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中秋花魁
清月出雲,玄武湖畔波光倒映一輪玉盤,頑風不時弄舞出段段銀花,沿岸早已搭起一座長寬各八丈的花樓,以供晚間各院藝人獻技。湖畔兩側長堤上,人流結隊而來,城中百姓攜妻帶子,待觀賽事盛況。
中秋花魁大賽在唐國名噪一時,每一位入賽者除了歌舞,還有詩畫供人蔘評,文人墨客,公子王孫附庸風雅,各顯風流本事。月圓之際,遠道而來的遊客絡繹不絕,街頭巷尾皆是議論賽事,更有賭坊藉機生財,開出了各大樓院美人的賠率。
此次賽事,通過評文預賽的清倌人共有七位,清倌人專舫依評測組所發的牌號停在湖面花樓北側,可由花舫直上花樓獻藝,再由南面離去。
花樓對應的湖面上,停着各類花舫遊船,正中泊着一艘白錦紅漆的特大樓船,飛鳳攀檐的樓欄處,燕王和幾員武將臨欄待賞。官船居高臨下,花樓上的藝人望得清清楚楚。“各位大人,今晚既然出來了,也不要再談軍務,聊些兒趣事吧!我來問大家,這次賭盤大家都下在了哪家清倌上啊?”花賽一年一次,燕王也是忙裏偷閑,與幾位官員同賞金陵花賽。
分兵一事,唐元宗已同意燕王主動出兵方案,雖有陳宋一黨阻撓,唐皇還是准了燕王從京都衛戍兵營挑選五千精兵良將出征。近幾日挑選完畢,自有將官開始操練,只等月底糧草兵械準備充足,便可出征。
“下官今年看好蓮花樓的新倌人芯兒姑娘,下注了二百兩銀子。”大司空孫晟親眼所見新倌人舞藝超群,自是信心十足。
燕王聽了微微一笑,搖頭道:“哦,大人的錢怕是要丟嘍。”經吳王李煜等點評,芯兒姑娘已是今年熱門人選,賭坊的賠率為五賠四,去年的花魁楚小小是一賠二,其餘都皆為一賠三。
難道還有更好舞藝沒有人獻出?大司空愕然反問道:“燕王下的是哪家花倌?”
燕王爽聲笑道:“呵,本王下的是倚鳳樓的楚小小,下了五千兩銀子!”
“王爺好大的注,不知是有何人高見?”燕王專攻軍務,風月之道卻是不精,此次敢下重注,多半是聽了高人言論。
燕王欣然點頭:“無他,武威將軍都下了五百兩,本王就信了楚小小一回。”
大司空聽了更是奇怪,武威將軍林仁肇嚴律制軍,從不好賭,五百兩又是他一月俸祿,今次竟然也下大注。“武威將軍又是旁人高見了吧?”大司空猜測道。
“呵呵,我只是個武人,若論歌舞書畫之道比燕王還要差上三分,又怎能勸說燕王下此重注?我是看寧大學士下了五百兩。”武威將軍道出真相,果然是另有他人。
寧采臣初到京都寄居將軍府,學士月俸僅有二百餘兩,且還未領到手裏,燕王賜了一所宅子,要再添些傢俱,重新粉刷一遍,才可住下,便給了妹妹三百銀子支付家居事宜,身上銀錢見少,正逢花賽誓在必得,城中賭坊開了賭盤,寧采臣便下了大注,也算是與楚小小同舟共濟,武威將軍對他信心不疑,也跟着壓了下去。
“哦?寧大學士也是此中高人?不知今晚他人在何處?”今晚賽事評舞論者,多是此道高人,也都見過新人絕藝,楚小小的舞藝實要遜上三分,新來的寧學士難道另有高見?
大司空迷惑不解,武威將軍呵呵大笑道:“寧學士親臨倚鳳樓去了,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司空大人可觀過楚小小的新舞嗎?”
“啊?下官未聞,唉呀,如此說來,我的二百兩銀子豈不是跑了大半?”大司空唉聲嘆氣。“是一兩也不剩哩!”燕王接上逗了他一句,大司空臉色隨之變苦,滿臉痛心狀,眾人呵呵大笑。突聽船尾傳來一聲高呼:“請問此船可是太子燕王專座?”
“你們去看看,何人在此高呼?”隨行侍衛到船尾詢問來人,過一會回稟道:“有人自稱南漢特使,求見燕王。”
幾位朝中大臣對望了一眼,均是一怔:“南漢已三年未和南唐通書,此時來見有何意圖?”
燕王略一沉思,揮手道:“既來則是客,請他上來。”侍衛領命而去,將漢使請上專船。
漢王特使身材雖然矮小,但眼睛甚為精光,雙唇薄長,多是靈滑之輩,才上得船樓,便滿臉笑容道:“漢王殿下中大夫鍾允章參見燕王。”
他先對燕王行過了大禮,端看了燕王幾眼,又做訝然道:“久聞燕王勇猛過人,今日一見,燕王虎勢生威,果然盛名無虛!”南方漢王劉晟現佔據嶺南東西道六十州,北接武平南,東西與西蜀和南唐為界。
“閣下原來是漢王特使,小王失禮了。”燕王表情冷淡,還了個禮便問道,“大唐和南漢已久未通國書,特使此次不知為何而來?”四年前,唐滅楚之戰,南漢趁機攻入楚地,擄掠財物無數,兩國始交惡。
“燕王可知北周攻西蜀戰事?”鍾允章先不答燕王,首提北周兵勢。
北人強悍,北周國皇帝世宗柴榮更是雄心大略,擴展疆土,意圖統一中國。他登基后先對北漢和遼國聯軍北伐,大破兩國五萬聯軍於高平,北漢王劉崇僅數百騎遁逃,歸國后便一病而亡。柴榮此戰後威震四方,各邦國皆感北周勢大。
“我聽聞北周威武兵敗后,仍派鳳翔節度使王景繼續攻蜀,現戰事陷入膠着。”對西北戰事,唐國也是關心,每十天便有快報上傳朝中。
鍾允章臉色做愁苦狀,嘆聲道:“唉,燕王有所不知,現西蜀已是大敗,唇亡齒寒,西蜀若滅,各鄰國勢危啊!”
燕王聞之色變道:“何時發生的事?”
“也就是這月初的事,昨日我在路途中得人報知此事。”鍾允章巧轉眾人注意事項,細將戰事重述一遍。
蜀國大將王巒在黃花谷中伏,兵敗身亡,馬嶺、白澗兩地蜀軍聞訊潰跑,雄武、秦、成、階也落入北周之手,王景大軍直逼劍門、鳳州,戰局已是北周大勝,關中故地盡復。
“哦!不知漢王有何看法?”雖吃了一驚,好在已有對策,燕王強行鎮定下來。
“此事剛剛傳來,漢王尚未有書信傳到,本使乃是奉漢王命令,想與唐國一商國事。”鍾允章初到金陵,已探得燕王權勢正隆,皇帝李景仍在養病,便親自前來拜訪燕王。
“請講。”鍾充章行事下了正着,燕王近日正為兵事着急,出兵吳越只有幾日之期,各方變動皆會影響到全局。
“北周兵勢強盛,為各國之首,已有荊南、湘南和吳越臣附之,現中原非北周之臣者,僅余漢與唐二國,若北周攻唐或借道攻漢,皆是兩國難敵之勢。南漢雖處嶺南之地,位安一方,乃有西蜀、荊南、唐為屏障,免於同北周面戰之幸事。西蜀大敗,頓感唇亡齒寒,形勢危急,唯有仿蘇秦合縱之策,兩國結盟以抗北周,方能長治久安。”
南漢畏懼北周,前來與唐修好,正中南唐心意,只是不知南漢有多少籌碼,燕王計算之餘,臉上依舊冷冷地道:“我大唐與南漢自楚斷交后,久未通邦,此次漢王遣特使前來結盟,我又怎知漢王誠意?”
“呵,燕王無須多慮,本使此次前來,帶有國書一封,如兩國結盟,我國將昭、水二州十一縣奉還唐國,以表誠意。”昭、水二州原屬楚地,唐攻楚之際,南漢也發兵奪取二州以南楚界,兩國由此而惡。
燕王心中一動,南漢能還二州之地,果然是有心而來,臉上卻神色未變:“哼,如非漢王趁戰惡奪,二州本是我國之物,哪能談上奉還二字。”
“我南漢誠心而還,是願為二國交好,何必爭是屬之分。天下戰亂本是群雄爭勝,我雖身為漢臣,也聞燕王雄心大略,志在中原,天下之大,何處不是二州之地。”鍾允章巧嘴如簧,撿些軟言好語說來,燕王聽了臉色漸緩。
“唐漢結盟,共抗北周。好!漢王此時提議,倒也是合時。明日一早,我便與你一同入宮面見父皇,共述結盟之事,以促兩國交好。”南漢雖和唐有隙,但北周強敵在前,燕王自是點頭應允結盟。“兩國為盟,利在千秋,我願與燕王共舉此盛事。”鍾允章又對燕王行下了正式的官禮。
湖面上傳來弦樂,花賽已經開始,燕王哈哈長笑,繼而擺手道:“特使遠來,正巧今日是秦淮盛事,且先不談國事,來看看花魁大賽,一飽眼福。”
“呵,十里秦淮十里胭脂,歌舞艷絕名傳天下,我早有聞之,不想是和燕王同賞絕藝的福氣,今日我甚感榮幸哩。”鍾允章連聲謝過。
秦淮歌舞天下絕,一朝花落一朝紅。
花賽水樓旁的登樓停舫處,各樓各院的花秀鶯鶯燕燕地聚在一起,人兒都是俏嬌娘,披金掛玉精心打扮后,只見一片粉光脂艷,花香麗色,耀得旁觀者眼花繚亂,時有少年郎嘬起了響亮的口哨。尋常百姓也只有這個時候才能一睹金陵名花麗容,樓上伶人獻舞,只要看得好段子,均是拿足了嗓聲,吆喝着助彩,激起了一陣陣掌聲。
上樓的花秀無一不是百里挑一的美人,舉手投足,招舞搖姿,儘力在一方舞台上現出自己獨特的風采,花樓前花香燈影,眾後生人頭攢動,擠到近前一欲暢飽芳容。花樓北邊有一條石道,可由岸邊停舫處直上花樓,是伴樂之人的專用行道,由柵欄同堤上眾人分開。
花樓分兩層,二樓是樂師所坐,較為低矮,只有半台實木架,空下半台隔丈余懸挂一彩燈。再有一曲過後即是今晚最後的表演,花魁楚小小壓軸獻藝。每一曲表演后約有半炷香的時間,以供負責評測的文儒才子評論。倚鳳樓中人抓緊時間在花樓二層最後測試賽用工具,寧采臣一邊隨時監測着,只有十來天的時間預習,倚鳳樓的眾人也是加倍用功,按寧采臣的吩咐把各項工具和步驟熟練掌握。試好正中掛勾,寧采臣一抹額上汗珠,走到樓邊吹風納涼。
“呀,吳王也來了。”
寧采臣不經意間的掃視,竟瞧見了倚風樓花舫旁不遠處的另一花舫,吳王和右相坐在前廳笑談歌舞,忙對倚鳳樓花舫上喬裝的金喬覺打出了危險手勢。金喬覺順他手指望去,也看見一旁的吳王,趕緊低下頭,退入舫中。“好險!”寧采臣匆匆登上花舫,倚鳳舫與燕王座舫相隔有十餘丈,本以為安全性較高,不想卻在近處碰上了吳王的座舫。“五王兄六王兄都在此處,我還是快些走了吧。”聽寧采臣鼓動,金喬覺又一次喬裝出門,與隨身侍衛一同偽稱是寧采臣好友,躲在倚鳳舫上觀賽。“沒什麼,只要滅去舫前掛燈,我們在暗,他們在明,禰又喬裝男子,不是那麼容易看出。”寧采臣寬言勸道,又讓二侍衛擋到一邊,再回到前舫坐下。
吳王的畫舫離倚鳳舫只有一船之距,舫中人語聲隱隱可聞。吳王朗朗笑語傳來:“下一曲是蓮花樓的娘,擅長的腰舞頗有靈韻,韓大官人可要好好看看呀。”一般新倌人只有在掛牌后才有藝名,娘這個藝名是吳王當日所賜,是謂她雙目幽深,一眼難以看穿之意。
“王爺的眼光我是不疑的,這新倌人我也壓了五百兩哩。”韓相也呵呵應道。花賽的文比已於日間揭曉,娘的題詩與楚小小的墨畫並肩伯仲,晚間賽事應是新人奪籌。“呵呵,她來了,快看。”花樓上應聲走來一綠衣女子,面目清秀美麗,小裙窄袖,更襯得纖腰裊裊。
寧采臣依吳王所言,運足目力向她雙眼望去,果見她眼瞳漆黑深邃,又像一波深潭,泛着奇異的波瀾。娘所獻的是一曲《綠腰》,一首有難度的調子,**是一段由緩而急的連續轉圈,要腰肢靈活和腳下功夫到位才能舞得好看,她又不着彩鞋,以羅綾裹腳,腰束綵帶,旋舞起來如扭似折,裾似飛燕,折似風中擺柳,極為好看。
“那女子的腰竟然如此地靈活,實為嘆服。”金喬覺見了娘的舞技,驚訝之色盡現於臉。“呵呵,台上一分功,台下十年功,吳王能有上好評語,豈是虛名之輩。”娘之舞的確不凡,寧采臣看了也暗暗心驚,如無自己的準備,楚小小的花魁之位恐難保全。“聽說你為楚美人出謀劃策,要奪花賽魁位,見了此女,你還有幾分信心?”金喬覺側過臉來,不無關切地道。
寧采臣抬頭挺胸做豪情狀:“本來是一分信心也無,不過有新月公主助陣,采臣便有了十分信心。”金喬覺微微一笑,抬手彈指道:“你又在大話,待會看了楚小小的舞,我便知結果。”娘最後造型是以一個大難度的向後擺折結束了舞姿。
“好啊!細腰堪折,素足凌月,美人飛環,真是一曲絕妙的好舞。”韓相拍手贊道。“袖輕雲風開,飛燕穿林來。”吳王興聲吟出,兩人相視大笑,有慧眼識伯樂之感。花樓上的新倌人謝過滿場掌聲,退下樓去。
“六王說得好,一語正中此舞妙處,呵呵。”韓相點頭附合。卻聽得旁邊有一人嗤聲在舫側評道:“舞雖好舞,只是風月雅事,卻無甚大用處,可惜啊可惜。”吳王和韓相均是雙眉一蹙道:“哪來不識風趣的人!”扭過頭去看旁邊舫中評論之人。那人雙眼有神,面相瘦削,兩鬢光滑,一身行頭看是青年富商模樣。
“你這蠻人,好生無趣,這風月雅事你又懂得什麼?”多半是土裏土氣的暴發富戶,韓相瞧了一眼,冷言奉還。
“雅事?久聞唐朝好文之風,今日一見果然如此,唐國氣數難長矣!”吳王和韓相均是學士扮裝,私服賞舞,那富商雙眼一翻,仍是冷冷地譏道。
富商話語尖刻,右相韓熙載騰地起身喝斥道:“你是何人,竟敢如此放肆!”
“遊人崔翼!”富商傲言回道。
“好你牙尖嘴利的刁民,羞辱我大唐之風,看我不拿下了你。”韓相一時火起,拿起官腔,正欲派人拿下。吳王一旁扯住衣袖:“韓大官人息怒,待我去盤問一番。”
吳王走到舫邊,彬彬有禮地道:“崔先生言詞過激,不知是何道理?還請說來。”
花樓只有十丈寬,面對的湖面空位也有限,雖有管理人依船樓高低盡量多擠些泊位,也只有二十餘只船位,除了官家定去一部份船位,余者也是非富即貴。韓相一番作勢,富商也看出了二人官家身份,臉上傲色收斂了不少:“我雖遊人,但觀金陵文風太盛,如梗在喉,不吐不快矣。”
吳王仍是微笑道:“願聞高見。”
“時勢群亂,一國之言應就天下勢而為之。我觀城中眾人,皆是言雖多不在其中,文雖奇不濟於用,行雖修不顯於眾。如大臣則月費俸錢,如學子則空荒學業,如市人則無心於國,國之危矣。”富商拿捏着分寸,言論雖緩和了不少,但話意正對唐國不良現狀。寧采臣一旁聽了,心裏也是暗暗喝采。
韓相滿臉不悅,吳王也是臉容僵硬:“此語可有憑據?”二人皆是重文之人,這富商抨擊文道,聽了自是不爽。
崔翼洒然笑道:“僅一人之言,二位官人無須多慮。”
韓相臉色轉怒,上前沉聲喝道:“既是一人之語,休得在此胡言亂語,快退了下去。”崔翼又是一笑,不再多說,轉退後幾步,落到舫廳座墩上。
那富商言行雖有些過激,但眼光頗為獨到,合了寧采臣的口味,欲想上前尋機攀談一二。“寧公子,小小去了。”楚小小扮裝完畢前來辭行,花賽的壓軸主角即將上台。
寧采臣轉過身來,再看楚小小白衣束腰,素顏玄發,雲髻峨峨,秀眉聯娟,一張玉臉俏麗無比,她這身衣着應合了舞曲的意境。“用以心,動以情,舞道在心,有心即能盡美。”賽事即將上演,寧采臣語調仍是平靜得不帶一絲波紋,神情鎮靜自若,話音有一種安穩人心的魔力,楚小小緊繃的心弦也隨之放鬆了不少。
“小小苦思多日,仍是有些不明白,要以怎樣的心,怎樣的情才能融入舞道?”幾天演練新舞,自覺精進良多,可到了最後關頭,楚小小又生了些膽怯,來向寧采臣請教。
新排的舞蹈以表現愛情為主題思想,千百年來史上歌頌愛情的詩句繁多,寧采臣脫口言道:“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好一個直教人生死相許!”那話里的字字句句仿似化成了一柄柄大鎚,每一個字都是那麼沉重,楚小小反覆掂量着這句話里的重量,愛,可以直到生死相許之時,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愛?什麼樣的心?
楚小小若有所思,寧采臣又是口不擇語,借了後人的絕妙好詩來應陣。
“謝先生金言,舞在我心,情許生死,小小記住了。”楚小小佛悟般地禪然一笑,轉身婀娜而去,二名丫環托着長袖跟上。
“那楚美人好像很喜歡你哩!”金喬覺側在寧采臣耳邊,悄然語道。
“不會吧,禰從哪一點看出來她喜歡我?”寧采臣訝然應道,心裏說不出是喜還是苦,自己無意中顯示了太多的奇特。
“她看你的眼光和看別人的不一樣。”從女兒家的心態出發,金喬覺敏感地覺察到楚美人的眼神多了些溫柔,話里也不覺有了幾分醋意。
這幾天與楚小小排練新舞,言傳身授,耳語絲磨間,兩人更加熟絡,楚小小言行嫵媚叢生,寧采臣只認是風月本能,不覺有它。“人家是秦淮花魁,身邊王孫公子親近如流,我是什麼?一個窮學士罷了,無權無勢,她又怎麼會看上我呢?”寧采臣出言辯解,正說話間,突瞧見了金喬覺眼中似笑非笑的神情,頑皮之心頓起,話鋒不由一轉:“不過,像我這樣古往今來、世上僅存、舉世無雙的曠世奇才,有人看上我也不為奇怪吧?”
“哼!”金喬覺氣得輕哼了一聲,知他是自吹自擂,不再理他。
寧采臣呵呵一笑坐了下來,才覺身側有人注視自己。金喬覺為避吳王,坐在身後右側,而掃來的目光是在左側,寧采臣側眼看去,那自稱富商的崔翼正側看過來,臉上露着一副好奇神色。
花賽開始,寧采臣也無心多話,只是對崔翼點了點頭,還之一笑,算是行了見面禮,便向花樓上看去。
楚小小壓軸袖舞《奔月》,取材於後羿與嫦娥的故事。
開場的一段悅耳箏聲如雨漸起,似在催促嫦娥飛天,楚小小在台中腰柳折彎,欲與天爭,錚地一聲激響,素白的紗袖颼然甩出,如天邊急卷而來的陣雲,長長的袖帶隨風而盪,整個花樓上豁然翻開了雲霧。
那一層層、一道道的紗袖在藝人手中宛如一隻神奇的畫筆,忽而是一卷卷的重雲翔天,翻霞吐日,忽而又是一圈圈的漣漪渡水,波紋幻化,忽而是千山飄雪,萬物銀裝,忽而是迅風拍浪,直擊長天。
漫空飛舞的雲帶似有鬼斧神工般的魅力,直似飛瀑流泉,點似朝珠夢露,轉似鷹飛雲涌,幻出了天地間種種難以言述的奇景,不斷帶給觀者震撼般的感觸,令人縈思遐遠,不知不覺迷醉到這從未見過的新創舞藝中。
吳王乃此中高手,只看得兩眼,便品味出新袖舞的神韻,驚嘆之下仍大呼不已:“世上竟有如此奇特的袖舞,妙哉!怪哉?”尋常伶人作舞不過是三四尺許的舞袖,長一尺則多十分力,而有長達一丈的舞袖,那簡直是無法想像的難度。
韓相使勁揉了揉有些昏花的眼神,道:“是啊,哪能有長過一丈的外袖?”
楚小小的袖舞本是一絕,經寧采臣提示后,楚小小更是將袖舞的神韻發掘到了極處,由外袖變起,取單面長紗為袖,又在袖邊里接上一尺長的小棍,如手長了一尺,舞起長袖來得心應手,且把袖舞的靈韻儘力展現出來。
舞到急處,花樓上全是袖帶穿空,只見一片雪白的天地里,楚小小白衣素裙,神情怨慕,身形就在一片虛無中冉冉飛升,皓腕輕揮如雪,玉足凌空,花姿仙逸地踏霧踩風而去,剎那間的神韻極似奔月中的仙子。
“仙女!是仙女!”台下眾人嘩然,有人驚呼失聲,更有人身顫如糠,激動得不能自己。
花樓前的花燈陡地同時熄滅,光線驟變之下,花樓上一片漆黑,靜了一會,只聽得一聲凄涼的胡琴聲幽細地傳來,伶人未現,似泣似訴的音樂便吸引了眾人的注意,樓前寂靜無聲。
倏地,一束圓形光柱投照在花樓正中,白色的光環里,楚小小一身素衣靜伏在地,宛如置身明月寒玉宮中。
過了一會,雙肩慢慢晃動,楚小小隨着音樂節奏緩緩立起,玉容凄婉,低語悲吟,間以聲聲怨唱,清袖揮如回雪,漸漸化沒了人影。
楚小小越舞越是心傷,嫦娥是失了那份真愛,而自己的真愛也是無處尋覓,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似幻、似真,二者的心境在舞中融入到了一處,每一次舞動,楚小小已經分不清是自己還是那嫦娥在起舞,只覺得天地間一片凄然,讓人愁腸寸斷。
抬見明月之遐思,耳聽胡笳聲聲幽咽,觀者均感到內心湧出了一種難以言述的凄苦,恍似身臨高山大壑之處,感上天之無情,又似仰觀塞邊孤月,嘆人生之苦短,不覺泫泣涕下。
笳音幾起幾伏,掙扎欲散,袖浪遂纖弱無力,緩緩收去,身形突地一立,楚小小臉沾淚痕,搖然倒下,那一瞬間,她臉上的神情像箭一樣地刺到每一個觀者的心裏,是無助、孤獨、絕望。
湖面的涼風拂過大堤,樂已停,舞已收,偌大的湖畔一片沉寂,只聽聞秋蟲草中低鳴,明月靜掛在天。
寧采臣臉上有些濕,雖然已經看過楚小小的綵排,但仍是深深地感動。楚小小此舞必成絕響!他心中突閃過這個評語,那一刻,楚小小已經明白舞道的真諦,徹底地融入了舞道。
身邊傳來低泣聲,金喬覺觸景生情,倍覺身世飄零,已哭成了淚人。
“好舞!”寧采臣情不自禁地高喊一聲,第一個鼓起了掌。這聲喊遠遠地傳到堤上,眾人都驚醒了過來,頓時,掌聲激起掀天的潮浪,一浪高過一浪,全力為楚小小絕妙之舞高聲喝彩!
燕王座舫正對花樓,感觸也最為深刻。“簡直就是嫦娥在世,仙舞再現人間,下官輸得不冤!不冤啊!”見楚小小新舞,大司空孫晟衷心稱讚,嘆服不已。
“好!好一個楚小小!好一個寧采臣!”燕王擊掌稱讚,欣賞之餘轉過頭來,林仁肇也正側過臉來,兩人對視一眼,皆看到了對方眼裏的驚奇與欣慰之色。那寧采臣是什麼樣的才子?竟然一次又一次讓人重新認識他的才華,兩人心裏同時升起大海一樣深的感觸,真是寧采臣嗎?
眾人歡呼不斷,楚小小謝了三次仍是掌聲不絕,一曲終而人不散。
習舞六載,只為這一刻,楚小小感觸萬千,心如潮水,被紛紛湧來的思緒沖打着,眼淚不爭氣地流了出來。突地,她一轉身,也不等花舫靠上花樓,從湖邊石路徑直跑上了花舫。楚小小臉上淚痕猶沾,顫音說著那一瞬間的感受,春棠帶雨淚紅顏。
寧采臣微笑着,拍着手歡迎她的到來:“那是禰的心在哭,因為禰已經知道了什麼是心舞,舞道無憾事矣。”一位舞者能站到舞道至高處,那種激動心情確實難以言述。
“小小要再謝過先生!”楚小小滿懷感激,就在舫前大禮屈拜了下去。
堤上堤下,舫前船后,眾人目光皆集中到這艘倚鳳舫上,寧采臣頓成了浪尖人物!
新舞奪魁看似簡單,其實融合了後世的燈光效果、藝術體操、特技指導三種特長於一體,再加上楚小小的出色發揮,才會讓眾人有了驚艷之感。
“那男子是誰?為什麼楚美人要去拜他?”眾人心裏均是充滿了疑問,交頭接耳地打聽着。
“禰快起來。”寧采臣不敢自得全功,忙扶起了楚小小,道:“這是禰有此天份,快別哭了,現在我們應該大笑才對。”
金喬覺也走上前來,拉着楚小小的衣袖:“楚姐姐的舞真是好看,我看着也哭了哩。”她感傷之下,渾然忘了自己是男裝打扮,只想與楚小小一訴此種心情。
楚小小疑眼望去,新月公主淚沾長睫,一張俊臉楚楚誘人,如同女兒家的嬌怯神情,心頭不由一動,悄悄地打量起來。
舫上二位美人均是淚眼相對,寧采臣也甚是尷尬,眾目睽睽之下,又不能過於勸止。正在此時,有人高聲放歌:“云為乘兮風為縷,天掛月兮人掛牽,雲無歸兮風無期,思我憐兮誰人知。”歌意甚為明了。眾人轉頭瞧去,卻是那旁舫上的富商崔翼高聲吟唱,一邊用力拍打着節拍,眉目間充滿了對楚小小的嘉許之意。
楚小小收了淚,盈盈地還了一禮道:“謝先生一曲。”
“我也謝姑娘的好舞!改日我自當前去拜會。”崔翼抱手還禮,雖不喜南唐文風,但對歌舞仍有欣賞之道,楚小小的新舞令崔翼大開眼界,敬佩之心油然而發,他又是洒脫之人,就在此時對楚小小公然獻上一曲,毫不掩飾自己的愛慕之心。
湖畔傳來嘈雜之聲,花樓上走出今晚的頒獎中年文者。他先伸手示意樓前眾人安靜下來,清了清嗓音道:“現由我公佈結果,今年的花魁是——”
舫上眾人不由停聲,均豎起了雙耳,那文者見樓前眾人凝神注目,又拿足了姿勢才高聲宣道:“倚鳳樓——楚小小姑娘!”
“喔!”這個結果又引起了一陣歡呼,雖在意料之中但也值得慶賀。
眾人潮聲中,倚鳳樓的花舫緩緩前行,由北向南,楚小小立在舫前向四周致謝。寧采臣立在楚小小身後二步處,也感受這成功的喜悅。
路過同行舫前,各家樓院紛紛拋灑出鮮艷的花瓣,漫天花雨迎風飄散,以祝花魁游湖。吳王和燕王座上也均有鮮花備灑,待畫舫接近,二位皇子均是大把將花迎頭灑下。吳王對寧采臣含蓄地送來微笑,更多的是對楚小小的讚譽。燕王喜形於色,哈哈大笑地拋過大捧大捧的花瓣,武威將軍林仁肇則對着花舫上的兩人豎了大拇指,身後眾大臣也是高聲慶賀。寧采臣臉帶微笑一揖而過,楚小小含笑緩緩揮手,一片醉雨花香里,人面如花,分外艷麗。
湖邊也有眾人準備好了鮮花,紛紛對着行來的花舫拋出,尖鳴的口哨聲不時在夜空響起。古人的遊樂場面並不小,這種湖畔萬人同慶的盛況與後世選美遊街不相上下,寧采臣感慨之時,突覺有道陰冷的目光由花舫前方掃來,而且這道目光極為古怪,並非對着萬人爭觀的楚小小,而是對着自己身後舫中的金喬覺!
倚鳳花舫此時成為了眾人焦點,金喬覺為了安全所故,已退到舫廳后暗處退避,常人目光根本無法視之,寧采臣警然大驚,也回掃了過去。那艘畫舫毫不起眼,前廳中有四人,前排左右坐着的二人甚是眼熟,后間主位上的二位老者,一是臉平頰滿,滿頭白髮,神態福閑,另一人瘦骨嶙峋,頭髮玄白混雜,鼻尖若鉤,臉窄無肉,眼部深陷到臉里去一般,半張半闔間才覺他眼帘特別闊長,而那道陰冷的目光則是從他漆黑如淵底的狹眼中射出,雖隔十餘丈,寧采臣也頓覺幽寒之意。
金喬覺也似覺察到那道不善的目光,神色間變得焦慮不安。寧采臣凜然側踏一步,擋在舫前,對着那道目光反視了過去。
那老者眼裏精光暴長,與寧采臣目光一接,忽而消散無蹤,又轉首低聲吩咐了句什麼,便有人放下畫舫廳上的布簾,後面的艄家也搖起了槳,不一會,這奇怪的畫舫慢慢地隱到了湖邊的暗處。
寧采臣望着那畫舫消失處,突地憶了起來,那熟悉的二人是樞密使陳覺和副使李征古,這二人在朝政時與寧采臣有一面之相,皆是陳宋一黨,莫非,那二老者有一人是當今太傅宋齊邱?另一人又是誰?
花舫由玄武湖畔繞了個圈再轉入秦淮河,此時已近子夜,岸邊行人漸稀,瞅得前後無多少人,寧采臣和金喬覺一行人悄然下了花舫。
“小小明日來請先生,略備薄酒以敬謝意。”楚小小臨別力邀寧采臣一聚,寧采臣臉上猶豫不決,楚小小心明遂又道:“先生好友也一併請來吧。”金喬覺身份可疑,楚小小也欲再摸個究竟。
金喬覺連連搖手道:“謝姑娘美意,小生明日有事在身,不能前來,就請寧兄代勞了吧。”身為公主,豈能入煙花之所,新月婉言拒道。
見寧采臣遲疑不決,金喬覺輕輕一推道:“人家特意謝你,你怎能不去?”嘴上是慫恿之語,眼神卻是笑意盈盈:你是師父,還怕見弟子嗎?
寧采臣看得分明,嘿嘿一笑,只得應了下來。
隨行的侍衛到湖邊的停車處去趕車,倚鳳樓的花舫也在咕咕的水聲中遠去了。玉盤皎潔如銀,兩岸的夜色水一般清亮,遠處的房舍籠罩在朦朧如水的夜色里,堤間草叢裏響着無名小蟲的夜奏,偶有二三個返城的行人急匆匆地走過,留下蹬蹬的腳步聲。
兩岸楊柳如絲,隨風輕揚,風裏帶來絲絲涼意,金喬覺伸手摺過一段楊柳枝,摘一片如眉似的柳葉,拿到嘴邊吹了口氣,葉兒飄悠悠地盪到河裏,隨之散開了一**的漪紋,慢慢地載波而去。金喬覺看得出神,過了一會,幽幽地語道:“寧兄,你看,這水裏的落葉是不是也像那楚姑娘的袖舞,有幾分無奈和傷心哩。”
月光照在她的臉上,仿似鍍上了一層銀輝,秀麗的眉間透出一縷淡淡的憂傷,格外地凄美。寧采臣吁了一口氣,壓住了自己怦然亂跳的心聲,柔聲替她解憂道:“人生就如同這落葉,有些時候,禰是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只能任水飄流。公主此時說出這些話來,是謂故國之憂吧。”
又是一陣頑皮的清風吹來,金喬覺用手按住了額前繚亂的長發,捋到了耳邊,抬頭望着那輪圓月:“故國?今天,是中土的中秋節吧?我聽人說,這是一個家人團圓,對月同歡的日子,應該是一種很幸福的事吧。”她說到這裏,突停住了話,兩眼痴痴地看着月亮,不知在想些什麼。
寧采臣一旁靜靜地看着她,也許是想到一些懷**往事,金喬覺眼裏有些濕潤,眼睛看起來更是晶瑩透明,映着天上的月光微微地閃亮。
遠處傳來嗒嗒的馬蹄聲,是侍衛趕着馬車過來,金喬覺低下了頭,用衣袖拭了拭眼角,再抬起頭來,已是一絲強笑,道:“剛剛想到了些小時候的趣事,卻掉了眼淚,寧兄不要笑我。”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我與禰一樣,在這世上也是孤身一人哩。”寧采臣束手一聲長嘆,自己何嘗不是一人淪落時空逆流,有家回不去。
金喬覺眼圈一紅,低聲反問道:“你也是孤身一人?”寧采臣神情落寞地點了點頭,輕嘆了口氣,兩人同是不語,心境頓感相通。
馬車停在堤路旁,金喬覺走了幾步,回過身來低語相邀道:“此去城中府第路途頗遠,你與我同車吧。”
唐國上下講究層級分序,出行有規,若非心腹愛將,一般人等不能與皇子王親同車而坐,新月公主突有此語,寧采臣愣然片刻,繼爾大喜道:“謝金兄!”
寧采臣欣然舉步上前,正待與公主同行,身後突有一雙鐵手搭在了他雙肩上,隨之傳來一聲沉喝:“哪裏走?”
寧采臣急扭過頭來,身後站着的男子劍眉如削,星目輝閃,英俊的臉上露着一絲詼諧。“燕大哥!”“寧兄弟!”兩人歡聲相認,雙手握在了一起。
忽見着了神劍山莊的少莊主燕驚虹,寧采臣驚喜之餘,連聲發問:“你怎麼到了金陵?紅羽呢?”
“呵,我是來找你的啊,你走了后,我覺得呆在家裏沒什麼勁,紅羽便催我前來金陵遊玩,尋了幾天也沒尋着,還好,要不是今晚一時心血來潮,看什麼金陵花賽,哪能瞧見花舫上風風光光的你,剛才差一點就認不出你來了呀!”花舫上寧采臣神采飛揚,白衣飄灑,與神劍山莊之時的他又有了許多不同,燕驚虹一見之下,心存猶疑,便一路跟來。
“我一人在金陵,也正覺無趣,燕大哥來得好,可以有伴述話了。”
“呵呵,你變了不少啊,我跟這花舫一路行來,暗認了半天,才確定了是你。”燕驚虹行事較為穩重,沿岸觀察,確認無誤了才上前相認。
寧采臣左右而顧道:“怎麼不見紅羽?”燕大小姐性情頑皮,外出遊玩多半少不了她。
少莊主嘻笑道:“她啊,第一眼看見你的就是她,擠到岸邊叫了你幾聲,你也不應,她被留在湖邊的人群里了,過一會就能趕過來吧。”
“唉呀,湖畔萬人嘈雜,我哪裏能一一聽清,這下糟了,大小姐可要怨死我啦!”燕紅羽大小姐的脾氣寧采臣可是清楚得很,當眾之下,沒有理睬她,事後少不得要吃一頓苦頭。
“你放心,一月未見,你又如此威風,她替你歡喜還來不及,又怎會埋怨你。”寧采臣神色不對,燕驚虹心中一笑,寬言相勸。
“寧兄,你有貴客相逢,我就不打擾了,就此別過。”突聽得身後金喬覺一聲冷語傳來,神情淡然地作別。“駕!”也不等他回話,侍衛同時甩出了響鞭。
寧采臣這才記起冷落了佳人,急忙轉身再叫留步,卻哪裏還來得及,馬車已遠去了。
“你這新兄弟好奇怪哦。”燕驚虹望着遠去的車影,若有所思地道。
“她個性是有點內向,不願多見外人。”剛才心情激動,言行間也不避諱,一些話被公主聽了去,惱了自己,寧采臣心中猜想着,嘴裏藉口敷衍過去。
“寧大哥!”正胡思亂想時,隨着一聲嬌喊,遠處緩來的馬車上跳下一個人影,疾若飛雀地跑了過來。
眨眼間,燕紅羽便到了近前,連蹦帶跳地叫道:“真的是你啊,寧大哥,你在舫上的樣子好威風,好好看,我看了都有點不敢相信。”
寧采臣陪着笑臉道:“是嗎?我怎的不知道?”燕紅羽既不追究,寧采臣打個哈哈混過。
燕紅羽瞪眼道:“哼哼!你看你,贊你二句便給我裝糊塗。”一月未見,燕大小姐仍是山莊裏惡霸霸的樣子,寧采臣只得苦笑。
“夜已深,有什麼話,先上車再說。”燕驚虹呵呵一笑,過來解圍道。
三人上了馬車。“不如先去了客棧,將行李一同取來,到我的新家休憩。”聽聞燕氏兄妹借宿客棧,寧采臣雙手拉着二人去自己新入的學士府。
燕王贈送的白井巷房屋是西大集后第二條石街,四通八達,極為方便,昨日剛剛整理完,除了粉刷房舍,還需重置傢俱,寧無雙為新家大小事務忙個不停,連晚間的花賽都沒有時間去。
“哈,你的新家不知什麼模樣,就怕沒地方給我練功習武。”燕紅羽猜測着寒舍定是簡陋之至。
“不大不小,住十幾個人還是應付得下,大小姐儘管放心。”寧采臣哈哈一笑,不可置否地應道。
從客棧取回行李,已是子時末,寧采臣敲開房門,引燕氏兄妹進了院內大前場院,走了四十步外才到廳樓結構的正堂,左右各是一處廂房,后是一跨院式的花園,各通兩套獨立的花間小樓。
房舍四處皆有花草栽種,屋窗雕鏤,不似一般百姓住戶,燕紅羽掃眼一看,便叫了起來:“這宅子好大哦,雖然比我們山莊小了點,不過,還算過得去。”
燕驚虹微一皺眉道:“妹妹又在亂說,禰看這房屋佈局,一看就知是非富即貴,京都之地能有這樣的房宅,已是不易。采臣,這房價不低吧。”
“這宅子原是城中一富商所住,因回鄉落土,便低價將宅子讓了。”房屋本是燕王贈送,不便直說,寧采臣順口一語帶過。
幾人喧聲吵鬧,後院小樓亮起了燈,有丫環過來探個究竟。寧采臣吩咐丫環去喊無雙出來。
“無雙妹妹。”過了片刻,只聽得後院腳步聲響,還未看得人影,燕紅羽便甜聲叫起,從堂中跑了出去。
不一會,她親熱地拉着無雙走進客廳道:“今晚我要同無雙妹妹一起睡哩,分開了這些日子,正好聊個痛快。”
燕驚虹眉頭一皺,訓斥道:“禰這丫頭,不能這樣,誤人清靜,行事不妥。”
“我和無雙妹妹睡在一起,有何不妥?又不是和你們這些大男人睡,你不同意什麼?”燕紅羽肆無忌憚,胡言亂語。燕驚虹為之氣結,只得道:“又不是自己家中,胡鬧什麼,要聽主人安排才行。”
“哼,我就是要和無雙妹子一起睡。”燕紅羽翹起嘴來不依,又拉過無雙的手傍在身上。
燕紅羽嬌態可掬,寧無雙微微一笑,對燕驚虹道:“燕大哥,我和小姐一起住慣了,來到我家也是一樣,,也沒什麼不方便,就讓她和我一起睡吧。”
寧采臣也道:“女兒家的事,我們就別管了吧,讓她們自行樂去。”對於大小姐的脾氣,寧采臣已是退讓不及,趕緊順水而推。
主人兄妹二人皆是幫着外人,燕驚虹無可奈何地道:“那就依了你們吧。紅羽,不要鬧得太晚,誤了無雙休息。”
燕紅羽嘻嘻一笑,又道:“我知道,你心痛無雙妹妹。無雙,我好想看禰的新房哦!”不待大哥發怒,燕紅羽先跳了出來,牽着無雙到後園的小樓去了。
燕驚虹將一腔話從口頭硬硬壓下,長長吁出氣來,搖搖頭道:“寧兄,我這妹子,說不得也!”
看來並不是自己一人在這大小姐面前吃了憋,寧采臣深有同感道:“呵呵,不能說就別說啦。來,到你的卧室看看,有何短缺,我去叫人辦來。”
安排燕氏兄妹住下,三更將過,寧采臣做起每日必修課,剛將能量散出,一種未名的警覺突然生出:院外有人!
能量層的反應極為靈敏,來人身上都散發出一種能量,與自己是兩種不同的類型,也許就是武林中人所謂的內力,以能量的角度來看,內力在身體內遊走是一團團的熱能,有人粗若蛋卵,有人細若黃豆,像這種純以能量感應人的內力修為,也只能在能量神遊之際查看,收回了體內就與凡人無異。
來者共有五人,其中二人腳尖一點,便竄了進來,另二人分別守在前後門處,是一夥有計劃的歹人!
右側廂房有了動靜,燕驚虹也發覺了院內的闖入者,身為神劍山莊少莊主,果然是高手之列。
那二人貓行鼠步,觀望好地形,便向正院摸來。“呀!”右廂房門一開,燕驚虹取劍走出,二條人影頓時竄進院內各處陰影里藏匿。燕驚虹徑直走到院中平場處,嗤地一聲冷笑:“何方鼠輩,都給我出來吧。”
“原來有高人在此,你們不必躲藏了。”藏匿者沒有出聲,反而門外最後留守之人接上了少莊主的話,這人體內能量如鵝蛋大小,應是今晚主事之人。
一陣風響,那人大鳥般從院外直飛進來,空中連連錯腳,又凌空行了數十步,方落到燕驚虹面前,道:“你是何人,報上名來。”未曾見面,此人先露了一手絕頂的輕功,寧采臣暗吃一驚。
好大的口氣,私入他人宅院反倒似主人一般,燕驚虹冷哼一聲,道:“半夜三更潛入私居,非奸即盜,看你身法也是個高人,卻做這種不入流的狗盜之事。”
此人約在二十餘歲,面目陰冷,額黃青腮,聞言陰陰一笑道:“知道就好,今晚的事你不要插手,大爺一高興,興許就饒了你一命。”
燕驚虹劍眉上掀,一拍劍鞘,利劍彈出半尺,冷喝道:“大膽賊子,天子腳下,也敢亂言殺人,敢問我手中三尺青鋒利否。”
“那就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了。”那人不動聲色,輕哼了一聲,二名蒙面人拔出劍來,也不說話,一左一右向燕驚虹攻去。
叮叮噹噹一陣脆響,院內閃起了一片星星點點的青光,燕驚虹鳥翔魚落,劍法嚴密,全身似裹了一道劍牆,二名進攻者雖是劍出如風,也盡數刺在如山般的劍牆外,不得進入半分。
寧采臣看得連呼過癮,這是他首次以神遊方式觀看高手應戰,場內一舉一動莫不明顯,常人難以覺察到的細微變動他都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那手法的奇特變化,恰到好處勁道拆卸,令他感受到一個新奇的境界。燕驚虹家傳劍法是玄妙見長,不同於林仁肇的流雲斬,一個是武學世家,一個是兵場大將,兩者的劍法也各有特色。燕驚虹的招式奇巧,變化莫測,常有妙手攻敵所救,反擊時快若閃電直取要害,面對二者仍是遊刃有餘。流雲斬的招式較為簡單,講究氣勢的配合和勁道的使用,學時簡單些,入高手之道則最難。
那為首之人連連皺眉,燕驚虹的身手出乎意料的強悍,自己卻又顧身份不願下場圍攻,場內鬥得越發激烈,燕驚虹手中突地爆出一個光球,那人大驚失色,陡然出聲道:“你們退下!”
為時已晚,二聲悶響,戰圈內灑出幾道血跡,二名蒙面人跳出場外,搖晃一陣才站穩身形,身上血如泉涌,嗒嗒地滴在地上,雖身受重傷,二人仍是吭也不吭。
“啪啪啪!”為首者連擊三次掌,守住前後門的二人聞聲趕來。“把他們帶走。”為首者說道。
二人帶着傷者遁去,那為首者目露凶光,沉聲道:“現在諸多不便,你可敢與我城外一斗嗎?”夜深之際,兵器交擊聲傳出巷外,後院的小樓重又亮起燈光,燕紅羽着衣正欲下樓,巡夜的兵丁也聞聲而來。
燕驚虹一劍傷二人,傲興大發道:“區區鼠輩,我萬劍山莊又怕過誰!”
那為首者連聲道:“好,我在城南五里槐樹林等候。”說罷雙腳連錯,夜梟一般飛了出去。
“哥哥,是來了賊子嗎?”燕紅羽手持長劍,一身勁裝趕來。
“不錯,我現在去追拿賊子,你守在此處,護住宅院。”燕驚虹囑咐一聲,縱身而去。
“哥哥小心。”燕紅羽對着背影叫道。
寧采臣收回能量,推門走出,故意問道:“大小姐,發生了什麼事?”
“你真能睡,連賊子摸上門了都不知道。”燕紅羽不屑的撇了一句,便轉身走回小樓。
下人聽得響動,也來到院內,在寧采臣的吩咐下,以有賊來犯回了巡夜兵的問話。
“既然賊子已被趕走,你們就早些睡了,有事儘管呼來。”巡夜兵對寧采臣等人說道,隨即在院子裏晃了一圈,便出門而去。
夜深城門已關,自己又沒有騰雲駕霧的本事,對那七八丈的高牆只能空嘆奈何,寧采臣回到床上想着:“燕大哥一人追賊,還是想辦法去看一看的好。”集中能量,重又幻出了精神能光球,飛出宅院,向城南外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