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退讓
此時又一蓬箭雨自寨上綻放。剎那間,灰的天、綠的草、翻黃的泥地盡都失了顏色。昏沉的雨霧裏,但見紛紛洒洒四處飛掠的箭矢帶着道道亮麗的軌跡,有如滿天流星般或直或斜、或高或低,劈了風裂了雨一往無前。促密的撞擊聲后,片刻前還仿若堅不可摧的巨盾這時竟好似紙糊一樣不堪一擊。閃亮鋒利的金屬箭頭撕開一切阻隔,錐入肌膚,再裹夾着血液破體而出,把讓人驚艷的緋紅盡情標散於空中。
殘盾下倒伏的死屍,受傷者掙扎的凄嚎,並未讓寨牆上的弩弓手們露出絲毫猶疑,反倒越發加快了速度。在這個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冰冷戰場,哪裏容得下半點寬恕?瞳瞳人影起伏之間,霹靂似的驚弦聲一陣快似一陣,像是要把眼前這片土地生生變作修羅地獄。
終於,又急又脆的金鑼聲從遠端驟然響起,頃刻間盪遍四野。遙遙望去,陳家陣中旗掩鼓息全軍疾退,倉惶中仍不失齊整。寨下那些遭受重創的刀盾手們,直似在黑夜裏看見了指路明燈,匆忙拖起巨盾,不再四下躲避頭頂身畔掠過的弩箭,自顧匯聚成稀疏的陣型向後奔逃。偶爾人群中傳來幾聲中箭后瀕死的慘叫,長長的隊伍只稍稍一頓,便又接攏了空隙繼續退去。
“可惜!”目送敵軍漸漸遠遁,章揚一拍橫欄,惋惜的感嘆道。
“是啊,真是可惜!若是能有兩座床弩,定能要了陳應德的狗命。”憶起方才那枝功虧一簣的冷箭,單鋒不由扭頭望向身旁一座巨大的弩機。只見七八個民團正手牽巨索,背身繃緊雙臂,滿臉通紅的奮力拉扯,好半天才聽見“吱呀”一聲,弓滿箭張。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透過望山略略一瞄,手中鐵鎚登時落下。悶悶的震弦音后,整個寨牆都隨之微微晃動,一呼一吸之間,即有凄厲的喊聲遠遠傳來。
“嗯?單兄怕是弄錯了我的意思。”順着單鋒的目光瞥了弩機一眼,章揚毫不在意。這霸氣逼人的八子床弩雖號稱一矢所至洞金裂石,但那其慢無比的射速讓他委實覺得無味。幾十步內,那些快速發射的臂弩踏弩一樣可以穿盾裂甲。要不是為了借它造造聲勢,他才不願意在這龐然大物上浪費人力。
抹去額上幾滴雨珠,章揚指着已脫離射程的刀盾手道:“單兄請看,陳家這些私兵聞鼓即進,聞金即止,敗而不亂,退而不散,當真對的起精兵二字。若是陳應德能察而後動,不臆斷,不躁進,咱們那百餘具弩弓藏得再好,也難以收到這般奇效。何況失察倒也罷了,危機既成,他就該斷下決心揮軍猛攻。所謂善戰者,其勢險,其節短。敵我糾纏正是一舉分出勝負的良機,不冒巨險,焉得大勝?退一步說,就算他覺得此時不值得拚命,那也該令弓箭上前反擊,掩護刀盾手撤退。像他這般震恐於一矢之威,不明底細,便惶惶然引軍退避,定為兵家所笑。此舉貌似憐惜士卒,其實反將手下棄在了絕境裏自生自滅。哼!東南陳家,可稱是百代軍武,如今竟被一犬所領,豈不令人扼腕嘆息?”。
眉毛斜斜一揚,單鋒笑道:“原來先生是為他們可惜,今日這番評論要是被陳應德聽去,免不了氣血上涌頭腦麻木,最好乾脆把那五臟六肺炸爛它一個兩個,也省得單某在此懊惱。”
章揚愕然一愣,失聲笑道:“哈哈哈,想不到單兄也會說笑。不過氣死他我看沒指望,醜死倒還有幾分可能。”
“醜死?”
“不錯,此人明知事機已泄,偏要強行為之,就他家主的身份而論,在大局上已輸了三分。方才那一仗,先是看不出我軍驕敵之計,而後又不能因勢利導隨機應變,更可謂少謀寡斷。身登豪門顯位,手握虎賁健兒,原該橫掃**,創立不世之功。只是以他的舉動來看,最後說不定要將兵鋒盡折於這均州城下,到時眾口鑠金,想不醜死也難啊!”
“不管他是氣死還是醜死,只要能把陳家趕出均州,我第一個笑死。”兩人正談笑間,一個低沉啞澀的聲音突然從背後傳來。扭頭望去,江路平搖搖晃晃走上了寨牆,一身白色的衣衫已被泥水染成斑駁片片,只隱約露出一張疲憊不堪的臉龐。急喘了幾口氣,他勉力睜開佈滿血絲的眼睛,微笑道:“幸不辱命!”
章揚眼中一熱,連忙上前扶住了他,口中迭聲應道“我知道,我知道。江兄既然來了,那就一定是完成了!”
“其他的我都不擔心,就怕時間太短了。”強撐着越來越睏倦的雙眼,江路平又不放心的再問一句:“到時候真的有用嗎?”
這時連單鋒也忍不住插口答道:“有用!有用!江兄放心,再有一晚也就夠了!”
“那就好,我現在、現在想睡……。”似是放下了心中的石頭,江路平顧不上身在何處,倒頭沉入了夢鄉。
雨,還是不緊不慢的下着,細如絲松如褸,把空氣織的水意蒙蒙。陳應德的眼裏卻幾乎要噴出火來。去時將近千人的刀盾手退回來不過四五百人,殘存者臉上的怨恨和懷疑更讓他感到羞憤難當。那座單薄的營寨,似乎一掌就能推倒,卻偏偏給了自己狠狠的一刀。
刀方落,血便流,心更傷。
呼呼的狂風穿過了河流,越過了山崗,繞着營寨兜兜一轉,隱約把傷者的呼叫傳來。模糊的視線里,敵人正在搜索戰場,像是要用他們來做一場成敗的見證。怒火如同潑了油的柴堆,灼燒着陳應德的胸腹。然而指尖四尺鐵矢的箭鋒,又把一切冷卻、冰封。他圓睜的雙目忽而暴起,忽而黯淡,最後只能將恨意埋在深處。
兩匹戰馬自背後山崗馳來,很遠就聽見徐潞那令他厭煩的聲音:“是誰讓撤退的,簡直混蛋!”
話音停息時,徐李二人已衝到中軍旗下。板着張鐵青的臉,掃視着一干軍官,徐潞憤然再問一遍:“是誰讓撤退的?”
“是我!”陳應德眉頭微皺冷冷答道,他一舉手中鐵矢傲視徐潞:“均州小賊狡詐異常,事先埋伏了大批弩弓,連專破攻城器的八子床弩都運了過來,我見刀盾手不能抵擋,所以傳令退到射程以外。怎麼,難道徐先生另有高見?”
“大人你!”強壓住衝動,徐潞勉強放慢語氣道:“大人,敵之長在於依山靠寨恃險固守,我之長在於兵鋒銳利士卒驍勇。方才兩軍直面,乃堂堂正戰,取勝之道不過一個勇字。敵人弩弓雖利,我軍何嘗沒有奪命的羽箭?但能貼上去近戰,成敗得失,只在此一擊。而今這一退,不但白丟了許多將士的性命,更將幾日苦戰贏來的士氣統統喪盡。大人,你錯了!”
陳應德耳聽身後即刻響起一陣“嗡嗡”聲,不用看也知道是手下士卒正竊竊私語議論紛紛。他臉色鐵青將箭矢朝着地上奮力一擲,咬牙怒道:“胡說!你知道什麼!八子床弩威力無窮,千步之內可貫穿三層鐵甲,叫他們不退反進,豈不白白送命。”
聽他這般強辭辯解,徐潞氣極反笑。激憤之下再顧不得許多,竟直指陳應德道:“八子床弩?他們能有幾座?大人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旁邊李光見兩人針尖對麥芒互不相讓,急得連連在他身側打起了手勢。徐潞只當自己沒看見,繼續說道:“帝國制器錄云:八子床弩,銅骨木身鐵箭,高六尺,寬四尺,長七尺八寸,重一千兩百斤。先不說均州府庫里能有幾座,單說這重量,只要有個十具八具,那座木製的營寨壓也要壓垮了。若是只有兩三具,以他那專破攻城器的上弦速度,能有多大威脅?”
腦中轟然一炸,陳應德險些暈了過去。徐潞的話好似深夜鳴鐘,驚得他手腳冰涼。此時他不由又悔又恨,既悔自己被床弩一驚,便一子錯滿盤輸。又恨那個營寨里到現在還沒碰面的敵手,對他玩了個虛中帶實,實中帶虛。然而最令他惱怒的,卻是徐潞竟然無視上下尊卑,當眾不留絲毫情面。這個被大哥當成寶貝的傢伙,怕是從來也沒有真正把自己放在眼裏。
不能承認,決不能承認!陳應德心裏暗暗嘶喊。要是就這樣認錯,陳家還有什麼人會相信自己?爭鋒天下的寶劍剛剛舉起,難道就這樣散了風流,喪了雄心?不能,決、不、能!
“住嘴!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知道什麼叫兵危戰凶。當時當地,只有暫退才是最好的選擇。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待我收拾了兩邊山包上的敵人,再乘夜突襲。雨夜昏暗,弩弓之利必然大打折扣,如此方是上策。”他一揚手攔住還要說話的徐潞,陰沉沉的瞪着他道:“不必再說了,你不在陣前,不知情由,我姑且原諒你這番妄言。若再胡言亂語亂我軍心,小心軍法無情!”此刻他的眼睛要是把刀子,早不知把徐潞殺了幾回。
見徐潞滿臉忿然猶帶再言,李光伸手強拉住他的馬韁,半拖半拽的脫離了中軍。行到數十步外,徐潞終忍不住仰天恨道:“豎子實不足與謀!”
“何必呢,徐兄,咱們到底是陳家的客卿,總該給他留幾分面子。”為難的看着徐潞,李光深感到進退兩難的尷尬。
“面子?再過幾天,怕是連裡子都沒有了。”徐潞哧鼻冷笑道:“李兄,你還沒看出來嗎?眼前均州主將,審時度勢,機巧百出。先伏殺前鋒以立威,再步步為營以挫銳,如今又無中生有平空弄了點花樣。雖說都是些平常手段,但能運用的這般得心應手,實已初具大將之風。陳老三之所以還能暫時維持不勝不敗的局面,全賴陳家百戰之精銳。要是他和對手換一換部下,早就不知葬身何處。生死猶未可知,還顧忌什麼面子。我倒真想知道,此人到底是誰?”
李光也疑惑道:“是啊,均州昇平已久,如何能有這等人物。”
“想來也可笑,打到現在,還不知對手是誰。陳老三既不知己,又不知彼,焉能不敗?應龍兄苦心經營的家業,看來早晚要葬送在這匹夫的手中。算了,多說無益,李兄,咱們就此別過。”
“怎麼,你要走?”李光粟然一驚,一張臉頓時灰暗下去。
苦苦一笑,徐潞茫然看向天空:“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今日我讓陳老三丟盡了顏面,以他的脾氣,就算怕當眾下手引起非議,也定然會暗中要了我的性命,再不走那就真是等死了。不過你放心,我絕不會與陳家為敵,再怎麼說,當初應龍兄的深情厚誼徐某沒齒難忘。無論到哪裏,只要能幫得上忙,我自會儘力而為。”
深翠的枝葉慢慢變成了黑色,天空暗了下去。頂着一身濕透的盔甲,蔡七望着山坡上的一片狼藉嘿然一笑。他原打算按照計劃稍微抵擋一下便主動撤退,可在交手后卻發現敵人的氣勢有些低落。早上那一路盯着自己屁股緊追不放的彪悍之師似乎突然從空氣里消失,換成了一支雖然訓練有素卻缺乏鬥志的疲兵。山上山下拉鋸了五六次,這巴掌大的山崗居然還在他手裏。要不是擔心傷亡太大,還真願意就此退讓。
聽着山腳下再次傳來陣陣鼓聲,他站起身來,猛地大喝一聲:“好了兄弟們,咱們該退了。”
縱馬疾馳上山頂,望着隊形散亂奪路狂奔的均州軍隊,陳應德的臉色終於好看了一些。雖說慢了點也晚了點,總算還是趕在入夜以前拿下了兩側山崗。只要今晚能一舉擊破那座寨子,所有的煩心事自然煙消雲散。至於徐潞這背主小人,回師后哪怕掘地三尺,也定要將他收拾。
忙碌了小半夜,做好了一切準備后。陳家私兵隨着震破雲天的鼓聲,擎着滋滋作響的火把,從三面蜂擁而上。狂風細雨里,火光一會兒猝然暴漲,一會兒幾近熄滅,把士卒的臉龐映得猙獰恐怖。匆忙趕製的投石車,遠遠的向寨牆傾瀉着石塊,偶爾砸中目標,傳來一兩次悶悶的“怦怦”聲,倒也平添了幾分威勢。不多時,寨上寨下,弓弦聲已連成了一片。空中飛翔的羽箭,彷彿地獄的幽靈,總是突然從黑暗中出現。時隱時現的光亮中,雨花伴着血花,一朵一朵接連綻放。狂烈的風聲漸漸壓不住鼎沸的人聲,悄悄收斂了呼嘯。
腳踏渾濁的泥水,低喘着背起裹滿泥土的布袋,私兵們無視身旁正接踵倒下的同伴,只顧拚命去填平壕溝。而寨上的人們也瘋狂的探出身體,張弓搭箭,迎着死亡同時送出死亡。三尺、四尺、五尺,眼看溝就要平了。這時寨門豁然打開,麻叢般密集的槍尖閃着寒光擴散開來。起初短促清亮的鐵器交鳴聲不過零零散散,慢慢則匯成了鏗鏘的洪流。嘈雜混亂的人群里,不斷有身軀木樁般重重摔倒,隨後便被更多的人踐踏着融入大地。這一刻的殺人者也許下一刻就成了被殺者,刺中敵人的喜悅或許轉瞬間就成了被刺的驚嚎。黑夜裏,火光中,絕望的眼神如同一支正在傳遞的鼓花,永不消失。
進進退退,分分合合,也不知和陳家私兵廝殺了多少回合,單鋒終於感到了疲倦。背後的幾處傷口不停撕扯着**,錐心般的疼痛。然而手中的長槍還在不停的奮力旋舞,一次又一次沒入咽喉。腥熱的液體噴洒在臉上,粘粘的幾乎無法張開眼睛。模糊的視線里,天地一片迷紅。
三四把長刀不約而同的劈來,他橫槍連挑帶架,順勢用槍尖掃出一條詭異的曲線,幾陀血肉立時隨着慘叫飛散在空中。忽然,他覺得左脅一痛,一支鐵矛悄無聲息的劃過了腰際,強忍着痛意,他急速橫向踏步扭臂,槍尾重重的一擺,竟生生把偷襲者的頭顱砸得粉碎。紅紅白白的液體還未從空中墜落,便又見十數名敵人大呼小叫的沖向這邊。正當他瞋目暴喝一聲,欲待挺槍死戰時,一縷紅纓乍然出現,槍尖落處如蕊花初放,草木為之折腰。連串響起的倒地聲后,人群中已露出劉猛的身影:“單大叔,輪到我了!”
深深的喘了幾喘,單鋒騰出手來捂住左肋的創口,對着精力充沛的劉猛罵了一句:“臭小子,來的倒還及時。”也不等他答話,便領着部分疲兵向營寨退去。
攻擊、撤退,再攻擊、再撤退。這個夜晚是如此漫長,長的連死神的鼓聲也變得有氣無力。粉碎的投車、斷裂的兵器、密如蜂窩的箭矢,東一灘西一團灑滿了泥濘的草地。四處散落的頭顱滾動着像石塊一樣平常,殘肢碎肉和着血液更讓人覺得這本就是大地的模樣,生命在無情中驗證了它的脆弱。
東方偷偷亮出了一絲光線,只是在依舊淅淅瀝瀝的雨幕里,淡的幾乎看不見。立馬山崗上,陳應德疑惑的張大眼睛,揉了又揉。隱約中,一夜亂戰苦戰血戰也沒能撼動的營寨,此刻卻好像有些異動。
“大人!敵軍退了!”幾個近衛手舞足蹈欣喜的大叫,他只覺得喉頭一哽,險些落下淚來。“大人!大人!”一個軍官在山坡上焦急的呼喊着:“要不要追擊?”
“要!當然要!你們這些四條腿的短於攻堅,白白乾等了一夜,再不讓你們痛快痛快,老子怎麼說得過去。”突如其來的勝利砸的他暈暈乎乎,言語也放肆起來。幾聲號角連綿后,山腳下留作後備的一千名騎兵登時打馬狂奔,直撲向正在涉水撤退的敵軍。長出一口悶氣,陳應德恍然如在夢中:就這樣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