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解甲歸田,巽王歸心似箭
第32章解甲歸田,巽王歸心似箭
香香給小桀換衣服,小桀見慕容厲虎視眈眈的,也不敢哭。香香給氣哭了,一邊抹眼淚一邊把孩子的衣服換好。慕容厲訕訕的,心想老子又沒淹死他,有什麼好哭的啊。香香抽泣着把小桀抱到火堆旁邊,雖然天氣暖和,還是怕他着涼。慕容厲偷看了她一眼,把兒子抱到自己身邊來,小桀哆嗦着往香香身邊爬,慕容厲趁香香轉身拿調料,一巴掌拍他屁股上!
盤龍谷環境真是不錯,等吃完了烤魚、烤肉,小萱萱又去玩水,還讓慕容厲教她游泳。沿着溪流往下走,有個深潭,慕容厲命侍衛守着四周,真的去教小萱萱。香香抱著兒子在旁邊看。小桀一見那麼深的水,連走近都不敢了,緊緊抱着香香的脖子。他始終是很安靜的,一直靜靜打量這個世界,說話也慢,小時候還經常喔喔地自言自語,現在是真不太說話。如果不是有時候他也露出思考的樣子,香香真的是要懷疑孩子有什麼問題了。他能走路,但是不愛走,走幾步就要人抱。
慕容厲跟女兒戲水,小萱萱很聰明,學什麼都非常快,這時候已經慢慢在狗刨了。香香看得心驚,那水潭也不知道有多深,水青幽幽的,不見底的樣子。好在慕容厲也知道,一直在她身邊,沒離開過。
眼見女兒已經可以遊走了,慕容厲一回頭,就看見兒子正摟着香香的脖子,頓時火冒三丈:“小子,你也下來!”小桀一縮腦袋,慕容厲簡直是大怒啊,當即就要來搶,香香忙抱著兒子跑開。
母子倆去到水淺的地方,香香握着他的小手去玩水,小桀被慕容厲踹下去的時候嗆着了,這時候死也不肯去碰。香香也沒辦法,這孩子,怎麼這麼膽小啊!
日落西山的時候,一家人終於起行回府。小萱萱玩累了,在馬車裏睡了,小桀基本是什麼也沒玩,這時候坐在姐姐身邊,不哭不鬧。
慕容厲抱了香香騎馬,香香靠在他身上,微微合上眼睛。正是日落西山的時候,倦鳥歸巢、斜陽殘照。他的胳膊從後面擁着香香,握住韁繩。香香不知道為什麼,想起第一次跟着他離開令支縣的場景。馬蹄聲輕快地敲打着路面,她閉上眼睛,慢慢睡着。慕容厲攬着她,突然想起溫香軟玉抱滿懷這樣的佳句。原來古人所言非虛。
也許是慕容博體諒慕容厲新婚,這幾個月都沒有派什麼差事給他,慕容厲每日的事情,除了跟一眾官員應酬以外,就是教女兒罵兒子。小萱萱牛皮糖一樣黏着他,兒子像怕見鬼一樣躲着他,府里天天雞飛狗跳。
這一天,天還沒亮,香香睜開眼睛,見慕容厲已經起床,正在穿衣服。她忙坐起來:“王爺?”
慕容厲說:“我要去趟遼西,你睡你的。”
香香仍起床幫他穿衣服,說:“好好的去遼西做什麼?”
慕容厲訓道:“不準打探軍務!”
香香氣得不行,也懶得再跟他多說,待為他穿戴整齊,便替他收拾行裝。慕容厲見她是真不打算再說話的模樣,又怒了:“你就不問問老子去多久!”
香香沒好氣:“妾身不敢打探軍務!”
慕容厲哼了一聲:“如果沒什麼事,兩個月左右就回來。”
香香本來還在置氣,聞聽這話,卻不由道:“又要打仗了?”
慕容厲就想,什麼狗屁軍務,也不是頂重要的事,說:“一支起義軍,我過去看看,能招安就招安,若是不能招安,估計還是得鎮壓。”
香香嘆了口氣,不想在這時候跟他拌嘴,安靜地替他將換洗的衣服、慣常用的內外傷葯等都收拾好。
慕容厲將她抱過來,往懷裏按了按,輕聲說:“這期間你別懷上老三啊!”
香香又好氣又好笑,那還由得了我啊?慕容厲又說:“總得有一個挑個老子在的時候來吧!”這個個都是喜當爹的感覺是怎麼回事?
香香失笑:“那要是真有了,王爺不要啊?”
慕容厲摸了摸她平坦的小腹,轉而抬起她的下巴,一記深吻,然後說:“還是養着吧,小兔崽子們不懂事,老子也不能跟他們一般計較不是。”
香香靠在他胸口,聽着他強健的心跳,第一次想到他又要離開,居然也有一點點留戀。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舍他這個人,還是舍不下這些日子他對自己的好。人的情感,複雜到分不出具體的成分。他是她孩子們的爹,是她同床共枕好幾年的男人,是她的夫君。兩個人之間,並沒有那種百轉千回、柔腸寸斷的感情,甚至第一次見面也完全沒有什麼一見傾心。但是連兩棵樹待在一起久了,都會交融彼此的花粉。何況是兩個人?
“王爺出門在外,一切小心。”她輕聲說,如果真要分辨這不舍中包含的東西,也許是對強大男人的依賴、對照顧自己滿門的男人的感激、對自己孩子們的父親的擔憂。還有呢?還有日夜睡在自己身邊的人,突然離開之後,那種不適與寂寞?
慕容厲說:“老子知道,孩子要是累了就交給乳母照看,不必事事親力親為。但你在家裏要守婦道,再讓老子知道你勾搭別的小白臉,老子饒不了你!”
“你!”香香氣得跺腳!
外面有侍衛輕聲說:“王爺,車駕已經備妥。”
“知道了。”慕容厲應了一聲,抱住香香猛然往懷裏一摟,復又鬆開,轉身出門。香香將為他收拾的包裹交給侍衛。慕容厲偉岸高大的身影在未盡的夜色中漸漸走遠。
香香沒有去王府大門口相送,卻在卧室門口站了很久。
他……他又走了。家人都在的時候不覺得,唯有一個人突然離開的時候,卧榻里他曾睡過的地方,連餘溫漸涼都是惆悵的。
慕容厲到了遼西,就發來第一封書信。在沒有緊急軍情的時候,一般軍中向晉陽一個月發兩封軍函,有時候一封也是有的。
香香收到信,拆開來,這次可能比較匆忙,上面只寫了兩句話——老子到了。有空給老子曬點小魚乾。
想着那個人說話的樣子,香香不由微勾了嘴角。
慕容厲這次是真的有點匆忙,遼西官員報給慕容博的消息,稱是一萬多農民起義軍。但是到了這裏才知道,因為官史扣發朝廷的救濟糧,遼西餓死了不少人,百姓實在過不下去,搶了官倉,又殺了不少富戶。
最後情勢越演越烈,大家估摸着反正被朝廷抓住也是個死,不如拼個魚死網破,說不定還有一條活路。
慕容厲接到消息是小股民眾起義,是以第一時間是本着安撫的心思。
及至到了這裏,先派人與起義軍領袖交涉,試圖和談,然而起義軍一邊同他的使者交涉,一邊扮成流民襲擊他的後方糧草大營。慕容厲哪裏不知道這些伎倆,但見是流民,抓住也是放了。如此三四回,還沒有正面交鋒,就折損了兵士一兩千。起義軍原本有些畏懼他的威名,如今覺得這個王爺也不過如此啊。是夜,起義軍突然趁夜殺至,慕容厲這才大怒,雙方放手大殺。畢竟只是一群饑民,如何是正規軍的對手,一場對抗,戰損比一比十一。起義軍三萬餘人命喪當場。這梁子,可算是就這麼結下了。
義軍首領煽動民眾,稱燕軍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因着之前官吏的官聲太差,民眾輕而易舉便信了義軍的話。遼西一帶,婦人小孩皆參與作戰。
慕容厲本來不想在燕土上與自己百姓動刀兵,更不想傷老人、小孩,但是當老人、小孩偽裝成弱者刺死了他兩名軍醫,甚至連鄭廣成都被一刀捅出了腸子之後,他在遼西陽樂屠城一日。
消息傳回,晉陽震驚。
起義軍首領名叫謝懷之,以前是個書生文人,自以為才高八斗,卻年年考年年落地。於是認定朝廷官員昏庸,不識人才。這次藉著官吏扣發救濟糧的事,煽動了一批民眾結成義軍,想要獨立遼西。然而通過這一次作戰,他才知道燕軍可不是弱兵,之前幾次小成功,他簡直已經是自比諸葛亮,覺得自己不但才高八斗,更是用兵如神。豈料慕容厲用半個時辰就攻下了他的寨子,用三千人殺得他三萬亂民血濺當場。這時候他已經知道沒有勝算,但這是自己的錯嗎?這當然只是因為那群廢物不中用,刀不夠快而已。
慕容厲破開遼西郡城門,他逃往灰葉原,聽聞慕容厲屠城之後,第一時間向朝廷乞降。
慕容厲沒有追趕他,原不算是個什麼東西,如果沒有他,這裏的亂民完全可以安撫。他破城之後的屠城,震住了整個遼西,然後開始發糧,願意歸順朝廷者,既往不咎。有不願意的,拿起武器,過來跟老子們單挑。
就在遼西已趨於平定之時,謝懷之逃至晉陽城,向慕容博尋求庇護,併當着滿朝文武,將慕容厲在遼西的“惡行”添枝加葉,說了個遍。慕容厲破開遼西郡之後,殺死反抗義軍近一萬人,其狀之慘,自然不需多說。他又帶了幾個能言善辯流民,個個痛哭流涕。朝臣憤慨,再加之對慕容厲數年積怨,早已不滿,頓時紛紛上書,請求罷免慕容厲,令其回帝都待罪!有道是牆倒眾人推,這些年被他欺壓的牛鬼蛇神,不知道從哪裏全部都冒了出來。慕容博面前參奏糾彈他的奏摺堆積如山。
慕容博稍微一猶豫,所有大臣都長跪請命——慕容厲這樣的人,你若把他得罪了,最好就把他弄死。要是不小心沒弄死,不好意思,他回過頭來肯定弄死你。
慕容厲剛剛安定遼西,將賑災糧款全部發放下去,朝廷的御旨就送到了他手裏,着他就地解除軍職,即刻返回晉陽。有道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慕容博的御旨如同長了翅膀一樣,很快傳遍了朝野。遠在平度關的韓續等人竟然也很快得到了消息。朝堂上彷彿瞬間就變了天地,慕容厲以前治軍時,各種事情也都給翻了出來。吃霸王餐的、踐踏民田的,強搶民女的,以前各個將軍,也就他手下兵士最囂張。如今說起來,真是信手拈來,都不用編造事實陷害他的。當然了,這些也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真正大到能夠撼動這棵大樹的事情,還是得編造一下。
下面的人都在看慕容博的臉色,雖說是親兄弟,但是身在天家,哪來什麼兄弟。這個一字並肩王是那麼好當的?見君不拜、懸劍入殿,何況又手握重兵。大家都沒有出撒手鐧,這位王爺雖然囂張,但是戰功赫赫也不是假的。抓賊尚抓贓,何況是抓他?但是也不是沒有辦法。從前有一個人,他養了一條狗,村裡人都說這狗會咬人,他不相信。於是村民們天天打狗,天天打狗,終於有一天,這狗張嘴咬了人。於是一村的村民就可以指着被咬的人說——看,就說你的狗會咬人吧?這時候再把狗打死,有憑有據,人人無話可說。
慕容厲雖然有戰功,但是他的部下都在軍中,朝中唯一可以為他撐腰的,就是燕王慕容博。古來文臣與武官本就不對付,何況如今整個軍權都在他跟周抑手裏。周抑的太尉之職日漸名存實亡,他不下去,誰想往軍中塞人都要看他臉色行事。而這位王爺,又是眼高於頂慣了的。他本生就喜歡的就是有本事的人,故軍中年輕將領多平民出身,要想在他手底下做事,那真是得有點斤兩,平時再送珍珠美玉、金銀珠寶,頂屁用啊?只有他倒了台,他麾下各部才能重新換血。所以一定要搞下去,大家有肉吃啊!
現在,第一棒已經亮出來了。敲得比較輕,大家都在看老虎和老虎主人的反應,但是軍中諸將領應該已經得到了消息,這一棒子,敲的可不是慕容厲一個人。
慕容厲接到御旨之後,手下將軍、副將全都來了。參軍陸敬希扶着鄭廣成過來,諸人都是一副如臨大敵的神情。慕容厲揮手,對陸敬希說的第一句話是:“拿紙筆,寫封書信給王妃,報個平安。”
陸敬希應了一聲,仍然猶豫:“王爺打算如何應對?”
慕容厲冷笑:“應對?本王是大燕臣民,當然是奉旨行事了。”
軍中諸將都急了:“王爺!王爺磊落,自然不懼流言。但朝中奸人甚多,只怕王爺若此時回朝,反倒是遂了他們的意!”
慕容厲說:“你們有何高見?”
鄭廣成帶着傷站起來,說:“王爺,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小人願返回晉陽,先行面見陛下。待陛下看見小人傷口,了解遼西軍情,定會明白謝懷之那小人乃一面之詞、不可聽信。王爺再行回都,也可避免流言。”
慕容厲說:“你傷得不輕,不宜遠行,留下靜養。”話落,再不顧諸人勸阻,起行返回晉陽。
慕容厲人還沒到,各處發往晉陽城的軍函便堆積如山。因為只是傳慕容厲回晉陽與謝懷之當面對質,所以軍函寫得還算是溫和。大多都是勸誡慕容博不可偏聽偏信,也有曆數慕容厲戰功,為其開脫的。
武將畢竟直率,不似文官那麼多彎繞。而這也正是朝中諸將需要的效果,幾乎整個軍部的將領們都在為他求情,這樣龐雜的勢力,燕王焉能不忌憚?
香香知道消息的時候,已經晚了幾天。管珏怕她擔心,有意隱瞞,但是這樣的事,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滴水不漏。香香私下裏仍然聽府里的下人們提起。然後她寫信給郭陽,郭陽本就跟着慕容厲一同去的遼西,這事他當然清楚,怕姐姐亂想,倒是實打實都說了。
香香知道慕容厲已經返回晉陽,便一直盼着他入府。然而沒有消息。
慕容厲回到晉陽城之後,就再也沒有音訊。只有遼西軍營送來一封信件,道是一切平安,讓她不要擔心,卻是參軍的筆跡,非慕容厲親筆。
香香等了幾日,朝中大臣們一見慕容厲似被軟禁,深覺第一次打狗已經有了效果,於是第二波開始。這下子,他們收集的慕容厲麾下的將軍們的各種惡劣行徑可以派上用場了,甚至有人向令支縣的郭家打聽,稱慕容厲現在的王妃便是強搶民女的鐵證。當初納妾的時候,甚至直接以剿匪所獲的金銀下聘。而這些金銀,原本應該上剿給國庫。語言是很奇妙的東西,讚美一個人的時候,這個人可以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蓋世英雄;但若貶低一個人,這個人也可以是個藏污納垢、骯髒猥瑣之徒。
臣工們當然極擅此道,而慕容厲那樣暴躁的性子,讓他一一解釋給眾人聽,還不如迎面給他一刀。所以他定然不屑辯解,到那個時候,罪名定會坐實。暗處的人謀劃得極為到位,甚至連遼西的民眾也找了好些過來,暗暗準備對質。一切周全,只差東風。
香香不知道情況,王府里氣氛日益緊張,甚至有人找了她在令支縣的鄰居,詢問當年她被強搶、逼迫為妾的事。
香香叫來趙武,問:“王爺還是沒有消息?”
趙武倒是怕她擔心,忙道:“王妃娘娘請放心,太上皇和太后都健在,豈會容忍小人作祟。王爺不會有事的。”
香香說:“王爺即使無恙,只怕對名聲,也終有影響。”
趙武不說話了,眼下慕容博一直沒有發聲,誰也不知道燕王到底是怎麼個意思,但是同室操戈之事,慕容氏發生得還少?這可真是說不準。
香香說:“趙武,你把萱萱和小桀送到冉先生那裏去。”
趙武怔住:“王妃娘娘!這……眼下還沒到這種地步吧?”
香香說:“先送過去。”
趙武也不敢逆她,只得說:“是。屬下這就去準備,王妃您也收拾一下,待小人支會城門郎便來接王妃與郡主、小王爺。”
香香說:“不,我不走。”
趙武不解,這時候送走小郡主和小王爺,難道不是因為你害怕嗎?為什麼自己倒不走了?他猶豫着道:“可兩位小主子尚且年幼,一路只有乳母照料……”
香香說:“去吧。”
趙武應了一聲,也覺得奇怪,一邊安排,一邊派人支會管珏。管珏也覺得把兩位小主人送到冉雲舟那裏不是件壞事,趁着這時候還能走,趕緊先走,若是真有什麼事,也還得安排,沒事接回來也就是了。相比之下,冉雲舟那裏確實是最安全的。他手下的馬場是大燕軍馬的主要來源地之一,大燕不會立刻動他。而他做個生意,走南闖北的,與各國私下都有點往來,要藏個人,再容易不過。
管珏過來的時候,香香正在給兒子和女兒收拾東西。他站在屋子外面,欠了欠身,恭敬地道:“娘娘,王爺幾日沒有音訊,只怕是傳信不便。這種時候王爺傳信不便,只有兩種可能。一是燕王另有要事交待,二是被軟禁。但是以王爺的威望,無論如何不會遇害。所以娘娘不必心急。”
香香跟他說話,心裏倒好受一點了。畢竟旁人全是“王爺吉人天相”這種話,實在是哄不住她一顆焦急擔憂的心。她說:“管珏,這事跟燕王無關,但真的有人想害王爺了。”
管珏點頭,他也是個聰明人,如何能不知道?若是沒人想害慕容厲,那謝懷之一個無權無勢的書生,能夠直接一狀告到慕容博那裏?其實朝臣如何想不重要,重要的是慕容博到底是怎麼個意思。而太上皇跟太后一直沒有出聲,他們到底是支持,還是根本不知情?
香香說:“管先生,我雖擔心,然並不要緊。自古打虎都是先行試探,我只怕,真正的大事在後面。幾位將軍不明情況,如果王爺過幾天再無音訊,只怕他們……要帶兵回城了。”
管珏也是一凜,到了那個時候,慕容厲才算是真正的要反了,不反也是個謀反之罪。如果慕容博本無心治他的罪,他更是不會眼看着手下的部屬背上叛國、謀逆的罪名被解職甚至流放。他只有背起這個罪名,請辭,甚至獲罪。管珏嘆氣,如今府中尚不明情況,何況是邊疆的將軍們?他們心急只怕也不亞於王府中的諸人。
香香幫一雙兒女收拾好行裝,管珏把小桀抱出來,香香抱着小萱萱,一齊將人送入馬車,兩個孩子還睡着,小萱萱睜開眼睛,還問了句:“娘,爹回來了嗎?”
香香微笑:“還沒呢,乖孩子先睡,等爹爹回來了娘叫你。”
小萱萱答應一聲,先睡了。
兩個乳母跟着上車,侍從也帶了好些個,香香站在府門口,看着馬車駛離巷子。身後管珏問:“娘娘不一併離開嗎?若是娘娘不放心兩位小主人,可一併跟去。待王爺歸來,再接娘娘回來也不遲。”
香香搖頭,然後說:“管先生,其實我有一個辦法,可以暫時平息這件事。”
第二天,一件事情震驚了大燕國。
當時慕容博正在批摺子,宮人飛奔來報,在地上滾了兩圈,戰戰兢兢地說出了這件事。慕容博手裏的硃筆一抖,墨點甩了半桌。
“你說什麼?”那樣溫和穩重的一個人,幾乎撲上前扯住了宮人的領口,怒吼!
當天,整個大燕都在傳——燕王將巽王解除軍職,並且逼得巽王妃服毒自盡。
消息傳出之後,一時之間,朝中雪片般參奏慕容厲的奏摺突然停了。朝臣們面面相覷,都搞不懂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會這樣?這可不是咱們想要的效果啊!你想,你逼狗咬人,肯定得慢慢打。否則你跟狗主人說看你的狗會咬人。狗主人不相信,你一棒子下去,把人家老婆或者孩子打死了。你看狗主人會不會肯你善罷甘休!再說了,這可比打狗危險多了啊!
先前,百姓本來還不大敢說,就因着慕容厲只是被解除軍職,爵位什麼的俱都還在,而且也還沒有別的動靜,絕大部分人還在觀望,但是你逼死了人家唯一的正妻,這性質又不一樣了。一瞬間,整個大燕百姓的目光都聚集到這件事情上。
沒人敢開口了,這個世道,有時候對與錯不是那麼容易說清楚的。百姓誰能一眼看出對錯啊?何況這些官員所參所奏之事,雖有誇大,卻也並非空穴來風。若真是分辯起來,慕容厲也很難撇乾淨。可是現在不同了,誰對誰錯大家看不大出來,誰慘可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慕容厲一個並肩王,最終娶了一個平民女子為正妃,並且一心一意,再無妾室。這是何等情深義重?可是如今,僅僅憑一個書生的一面之詞,他的妻子死了。誰慘誰有理啊,世道永遠如此。
大臣們不敢吭聲了,一個兩個恨不得把當初遞到慕容博那兒的摺子偷回來。而這個時候,民眾開始念及慕容厲的好了。他十五歲從軍,如今二十九歲。十四年軍營生活,大大小小打過多少勝仗?民眾的同情,是非常可怕的情緒。很快有個民間自發組織的商會出了一筆資金,聚了一批人親往遼西,號稱要還民眾一個真相,還巽王一個清白。遼西起義軍的真相很快就被揭開,謝懷之煽動民眾搶劫軍營糧草,甚至不惜自己殺死百姓嫁禍燕軍等事陸續都被揭露出來。先前吵得不可開交的朝堂,突然啞口無言。
慕容博妒賢嫉能之名,更是暗暗傳開,被罵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但是慕容博顧不上這個,他第一時間趕去了巽王府,幾乎把整個太醫院的院士全都帶了過來。香香躺在床上,是中了毒,水米不進。慕容博手心裏全是汗,這如果人真的出了事,老五回來自己怎麼交待!幾個太醫輪番診治,慕容博將管珏訓了個狗血淋頭,但再罵他也無用,他只有讓王後過來親自照看。
事情一下子被大逆轉,慕容博只有出面澄清,稱巽王妃並未身故,太醫院正在極力救治。至於巽王被誣告一事,當然必須有人擔責。朝臣已經不再說話,唯一應該擔責的,自然就是書生謝懷之了!朝臣們也覺得這是個不錯的人選,頓時有了共同的目標。對啊,就是這個人,若不是他,豈會逼得巽王妃服毒。
一切都是他的錯!
個個都是有大學問的人,做慣了文章,頓時以筆代刀,將此人痛批了一通,隨後推到菜市口,魚鱗碎剮,以儆效尤!謝懷之整個人都傻了,巽王不是已經被解職了嗎?不是說要對質嗎?這人還沒見,我倒是要被剮了?
這次從判決到行刑,所有人都非常痛快。三天後,謝懷之被囚車押到菜市口,以誣陷功臣、愚弄百姓、煽動起義等罪名,凌遲處死。他氣絕之時,還在念叨着自己準備用來駁斥巽王的錦繡文章。百姓惱恨,紛紛上前撕其肉、飲其血,他睜着眼睛,沒能明白這世道。也永遠不能明白了吧。這個世界,終沒有承認他的才華。
民憤暫時平息,雖然慕容厲仍然沒有出面,但韓續等人當然不會有異動了。只有周卓以為母親慶生為由回到晉陽,第一當然是入府探望香香。府中已有好幾位太醫日夜照看,又聽太醫說並無生命危險,他也略略放心,這才回府,跟父親打探慕容厲的消息。
慕容厲一直沒有出現,雖然剮了謝懷之後,民憤暫時平息。但是大家都在傳言,會不會燕王已經暗暗殺害了巽王。這件事的熱度一直沒有降下去。
然慕容博也是有苦說不出,他還真是沒辦法讓慕容厲出面。
慕容厲不在晉陽。
當初他回到晉陽城,本來第一時間是要回府見香香一面。然而慕容博派人在城門口迎他,令他立時進宮。慕容厲毫不猶豫,立刻就跟着內侍入了燕王宮。
當時是夜裏,慕容博在濃華園等他,還備了酒。慕容厲往亭間石桌前一站,立而不跪,直接問:“什麼事?”
慕容博沒好氣:“坐下喝酒!一路趕回來,還沒顧得上吃晚飯吧?”
慕容厲坐下,不動筷子。慕容博說:“怎麼?還怕大哥下毒啊?”
慕容厲冷冰冰地說:“難說。”
慕容博氣得,自己就着酒壺喝了一大口酒,又胡亂夾了幾箸菜,才罵:“不就是解了你一個職務,你還打算把大哥擠對死啊!”
慕容厲說:“你會嚇到我的妻兒。”
慕容博微怔,然後說:“是有其他的事。”
慕容厲這才埋頭吃飯,慕容博繼續說:“我們潛伏在西靖的探子發來消息,稱西靖將一位公主許給西涼王蕭奕,不日就將出嫁。”
慕容厲皺眉:“西靖跟西涼交惡十多年,這是要聯姻?”
慕容博點頭:“很有可能,而且前一段時間,西涼人稱育出了良種馬,雙方這時候聯姻,西靖所圖非常明顯。如果西涼人向西靖販賣馬匹,只怕不是好事。”
慕容厲說:“你的意思,破壞聯姻?”
慕容博點頭:“西靖雖然好戰,但說到底,同鄰居不和,他也不得不有所保留。西涼戰騎本就十分出色,一旦兩國真的交好,只怕後患無窮。”
慕容厲說:“明白了。”埋頭繼續刨飯。
慕容博說:“公主送親的隊伍就要離開西靖邊界了,咱們的人最好潛行而至。你看多少人合適?”
慕容厲咽下最後一口飯,又喝了口酒才說:“越少越好,選一百御林軍就行。”
慕容博立刻吩咐內侍在御林軍中選了一百個好手,當晚換裝,悄完聲息地離開皇城,往西涼與西靖交界之地而去。
慕容厲走得太匆忙,也怕泄露消息,自然沒有通知任何人。慕容博由着大臣們鬧,也是讓西靖和西涼都覺得大燕內亂,燕王自己首尾難顧,放鬆警惕的意思。誰知道這一放縱,不僅朝臣們會錯了意,參奏的摺子雪片也似的飛來,更讓香香急得服了毒。他接到消息的時候真箇嚇了個魂飛魄散。
慕容博從巽王府回來,正好遇到正在御花園遛鳥的太上皇慕容宣。慕容博趕緊行禮:“父王。”
慕容宣點點頭,問:“那孩子怎麼樣了?”
慕容博一怔,恭敬地道:“太醫說性命無礙,孩兒命他們留在王府,方便照看。”
慕容宣並不意外,似乎意料之中的樣子。慕容博站在一邊,良久還是問:“父王,兒子是不是做錯了?”
慕容宣逗了逗籠子裏的雪羽紅嘴的鳥兒,說:“你怕了?”
慕容博一怔,緩緩低下了頭,就在接到宮人來報的瞬間,他確實是怕了。因為有那麼一刻,他意識到如果這個女人真的死了,慕容厲要反他也不是不可能的。而且慕容厲一旦高舉反旗,軍部大半人馬一定會響應。他靠誰力敵?
慕容宣看見他的表情,微微一笑:“你明知道,他人緣不好。演這一出,是純粹無心,還是將計就計?”
慕容博怔住,良久,輕聲說:“兒臣並沒有責罰五弟的意思,他是兒臣的親弟弟。只是……只是……”
“只是試探。”慕容宣往前走,淡淡地說,慕容博跟在他身後走着。
黃昏將盡,殘陽正濃。
慕容宣說:“先王慕容炎,當初也非正統。為奪燕王大位,驅逐生父、追殺太子,卻讓整個大燕擺脫西靖的統治,強大如斯。雖有暴行,卻也可謂是一代明主。起初孤一直不懂,他已經是燕王,何必還對兄長趕盡殺絕?後來,孤也成了燕王。”
他沉默了,慕容博也沒追問。他成了燕王之後的事,他們當然多少也聽說過。就在慕容炎駕崩的當天夜裏,他率軍包圍東宮,殺死太子,后又賜死已經被貶為庶民的兩位兄長。
慕容宣深吸一口氣,說:“坐得太高的時候,更容易害怕,尤其是老五這樣的人,鋒芒畢露、驕橫野蠻。”
慕容博輕聲說:“不,我……”真的不害怕嗎?當軍部的將領沒有一人沉默,求情的摺子上了一道又一道的時候,自己一直保持沉默,到底是因為他有事外出,需要保密,還是為了破壞他在民眾心中的印象?如果他的正妃無恙,自己一直沉默,事情到底會演變成什麼樣?難道最後的我,也免不了一條帝王的老路嗎?
他低頭沉默,慕容宣說:“再試探個兩三次,你會發現,你們的兄弟情誼,並沒有那樣牢不可破。而他,他也會害怕。若是當初孑然一身的時候,你要他的頭有用,他也未必會反。但是現在不同了,他有妻兒,他不可能義無反顧地將腦袋交給你,不管為了什麼。”
慕容博站住,說:“兒臣從始至終,沒有想過要他性命。他是兒臣的親弟弟,兒臣一直記得。但……這次的事,只怕他回來之後,不會輕易罷休。父王,兒臣應該如何?”
慕容宣說:“給他封地,讓他去封地作威作福去吧。平度關本來就是他的地方,軍心、民心早已歸向,就將平度關一帶划給他。他會為你守住西疆。”話落,他揮揮手,示意慕容博不要再跟着。慕容博對着他離開的背影,深深一揖。
這天傍晚,香香起床走走。她的毒是管珏給的,癥狀嚇人,其實不致命,效果就是把事情鬧得再大些,如今太醫們悉心照顧了幾日,她其實已無大礙了。一雙兒女已經被送至平度關,不知道現在如何,她既擔心他們,又擔心慕容厲。這麼多天了,他還沒出現,到底是出了哪裏……
坐在洗劍池邊,正發獃,突然見院門口站着一個帥老頭,面上已有些皺紋,但是身姿筆挺。香香有些疑惑:“你是?”
帥老頭愣了一下,微笑:“你不認識我?”
香香是不認識,就覺得有點眼熟。他笑道:“我能不能進來看看?”
香香說:“啊?請。”然後吩咐丫頭碧珠給老人倒了一碗甜酒,老人端着甜酒,走到洗劍池邊。
洗劍池的水仍然是淡淡的粉色,湖面飄起一層輕紗似的水霧。老人俯下身子,輕輕觸碰池水,像一個年老的將軍撫過當年舊物,他眼神里有一種滄桑。
香香有些奇怪,這個人是誰,看樣子不像僕從啊。管珏和趙武居然也沒通報,可見應該是十分熟悉的。
帥老頭卻突然說:“巽王將這裏打理得很好啊。以前他出宮建府的時候,一口咬定將府邸建在這裏,說是喜歡洗劍池的水。”
香香突然知道了他是誰,頓時下拜道:“太上皇!”這也不能怪她,以前設宴的時候見過燕王幾次,然畢竟坐得太遠,只能看見一個影子。後來家宴也見過,但是每次他高高在上,香香哪敢細看啊?這一眼,倒是看得比從前都真切了。
慕容宣揮手:“起來吧。以前孤的母親,也喜歡這個地方。”
香香迷惑:“太后?”
慕容宣搖頭:“義母。”那池水微涼,恍惚中又想起當年那個人拉着他的手,沾了池水為他擦臉,微笑着說:“整個晉陽城,只有這裏,是個好地方。”
他站起來身,見香香仍在身後,微笑:“萱萱不在府中?”
香香低着頭,恭敬地答:“鬧着要出去玩,去往平度關了。”
慕容宣點頭,香香又問:“太上皇,臣媳有一事不解。”
慕容宣說:“問。”
香香說:“太上皇名中帶宣,為何又為她取名萱字?豈不犯了忌諱嗎?”
慕容宣笑:“一個字,天下人誰都用得,有什麼好忌諱的。”再度轉向一池春水,突然想起那一年,那個人說:“本意是若有女兒,便起名為萱。可惜這輩子是不能有了。有個兒子也不錯,便勉強拿掉草頭,叫慕容宣了。”
少年握着她的手,說:“以後若兒臣有了女兒,就起名為萱。母親沒有女兒,有孫女也是一樣的。”
結果生了六個兒子,愣就沒有女兒。
往事隨風,他淺淡一笑,說:“都當了王妃了,為何還住在這麼個小地方?”這裏可配不上巽王妃的身份。
香香見他碗裏甜酒已經見底了,又給他斟了一些,說:“臣媳喜歡這裏。”
風過梧桐,幾片落葉旋轉着飄落水中,慕容宣微笑:“心不靜的人,不會喜歡這麼個地方。”
兩個人迎着風站了一陣,慕容宣閉上眼睛,似乎當年人又重回身側。呵,一轉眼竟也許多年了,別來無恙。鬢已微霜。歲月易傷,豈能無恙。
他擱下酒碗,說:“謝謝你的酒。”轉身離開。
香香福了一福,他轉身出了洗劍閣。香香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慕容厲肯定是沒事的。
慕容厲攔截西靖的玉柔公主,一路向西出平度關。全員換上了普通衣物,掩藏身份,直奔西晉到西涼的必經之城。公主送親的隊伍極講究排場,當然也容易找尋。他沿着路線提前設伏,下令活捉公主。然而西靖的侍衛也不是吃白飯的。雙方激戰了大半個時辰,眼見來人兇悍,是保不住公主了,隨行護送的將軍一箭直接射向花轎,竟然是要將公主射殺當場。
西靖人也不傻,公主是早就答應要嫁給西涼王的,死了不要緊,可以另選一位再嫁。但是丟了就要緊了。誰知道是哪裏來搶?到時候人若去了他國,如何向西涼王解釋?故而西靖皇帝一早便有命令,公主若死,隨行眾人俱罰。但公主若失蹤,隨行人員死罪!
玉柔一身火紅的嫁衣,端坐在花轎里。外面打殺的聲音,她不是聽不見,但她不知道該怎麼辦。雖然並不是西靖皇帝最寵愛的公主,但自幼也算是錦衣玉食,她何曾經歷過這種險境?
一支箭羽直奔自己面門而來,她驚叫了一聲,突然那支箭羽停住了。一隻手將她扯出花轎,蓋頭飛落在地,她抬起頭,透過細細的流蘇,看見一個男人俊朗堅毅的面孔。她微怔,卻在怔忪之間,又是一箭襲來,是……是西靖的箭羽?她轉過頭,見一路護送自己的將軍拉動弓弦,箭箭目標直指自己。
為……為什麼?雖然和親並不是自己情願的,卻也知道這是公主的宿命與職責,她並不曾怪過怨過。可現在,為什麼要殺了我?珠冠落地,碎玉殘珠濺落一地。她的長發鋪灑在男人肩頭,男人半臂環抱着她,幾個起落已經躍出很遠。他一個輕哨,一匹馬奔出來,二人上馬,飛馳而去。玉柔衣裳俱散,雲發如珠。她轉過頭,見身後的男人打馬狂奔,風揚起他黑色的衣袍,衣衫帶血。修羅一般,冷酷又英俊。
慕容厲打馬,自靖、涼邊境躍回平度關,必須要在西靖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逃離,否則他那樣單薄的人手,總不能還跟西靖硬碰硬吧?人多眼雜,容易暴露行蹤,他自己帶着公主先逃。剩餘的御林軍早已經準備好身份,先行掩藏在民間,待風聲弱了,慢慢分批回來。快馬如飛,慕容厲也想早些回去,家裏的女人膽子本來就小,可別胡思亂想。
馬上的小公主在想什麼,他可是沒工夫理會,路上倒是知道給她買點吃的,自己啃乾糧是無所謂。玉柔吃着肉包子,看他不耐煩地等。這還是以前香香說的,不等她吃完飯就趕路。現在這王爺起碼知道女人吃飯慢,曉得要拿出片刻時間來等了,就是滿面不耐煩的樣子是藏也藏不住的。
玉柔吃完飯,再度上馬,跟他同乘一騎,她倒是溫順,還問:“你是燕人?”
慕容厲不說話,她仰起粉嫩的臉看他:“你要帶我到哪裏去?”
慕容厲兩個字回復所有問題:“閉嘴!”
玉柔不知道為什麼,並不十分害怕他。也許是因為這一路他扶着自己騎馬,又或者他汗流浹背、衣衫俱濕的模樣,很是讓人心動。她生平第一次這樣接近一個男人,第一反應竟然是臉紅。而這個男人一路上並無半點越禮之舉,哪怕夜宿郊野,他也沒有多看她一眼。她無端地就覺得很安心,有心跟他多說幾句話,他黑着臉,總也不回復。
這一宿,又宿在郊野。慕容厲要逃出西靖邊境,當然是選人煙稀少的小路而行了,這時候點了個火堆,將乾糧和水扔給玉柔,自己倚着樹榦打盹。玉柔不知道為什麼,每看他一眼,心跳就加快幾分。居然也不太為自己的將來擔憂——相比嫁到西涼,去哪兒也是無所謂的。反正現在她即使回到西靖,也只是個失了清白的公主,西靖皇室的笑柄,回去又如何?很多女人這一生,命運由天不由人,公主又怎樣。
是以她倒還算淡定,咽了些肉乾,又喝了點水,再看一眼仍然閉目養神的慕容厲,輕聲說:“你要帶我回燕都嗎?”
慕容厲說:“老子把你毒啞了你是不是就能安靜一會了?”
玉柔一縮脖子,這回安靜了。
兩個人同行第四天,終於進入燕地。慕容厲也鬆了一口氣,但並未放慢行程,相反的,幾乎是日夜兼程趕往晉陽。慕容厲回城的消息,很快在晉陽傳開,他仍然是長街打馬,不管不顧,直奔王府。玉柔只覺得那馬行如疾風,她緊緊趴在馬背上,感覺身後的人身體精壯的身軀輕輕擦過自己的肌膚。
馬停在王府門口,管珏等人匆忙出來迎接,之前也沒收到消息,怎麼知道他說回來就回來。慕容厲將馬鞭扔給管珏,翻身下馬,順手把玉柔公主也拎下馬來。
府里下人俱在,他掃視一圈,問:“王妃呢?”
管珏心裏咯噔一聲,原來他還不知道王妃的事?也不敢多說,忙道:“在府里,估計正着裝出來呢。王爺回來得匆忙,小人等也是剛得到消息……”一邊說話一邊打量玉柔——爺,您這又是……
正說著話,就見香香從裏面出來,有些日子沒見着,又瘦了些。慕容厲大步上前,一下子將人抱在懷裏,香香見他安然無恙,一顆心便落下了大半。這時候被他攬了個滿懷,心頭竟然也是有一絲甜蜜和喜悅的,她有些嬌羞地推了推他,嗔道:“這麼多人看着呢。”
慕容厲管這些?手在她背上摸了摸,皺眉:“老子好好的把你養在府里,不長胖也就罷了,還總掉肉!下人也是該死,怎麼照顧的!
幾個下人、丫頭嚇得一聲都不敢吭,生怕他一怒之下又拉將出去打一頓板子。
慕容厲將香香抱起來,問:“有沒有想老子?”香香羞得滿面通紅,慕容厲見那小臉蘋果似的,不由就抱了人進屋——反正也不急着進宮,來一發再走啊。
香香掙扎着要下來,他不放,下人們都看着,她也不好鬧,只得任由他抱着,冷不丁一轉頭,看見府門口還俏生生地立着另一個姑娘。香香微怔,那姑娘卻也在看她,身上還穿着火紅的嫁衣。香香低下頭,又……又往府里領人了嗎?有一剎那,心裏五味雜陳。其實也應滿足了,畢竟整個大燕,哪個王公貴族不是三妻四妾?他堂堂一個並肩王,往府里領女人再正常不過。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一瞬間所有見到他的喜悅都淡了。香香頹然地想,也許自己本就不是什麼賢婦吧,像蘇菁王后那樣治理後宮,她做不到。
慕容厲三兩步將她抱進自己書房,就在後面的小榻里將她放下來。然後伸手解她的衣服。香香哪料到他光天化日就要做這種事,忙雙手去擋。慕容厲聲音有些喑啞:“擋什麼,時間不多,先讓老子來一回。”
說著就解褲子,香香急了:“至少先洗個澡呀,你這一身的汗……”
慕容厲是真的想了,哪管那麼多,只覆身上來:“沒時間,一會還進宮。”那女人還得交給皇兄,搞不好又是個皇嫂,嘖。這點還真不得不佩服他,老子養一個日夜懸心,他養一窩,倒不怕撐死。
香香還要再說話,他已經提槍上馬。她摟着他的脖子,慕容厲給了她一記深吻。她心裏也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然身體總是從於愛欲。
慕容厲汗出如漿,卻覺暢美,低頭見她若有所思的樣子,登時大怒——混賬東西!你居然在走神!
你他媽居然敢在這時候走神!
香香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瘋了,管珏本來還讓下人準備了洗澡水,結果一跟到書房,就聽見裏面王妃的動靜,想了想,還是給新夫人安排個住處吧。慕容厲雖然沒說,但他哪回往府里領人又跟誰交待過啊。
嗯,迷迭軒不錯,新夫人可以住那兒。
他命人把玉柔領到迷迭軒歇下,正準備着人採買新夫人的日常物什,就見慕容厲怒氣沖沖地從書房出來。管珏頓覺不好,怎麼王妃還不夠消火嗎?
慕容厲環顧一圈,怒問:“那個女人呢?”
管珏趕緊說:“已經安排新夫人在迷迭軒住下了,不過一應物什還需採買……”話未完,慕容厲簡直是火冒三丈!當即一腳過去,將管珏踢翻在地:“夫人個屁!人呢!”
去迷迭軒找了那位玉柔公主,拉起來直接進宮。玉柔就嗅到他身上有一種很是曖昧的味道,自然是歡好之後的氣息。她沒嫁過人,也不懂,只是覺得特別奇異。
慕容博聽聞他回城,知道他先去了王府,反倒是放心。香香的毒有解藥,不算什麼大事,他回去見人無恙,應該不至於大發雷霆。慕容厲卻在想另外的事,媽的,老子好不容易回來一趟,這混賬居然連魚水之歡都在走神!到底是在想什麼?難道還在想着韓續那個狗東西?韓續那狗東西也確實是該死,這麼多年了不娶妻妾,難道還惦記着老子的女人?越想越覺得該殺!
是時候給他娶個媳婦了,不然老這麼癩蛤蟆一樣張着嘴,老子心裏也不踏實。不過老子的下屬,也不能是個女人就娶,總得有個配得上的。一轉眼,看見自己身後跟着的這個女人。咦……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啊。
進了宮,慕容博卻也早就在等他,這時候見他進來,身後還跟着一個女人,不由一怔,隨後明白過來,問:“這就是西靖的玉柔公主嗎?”
玉柔當然也明白眼前這位是誰了,人在屋檐下,當即也只有行禮道:“燕王聖安。”
慕容博示意她抬起頭來,見品貌還不錯,問慕容厲:“你府中還未立側妃,不然就……”
慕容厲說:“不。”乾淨利落。老子就養了一個,迄今為止都鬧不清楚這混賬東西小腦袋裏在想些什麼。還再來一個?老子有病啊!
慕容博皺眉,慕容厲又說:“不過臣弟有個部下,年紀已不小,尚未娶妻。若皇兄當真有意,不如許給他。”
慕容博問:“誰?她畢竟是西靖公主,寶馬還是不要配破鞍得好。”
慕容厲說:“韓續。”
慕容博想想,點頭:“韓將軍倒也着實是個不錯的人選。”慕容厲也認可,是不錯,先給他弄個女人,免得他老惦記老子的女人。可憐的玉柔公主,一句話沒說話,面前的陌生人已經為她定了終身大事。
慕容厲一直在宮裏,天都黑了,還不見他回府。王府里的下人們議論紛紛——自己主子這次帶了那位什麼公主去宮裏,莫不是要請封個側妃?當然了,這些話自是不敢當著香香說的。就算來個側妃又怎樣,人家是正妃,且小郡主、小王爺都有了,也威脅不到她的地位,只是恐怕以後府里要熱鬧一些了。
香香其實有聽到,本來明明知道自己不應該多想,可不知為什麼,還是會難過的。一直到晚飯時間都過了,慕容厲終於回府。第一時間去到洗劍閣,發現兩個孩子都不在。問管珏,才知道香香將人送到冉雲舟那裏去了。他微怔:“送過去幹什麼?”
管珏小心翼翼地將近日晉陽城中發生的事都說了,慕容厲簡直是暴跳如雷:“她服毒?他媽的服什麼毒!”
當下大步走到園子裏,香香正在往一件小褂上繡花樣,慕容厲上得前來,一把將東西扯過來擲地上。香香吃了一驚,他怒道:“老子大老爺們一個,需要你服毒博取他人同情?你是不是腦子壞掉了?”
香香被罵得一怔,隨後反應過來,慕容厲怒氣未消:“你若真有什麼事,還指望別人來照顧你下的崽子不成?”
香香眼見他是真的氣壞了,下人也沒有一個敢說上話的,頓時說:“你要打就打吧,你是不是早想着打死我,讓你帶回來的新人作正妃啊!”
慕容厲反而愣了,什麼東西?
香香眼淚都要下來了:“反正我升斗小民一個,胳膊擰不過大腿的。你打死我好了!”
慕容厲放下手,怒道:“胡扯什麼!”老子動你一個手指頭了嗎?
香香哭着道:“你一走這些天,連信也不往家裏送一個。好不容易一回來就要打要殺,不就是有了新人,看不上我了嗎!”
慕容厲給氣得,再說下去,跟個女人吵嘴可就沒意思了。他怒道:“老子不是讓人送了?閉嘴!”
香香不理他,只是哭。慕容厲頭上的怒火慢慢就少了,仍然怒道:“哭個屁啊哭!”聲兒卻是小了。下人們眼見他火冒三丈地衝進去,生怕出了什麼事。如今一看這架勢,嘖嘖,紙老虎一個嘛,轟的一聲,都散了,各忙各的去。
慕容厲將她抱過來,香香轉過頭不理他,那花樣子還在地上擱着呢,慕容厲見人都走光了,王爺的架子也不擺了,若無其事地撿起起來,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香香這才擦了擦眼淚,問:“渴不渴的?”
慕容厲說:“廢話!”
香香於是倒了水果酒給他,又切了冰鎮的水果,然後讓下人準備熱水。
慕容厲躺在澡盆里,佳人一雙小手為他捏骨搓背,他舒適地長吁了一口氣,香香問:“新來的妹妹……叫什麼,討得什麼位分?”算了,不難過了,他要領人便也隨他吧。我有小桀和萱萱,怎麼著不是過。她算是想明白了。
慕容厲說:“什麼位分,皇兄無意,正好韓續還沒娶妻,賞給他了。”
香香微怔,慕容厲睜開眼睛看她,突然明白過來:“你以為什麼?”
香香低下頭,不吭聲了。慕容厲怒了,媽的老子雖然是一路帶回來,可一個手指頭也沒碰過!你這副死樣子是什麼意思!香香見他一副咬牙切齒、怒火中燒的表情,嘴角微彎,不知道為什麼,笑出聲來。
慕容厲正要發火,香香低下頭,檀唇輕輕覆在他唇間。慕容厲無盡的怒火突然全部被壓了下去。她吻了他。慕容厲輕撫她的背,就想,算了,老子大老爺們,能跟自己女人計較算了。
香香輕輕為他搓背,見他腰上一道血印子,不由道:“這裏……受傷了?”
慕容厲看都懶得看:“劃破了一點皮。”這也叫受傷?沒見識。
香香為他洗完澡,待換好衣服,才重新拿了藥膏替他抹上。慕容厲懶懶地抱着她,說:“王兄將平度關一帶三郡之地劃為我的封地,你可願離開晉陽,去往邊城生活?”
香香依在他懷裏,嫩蔥般的指腹輕輕描驀着他身上交錯的傷疤,說:“王爺和孩子們在哪兒,我當然就在哪兒。”
慕容厲嗯了一聲,也沒聽出來這便是情話。只是說:“以後你也不必提心弔膽了。”原來,他也知道她在晉陽並不心安嗎?香香將臉頰貼在他的胸口,心裏有一種淺淡的平靜和幸福。她說:“我只是害怕,怕王爺為了家國大義,將頭顱也舍了出去。”
慕容厲將柔若無骨的人兒抱進懷裏,冷哼:“放屁。”老子為了大義獻身,讓你去偷小白臉?老子有病啊!想了想,又說,“你以後,別再跟韓續那狗東西眉來眼去了。”
香香掙扎着起來,怒道:“我哪有!”
慕容厲將她壓回懷裏,良久說:“別再見他。”香香抬起頭,看見他臉上、格外認真的神情。慕容厲感覺到她的目光,低下頭,輕聲說:“別再見他了。”聲音低微,認真,也帶了一點懇求的意思。
香香不由就答:“嗯。”
慕容厲將她揉進懷裏,嗯,老子的女人,從頭到腳、從裏到外,每一根頭髮,都是老子的……要保護一輩子的。他閉上眼睛,眠在她淡淡的發香里。
香香指腹摩挲着他身上的傷疤,良久,將頭靠在他頸窩裏,睡去。
次月,巽王府遷至平度關馬邑城。韓續帶着兵士建府,香香帶着孩子們暫時住在軍中。
這一天,慕容厲出門,香香哄睡了孩子們,去到白狼河邊洗衣服,經過蘆葦盪,聽見有腳步聲。她停下來,輕聲道:“韓將軍。”
隔着茂密的蘆葦,韓續的聲音清朗如昔:“王妃娘娘。”
香香淺笑:“將軍近來都好嗎?聽聞將軍不日將與玉柔公主成親,還未及向將軍道喜。”
韓續的聲音從蘆葦那邊傳來:“勞王妃記掛,屬下一切都好。”
香香點頭,說:“將軍,珍重。”
韓續輕聲說:“一定。”你也珍重。
兩個人隔着蘆葦叢,逆向而行,腳步漸遠。香香端着衣服去了白狼河,韓續回到軍營。他在慕容厲面前立下重誓,此生再不與香香見面。此諾過後,兩個人後半生有限的交集,或隔着珠簾,或由下人傳話。
再未相見。
香香偶爾路過馬邑城牛麻市的時候,會想起當初她舉起一個半透明的紅色石頭,裏面映照出的、那個玉樹臨風的少年。
燕子回時,願別來無恙。可惜歲月易傷,豈能無恙?那一年的韓續和香香,早已流散,當然會有遺憾,當然會有人懷念錯過的歧路風光。可人的一生,並不是每段感情都必須怎樣。秋日累累的果與春日凋零的花,都不枉活過一場。智者會略過遺憾的篇章,留下那些單純而細微的美好,供人一生銘記、念想。
感謝曾逢你,於最絢爛的韶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