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華筵楚楚,終是不如草具
第4章華筵楚楚,終是不如草具
郭陽正在跪舔呢,郭田過來把他趕開,然後二話不說跪在慕容厲面前,既然事情已成定局,他決意要帶走香香,當然還是作妾好過作通房丫頭了。郭田是個明白人,在慕容厲面前低一低頭如果能換得女兒更好的生活,他哀求幾句不算什麼。
慕容厲也在看他,他磕了個頭:“王爺……”想問您方才說的求娶香香作妾還算嗎,想了半天,還是不好開口。
香香進來,見爹爹這樣跪着,頓時就淚光盈盈了,慕容厲也不覺得老丈人跪自己面前有什麼不妥,他說:“現在是不是可以談談下聘的事了?”
郭田鬆了一口氣,知道他到底還是願意給女兒一個名分。頓時恭敬地說:“回王爺,納……納妾的規矩不多。小人家裏雖然不富裕,但總算也不愁衣食。只盼……”
話未完,慕容厲不耐煩了:“本王納妾,與你家富不富裕何干?”
郭田還要再說話,香香低聲說:“納妾並無約定成俗的禮制,王爺隨意下聘,再以小轎過來接人就好。”說完,也是紅了臉。慕容厲點頭:“本王奉命前來令支剿匪,軍士俱在,不能久留。明日本王會遣人前來下聘,後日即迎進門。”
郭田聞言,還是有些感激的,磕頭道:“謝王爺大恩。”
慕容厲起身欲走,香香不知道應不應該跟上。他看了香香一眼,說:“後日本王過來接人。”
香香知道這是允許她在家住兩日,頓時眉目間俱帶了些喜色:“謝王爺。”
巽王親自到郭家豆腐坊,郭田可謂是出了名,店裏所有的食客都私下議論這事兒,目光跟見了糖的蒼蠅,一個勁兒地往香香身上盯。郭陽還在纏着香香問東問西:“姐,你嫁給姐夫了,是不是就要住進巽王府去了?”他小孩子,也不知道低聲,只是興高采烈地問。這話一出,周圍食客轟地一聲炸開了鍋,就有熟識的街坊大聲道:“老郭,巽王爺要娶你們家香香?”
一時之間,各種各樣的聲音冒了出來。有人打趣道:“怪不得先是隨軍出城,又要退掉馬家的婚事,敢情是揀了高枝兒了。行啊老郭!咱們這小小的令支縣,居然也飛出金鳳凰了!”
郭田一張臉通紅:“胡說什麼,跟馬家退婚那是無奈。”
對方倒也沒有惡意,笑吟吟地道:“是啊,當時香香也是被這巽王爺給送回來的。嘖嘖,真是天賜的一段姻緣。”
一時間,各種賀喜。
消息傳得快,沒過一會兒,就有州官和府官上門,也都送了賀禮來,全都是直接給香香的。郭田這一輩子,雖然坦蕩,但小民出生。幾時又被這些州官、府官這樣看重過?頓時這磊落漢子也有些不知所措了。
正手忙腳亂地迎了這些官老爺入店喝茶,就見韓續和周卓帶了兩個小兵,扛了一口木箱子過來。大家頓時靜下來,韓續跟周卓也沒下過聘,兩個武夫漢子懂什麼?只是道:“郭先生,這是王爺給香香小姐的聘禮。”
郭田趕緊迎上去,大伙兒無不過來瞧個熱鬧,見狀多少有些失望。王爺下聘,按理也不會太寒酸,沒想到只送了一口箱子。不過他出門在外,想來也是一切從簡了。
郭田猶豫了一下,郭陽畢竟是小,好奇心重,伸手就去開那箱子。好傢夥,那箱子竟然也沒鎖,蓋子一掀就開了。然後諸人就看見裏面整整一箱,實打實的金銀珠寶:珍珠、祖母綠、美玉、紅瑪瑙,林林總總,晃得人眼花繚亂。這要是真換成銀子,三五萬兩總是有的!
郭田也有些心顫了,這王爺,真是……香香卻是知道的,他準是直接將剿匪所獲的錢財搬了一箱出來……
州官府官們圍着箱子嘖嘖嘖了一通,然後有人低聲道:“這位王爺……”他怎麼不看上我家女兒呢!
郭田應付了諸人一通,等到州官皆去了,令支縣的縣令又過來了。郭陳氏收拾了香香的衣服到店裏,就見裏面人頭涌動。她吃了一驚,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幾大步跑進去,見是許多陌生人正圍着郭田,個個都十分客氣,場面倒是非常融洽。郭陳氏鬆了口氣,找到跟郭陽待在一起的香香。香香將迎娶的事情說了,她也露了些喜色,抱着女兒連連道:“這就好了,這就好了!好歹有個名分,雖然是妾,但是……但是那樣的門第,還能指望什麼不成。”
香香被自己母親抱着,心也安穩了不少。郭田被眾人簇擁着,多日來因為女兒的事而緊鎖的眉頭也舒展開了。母親臉上也掛上了笑容,籠罩在郭家上頭的陰雲,突然散盡,露出了燦爛的陽光。香香低下頭,原來韓續說的真的是對的。他手裏有她曾經想都想不到的一切,只要他稍微開一點恩,就能解決她、她爹娘的所有問題。這樣一箱珠寶,恐怕郭家人不吃不喝,一輩子也絕掙不到這個數。可他隨隨便便伸手一指,就抬將出來,納一個妾。旁人自當以為他對她寵愛看重,然而他真的寵愛她嗎?
等到賀喜的人都散了,郭家豆腐坊才安靜下來。今天家裏當然沒有做豆腐,郭田跟郭陳氏拉着香香在桌前坐下,好半天,郭陳氏才說:“後天就要嫁人了,以後你就是巽王爺的人了。不管以前如何,為人妻子的責任必須盡到。”
香香點頭,郭陳氏指點她相夫教子的事,香香低頭聽着,外面有鞭炮聲響,有官兵在大聲喊話——巽王爺後日納妾,於長街擺流水宴,來者有份。大家又是一陣歡呼。
及至下午,又有人上門,郭田開門,發現竟然是於慶。他身後還跟着於老太太,兩個人見到郭田,都是滿臉堆笑:“郭大哥,聽說香香要出嫁了,我們送點東西過來。”於老太太最是會說話,一副慈祥模樣,“香香是我從小看着長大的,跟自己女兒也沒什麼區別。她要出嫁,這也是我於家的一點心意。”
郭田看見他們,本就是臉色一沉,聽到這話也沒給什麼好臉色:“謝謝,但是不必了。我家香香兒出嫁,一應器具自有王爺準備,你拿回去吧。”
於老太太舉着包裹的手停在半空,頓時有些尷尬。
郭田是很想不念舊惡的,但是對於傷害自己女兒的人,他無法原諒。如果不是香香嫁給了這樣的門第,他們怕香香記恨,豈會上門?
於老太太知道郭田仍生氣,只好笑着對香香道:“香香,昔日的事,是大娘對不住你。你是個好孩子,不要恨大娘。慶兒其實也不想這麼做,但我們……再說了,如果不是慶兒及時放手,你也攤不上這麼好的一門親事……”
郭田一聽就火大了:“這麼說來,香香還得謝謝你們了?”
於老太太知道說錯了話,仍是堆起笑:“我是說這人的姻緣,本來就是命定的事兒。你這種貴人,天生便進不了小戶人家的門,我們於家福薄。”
郭田哼了一聲,香香只得道:“於大娘,您的心意我們領了,東西拿回去吧。”
於老太太見實在是沒辦法,人連門也沒讓進,只好訕訕轉身,於慶看了香香一眼,欲言又止,最後仍跟着母親走了。兩人走出不多時,於老太太就怒了:“什麼東西,真以為飛上枝頭就是鳳凰了?人家王爺什麼大家閨秀、名門千金沒見過?娶她也不過圖個樂子,還真把自己當盤菜了!”
於慶有些尷尬,喊了聲:“娘……”
於老太太仍悻悻:“叫什麼叫?木頭似的,也不說上幾句話。你沒看見那些官老爺怎麼恭維他們家?若她真在王爺耳邊吹上兩陣風,你還要不要腦袋了!”
於慶低着頭,又回頭看了一眼,本應是自家媳婦,自己的女人,從小就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如今突然嫁入了王府……哪怕是作妾,也是王爺的妾,還不是一般的閑王,那可是大燕手握重兵的巽王!他就是踮起腳也休想看見她一粒灰塵了,怎麼想怎麼不是滋味。
兩個人各懷心思地離開,郭田和郭陳氏互相看了一眼,目光複雜,有擔憂,有無奈,也有欣喜。誰不希望自己的女兒能有個好歸宿呢?而且是在經歷了這些事之後。女子的名節何等重要?除了這個強大的男人,還有誰能拯救她,給予半生榮華,而免卻閑言碎語呢?都說福禍相依,這人世真真太過無常。
晚上,郭陳氏跟香香一起睡,剛剛睡下,外面有人敲門,卻是香香的姐姐和姐夫回來了,還帶着他們年僅兩歲的兒子。郭田他們趕緊又起來,其實香香回來這麼些天,她姐姐郭蓉蓉一直沒有回來過,倒也不是不關心,只是妹妹的名聲這樣……已經出嫁的姐姐,不能再受她影響了。她想回來,她的婆婆、公公也是定然不允許的,只能是讓丈夫捎了些東西過來看望。如今聽聞妹妹即將嫁入巽王府,她公公、婆婆開始還不信。後來聽說州府的官老爺們都上門賀喜了,登時也是喜上眉梢,趕緊就讓兒子帶著兒媳,連夜趕回家來。
香香見到姐姐,自然也是格外親熱,兩個人到裏屋說話,雙手握住,郭蓉蓉的眼淚就掉下來:“香香,你怪不怪姐姐?你回來這些天,姐姐一直沒能過來看你。我身為長姐,不能雪中送炭,竟然只能錦上添花,如果……如果你不是要嫁入王府,我真不知幾時才能見着我的妹妹……”
香香心痛如絞,小時候爹娘要照顧豆腐坊,她和弟弟大多是姐姐照顧。長姐如母,姐姐的心她最明白不過。她趕緊為姐姐擦眼淚:“姐姐,我已經沒事了,你看,我現在很好。”
郭蓉蓉連連點頭:“我妹妹是有福的,其實聽聞你找到這樣的歸宿,我覺得我回不回來都行了。反正是放心了。”
郭香香抱住她,她又笑:“看看我,好不容易回來一趟,還把你逗哭了。”她從包袱里掏出幾件衣裳,“對了,姐給你做了幾件衣裳,前些天聽說你回來就開始做了。你試試?”香香接過衣裳,見是比姐姐身上衣裳都好了不少的料子,知道她肯定又攢下好料子給自己留着了,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郭蓉蓉替她換上新衣裳,笑着說:“果然你穿着最好看。只是你以後到了王府,怕也穿不着這些衣裳了。”
郭香香悲從心來:“我穿的!我會穿的!”姐妹倆抱在一起,笑着流淚。
母女三人同睡一張床,說了一夜的話。
天色漸漸亮了,晨曦沁入窗欞。郭香香跟姐姐正在互相梳頭,就聽見外面人聲嘈雜,周卓和韓續讓小兵捧了鳳冠霞帔過來了。這倒是韓續做主的,慕容厲那性子,哪想得到這些?他只是大手一揮:“需要準備些什麼,你們看着辦!”三個人就給看着辦了。反正是他的錢,花起來也不心疼,怎麼氣派怎麼來。
那鮮紅的嫁衣、晃眼的珠冠送到郭家,即便是郭田也覺得夠了。這位王爺對自己的女兒,也算是仁至義盡了。他嘆氣,對郭陳氏道:“好好教女兒些賢良淑德的道理,日後進了王府,也要對得住王爺今兒個的一番心意。”郭陳氏點點頭,由着郭蓉蓉為香香試衣服,看着自己的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她與郭田對望一些,好歹也有了些老懷大慰的意思。
待到成親那一天,香香穿着一身華美的嫁衣,頭戴珍珠鳳冠,眼前儘是明珠垂簾,長街上一場流水宴,五千軍士入城幫忙,所有民眾見者有份。每桌都是二兩銀子的標準,請了城中最有名的廚子,從頭一天就開始做,宴席擺了足足一天,一乘小轎將香香從郭家抬出,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行至令支縣驛館。
整個令支縣的人都知道,郭家豆腐坊郭田的女兒嫁給了巽王,一時人人稱羨。
香香坐在轎子裏,雙手交握,眼前的珠簾隨着小轎的節奏晃動,想到之前的一切,如一場大夢。雖已不算新婦,卻仍難免緊張羞澀,從此以後,他就是她的丈夫了。她低下頭,想到那個人的面孔,有害怕,也有感激,隱隱的,還有一點憧憬。
當天晚上的驛館,並沒有其他佈置,只在門窗上貼着大紅的喜字。香香進門的時候,慕容厲只是掀起蓋頭看了一眼,見人沒錯,就揮揮手讓人送她入洞房。韓續、周卓、嚴青等人見老婆反正是娶進門了,也不敢再擾着他,出門喝酒去了。
慕容厲進到屋裏,把蓋頭揭了,香香面色通紅,如染煙霞。他只是伸手替她除了那繁複的頭飾,見她臉上施了胭脂,說:“洗乾淨。”女人成個親為什麼一定要打扮成這樣?拆包的時候,很麻煩啊!
香香趕緊打水,將頭油、胭脂等俱都洗乾淨,待脫下喜服,慕容厲就覺得還是這樣方便。他將香香抱在懷裏,揮袖熄了蠟燭,黑暗中只聽見細弱的低吟,和粗重的喘息。洞房花燭夜,當然是做應該做的事了。
第二天,軍隊拔營回晉陽。香香很早就起床,將溫水端到房裏,伺候慕容厲梳洗。慕容厲由着她服侍,她幫他更衣,又將兩個人的東西都收好,自有士兵過來搬走。
郭田也很早就過來,隨着軍隊,將人一直送到令支縣城門口。彼時紅日初現,秋陽高照。他張了張嘴,好幾次終於說:“王爺,香香……拜託王爺了。”
慕容厲高坐馬上,好歹略略點了下頭。郭田憂心忡忡,又回頭看了香香一眼,香香不敢說話,只怕一說話就會哭出聲來。郭田站在城門口,看着軍隊拔營,向晉陽而去。香香悄然握緊雙手。
離愁漸遠漸無窮。
不知道過了多久,香香終於回頭,不見城關,唇瓣驀然擦過慕容厲的下巴,慕容厲低頭看她,她臉色微紅,重又轉過頭去。晉陽,傳說中的大燕都城,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那個被父親視為虎狼之地的巽王府,又是什麼樣的地方?身邊的這個男人,真的會是自己一生的依靠嗎?不知道,前路阡陌交錯,蜿蜒無盡。縱然未來有千百種變化,她現在只有他了。只能依附、跟隨。她轉過頭,正好迎上慕容厲的目光,她嘴角微微上揚,想露一個微笑,太勉強,沒能掩飾目中的惆悵。慕容厲問:“捨不得你爹娘?”
香香咬唇,還有弟弟、姐姐。
慕容厲不太能理解這種感覺,只是說:“以後好好跟着我。”
香香點頭,我會……好好地做你的妻子……不,不是妻子。
一路晝行夜宿,待晉陽城關出現在眼前的時候,香香還是忍不住伸長了脖子去看。慕容厲命周卓與前來迎候的武官一起,將兵士帶回右營。他自己先回王府。
晉陽城比令支縣熱鬧得多,人來人往,揮汗成雨。香香半是緊張半是不安,也沒多看。慕容厲長街打馬,全無顧忌,儼然權貴嘴臉。迎面有官吏剛要吆喝——媽的誰敢在這條街打馬狂奔,眼瞎啊?一眼看見是他,飛快閃到一邊:“巽王回城,閑雜人等速速退避!”好想喊大家快跑啊!踩死你們也白踩啊!燕王還會治我瀆職之罪啊!頂多殺了他的馬給你們抵命啊!不想馬踏飛燕、馬革裹屍的都他媽讓開啊!顧及官威,沒好意思喊。
然而就是這一次臉皮薄,慕容厲的馬就跟甘大人的轎子狹路相逢了。甘大人那是當朝都御史,家丁何等趾高氣揚?一見前方有人策馬而來,直接就嚷:“放肆!沒看見甘大人在此嗎?還不下馬!”
慕容厲冰冷地說:“讓開。”
家丁一聽就炸了窩,誰啊這是?居然敢讓我們甘大人的轎子讓開!為首的家丁伸手一指:“瞎了你的狗眼……”
話未落,就見慕容厲根本就沒勒馬,那馬前蹄一揚,直接衝著轎子就衝過來,眼看馬就要撞上轎子,香香驚叫一聲,一下子埋進慕容厲懷裏。
家丁大驚失色,吱哇亂叫,轎子裏的甘大人只是聽見外面有人說話,這時候剛掀開轎簾,就見一匹黑馬橫衝直撞而來!甘大人心肝俱裂,只叫了一聲“媽的媽我的姥姥!”
那馬已經靈巧一躍,前蹄在他轎頂上一點,躍了過去。說時遲,那時快,甘大人一反平日的慢條斯理,雙手抱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轎子裏滾出來。在街邊滾了一匝,這才被家丁扶住。
轎夫還一臉讚歎:“大人好身手,簡直寶刀未老!”
甘大人驚魂未定,一身灰塵都來不及拍,轉頭只看見慕容厲的馬屁股,他氣得手腳都在哆嗦:“慕……慕容厲!你縱馬行兇,我、我非參你一本不可!”
慕容厲頭也沒回,參老子?你平時參老子少啊?切。
他把香香送回巽王府,燕王宮裏就來人宣他進宮。慕容厲悻悻,媽的你動作還夠快啊!下次老子踩斷你的腿,你是不是就能晚點入宮了?他把香香拎下馬,這回知道應該輕拿輕放了,香香沒直接一個狗啃泥摔地上。
巽王府高門大宅,門前一對石獅子銜球昂首,銅門鎏金,上懸金字匾額,巽王府三個字狂放張揚。兩個鐵甲武士,手持長戟守衛,見到慕容厲,只是行禮,隨後又立刻站得筆直,面無表情、目不斜視。管家領着一排家奴等候在門口。
香香一下馬就傻了,整個府里兩百多下人,穿得整整齊齊,全等候在府門口。諸人都低頭垂手,站得規規矩矩——這巽王爺乃晉陽鬼見愁。做他的下人,不是件容易的事兒。
慕容厲也不耽擱,扔下香香就轉頭入宮。
燕王慕容宣正在大發雷霆:“你個混賬東西!當街策馬,踩傷御史言官!該當何罪?”
慕容厲直挺挺地跪着,身後嚴青、周卓、韓續也跪成了一排。那邊甘大人還在痛訴:“陛下,不但如此!長街人流往來,他不僅快馬加鞭,還令巡街小吏驅趕商販、百姓,實在是目無王法!我大燕例律,在他眼中根本就是一紙空文!”
燕王一拍桌子,怒喝:“來人,拖出去,杖一百軍棍!”
慕容厲盯了甘大人一眼,轉頭哼了一聲,一百軍棍算個屁。
燕王又看向他身後的韓續、周卓、嚴青,怒喝:“你們三個!孤命你們跟隨巽王,你們竟敢擅離職守!一百軍棍你們也有份!”
三個人互相看看,咬牙:“末將有罪。”
燕王點頭:“既是都有罪,就當同罰。嗯,一百軍棍平分一下,你們三個每人杖三十,巽王杖十棍。都下去吧。”
韓續等人一臉“卧了個大槽”的表情,陛下你這算術是狗教的啊?惡狠狠地瞪了甘大人一眼。
甘大人臉都綠了:“陛下!”
燕王挑眉——你還有啥說的?沒見我兒子都挨打了嗎?哎呀,兒子,你上次受的傷好點沒有啊?孤讓你們打十棍,你們竟然還真敢重重地打啊!
慕容厲母妃早逝,小時候他被人推進水裏,差點溺死,幸好他大哥慕容博把他從水裏撈出來。從那以後,燕王就命慕容博的生母舒妃教養。舒妃倒是真真疼他,一應吃用穿戴,沒有絲毫弱於慕容博,偏偏慕容厲軟硬不吃,蠻牛一樣,牽着不走打着倒退。他大哥慕容博溫文爾雅、知書達理,見誰都和氣寬容。整個晉陽城只有他能一言不發,當面一拳直接揍在慕容博臉上。舒妃心疼親兒子,也不好責怪養子,日日擔驚受怕。原以為不過是個混混兒,長大了也就當個富貴閑王的命,沒想到他十二歲離宮建府,剛到十五歲,就自請從戎,要離開繁華的帝都,去往平度關、玉喉關那樣的苦寒之地。
燕王一聽,媽的雖然留在哪兒都是個禍害,但在遠處禍害總比留在跟前舒坦啊。在跟前孤還不得不裝作大義滅親一下,離遠了誰敢動他啊?只要孤還有一天是燕王,孤看誰敢動他!於是大腳一抬,立刻將他踹到了軍營。交給諸位將軍的時候還有交代——雖然孤很想愛民如子,但畢竟他才孤的親兒子啊!都把尾巴夾緊了,你們要真跟他幹起來,孤還能偏向你們啊?
這巽王雖然混賬,但好歹打仗是一把好手,那可真是一把快刀啊,簡直就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功勞與罪責齊飛。燕王老懷大慰,更偏心了——你們不滿就叛變啊,你們要真叛變了,孤還不只能派他去平叛啊?有啥好不滿的……如今他禍害軍營正好十年,沒被他揍過的,都不好意思說自己當過大燕國的將軍……
燕王看着滿臉不服的兒子,怒問:“下次還敢不敢再犯了?”
慕容厲哼了一聲,偏過頭去。燕王把他扶起來,讓甘大人先退下,想了想說:“算了,反正你也受到教訓了。兒子啊,你一個月上街要騎幾次馬啊?趁他們幾個都在,不如把一個月的都打了吧……”
身後韓續、嚴青、周卓三個人簡直立刻就想舉兵謀反啊——媽的媽我的姥姥!這日子還能不能過了?你堂堂一個皇帝能不能不要這麼偏心眼啊!實在要偏你也含蓄點啊!西靖啊,如果我們獻城來降,可否饒我們不死……
慕容厲若無其事地回到府中,挨十軍棍於他而言簡直跟撓痒痒沒什麼兩樣。
管家趕緊上前來:“王爺。”
慕容厲問:“夫人安排在哪?”
管家名叫管珏,看見慕容厲親自帶一個女人回來,還知道輕拿輕放,而不是伸手一提直接扔地上,當時就約摸猜到三分女子的身份。
——而慕容厲之所以沒有提起來扔地上,是因為頭次送香香回去,他把香香提起來扔下去的時候,香香摔了個狗啃泥。當時慕容厲也意外——他媽的怎麼女人下個馬也會摔地上嗎?當然了,他以前也沒帶誰騎過馬,藍釉自己會騎馬。其他人誰倒了八輩子血霉會跟他同騎……是以這次倒是吸取了教訓,知道把人拎起來,腳尖着地了再鬆手。
管珏立刻就欠身,說:“回王爺,夫人安排在洗劍閣。”慕容厲也沒再說什麼,抬腳就往洗劍閣走。
洗劍閣是一棟兩層小樓,小樓外有個池子,傳說大燕名將都曾在此洗劍,故池水呈淡淡的粉紅色。慕容厲出宮建府的時候,二話不說就選擇了這裏,平日也經常在洗劍池邊練劍。管珏將人安排在這裏,倒是甚得慕容厲之心。
慕容厲走進去,就見洗劍閣已經收拾得十分整潔,梧桐安靜地站在院子一角,洗劍閣的水泛着粉色的波瀾,兩三片黃葉零星掃過碎石小徑,襯得小院更加乾淨,裏面還有兩個丫頭正忙着收拾。他常出入軍中,不太回府,以前府里又沒有女主人,下仆難免不夠細緻。且他脾氣又壞,他的東西,一般下仆不敢動,故而他的喜好,王府里的下人知道得還真不多。管珏也只好按香香的喜好來佈置。
慕容厲進去的時候,香香正幫丫頭扯着被子,兩個人一邊抖被子一邊笑,滿屋子都是羽絮。慕容厲被嗆得咳嗽了一聲,丫頭嚇得臉都白了,兩腿一軟就跪下:“王爺!王爺恕罪!”
香香被慕容厲嚇了一跳,又被小丫頭嚇了一跳,都不知道怎麼說話了,扯着被子獃獃地看他。慕容厲大手一揮:“下去!”抖什麼抖,老子又不吃人!他倒是不吃人,只是在家僕面前活活打死了前一任管家。那管家是王後娘娘派給他的,憐他府中無人管事。過來之後仗着娘娘的後台,不可一世。慕容厲十二歲就出宮建府,管家欺他年幼、又不常着家,自己在府里當家做主,自認為掌握了府里一應人事、賬目,主人要從自己這裏奪權,總也要費一番手腳才是。某次慕容厲進門,他立而不跪,只是微微欠身。慕容厲直接一句話,讓人把他拖到中庭,十個軍士持着棍棒,緊打慢打,足足打了一個多時辰,才徹底打死,血濺得周圍花花草草都糊了一層紅漿子。王后秘密派人看過屍體,連燕王都不敢告訴。
小丫頭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就下去了。香香忙上前,先將他的披風脫了,然後才說:“這裏還沒有收拾好,王爺先去廳里吧。”慕容厲好歹總算是嗯了一聲,兩個人到小廳里,小廳倒是整理得妥帖,已有下人奉上香茗。慕容厲只喝了一口——他基本不喝茶,營中待慣了,喝什麼茶,來點酒比什麼都提神。
香香看出來了,輕聲說:“王爺,我能在院子裏弄個小廚房嗎?”慕容厲轉頭看她——大廚房不能做吃的?
香香微微一笑,柔聲說:“我……我想這裏有些東西備着……”她紅了臉,堅持說完,“王爺過來,也方便伺候。”
慕容厲說:“隨你吧。”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幹嗎問我?
眼看着天色不早了,慕容厲命人把晚飯送到洗劍閣。香香很喜歡洗劍池,她雖然沒有名將們洗劍濯虛名的胸襟,卻有浣花滌微塵的女兒心思。她讓人把桌案擺在洗劍池邊,秋風微送,又燙了一壺酒。慕容厲以前不太愛在府里吃飯,一個人,沒什麼意思,下仆們只顧順着他的意,也沒人敢多管些什麼。現在有人陪着,倒也隨意吃了幾口,興緻仍不太高。待收了碗筷,香香正準備伺候他梳洗,他說:“你先睡。”
香香只以為他還有事,答應一聲,自己重新去收拾卧房。慕容厲看見了,說了聲:“叫下人去做。”香香啊了一聲,心裏多少還是有些溫暖的。這裏是自己的家了,當然還是自己親手佈置得好,凡事都交給別人做的人,有什麼樂趣?
慕容厲晚上沒回來,兩個小丫頭被指派來伺候香香。丫頭都小,正是活潑的時候。香香也覺得她們笑鬧着,房間裏便多了幾分生氣。小丫頭大的叫凝翠,有點豐滿,性子也沉穩些;小的叫碧珠,略瘦,人也好動多言。三個人一邊鋪着床,一邊收拾管珏送來的日用物件。香香問:“王爺出府了?”
凝翠就說:“沒有,王爺在府里,這時候應該歇在聽風苑了。”
香香不免有些奇怪:“聽風苑還有別的……侍妾嗎?”
碧珠嘴跟放鞭炮一樣:“沒有,整個巽王府八年沒有過夫人了,以前倒是有藍釉夫人,她住在聽風苑。藍釉夫人沒了以後,爺在王府,大多時候都住聽風苑。”她一口氣說完,也不顧凝翠一直拉扯她的衣袖,給她使眼色。
香香喔了一聲,她知道藍釉,以前聽韓續說過,後來慕容厲也曾喚起過許多次,人已經沒了八年,而他依然願意歇在她的院子裏。
香香獨眠房中,丫頭們退下去之後,房間裏只點了一根蠟燭。
夜色入窗欞,突然安靜之後,有一種入骨孤獨。這是大燕國都晉陽城的夜晚,她在巽王府的第一個夜晚,她的故鄉遠在千里之外,所謂舉目無親,也不過如此了吧?她翻了個身,仍抑制不住的惆悵,想家,想爹娘,想姐姐弟弟。眼看快要入冬了,爹娘、弟弟的冬衣不知道有沒有準備……實在睡不着,睜開眼睛,入目的帷帳像是絲又像是緞,比絲厚重有垂感,又比緞柔韌細滑,被子是精緻的絲被,上面綉着仙鶴振翅的圖樣,枕頭是三彩繪魚鳥紋雙獅座枕,鼻端繚繞着極幽暗的香氣——這一切簡直不像是真的!像是入了畫,讓人害怕。
原來王府的夜是這樣安靜,沒有人聲犬吠,連露珠滴落的聲音都能聽得見。
香香模模糊糊睡了一會兒,外面天已泛起灰白。她爬起來,太早,丫頭們都沒有過來伺候,實在是沒事可做,於是把卧房裏的東西俱都又收撿了一遍。她開門出來,洗劍池的水在晨光中變成了另一種色彩,外面白霧蒙蒙,庭院中只有一棵梧桐樹,落葉掃過碎石路,其意瀟瀟。她不知道為什麼就嘆了一口氣。
好在過不多時,管珏已經帶人過來,將右邊的側屋收拾好,做成小廚房。香香在旁邊看着,本想告訴他們應該準備些什麼,誰知道來的人比她想得周到得多。到底有錢好辦事,只用了半天時間,小灶已經砌好,煙囪什麼的也都弄得差不多了。當然,暫時還不能用。做完這些,香香央管珏買了些布料絲線,本也是綉繡花樣打發時間,然而那些布料卻是她從未見過的。香香看得眼暈,索性先拿了點做荷包、腰帶等小物件練練手。
香香做得一手好女紅,郭陳氏幾乎從小就教她和郭蓉蓉。她聰明,學得也快,以前在家裏,爹娘、弟弟的衣服,好些都是她親手做的。
她綉着腰帶,碧珠就打趣:“夫人這是綉給王爺的呀?”
香香低下眼,略略羞澀地一笑:“閑來無事,打發時間罷了。”
凝翠倒是說:“這腰帶若是綴上白玉,隔以東珠,倒是配王爺的衣裳。”
香香笑:“嗯,不過……”白玉和珍珠……她哪有?
凝翠似乎看透她的心思,立刻就笑:“不打緊,缺什麼可以找大管家,從庫里拿就是。”
香香感激地笑笑,兩個丫頭都看出她是個寬厚的人,在她面前倒是自在許多。
到下午時候,也許是換了地方不習慣,香香發現自己的月信來了。
慕容厲晚上過來的時候,她紅着臉,支支吾吾地說:“王爺,我……我今晚……怕是不能侍候您……”
她吞吞吐吐,慕容厲皺眉,問:“原因?”
香香臉紅得厲害,怕他發火,還是小聲說:“我……月事來了。”
慕容厲一怔,說了聲:“嗯。”轉頭就出了她的屋子,幾天沒過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