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疑惑
“啪”的一聲,一枚黑子落在了棋盤之中,諫議大夫鐵貞神情陡變,抬眼望向對面的柳江風:“什麼?你還不肯放棄派遣援兵?”
棋盤之上,黑白縱橫交錯,已到了官子時分。那鐵貞雖是被讓四子,此時局面也已岌岌可危。方才他聽見柳江風堅持己見,一定要再發援兵,心神恍惚之下,更是落錯了子位。原本棋盤下角,黑白正在劫爭。黑子雖是劫材不利,卻佔了緩一氣的便宜。待到他平白費了一手,整個大局已然徹底崩潰。然而這時他的心思,全都轉到了北援的上面。眼看柳江風還在望着棋局歡笑,他惱怒的立起身來,揮袖在盤上一拂,那些墨玉白石制就的珍貴棋子,頓時稀里嘩啦灑的滿地都是。
這付棋子雖是鐵貞的寶貝,卻早已答應柳江風,只待下滿了二十局讓子棋,便連同棋盤一併相贈。如今見了這番景象,如何叫柳江風不心疼。他急急忙忙的俯身下去,還未來得及收拾。鐵貞已雙腳交錯,狠狠踩踏着凌亂各處的棋子。他望着嘴角不停抽搐的柳江風,嘴裏恨聲道:“這些玩物喪志的東西,偏生你這般珍惜。國家大事,你反倒漫不經心。邊將功高震主,利器太阿倒持,你還嫌不夠?西北已有幾近二十萬強兵,為何還要****不忘,再增添他們的軍權?”
柳江風也不辯解,只是掰開他雙足,小心翼翼的拾起了棋子。鐵貞掙扎了幾下,終於敵不過兩人之間巨大的差距,氣喘吁吁的怒道:“小人!小人!枉我以為你忠貞似鐵,今日看來,你也是個孽賊!不,比孽賊還要可恨。”
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上竄下跳,直到鐵貞再也沒有力氣叫罵,柳江風方才笑道:“完了?罵不動了?該我說話了?我可從沒說過自己忠貞如鐵,這句話給你還差不多。名字都叫鐵貞,誰還能和你比什麼忠誠?”
彷彿被他噎了一下,鐵貞疑惑的望着他道:“你,你真的起了異心?”
“胡說!”柳江風臉色陡變,陰雲暴雨,轉眼佈滿了他的面孔。他惡狠狠的盯向鐵貞喝道:“柳某忠君之心,堅如鐵石。莫說是現在,就算兵臨城下,事無可為,柳某也要做那力挽狂瀾的最後一人。鐵公,你說話給我小心一點。”
“這才是我認識的揚威將軍,如今官職高了,時日長了。若不如此相激,難能聽見你再次親口表白啊!”耳聽他轉口威嚇,鐵貞反倒嘻嘻的笑了起來。看見他突然變得古怪的面容,柳江風這才醒悟到從頭到尾,鐵貞都是在演戲。自己雖然強耐性子,終究還是被他騙了過去。一想起方才鐵貞狠狠踐踏的模樣,再看看現在他慌亂的趴在地上,到處尋找棋子的狼狽姿勢,柳江風想罵罵不出口,想笑笑不出聲。
“可惜了我的寶貝,就為你這一句話,竟然要費這麼大的功夫。”鐵貞手捧棋子,就如抱住了自己的心肝,委屈得說道。
柳江風嘆了口氣,自去坐在了椅上,虯髯下的那張臉帶着失望說道:“鐵公,你我之間,也用得着這樣試探嗎?”
聞言神色肅正,鐵貞放下棋子,合拳對着北面虛虛一拱,這才開口道:“實不相瞞,若是為我自己,縱然刨心瀝膽,也決不會疑心柳公。此次相激,實乃今上的意思,鐵貞不過是枉做小人。”
“今上?”柳江風如遭五雷轟頂,只覺得渾身癱軟,再無半分力氣:“難道我一片忠心,竟然還不能被今上體察?”他抖了抖身上的官袍,苦澀道:“鐵公請看,柳某身上這一襲官衣,如今寬大了多少?日夜操勞,廢寢忘食,所為何來?今上就是疑遍群臣,也不該懷疑到我的頭上啊。”
柳江風委屈的聲音傳到鐵貞的耳朵,縱令他以諫議之職,聽慣了困苦哀怨,也不禁為之動容。他慢慢坐到柳江風的對面,安慰道:“柳公莫要沮喪,今日是鐵貞奉命來試探柳公,安知明日是否會是柳公來試探鐵貞?君子坦蕩蕩,柳公之心,鐵貞明白,天下明白,今上又何嘗不明白?否則的話,京畿六州三萬虎賁,皇城之內二萬羽林。這些足以翻天覆地的虎狼之師,如何能掌控在柳公一人手中?此次緣由,全為那增兵一事。以今上看來,西鐵勒雖有全族盡起之意,但邱鍾海威董峻麾下,更是帝國第一等的悍兵。前次委派費南監軍,又暫令邱鍾節制三軍。阻止吁利碣的勃勃野心,當無問題。可柳公三番五次,非要強調今秋形勢險惡,絲毫也不體會今上的難處。試問柳公,若是你易地相處,能不疑惑?只令鐵貞試探,已表明了今上對柳公的信賴,換了他人,那來這許多周折,早就尋個借口,奪官去職!”
威猛的身軀越縮越小,柳江風痛心之餘,不得不承認鐵貞說的有理。和邊軍相比,自己手中也就只有虎賁羽林兩軍可堪一用。但羽林拱衛皇城,除了皇帝御駕親征,絕不可能調去戍邊。至於三萬虎賁,在現今這種潛流暗涌的局面下,正是靠着他們,才維繫了各地那些蠢蠢欲動的封疆大吏們僅存的一些忠誠。一旦抽師北上,速勝還好說,只要僵持數月,保不定就會有人起了異心。自己私下裏的打算,原是準備抽調一半虎賁,再從府兵城衛中挑選出兩三萬精銳,一併交給董峻。一來增強西北的實力,二來改變邊軍里邱鍾一枝獨秀的局面。偏偏沒有考慮到,現在這種強枝弱乾的形勢下,今上既然已派出費南監軍,又怎麼可能再削弱京畿的兵馬。千錯萬錯,自己就錯在既然早已知道今上的心意,偏偏又被董峻傳回的消息打亂了心思,居然堅持派遣援軍。短短几日之間,自己的態度判若兩人,也就怪不得遭疑了。
見他臉上漸漸恢復了血色,鐵貞終於放心道:“柳公,今日之事,鐵貞違抗上意,冒死明言,只為敬服於柳公忠貞可動天日。還望柳公放寬心懷,以國家為重,莫要因此對今上有何怨言。”
“鐵公但請放心,無論如何,柳某的一片忠心,決不會改變。”柳江風的聲音雖低,卻崢烈堅決一如往常。鐵貞點點頭,立起身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十月金秋,桂花盛開。京城的大街小巷,到處都溢滿了鬱郁的清香。雖說鐵勒可能大舉入侵的傳言飛快散播開來,可隨着天氣越發涼爽,各處湖畔山巒的遊人還是較平日多了不少。戰爭就算再兇險,畢竟還遠在千里之外。而身披鐵甲四處巡邏的虎賁和皇城口槍尖金光璀璨的羽林,在無形中給了百姓們安定的信號,至少在眼前,人們並不打算就此驚慌失措。
但常人的認知絕不代表所有人都是如此平靜,朝堂之上,柳江風每日都在擔心中苦苦捱過。而朝堂之下,方戈武更是心急火燎,急等着援軍的消息。甚至一些像林思元這種在野之人,也從蛛絲馬跡中嗅出了一點異味,始終密切注視着北方的軍情。
這一日正午,林思元和方晉、丁嵐兩人又聚在了來風軒上。他人雖狂傲,卻素重友情。方晉既是丁嵐的世交,很快便順理成章的成了他的新朋友。前兩天更在無意中發現,方晉的父親竟然是董峻手下的大將方戈武。如今為了求援,遲遲逗留在京師。聯想到近來京師廣泛流傳的謠言,林思元越發和方晉打得火熱。只是任憑他如何拐彎抹角的詢問,方晉的一張嘴始終把的鐵緊。有時他甚至懷疑,方戈武是不是連他的兒子都蒙在鼓裏。否則的話,實在無法解釋這個初出茅廬的黃毛小伙怎麼能識破他話中種種圈套。
方才藉著酒興,他又嘗試着問了幾次,結果當然又是空手而回。正當他百無聊賴憋得難受時,樓下的大道上,急匆匆的奔過了一群虎賁軍士。這段時間為著謠言四起,虎賁的巡邏密度遠遠大於往常。眼下的這群人除了馬匹行進的稍顯急促,本來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可當他視線不經意得落在了打頭軍官身上,卻禁不住失聲“啊”了起來。他看得清楚,那軍官不是別人,恰是當晚在綺海邊追問許湄娘的年輕人。彼時此人還不知許湄娘的身份,明擺着是外地來的生客。怎麼短短几日,卻搖身一變,成了虎賁中的軍官?從他甲胄服色看來,級別竟還不低。
林思元腦中轉了數轉,終是想不明白此人如何能有這般變化。他好奇心一起,再難按捺下去。趁着隊伍還未走遠,他狂性又發,探身窗外,不顧一切的扯着喉嚨喊道:“閣下、仁兄、兄台!”
章揚打馬行在路上,腦海里正在胡思亂想。自打他拜見了柳江風后,次日便被編進了準備北援的虎賁軍中。除了他自己被弄了個游擊的頭銜,單鋒劉猛以及剩下的八十多名同伴也都安插成了他的直屬部下。只是沒有料到,還沒等他做好準備,柳江風突然又取消了北援的計劃。這樣一來,他不得不耐心呆在虎賁軍中苦苦等待。十幾天來,除了上下午各巡邏一次,清閑的幾乎能把他憋出病來。這般無趣乏味的日子到了今天,方才有了一點改變的跡象。
小半個時辰前,他接到柳江風貼身親衛傳來的緊急軍令,着他帶領部下,封鎖京師北門外的大道,來往行人,一律扣留。雖然奇怪為什麼派遣他們這支駐紮在南城的虎賁,而不是就近調集北城守衛,他還是毫不猶豫的火速招齊了人馬,打算直接穿城而過。
當林思元的聲音傳到他的耳中,雖然已經變得細微弱小,章揚依舊生出了一點似曾相識的感覺。他扭頭張望,視線立刻被林思元的身軀吸引了過去。只見來風軒上,露出了半截藍衫,晃晃悠悠搖搖擺擺,讓人擔心他隨時會掉下樓去。這時也許是看見章揚回頭,林思元越發叫得急切:“兄台,是我,是我呀!”
“是那個狂徒。”此時不單是章揚,軍中人馬全都被他驚動。單鋒只望了一眼,便撇撇嘴不屑得說道。
章揚不由笑了起來,他從來也沒想過,一個人能狂放到這種地步。稍稍放慢馬速,他揚聲回道:“知道了,閣下可有事嗎?”
聽到章揚的答覆,林思元精神大振,他顧不得別人能否看見,連連點頭喊道:“有,有啊!兄台何時有空,請到來風軒一聚,有要事相商。”遠遠的看見章揚舉鞭應了一下,林思元這才收回了窗外的半截身子。待到他再次把目光投向樓內,才發現所有人的眼神都像看着怪物一樣停留在他的左右。好在他狷狂慣了,當下若無其事的又坐回了椅中。
“林兄,你什麼時候有朋友進了虎賁軍中?”丁嵐盯着他納悶的問道,他兩人相交十餘年,結識的都是文人墨客,何曾與武人打過交道。
林思元故作神秘的笑了笑:“不可說,不可說!”
“說!”丁嵐緊追不捨,絲毫沒有放過他的意思,“我與你傾蓋相交,情如兄弟。也沒聽你叫過一聲兄台。那軍官是何人,能讓你閣下、仁兄、兄台的亂叫一氣?”
雙手沒奈何的一攤,林思元見糊弄不過去,苦笑道:“若是說他根本就不是我的朋友,你可相信?”他這話傳開,不但丁嵐方晉,連旁邊側耳偷聽的閑人也齊齊搖頭。林思元旋即合掌一擊道:“這就是了,我說與他只見過一次面你們定不相信,可要叫我說出他的底細我也確實不知道。如此一來,豈不是不可說嗎?反正此人若非失諾之人,早晚會來這裏,到時候你們自己詢問,不比現在逼我胡說好上許多?”懷疑的盯着林思元看了幾遍,確定他果真沒有說謊,丁方二人這才悻悻的放過了他。
眼前的王台,高不過六尺,卻讓人覺得是那麼遙遠威嚴。漢白玉砌就的階梯,漾着冷冷雪白,在帝皇與群臣之間,劃出了一道無形的阻隔。龍袍上的金色刺繡,折射出道道耀眼光芒,而帝國皇帝蒼老的面孔,便在這無數輝煌下保持着讓人恐懼敬服的儀態。
寬敞的大殿上,回蕩着柳江風有些焦躁的聲音:“西北八百里急報,秋十月十七,西鐵勒吁利碣可汗舉全族之兵,裹帶那瀚、烏克、喀羅等七部落,大舉南下。十月二十五日,監軍費南隨邱鍾所部前出三十里迎敵。二十七日,雙方於貓兒湖附近遭遇。鎮北將軍旋令中軍步兵六萬屯于飛鷹峰,騎兵五萬後撤兩里,分駐于飛鷹峰下。”
說到這裏,他頓了一頓,抬頭看了眼皇帝。邱鐘的這些佈置,即便在他看來,也是無可挑剔完全正確。而皇帝也似乎很是滿意,只輕輕的嗯了一聲,便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當其時,貓兒湖有鐵勒軍前鋒八萬輕騎,我軍步騎合計十一萬。雙方于飛鷹峰附近激戰兩日,互有勝負。到了二十九日凌晨,我軍援兵海威部五萬餘人距飛鷹峰還有兩日路程,董峻所部兩萬餘人則只剩一日路程。而據估算,吁利碣所率領的鐵勒本軍十二萬人離貓兒湖也僅有一日的路程。”**到這裏,柳江風的聲音忽然艱澀起來,他咽了咽喉曨,接着慢慢讀到:“二十九日卯時將盡,鐵勒前鋒忽拔營後退。已整軍待戰的邱鍾部見勢即尾追不舍,兩軍於貓兒湖以北四十里處糾纏了數個時辰。正午時分,吁利碣所部突然逼近戰場。以輕馬利矢,迅速包抄了我軍左右兩翼。邱鍾以營中輜重結陣,採取守勢。戰至傍晚時分,中軍為鐵勒精騎連續十五次衝擊突破,定北將軍血戰陣亡,全軍遂成崩潰。”
“什麼!敗了?”皇帝勃然色變,口氣中儘是震驚。“他既然知道援兵將至,吁利碣又離他不遠。為何輕棄重地,致全軍於死地?”
憤怒的聲音響徹了大殿,話音里壓抑不住的火氣震得群臣懾諾,都把目光轉向了柳江風。
柳江風的臉上但費南認為機不可失,強令邱鍾追擊,兩人爭執到最後,費南以代天子監軍為由,終於調動全軍。”
皇帝忽然沉默了下去,監軍費南本來就是他一意孤行派去的。然而卻沒有想到,這個有忠心沒謀略的中侍竟然在最關鍵的時候,做出了要命的錯誤決定。大殿周圍沉浸在死一般的沉寂中,大臣們低頭左右對視,卻沒有人敢於在此時出聲指責費南。
“那麼,後來呢,既然邱鍾陣亡,以海威董峻的兵力,恐怕無能抵擋吁利碣的攻勢,鐵勒人現在攻到了哪裏?”長久無語后,皇帝終於帶着疲倦悔意打破了凝重的氣氛,再次出聲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