向著未知前進。然後,就是無數鐵勒騎兵從山峰的陰影里沖了出來。董峻沒有笑,部下們也沒有笑,因為這樣的故事已經太多,多到如果不是這樣的結果那才會讓人驚訝。
漫漫風塵下,匆忙聚集起的鐵勒騎兵就近集合,自然而然的形成了兩支分隊,齊頭並進。
“左翼交給你了。”還是那樣淡淡的口氣,所有的將領卻全都明白,李邯的任務就是率領五千前軍誓死擋住左翼的三萬敵人,一直要等到右翼敵軍被徹底消滅為止。
雙眼放出熾烈的光芒,李邯即刻縱馬奔到前軍中間,拔刀扭頭向著部下喝道:“前軍聽令,阻擊敵人右翼,隨我……”那最後一個字在他喉中盤了數盤,帶着血性,帶着剛烈奔涌而出:“……殺!”
“殺!”同一聲呼喊,在五千人的喉中齊聲回蕩。雪亮的鋼刀脫離緊鎖的鞘口,伴着金黃的飛沙向前衝去。
天上萬里無雲,地上卻驚雷陣陣。三萬鐵勒健兒與五千前軍猛士就如兩股破堤而出的巨浪,迎面撞在了一起。遼闊的草原上,立刻就開始綻放鮮艷的紅花。
“后軍割裂敵人,左右兩軍圍殲,中軍向前一里隨時準備。”再也不看絞殺在敵陣中的前軍將士,董峻簡潔的下達消滅左翼敵人的命令。三股鐵流自他身旁流出,水銀瀉地般的包圍了左翼的鐵勒騎兵。畢兒達連連咋舌,就是他那號稱那瀚三勇士之一的大哥,要是面對比自己多出一倍的鐵勒騎兵,也未必會有戰鬥的勇氣吧。
不管畢兒達在怎麼想,北諒帝國與鐵勒的六萬騎兵除了董峻的中軍以外,已經絞殺在了一起。弓弦聲,刀槍聲,嘶喊聲與哀號聲,就像草原上叮咚誘人的三弦琴那樣由遠而近,響徹了整個戰場。
風沙,除了風沙還是風沙,層層疊疊無休無止,從盤旋往複的戰馬腳下,從被拔出地面的草叢中間不停升騰。唯一的例外,就只有在躺滿了人馬屍骸,看不見半點生氣的幾個角落。
忽然間,一群鐵勒騎兵突破了重重阻隔,直撲向董峻的中軍。待到只有百步之遙時,一個精赤上身,僅用獸皮束在腰間的鐵勒將領揮動手中彎刀,大聲喊道:“董峻小兒,今日看你往哪裏跑。”
彷彿聽見一件極可笑的事,董峻皺皺眉頭,右手的馬鞭輕輕一揚。數十支如意弓瞬息張開,如滿月,似流星,把枝枝利箭向那人送去。還沒來得及再叫罵幾句,那剽悍的鐵勒將領虎地吼了一聲,已然被十數支箭矢穿了個通透,璞得墜落馬下。
董峻神情不變,手中馬鞭又是一揚。身側一員猛將立時帶着十餘名精騎越陣而出,急如電,疾如風,趁着敵人驚魂未定,轉眼闖了進去。那猛將把手中寬刃鐵槍一轉一刺,已將鐵勒將領的首級挑在了槍上。半空中急舞了一圈,盪開數把彎刀,只見他虎軀凜凜洪聲喝道:“將軍面前,膽敢喧嘩者,斬!”
望着他這般壯烈,連畢兒達的胸口也有熱血膨脹,幾乎忍不住就要抽刀沖了上去。此時那群冒死衝鋒的鐵勒騎兵心膽已喪,渾身銳氣為之一泄。當數千中軍得到號令,列隊來回只是一衝,便把他們盡都斬殺個乾乾淨淨。
董峻立在中軍大旗下,雙眼只瞟了一瞟,隨即就轉向了左右兩個戰場。
京師北門外,烈風軍火紅的旗幟,在夕陽的映射下,越發像一縷燃燒的火焰。望着兩旁數千名急急奔進城門的虎賁,章揚若有所悟道:“難道有大事要發生了?”
緊了緊手中鐵槍,單鋒也有些吃驚:“瞧這情形,事情怕還不小。”
“是不會小啊,要不然,柳江風何至於趕我連夜出京,前方軍情再急,這三千人馬早走個半天光景,又能有什麼用?”章揚瞧着正在忙着封鎖城門的軍士,越發疑惑。
“管它呢,既然要咱們北援,咱們去就是了。”滿不在乎的插了句話,劉猛的臉上全是躍躍欲試的激動。西北、塞外、狼煙、胡騎!我要來了!
“稟將軍,烈風軍全體三千二百人,已經整隊完畢。”一匹棗紅馬飛奔到他身前,章揚怔了一怔,這才想起自己剛才已經被柳江風分派了一個參將的頭銜。世事變化有如滄海桑田,放在幾個月前,他那裏會相信,自己竟然會變成一個帝國將領,雖然還只是較低的參將一級。
收回短暫遊離的思緒,他一正面容,嚴肅的說道:“傳令下去,全速前進,六日內必須趕到蟠龍峽大營。”
“是!”那軍官應了一聲,隨即又遲疑道:“將軍,我軍人少,是否應該放慢速度,和方將軍一起前進。”這些久隨柳江風的驕兵悍將,若不是因為他親自下令,無論如何也不會聽從章揚的指揮。如今一離京城,立刻就懷疑起章揚的能力。
章揚神色不變,卻知道此時不宜單以軍令為由。他和顏解釋道:“前方軍情不明,董峻將軍許久沒有消息。柳大人命我連夜出京,就是為了搶奪時間。”說到這裏,他微笑着激道:“再說,董將軍的部下能四天突進一千二百里,難道柳大人的烈風軍六天還趕不了一千七百里?”
那軍官心頭一振,滿腔豪氣頓時被激了起來:“將軍說哪裏話,烈風軍什麼時候輸給過別人,卑職這就去傳令。”他掉轉馬頭,嘴裏呼的打了響哨,馬蹄疾疾,飛快的將命令傳到了觀望的人群中。彷彿是被別人用刀捅了一下屁股,當先的軍旗向前一斜,整個隊伍立刻如同蛟龍出海般向前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