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86_86743二十分鐘后，車子拐了一個急彎，前方不遠的路邊能看見一棟刷着灰色外牆漆的五層樓房，挨着樓房還有一座老舊的黃泥築成的房子。
那就是柯嘉的外婆和舅舅的家。
柯嘉沒有爸爸，從記事起，他就是在這裏長大的。
柯嘉的外公和外婆一共生了四個孩子，三女一男，柯嘉的媽媽是老三，舅舅是老么。在過去那個重男輕女的年代，可想而知，身為么子的舅舅是多麼受寵，身為老三的柯嘉的母親是多麼遭嫌棄。
柯嘉的媽媽叫邵雲春，邵雲春的兩個姐姐都按照父母之命嫁給了本地的莊稼漢，邵雲春卻跟她們不同，那時候女孩子也可以上學識字，邵雲春便堅持要去上學。
父母當然不會同意，家裏本身就沒多少錢，送了唯一的兒子邵雲才去讀書，哪還有邵雲春的份？
邵雲春便自己每天跑到學堂的牆根底下聽課，悄悄拿弟弟的課本自學。後來發生了很俗套的故事，邵雲春偷學時被學校老師看到，校長親自到邵家做說客，終於將邵雲春帶去了學校。
邵雲春是個爭氣的，次次拿滿分，比學了一年卻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整齊的邵雲才強了不知多少倍。倆老的見女兒爭氣，臉色好看了些，但因為她要念書而幹活兒少了，依舊沒有減少過打罵。
後來，邵雲春考上大學去了省城，一下子讓這個小山村轟動了。可她的好名聲僅僅只維持到她大學畢業，當她帶着剛出生不久的柯嘉回到家裏時，她便成了整個邵家的恥辱——
未婚有子。
在過去，女子未婚有孕那是要浸豬籠的，花陽鎮雖說沒有那樣的惡習，卻也對這種事抱着根深蒂固的鄙視和痛恨。想當然，邵雲春帶着一個孩子回家，給整個邵家帶來了多大的恥辱。
柯嘉從記事起，外公外婆、舅舅舅媽就沒有給過他好臉色，輕則罵幾句，重則挨打。笑得太大聲要罵，吃得太多要罵，干不好家務要挨打……
外婆趕集買的糖從來不會讓柯嘉看見；外公編製的小背簍、蟈蟈籠子之類的小玩意從來沒有他的份；逢年過節燉肉，外婆關起門來把肉分給舅舅的兒子女兒，柯嘉只得到一碗沉着骨頭渣的湯；柯嘉感冒發燒，邵雲春問舅舅借十塊錢，被舅媽叫罵了三天；柯嘉與舅舅的女兒邵明旭同齡，兩人在一個班上學，邵明旭從來不承認柯嘉是她表哥，還聯合班裏的男生一起欺負他……
在整個邵家，唯一對柯嘉好點的只有舅舅的兒子邵明宇，但就是因為他，柯嘉遭遇了他此生難忘的一次侮辱。
那天是邵明宇的十二歲生日，那時候，蛋糕對農村孩子來說還是一種極為奢侈的東西，舅媽溺愛兒子，託了好些人才幫忙從縣城買了個小蛋糕帶回來。
邵明宇主動邀請柯嘉去他家玩，說給他留了一塊蛋糕。
當時媽媽去鎮上辦事，留柯嘉一人在屋裏。雖然媽媽臨出門前一再叮囑柯嘉不要隨便去舅舅家，但奈何小小的柯嘉受不了蛋糕的誘惑，加上邵明宇是邵家唯一對他比較好的人，他很信任他，便去了。
蛋糕很美味，非常好吃，柯嘉連盤子都舔得乾乾淨淨。但是到了晚上，舅媽和舅舅殺氣騰騰地跑到家裏，質問柯嘉是不是偷了他們家二十塊錢。
柯嘉當時完全傻掉了，他根本不知道什麼二十塊錢。
邵雲春對天賭咒發誓，她的兒子絕不會做如此不要臉的事。
但舅舅舅媽根本就不相信，他們的叫罵把外公外婆、周圍的鄰居都吸引了過來。沒人相信柯嘉，外公外婆還有表妹也一起加入質問、唾罵的隊伍中，鄰居們指指點點，而邵明旭站在一旁垂着頭默不吭聲。
邵雲春環視着一屋子的親人，潸然淚下。
柯嘉看着邵雲春的眼淚，突然不再害怕。他走到邵明宇面前，輕輕地問他，“其實是你自己拿了錢對不對？因為你今天生日，你之前說過的，你買了很多零食請你們班的同學吃。”
柯嘉沒等到邵明宇的答案，甚至沒有等到他抬頭，舅媽一個耳光已經扇了過來，尖銳的叫罵幾乎刺穿柯嘉的耳膜，“你個不要臉的小雜種，偷了我的錢還敢誣賴我兒子？小雜碎、有娘生沒爹養的雜種，我們邵家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柯嘉被打得耳朵嗡嗡直響，朦朧中，他看見媽媽狠狠地將舅媽推倒在地，原本噪雜的環境突然安靜下來，只有媽媽咬牙切齒的聲音。
“我再說一遍，我兒子不會偷任何人的錢。弟妹，你那錢到底怎麼丟的，你自己心裏有數。從現在開始，我和我兒子離開邵家，今後再也不會污你們的眼！”
邵雲春背起柯嘉就走，當時的柯嘉已經十歲，雖然瘦弱卻也有些重量的，但邵春雲一個弱女子卻硬是背着他，踏着月色，一路蹣跚地走到鎮上，住進她早就租好的一個小破屋裏。
原來，邵雲春一直在鎮上某個棉鞋作坊里工作，攢了錢就直接在鎮上租了個小屋，為的就是帶柯嘉出來單獨過日子，不再受邵家人的氣。
那一刻，柯嘉感受到了一個母親的偉大。
“媽！我來接你了！”柯嘉站在路邊喊了一聲，一步也不靠近那兩棟房子的領地。他曾經發過誓的，絕不再踏進這個地方半步。
話音一落就看見邵雲春從外婆家的土牆屋裏走了出來，柯嘉還記得那個破爛的屋子的左邊那間是他跟媽媽以前住過的。
“呀，是柯嘉啊，快進來坐坐。”一個四十多歲的婦女從五層樓房的大門裏走出來，快步跟在邵雲春的後面來到路上。
這人便是當年冤枉柯嘉偷錢、並掌摑他的舅媽，趙春麗。
邵雲春瞥了一眼趙春麗，也不跟她搭話，自顧自的幫他媽開了副駕駛座的車門，這才回頭敷衍地沖趙春麗笑笑，“不了，店裏生意忙，沒時間。”
“柯嘉啊，帶點土雞蛋回去給孩子們吃吧。”外婆也趕了過來，她已經很老了，八十五歲，走路要拄拐杖。她手裏提着一小袋雞蛋，約莫十來個吧。
這些年來，邵雲春之所以偶爾還會回來看看，只是念着父母好歹養育了她，但是跟弟弟邵雲才一家卻是完全不來往、不說話的，包括他家兩個孩子。
柯嘉看了一眼那髒兮兮的膠袋，不咸不淡地說：“不用麻煩了您，我兒子女兒都不愛吃雞蛋，您還是留給邵明宇和邵明旭吧。”
柯嘉不想為自己的小心眼找借口，他就是恨外婆，恨她重男輕女對邵雲春不好，恨她區別對待家孫和外孫。當舅舅家兩個孩子啃着外婆做的雞腿時，柯嘉只能在一邊眼巴巴地看着。外婆看他垂涎三尺的樣子，滿臉厭惡，連連推搡他，讓他滾出去掃院子。
有些記憶都是刪除不掉的，人費儘力氣熬過那些艱難的歲月，想起時會微笑或者傷感，無奈或者痛苦，甩開的只是時間而已，但切膚的痛感與羞辱卻需要自己隱忍，即使再無措。所以柯嘉永遠不會寬恕眼前這個老女人，哪怕她如今老得快要走不動了，哪怕她沒幾年好活了。
——人的感情從來都是相互的，你對我好過，我也才會心存感激湧泉相報。當我還是個弱小的孩童時，你沒有對我心存半點包容之心，反而惡意待之，那麼待我成年，我也無需顧及你的年邁。
——因為，我不欠你！
——這個世界，有很多很多的人，從來不會因為你的善良和寬容而變得與你互相尊重，反而會讓他們得寸進尺。
外婆愣了愣，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些複雜的情緒，然後慢慢的，把手縮了回來，開始陰陽怪氣，“哎，你們現在是有錢人哦，也是看不起我們這樣的窮人。早就曉得你這個娃兒心眼子小得很哦，哎！”
柯嘉懶得跟這老太婆計較，而邵雲春到底是她女兒，便忍不住出言埋怨老母親，“媽，您又胡說八道是不是？您也不想想當年是怎麼對待我們的，如今您一把年紀了，我不計較過去還回來孝敬您，您就知足點，口上留德吧。”
邵雲春說罷，砰地一聲關上車門，讓柯嘉趕緊開車走。
老太太被邵雲春嗆得說不出話，那臉色實屬難看，想發怒又發不出來，也不知道是攝於女兒外孫如今的財勢而不敢發作，還是因為意識到自己對他們母子真的不厚道而心生愧疚。
柯嘉給母親一個安撫的眼神，將車子調轉方向，正要開走，卻突然被趙春麗扒住車窗。
“柯嘉，柯嘉，你等等啊。”
柯嘉皺眉，“你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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