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當時錯(一)
時下雪霽雲開,夾道里竟已掃出了大半青灰的石板道兒來,遠眺那宮殿琉璃瓦上積着的厚厚一層銀白,倒也煞是好看。北風呼呼地打迎面兒過來,割得臉上生疼。檐兒上的雪霰子被風卷了下來,便也揚揚洒洒的似是那雪仍未落完一般。
憐景低着頭,只靜默着跟在那老太監身後,盯着腳上新換的天青緞面繡鞋,心裏竟也泛出一絲暖來。她認得那老太監,北五所的主事高廉忠。猶記得自己初時入宮,便是他引着她第一次進了宮門。現下細細想來,卻是人事皆非了。
一時之間竟不知究竟走了多久多遠了。待到出了華陽門,高廉忠卻忽然住了腳,轉身仔細地將她重新打量了一番,兀自點了點頭說:“景姑娘,這前邊兒便是乾和宮了。先皇大行,這會兒宮裏事兒多,暫也無處安置你,你且跟着我,進了宮門兒便噤了聲,萬萬不可出了岔子。”
知是非常之時,憐景應道:“憐景知道了,公公請放心。”
高廉忠嘆了口氣,又道:“可憐見兒的,本是極富貴之人,許是生錯了時候,如今落得如此境地,便也算是好的,好歹護住了條命。這往後的日子,若是在主子跟前兒,切記自稱奴婢,萬不可拂了主子的意,惹禍上身!”
憐景聞言,目光一暗,只道:“奴婢知道了。”
瞧着她低眉順目的模樣,高廉忠便也不再多說,引着她朝泰安殿走去。
一進宮門,剛下了前院的台階,便迎面兒走來一人,憐景依了囑咐只埋下頭緊抿着嘴跟着。但見那人一身白色孝衣,腳踩金絲團菊羽緞繡鞋,步履輕盈,透着一股子貴氣。恐是哪位主子,不敢有絲毫怠慢,憐景忙跪了下來。餘光向旁一瞥,便瞧見高廉忠亦是打了個千兒,朗聲道:“奴才給端主子請安!”因了尚未行冊妃大典,便顯得這一聲主子叫的如此恰到好處。
片刻,只聽見一個溫和的聲音自頭頂傳來,那嗓音里竟是帶着幾分沙啞:“大冷天兒的,別跪着了,快起吧!”
憐景跟着直起身子,聽聞不遠處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待走得近了方才停下來。目光朝那邊順了順,竟是與她同樣的繡鞋。便猜測來人定是這端主子的親隨。
只聽那女子帶着幾分焦急開口道:“主子怎就這麼出來了,這天兒吃不準什麼時候便又要颳起風來,您若是要出門也該穿的厚些才是。”她頓了頓,動作極輕且麻利地將那雪狐大氅披在主子身上,一邊兒繫着那銀色絛子,一邊兒繼續道:“那件桃紅錦緞綉邊兒棉斗篷昨兒個劃了個小口子,今兒一早便送了去針線上,怕是還沒來得及送回來。只尋了這雪狐大氅,主子且先披着,若是受了風,萬歲爺定是要怪罪奴婢的。”語罷,遲疑着咬了咬下唇,復又問道:“主子,您這是要往何處去?竟如此急匆匆的。”
端顏仰起頭,但見天那頭火紅的一片,便像是生了場大火一般,道是初霽的天兒,竟真是一絲雲彩也沒有。那日頭,恍若這冬日裏的炭火,一跳一跳地爬上了角樓的屋檐,金色的晨暉灑在那似是鋪了銀墊子的屋脊上,反着刺眼的光影。愈是睜大眼睛認真去望,便愈是覺着眼睛灼得火辣辣的疼。瞧着這景間竟有幾分像是為著如今的日子化成的。
半晌未見回答,高廉忠只小心道:“主子若是要取什麼東西,且吩咐奴才們去辦便是!”
端顏回過神,搖頭道:“罷了,本也沒什麼要緊事,只出來透透氣。到是簟秋這丫頭胡亂緊張。”
高廉忠道:“那奴才就先行告退了。”語罷,便領着憐景退了出去。
順着抄手游廊一路向前,轉過西角門,便是進了內院。高廉忠引着憐景徑直奔了東廡去,一手挑了帘子便大步邁了進去。
屋內之人聽見簾櫳響動,便迎了出來,一見是高廉忠,便調笑道:“高公公,今兒怎生有空到晴雲這裏來了,莫不是吹錯了風將您生生追到這屋裏的?”
高廉忠似是聽慣了她這冷嘲熱諷的調子,便只摘了頭上的帽子放到一旁的几案上,無奈地笑了笑:“你這張嘴便是到了什麼時候也落不下話來,這都什麼節骨眼兒上了,竟也還是改不了這臭毛病。今兒個是奉了萬歲爺的旨意專程來送個人給你添把手!”說著,便轉身朝憐景的方向道:“景姑娘,從今兒起你便跟着晴姑姑好生學着,日後若是到了御前當差也好不出差錯。回頭去內務府領些平日的用度,收拾停當了,便同晴姑姑一道兒去內殿伺候着。”終還是有些許念想橫亘在心口上,竟如何也做不到直呼那名字,便是“景姑娘”“景姑娘”地叫着,心裏即是圖個舒坦。
憐景應了個“是”,但見高廉忠拾了帽子,便快步走出了東廡直房。
晴雲拉過發愣的憐景,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如今這天兒陰晴不定的,走了這麼遠必是凍壞了,快到裏間兒暖和暖和!”
隨晴雲在裏間的炭火爐子旁坐定,憐景便一言不發地低着頭直直地盯着那爐子裏燒的越發旺盛的火苗子。晴雲坐在她正對面,倚着身後的桃木雕花柜子,細細地打量起她來。到是個模樣清秀的漂亮孩子,就是太瘦小了。只見她微低着頭,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爐火,那眼神兒里竟有幾分難得的堅毅,蒼白的雙唇緊緊抿着,便似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凄楚且倔強。早先便知道些她的事情,說是過了今年五月便十六了,可眼下瞧她,竟也不過是十三四的模樣。由是想來,心裏確有幾分為她酸楚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