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溢雪
溢雪園。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何謂“溢雪”,緣是梨花瑩白如雪,且清香四溢,更勝雪。
皇宮男子居住宅院稱作“宮”,女眷住所稱作“園”。溢雪園的來歷,據說是十八年前有位很受寵的妃子,尤喜梨花,萬熙帝特命人修建了這所園子給她住。可那位妃子只在此園住了兩年便難產而死,從此溢雪園一直空着,只有皇帝偶來小住幾日。
也自十六年前始,皇帝下令每年萬壽節在溢雪園設宴,一直沿襲至今。
不知為何,每當走進這座園子,就會產生一種說不出的親近感,好似前世曾來過這裏一般。這裏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浸染着歲月風霜的痕迹,像一個古老的傳說,神秘中透着點點哀傷。
也許是我也喜愛梨花的緣故。
父皇選擇在這裏設宴,是在懷念故人嗎?讓梨花見證兩人的悲歡離合,黃泉碧落嗎?
“若素,席上會有無數王公貴族,外國使節,妹妹看着順眼的要告訴哥哥,哥幫你牽線。”二皇子半開玩笑地攬着我的肩膀調侃道。
我“切”一聲掙掉他的胳膊:“不勞二哥費心,若素早已心有所屬!那句詩怎麼說的‘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見到他,對我而言世上便再也無美男子了。”我越說越來勁,直到大皇子和三皇子走近我才住了嘴。偷瞄了二皇子一眼,他正狠狠地瞪我呢。我一甩頭,哼,不理他。
“好些了嗎?”大皇子問候我。
我笑笑:“多謝大哥關心,小小的流鼻血嘛,沒什麼大不了的。”
“那就好。”他說完對我微微一笑,各自坐在自己位子上,等候皇帝的到來。
不一會兒,萬熙皇帝頭戴金龍王冠,身着龍袍,周身散發出一種懾人的威嚴氣息出場了。
這次溢雪園宴客不只為賀壽,台下不僅有文武百官,更有魘國、瑆國、樓國、崎國的使節前來祝賀。自魘國吞併漁國後世界格局一直是一超二強。這幾年各國雖各自為政,但臨界地區卻有盜寇肆虐侵擾百姓,目前誰也不敢妄下定論:究竟這群盜寇是否是對方授意的,意在挑起雙方戰禍。
凌國是霸主,魘國自不敢輕舉妄動,這次來的目的明裡是為萬熙皇帝賀壽,暗裏則是要刺探軍情。懷此目的的還有崎國。瑆國和樓國的目的則比較“單純”,依附大國以求自保。
皇帝落座,群臣拜謁。
我坐在大皇子和二皇子中間,三皇子則坐在二皇子左邊。
與我們相對而坐的是各國使節和文武百官。
我素來不問政事,他們那什麼國土之爭、權利陰謀也都與我無關。二哥昨日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好生打扮,說不準哪個王孫公子就看上我了呢。都十六歲的姑娘了,一個向父皇提親的都沒有,真是丟皇家的臉啊。
我回他一個極其諂媚的笑,剛才故意換了平日的衣服前來赴宴,再加上我那略腫的雙眼,要是真有人看上我,可真要謝天謝地咯!我想,要不是我坐在兩位皇子中間,會被人誤認為宮女的。
不過剛才二皇子見我這身裝扮倒也沒再罵我,反而帶着淺淺的笑容說要幫我牽線。我怎麼回他的?說我心有所屬了。唉!夢裏的幻影值得相信嗎?我迷惑了……
盯着桌上的酒杯神遊太虛,全然不知大臣們都在議論何事。
二皇子湊近我,輕輕拍我的頭。我猛然清醒過來。
這是什麼情況?全場鴉雀無聲,目光齊齊匯聚在我身上。一瞬間我彷彿如夢初醒。環顧四周,父皇表情依舊威嚴,眼神凌厲中隱着一絲擔憂。旁邊皇后的臉頰大概因喝酒了的緣故泛着紅暈,輕輕掃了我一眼,頷首淺笑。
大皇子旁若無人地品酒,對現場發生何事毫不在意。
這時,我才注意到有個男子看着我,儒雅的笑容好像路過的暖風般拂上我的心房,我不由自主掙脫掉二皇子的手,徑直走向對面。
在所有人或好奇、或驚訝、或探究、或迷惑的目光中,凌國唯一的公主着魔似的掙脫掉二皇子的手,走向剛剛向凌國皇帝提親的魘國使節——殘照。
殘照也不由被凌國公主的舉動嚇了一跳。表面仍是一副鎮靜模樣,握酒杯的手指卻不自覺加重了力道,好似在控制某種虛幻的情愫不再擴散。
為何...似曾相識?
我走到他面前,眼中泛起一層水霧,迷濛間我看不清他的臉,但這種朦朧的感覺不會錯,就是在夢中浮現過千百遍的那個青色身影。夢中就是這樣——無論多麼努力睜大眼睛,都看不清楚他的面容!
“你...你是...”我努力平復胸腔里那股四下流竄的熱流和劇烈搏擊的心跳,竭力用平緩的語氣開口問。
“素兒。”
“啊?”我茫然回首。
父皇已走下來攬住我的肩膀,看着我,用溫和的語氣回答魘國使節:“若素是我唯一的女兒,年紀尚小,讓她遠嫁魘國我實不忍心!提親之事日後再談,不知魘國使節可能體諒一個父親的心情?”
父皇,這是那個疼愛我的父皇,那個在別人面前嚴肅自持的萬熙皇帝,偏偏面對我的問題就柔軟到只是一個平凡的父親,全心呵護着自己的女兒,把她抱在寬厚溫暖的懷中不讓外界任何危險傷害到她。
我腳步沉重地經過大皇子身邊,只一步便能回到自己的位子,抬起昏沉的腦袋,看到二皇子緊蹙的雙眉。濃黑的瞳仁像被一層烏雲覆蓋了一般,越來越暗。
另一邊的殘照在座位上猛灌一杯酒,目光從未離開過那抹粉色身影。
就在她抬腳的那一瞬,靈魂像被抽離了般,身體直直的向後倒去...
大皇子自始至終都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右手轉着酒杯,偶爾輕呷一口,像獨自置身在青山涼亭悠然觀景,山風輕襲,草香撲鼻,偶有飛鳥掠過便仰首,眺望天涯的盡頭。
身後的人兒停下了腳步,她的呼吸有些凌亂、急促,好似在拚命凝聚全身的力氣使自己不致暈倒。
腳步輕抬,呼吸漸慢,在她倒下的那一剎那,大皇子突然轉身,雙臂接住了她的身體!
“父皇,兒臣送皇妹回沁園。”
二皇子來不及反應面前發生的一切,傻傻地呆在原地,眼神憂傷像被拋棄的孩子一般,緊緊捕捉着大皇子抱着那抹粉色離去的背影。
殘照眼中閃過一絲疑惑。在他看來,無論是皇帝還是兩位皇子對公主的感情都不似表面那麼單純。
殘照執起酒杯不由苦笑起來,自己對她又何嘗是單純的呢?他的身後是整個國家,並不是他一個人。所以為了他的國家,他也必須依照原來的計劃進行——即使會傷害到一些無辜的人。
咽下一口烈酒,殘照蹙起雙眉。剛剛那張夢幻的面容浮現在眼前,眼神澄澈如琉璃,面色蒼白如紙,嘴唇略微泛紫——不!這不是生病,是中毒的跡象!
誰會給凌國公主下毒?照此看來凌國萬熙皇帝不會毫無察覺,究竟是誰下的毒?他的目的又是什麼?是威脅萬熙皇帝,還是......
他想到了芮,但是她那樣的女子怎會有如此深的城府?又或者是她身後的那個人。可是沒有理由啊。
“你...你是...”她眼中泛着星光,聲音輕柔略帶一絲沙啞,卻如飛瀉的瀑布般狠狠衝擊着他的心房。她想對他說什麼?她知道自己身中劇毒嗎?那樣一個如夢般飄渺的女子啊!
皇帝留下觀賞歌舞的眾人,獨自漫步在梨花林中。
皇后的眼神投向遠方,幽幽的如深不可測的黑幕。她喝下一杯苦酒,感覺五臟六腑都變苦了一般。多年的苦心經營,換來的卻仍只是一個...背影!
梨香瀰漫在空中,久久不散。
殘照看着對面的二皇子有些落魄的樣子,若有所思。
這是萬熙三十二年的萬壽節。
皇帝來到一棵古老的梨樹下,伸出粗糙的右手,輕撫樹榦上那道深深的刻痕。這是他們一起刻上去的“永遠”,如今,物是人非。
“離我們相聚的日子...又近了一年...”
夜風清涼如水,樹枝發出暗啞的聲響,好似在回應他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