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兵分二路
一時間,大家都靜了下來。
好一會,叫天王那邊和鐵手這邊的人都沒作聲。
只剩下兩種聲音:
那那三名跪着的人里,有兩個都發出了聲響。
——不由自由地。
原因是。
一個跪着,不住的叩着頭。
他的頭已瘀了一大片,還夾嵌着泥塊和血,但他還是不住的叩着頭。
甚至在鐵手揚聲說話之時,他還是好搗蒜一般叩着頭,嘴裏還喃喃不已的說著求饒的話。
——當然是向著“叫天王”。
那個巨靈神也似的大漢。
可是那“大漢”望也不望他一眼。
在他眼中,這個叩頭的人,彷彿不是人。——就算是人,也不過是個死人。
略為不同於一般死人的是:這“死人”仍能發出聲響。
另一人也是跪着,但並沒有叩首。
不是他不叩頭。
而是他失去一切動作和能力。
他全身唯一的動作就是顫抖。
不住的顫。
不停的抖。
他是那麼的害怕、恐懼,以致他除了哆嗦之外、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什麼動作也做不出來,甚至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他只顫個不停。
——那獅臉虎目的“一線王”,就巍然坐在他身前。
在這“老張飛”的眼裏,可沒有這個顫哆的人。
他彷彿完全不當他是一個人。
——而且連一隻狗都不如。
三個人中,只有一人無聲無息。
那是個駝子。
一個大鼻子、鬚髮蒼黃的駝子。
他已上了年紀,顯得很沉着、很沉凝、很沉得住,眸於里也吐露着一種深沉的悲哀。
他完全沒有發出聲音,安靜得有點兒哀莫大於心死似的。
但鐵手還是聽得出他是有聲響的。
他的聲響來自他的呼息。
——此人內力很好。
——但卻受了傷。
——傷得不輕。
鐵手“聽”出了很多東西。
因為他肯用心去“聽”。
他有時候甚至認為,只要用心去聽,不但能聽出別人聽不到的東西,甚至也能聽出別人用眼睛也看不到的事實。
他的耳力很好。
那是因為他內功高。
更重要的是;
他肯用心聽。
譬如,他現在就分明“聽”出了:
第一、二人極為畏懼,甚是惶恐,第三人受了傷,且傷得不輕但卻不怕。
——能夠在“老張飛”這樣的龐然人物前而全然無懼,那畢竟已是個人物!
只聽“叫天王”又回復了那殺氣騰騰的聲音:“格奶奶原,來的可都是衙里吃公門飯的夥計?”
在鐵手身後的陳風施禮答,“我是陳風塵,是這縣裏的班房總捕頭。”
陳風既然答了,何孤單也打亮了招了,揖道:“我是個縣裏刑捕參副,兼知縣參政事。我叫何孤單。”
老烏只道:“我姓烏,名干達,屬追緝執達吏主事,人叫我老烏。”
“叫天王”冷笑道:“你們來了就好!都是班房衙門裏的兄弟,那就好辦事了。我正要借這山頭來辦幾個人、判幾宗案子,你們來作個旁證,以免日後江湖人傳我查某人光憑好惡,任意殺戮。”
三人面面相覷,話雖聽明白了,但不明白的都是查王有何用心、真正用意?
鐵手道:“判案定罪,不回衙里去升堂,按公依法執行,卻來這荒山野嶺倉促定謀,恐怕於理不合。”
只聽那“巨無霸”嘎聲叱道:“鐵游夏,你雖是名捕,但今天你也涉了案,可容不得你巧言藉機脫身脫罪!”
然後查天王向身後的荊棘林里喊了一聲:“馬軍師,你出來給大家說說原由去!”
有人應了一聲,徐步自荊棘林里踱了出來。
鐵手的第一個感覺就是悠閑。
——來人從容悠然。
鐵手就知道荊棘林後有人、但他至少只能感覺到那兒有不少人,但並不能確知那裏有多少人,是些什麼人。
但他絕對能肯定的是:
那都是高手。
就算不是高手,也是一些異常的人。
他之所以會作出這樣的判斷,那是因為:
真正的高手,就算在那兒隱伏不動,也會漫發出一股殺氣,或是異於尋常的呼吸。
甚至是沒有呼吸。
——連像鐵手這樣的高手也覺察不出他呼吸(但卻能察覺確實人在那兒)的人,當然是高手中高手了。
普通人只是人。
那並不可怕。
因為誰也應付得來。
高手就可怕多了。
但鐵手不怕。
因為他也是高手。
對付高手大可應付自如。
不過,絕頂高手就極為可怕了。
而世上絕對有這樣的絕頂高乎:他們雖然只一個人,但卻仗恃了他們的武功、智慧、運氣和權術,掌握了數千百人的性命,甚至控制了全國上下子民的前程與命運,乃至影響天下萬民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生死榮辱。
確是有這種人。
確然有這種事。
——至少,眼前的查天王就是一個!
恐怕,現刻悠然步出的人也是一個。
這人很白凈,很注意飾自己,來到這剛水退的泥濘地,比起其他的人,他的袍裙履幾近全無污漬;他下頷很尖秀,花旦樣的臉,眉目和衣飾都很淡,反而顯得他唇上的兩撇鬍子十分活躍濃烈:就像在他人中兩寫了一個會跳躍的“人”之毛筆字。
鐵手當然聽說過這個人。
他也曾見過他。
這人是個極厲害的人,也是所有重大組織里都不可或缺的人物。
他是查叫天身邊的軍師:馬龍。
他不但替“一線王”出謀獻計,定策決議,很多時候,他還代表了查天王出席、書面,代替“叫天王”行事、行動。
所以鐵手碰見他多於直接面對“老張飛”查叫天。
是以,朝中奉迎他的人,郝贊他:
“是叫天王的智囊,一線王有馬軍師為他行軍佈陣,出謀定計,是如日方中,天下可行。”
甚至有人懷疑:
“沒有‘胡刀’馬龍,‘叫天王’也不致聲名大噪。”
的確,這十幾年來,“叫天王”收編了馬龍之後,許多事都交給他了,他也少出現料理了。
但卻聲名更壯。
然而“風林火山”馬軍師的說法卻是。
“沒有叫天王,焉有我馬龍?”
他甚至還對外宣稱。
“就別說我只會想鬼點子,手上功夫不行,沒查天王保住我,我光憑張嘴皮子有個屁用了;就是施謀略定計策,若不是有叫天王更正糾正,我早已人翻馬卧、遭人算計了,還什麼軍師不軍師?我只是‘一線王’手上一個軍兵,‘叫天王’才是我的師父!”
他在朝中,逢人都那麼說。
在江湖上,也散佈這傳言。
那時,鐵手的大師兄無情聽了就說:“馬龍此人,深知自保之道,是行遠路之人。”
而今,鐵手就在此時此際見着了這個人。
老烏也認得這個人。
——他給鐵手送查叫天的信,就是馬龍着他交來的。
所以他向陳風、何孤單低聲說破:“他就是‘風林火山’馬龍。”
陳風畢竟是他的“上司”,何孤單也算是他半個“上級”。
不過,就算他沒說出來,陳、何二人也心知來者何人?
——武林中,畢竟沒幾個“馬軍師”。
——叫天王麾下,也沒幾個智囊謀士。
馬龍是“獨此一家,別無分號”。
陳風心裏馬上作了估計。
假使叫天王是與鐵手為敵,那麼,鐵手要應付的大敵,至少就有餘樂樂、詹通通、陳貴人、李財神;這四個人每一個都不好惹,更何況四人聯手?何況現在又加上了這個智計動江湖的“風林火山”馬龍?
這還不把“叫天王”本人計算在內!
何孤單的一顆心更往下沉。
本來,他以為就憑“叫天王”麾下的“二護法”、“兩巡使”,鐵手或可一拼(至少還有自己、陳風、老烏六扇門派系三人的支持)。
但而今看來大勢已去、局面甚危。
因為連”四大天狼”也來了兩人——另兩人恐怕也不在遠處。
——自己等三人要應付“四大天狼”又不易解決了,何況鐵手要獨並余、詹、陳、李四大高手,還外加一個足智多謀的馬胡刀?
他就知道今天准沒好事。
遇上叫天王,更沒好下場。
可是戲已開鑼,演員就得上場。
就算只得一個觀眾,就算只剩最後一場,就算明知是悲劇下場,戲也得演下去。
哪怕是慘淡收場。
有的人善於逃避。
有的人勇於面對。
——逃避的結果,永遠是小問題成了大問題,本來不成問題的成了無法解決的問題,並且敢製造了新的問題。
面對問題的卻沒有問題。
——因為問題都給他克服了,哪還有問題?
只要問題不是大得把已吞噬了,變成了另一個問題。
馬龍唱喏問好:“鐵二神捕,別來無恙?”
鐵手回禮道:“馬軍師一切可好?”
馬龍直截了當:“剛才我們這幾發生了一些小問題。”
鐵手問:“什麼問題?”
馬龍道:“剛才這邊,有人破堤壩,讓洪水決淺,淹沒了不少農田住戶。”
鐵手道:“剛奢流肆威,我也在這山上。這場面我親睹了。”
馬龍道:“但你後來還是離開了,是不?”
鐵手道:“是。”
馬龍仍好整以暇的問:“之後二爺到哪裏去了?”
鐵手用手一指對山:“大角山上抱石寺發生火災,我趕了過去。”
馬龍一笑,道:“我們卻與二捕爺剛好相反。我們原在大角山飛來石那一帶,見一文溪這邊水患,立即就趕了過來。”
鐵手道:“我們卻沒在路上碰着。”
馬龍道:“想必二捕頭是繞不文山而行,但我們卻是直取殺手澗,大家因此為沒碰上。”他一笑又道。
“昨晚當真是水火交煎,大家都疲於奔命。”
鐵手楔而下舍:“卻不知你們遇上的是什麼問題。”
馬龍不在意地道:“小問題。”
他用手一指那名不住叩頭的漢子,道:“這人叫德步西,是這一帶的飛賊。他在抱石寺起火時,大山角那一帶的居民都趕上大角山救人去,他卻趁火打劫,乘虛竄掠,劫了兩家,遇上一家婦人高聲叫賊,他一刀殺了,連襁褓中的孩子哭啼,他也一刀宰了。我們所以就趕來堵水,沒及上山救火,所以就恰給叫天工發現了,就叫‘天狼刀’巴巴子料理這件事。”
這時,站在張飛般的叫天王身邊一名雙眉如刀的精壯漢子開口說了話:“我把他抓來了。他還想頑抗,脅持了一個女子,我便把他制伏,廢了武功,押來這裏。”
鐵手明白了。
明白了這何這飛賊德步四隻有叩頭的份。
——一個已給廢掉武功的賊人,遇上叫天王,除了叩頭,還能作啥?
那“一線王”忽嘎聲粗氣的問:“依照律例,趁火打劫,殺傷無辜,這種人該如何處置?”
馬龍即答:“斬首示眾。”
查叫天次哼一聲:“押回京、州、府、縣裏斬首?豈不浪費的時間人力?”
馬龍恭聲道:“天王貴為御封‘代御駕親征觀察吏’,又掌有‘金紫應奉寶鑒’,大可先斬後奏,將犯人問罪了再說,不必拖延請示。”
那賊人一聽,頓時更臉無人色,又把頭叩得搗蒜泥也似的,嚇得三魂七魄,全都飛到九霄雲外了。
查叫天靜了一靜,然後他的語音又突然起了變異。
他的聲音又恢復了細柔、溫和。
但他卻下了決殺令:
“既然如此,就地正法!”
話一說完,正在叩首的飛賊德步西的頭正向前一叩,卻血光暴現,整個頭都骨碌一聲,落在地上,還滾了幾滾;他眼睛還是瞪着的,偽佛還驚訝着:怎麼叩首時卻不是貼到地面而是望到了天!
刀不飛起。
一閃而過。
——特別的是:血光現,頭斷落,刀光才現。
三個程序中,反而是刀光現得最遲。
出刀的是“天狼刀”巴巴子。
他的刀法竟可以如此的快。
如此的急。
如此這般的劇烈。
——然而、“天狼刀”只不過是查叫天手下“四大天狼”之一。
另外還有“天狼劍”耶耶渣,“天狼箭”陳路路,“天狼槍”回家家。
叫天王身邊真有的是:
高手。
人材。
——見到“天狼刀”巴巴子出手一刀,鐵手不由得心中感嘆。
但同時也給激發了一種強烈的意志:
鬥志!
只聽馬龍像祭司主持儀札般的漫聲道:“好,又一個歹徒伏法了。”
余樂樂拍手附和道:“叫天王威震天下,龍行萬里,歹惡之徒,無不得其所報!”
陳貴人贊道:“殺得好!”
李財神笑道:“大快人心。”
馬龍卻肅然道:“歹徒悍匪可不止一個,執刑正典也不止一宗。”
他用手一指那哆嗦得像篩糠一般的漢子,叫道:
“快手宋三,決堤泛洪之際,你在‘圓浪坳’趁機作案,劫了兩戶,殺了三人,好了一婦,後來給‘天狼槍’回家家逮了,以槍擊傷了你,押了過來,宋理忠,這些罪行,你認是不認?”
德步西一死,這人就抖索得特別厲害,微風徐來,還隱約聞到一股臭味,敢情是已嚇出了屎尿來。
但而今馬龍一語喝破了:此人原來是“快手”宋三,不禁都暗自吃了一驚。
原來宋三是這一帶有名的飛賊,原名宋理忠,三是他的排行:“快手”是說他下手、齣子、逃走、溜走之“快”。其實說他“快手”,猶不盡然,應還加上“快腳”二字。
這人聲名狼籍,喪德敗行之至。原來他還有兩名兄長,一齊干無本買賣。但老大宋一分贓略有不勻,就死在宋三暗槍下;宋二有個漂亮妻子,給宋老三強佔了,還一刀把這二哥宰了。
宋理忠就是這種人、這樣子的人——是以武林中也戲稱之為。
“宋你終”。
許多仁人俠士,都想逮殺這個人,但他號稱“快手”,自然眼明手快,誰也逮他不着。
設想到而今卻落在“叫天王”的子裏。
——聽來他是給“天狼神槍”回家家逮獲的。
然而回家家只不過是“四天狼”的其中之一。而今他手上握着一支長槍,立在宋三身前直挺得就如一支標槍。——叫天王麾下能人,又豈止於四大天狼而已?
難怪在查天王的眼中,這飛賊宋理忠,彷彿連人都不是了。
這一點,與“快手”宋三幾乎齊各的“快馬”老烏,感受特彆強烈。
只見那“快手”宋三身子像大風中的樹,又顫又搖,七艱八苦的,到頭來喉頭只擠出了:
“……饒……命……”
——這兩個字。
叫天王冷哼道:“你認了就好。”
宋理忠仍只一味唇顫舌哆:“……求……求……你……饒……我……狗……命……”
叫天打了一個飽嗝,道“你罪無可恕,饒了你再去害人?來人,就地正法便了!”
鐵手這會可有了準備,忙道:“慢着。”
只聽“天狼神刀”巴巴子叱喝呼應了一聲:“遵命。”
嗆然拔刀。
鐵手知道他的刀很快。
所以他即刻攔在宋理忠身前,阻止道:“就算他惡貫滿盈,也該先押至衙里驗明正身,再斬未遲——”
話示說完。
他已止聲。
因宋三已死。
他,胸口,插着,一支,槍。
槍尖已沒入他胸臆。
自背部穿出。
宋理忠已給“就地正法”了。
出手的不是巴巴子。
他只是幌子。
下手的是回家家。
他的槍尖飛脫而出,射着犯人,再一沉腕,唆地一聲,銀練一址,槍尖亮晃晃的和着鮮血、碎肉、心肺碴子,一起收了回去。
他已得手。
甚至還瞞過了鐵手。
宋理忠已不能再求饒。
也不能再顫抖。
他已喪命。
鐵手也停止再說下去。
——人已死,再說何用?
倒是巴巴子笑了。
他笑聲就像刀子尖子在互砸相磨,尖銳利耳:
“對不起,鐵二捕頭,天王說:斬首示眾,那就斬首示眾;天王要:就地正法、這就就地正法——不能通融。”
鐵手聽了,倒抽了一口氣,喃喃道:“那麼,天王可不是天王了——”
巴巴子沒聽清楚,但也聽到了這話的意味,怒問:“你說什麼?”
“也沒什麼。”鐵手反而把話撐明了說“天王看來還是像閻羅王多一些。”
查天王嘎嘎地嚎笑了起來:“鐵二捕頭,你可白費心機了,他自己也認罪了。”
鐵手淡淡笑道,“他是承認有做過這樣子的事,但並不是認罪。”
叫天王咕噥了一聲:“這有什麼不同?”
鐵手道:“當然不一樣。他做的事,是該做的,並沒有犯法,所以沒有罪。”
叫天王“嘿”下一聲:“你又沒問過他,你怎麼知道!”
鐵手道,“要是他犯了罪,他眼裏不會說這種話。”
查叫天說道,“眼神會說話?那是什麼話?”
鐵手道:“驕傲。”
叫天王奇道:“驕傲!?”
鐵手道:“坦白說,他的眼裏誰也看不起:包括你,還有我。”
叫天王怒道:“那我叫人把他的眼珠子挖出來!”
鐵手道:“你挖得了他的眼,挖不了他的心。”
叫天王忿然道:“那我連心一併兒剜郵業,有啥不可以!”
鐵手道:“那他心裏腦里怎麼想,你可也能一併刨了?”
叫天王道:“我殺了他,他人死了,還有想法不成?!”
鐵手斷然道:“有。”
叫天王不解:“有!?”
鐵手道:“你這樣做,我們會怎麼想?天下又怎麼想?”
叫天王叫道:“我管你們怎麼想?天下人怎麼想?誰這樣想,這就殺了他!”
“所以,”一直沒有說話的駝子,用一種極其低沉的語音道,“我才要行刺這個人。”
鐵手看了他一眼。
笑了。
駝子用一對蒼黃的眼珠子望了鐵手一眼,臉上略現笑意。
鐵手問:“我就是你行弒、偷襲、傷天害理的罪狀了,是不?”
駝子道:“我要殺他,殺不着,如此而已,其他的我啥也沒做過。”
馬龍咳了一聲道:“暗殺朝廷大員,論罪該死。”
鐵手道:“可是叫天王還活得好好的,可不是嗎?”
那叫天王氣得竟吼一聲:“難道要等我給殺了才能問罪!?”
馬龍接道:“連他自己也知罪請罪了,鐵二捕頭,你還那麼多事幹啥?”
鐵手笑道:“他沒說過什麼話,你怎麼知道他知罪了?”
馬龍道:“若不知錯,他跪下幹嗎?”
鐵手馬上糾正道:“他跪下,那是因為他雙膝穴道受制,加上已受了內傷之故——他是給你的‘風之刀’還是‘林之詭’所傷的吧?”
這一下連馬龍臉上都倏然色變。
鐵手到目前為止,並未走近駝子身邊,但卻已能看出判他穴道受制、而且受了傷、以及是為何人所傷。
而且都推斷正確。
他這麼一說,這回連駝子臉上也和緩了起來,道:“鐵二捕頭,你不必為我的事冒這趟渾水的。我們素昧平生,今天你能為我說了這幾句公道話,我就算下輩子投胎都會記着你這恩德的。到此為止,不必過甚,老朽謝了。”
鐵手拱手道:“洪前輩俠名義膽,威震天下,舞陽城內外方圓千里,誰人不曾沐洪爺恩澤?在下亦仰儀已久,今回這兒的事,既給鐵某人遇上了,就一定會管到底、弄個明日,還個公道、這也是游夏職責所在,還請洪爺萬勿介懷、推卻是盼!”
他這一說,從那駝子到馬龍、陳風全為之聳然震動,連那巨靈神似的“老張飛”也為之一震。
駝子激聲道:“你……你認得我!?我……卻未見過你……”
鐵手哈哈笑道:“大漠飛駝洪前輩,‘飛沙心法’,譽滿天下,約隱十年,重出江湖,掌管武林四大世家中北城:舞陽城的總務之職,造福武林,主持正義,誰人不識?誰人不知?這飛沙心法,練得獨特,天下間惟前輩得其神髓;惟其呼息法也十分奇特,洪爺因傷,是以不意在呼吸吐氣間已運此獨門心法自療,我耳力還不算壞,大抵已聽出五分,再加上洪爺外貌與江湖所傳吻合,在下這才敢厚顏相認。”
人遼幾聲笑,元氣雄長,到此又說:“其實,我三師弟與貴城城主還很有點交情,我們既在這兒遇合上了,就容鐵某盡責寧職、秉公辦理,決不讓塞外好漢來江南之地受半點委屈。”
鐵手說到這裏,老烏等人都明白清楚了這駝了的來歷:
這人就是“大漠飛駝”洪漢,字鞋而,他原擅“孩兒刀法”,后再苦練而成“飛沙心法”,卻因故遭西域魔駝後人追殺,避入中原,忍隱多年,終受武林中俠名極盛的北城舞陽城城主周白字之盛情,出任總管之職。
周白字曾與“四大名捕”中的追命林捕頭,一起力戰無謂先生,苦鬥無敵公子,大家惺惺相惜,生死與共,結下深厚情誼,追命對周少城主印象良佳,亦常對這二師兄鐵手淡起(故事詳見《亡命》一書)。
鐵手本就持正不阿,極念舊誼的人。既然周城主與三師弟有過命交情,他更加下允舞旭城中的好漢遭受冤屈。
洪鞋而聽了,不知怎的,一股暖氣直涌喉頭,幾說不出話來:
“四大名捕:冷血熱心,鐵手熱血,追命救命,無情有情,真是名不虛傳……可是,二捕,我已離開北城,交情也早已斷了,你又何苦插手這件禍事呢!”
鐵手又作第二度哈哈大笑:“洪前輩,您才是熱血漢,又何必苦苦拒人於千里之外呢!”
洪鞋而這才游目看看場中“情勢”,混聲道:“您老哥日後還得要在朝中進言、江湖闖蕩、刑部任事、武林持正的,跟這查天王為敵作對,可沒好處。”
鐵手第三次哈哈豪笑:“若為‘好處’才做事,我早就去當……哈哈哈……”
何孤單忽然問了一句:“當什麼去了?”
鐵手笑道:“——做生意去了,或者……”
說到這裏,笑聲還未止。
這回是老烏問:“……或當個啥?”
鐵手笑意仍在:“或就當個‘叫天王’好了……江湖上、武林中、朝中野外,誰不知道‘一線王’要人為他奔命為他死,而他自己則最賺最富最享受,何其逍遙快活!”
這回,指明點石挑了,那龐然大物、巍然而坐的“老張飛”查叫天,不禁虎吼了一聲;“格***,鐵手,你入他娘的在老子面前放肆!好,我今天就跟你作個了斷,不死不散!”
到這地步,不但是馬龍等人震愕,老烏等人震驚,連“叫天王”都真正震怒了。
可以這樣說,在這風和日麗、洪水剛退不久的下文山上,這一眾高手都在不同層次的震動中,已達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了。
馬龍、詹通通、財神、余樂樂、貴人、巴巴子、回家家這七大高手)另外還有一位就站在兩名天狼之間的女子,也同樣感到震愕)之所以訝然,是因為他們發現自己都低估了鐵手的實力和戰力。
他們本來已早先着人觀察過鐵手的戰鬥能力,以為他打過“殺手和尚”那一戰後,又竟在一文溪、大角山之間往來頻撲,已是強彎之未,故邀他上山來談判——萬一談不攏,收攬不成。殺之未遲也。
就算在鐵手上山之前,他們為審慎起見,也故意讓“東天一棍”余樂樂、“朝天一腳”詹通通試了試鐵手的武功,結果是:
鐵手的武功內力,自然是高。
高,但不是不能收拾。
是以,大家才讓他登不文山——要不然,早已趁地利之便山拗間已聯手合力將之格殺。
——自然,陳風、老烏、何孤單的及時趕到也有一定影響。
“叫天王”勢力龐大,但公然殺盡公差,這種事不到極其必要也決不可為的。
不過,意想不到的是,鐵手的功力仍出乎他們意外。
他剛才力戰詹朝天,以無匹內力佔了小便宜:跟余東天交手一招,看來還吃了點小虧。沒料到,而今他以一人之力,同時戰巴巴子、詹通通、回家家、余樂樂,還盯死了個馬龍不但不吃力,還穩佔了上風、更明顯已留了實力。
——此人實力真不可輕估!
對陳風塵、何孤單、老烏等人而言,也同樣感到無比驚愕。
同樣對鐵手覺得不可推測。
他們親眼目睹鐵手受了傷:
至少,他在肩和背上,都有箭傷,還滲着血漬。
陳風塵也目睹鐵手在“殺手澗”祭起神功,以絕大內力駕御瀑布,迎擊來犯殺手,這原是極為耗損元氣的。
之後,鐵手又跟詹通通腳手互擊,大耗內息,且又着了余樂樂一刺,胸襟已給血水染紅了一大片。
可是,跟前這鐵手神捕,又宛似沒事的人一樣,而且,內力、氣息、功力、元氣,卻似更為難長、渾宏了。
——這是怎麼口事!?
莫非這人的精力是用不完的?氣力是越用越渾的?而且是不累的、不倒的、打不死的不成!?
看來,這鐵手不但有用不完的氣力,而且還似乎想直接挑戰“叫天王”哪!
他們心中震驚,但也因鐵手的過人體力與鬥志,使他們也受了極大的鼓舞。
他們尚且來得悉,鐵手在“一文溪”抗洪救人時,也耗損了莫大元氣。
如果知道,當更震訝。
在荊棘林里,就有一人曾親見鐵手在洪澇亂濫時勇奮救人的場面。
所以就更暗自驚震。
鐵手莫非真的是個鐵人不成!?
——不過,就算他是鐵鑄的,他也不該去招惹這個人。
叫天王!
誰招惹查叫天,誰就死定了!
其實,洪鞋而表明自身與北城已無爪葛,就是不想因為他個人的事,“一線王”會遷怒舞陽城。
——舞陽北城勢力雖浩蕩、但仍不足以與“叫天王”抗衡。
所以“大漠飛駝”洪漢道明了已跟周白字斷了交往——那麼跟鐵手更無淵源可言了。
大漠飛駝不欲鐵手為他冒這趟渾水。
可是鐵手好像惟恐一腳踏在蛇窩裏還不夠吃似的,他而今連蜂窩都要一併攪了。
他竟出言“冒犯”查天王。
——要知道,他跟洪鞋面對答中故意欲言又止,當然是有話要說的。
只待人問。
老烏、何孤單立時知機發問。
——他們都是六扇門中的人。
——衙里的人辦案自有其習慣,一問一答,相互牽引.這才能使罪犯認罪,透露詳情。
何孤單、老烏都不由自主的作了配合。
沒想到,這幾句又引蛇出了洞。
鐵手竟以語言挑釁叫天王!
這一來,查叫天不能下合,想不與鐵手為敵都不可以了!
果然,查天王便虎吼着要跟鐵手作一了斷!
江湖了斷!
馬龍馬上接叫天王的話力斥鐵手:“二捕頭,你身為捕快,維護罪犯,結納姦邪,可知罪否!”
鐵手又哈哈笑道:“江湖上、武林中,誰都知道:江鞋而是鐵錚錚的好漢子、決不是妄邪、罪犯!”
他這是第四次笑。
他的笑聲一次比一次雄長。
內息充沛、無氣淋漓。
——這也是要人看了、聽了、心中震懾的原因。
或許鐵手是故意笑的。
笑了一次又一次。
——這種笑,已是一種“威”。
威勢。
——也是示威。
且竟犯叫天王之虎威。
笑聲中的鐵手,轉身疾問大漠飛駝:“你為啥要殺叫天王?”
洪漢目中乍閃金光,暴長而短,只低聲沉問:“真的要說?”
鐵手答得斬釘截鐵。
“說!”
然後再追加一句:
“直言無忌。
這一句更說得斬腳敲釘,毫無回寰餘地。
洪鞋而反問了一句:“公還是私?”
鐵手道:“兩者都說。”
“大漠飛駝”洪漢道:“在公,‘叫天王’貪財枉法,勾結贓官,聲焰重的,指取內努,如囊中物,罪惡盈積,害民至巨,我殺他只為民除害,只恨殺他不死!”
洪漢說來字字鏗鏘有力,如擲地有聲,說得凜然無懼,眾為之變色。
鐵手大叱了一聲。
“好!”
又問:“私的呢?”
洪鞋而氣虎虎的道:“我本是‘大漠派’的人,‘大漠仙掌’車占風車掌門人歿后,本派正氣不衰,掌有人,但蔡京見我等不願為其漁利搜刮蒙古、西域一帶之異寶奇珍,便暗派這‘叫天王’結合“西域魔駝”一系人馬,對我派子弟任加殺戮,迫害無算!”
鐵手明白了:“難怪你曾一度退隱江湖。”
洪鞋而悻悻然的道:“我本來對這種佞人奸惡,也只避之為上,但逃避終究無用。我隱姓埋名十餘年,但仍給這查天王查了出來,遭四大天狼掩殺狙擊,我家小因而喪盡。我逃亡入關,幸得周城主收容,總算有了立足之地。惜未久又遭這陰毒奸惡的武林敗類馬師爺探悉了,便羅織罪名,加以北城,要少城主把我支出來,城主自然不肯。我堂堂洪漢,小忍暈累少王,便與舞陽城決裂,逃了出來,情知天下雖大,已莫可容身,便決定與這無法無天的王八一拼——”
洪鞋而說到這裏,恨意未消,恨恨地向叫天王道:“我這次殺不了你,是我不幸;來世投胎,耍你未死,我還得殺你,七生十世,永不甘休。”
由於他的眼色的這般忿恨,鐵手看了,也不覺一陣悚然,想起有一些人,天生便憎恨某人,無論如何化解,都化解不開;有的人無故也無辜的遭受某人的殘害,不知可是就因為輪迴中仍化不開的那一股深深的恨之故?
果真如此,人在世間,造孽越多,豈不更自作孽?
馬龍馬上就說:“鐵捕頭,這洪某人已認罪了,你把他交給我們處置吧!”
鐵手道:“他殺人是被迫的。”
馬龍道:“殺人就是犯罪。”
鐵手道:“可是他沒把人給殺死啊。”
馬尤冷笑反語:“難道要把人殺死了才算犯法,死不了就無罪?鐵捕頭,你這算什麼執法衙捕?”
鐵手笑道:“既然只殺人未遂,就得把他押送衙牢候審,豈可私自定刑?”
馬龍臉色一寒:“人已拿下了,對這種萬惡兇徒,不就地正法,勞師動眾的押回刑獄,萬一中途有失,你可擔待得起?”
鐵手道:“我看你是怕他一旦給押送入牢,驚動北城,周城主會結合他在朝中親友,為他聲援。一旦洪前輩把冤情前因、受屈後果、來龍去脈,一一公諸天下,天王面上會掛不上、扯不下,不好辦吧,所以才在這兒私仇報了,要把洪漢一刀殺了滅口!”
馬龍唇上的鬍子聳了聳,好像要跳出來向鐵手刺了二刀似的。
他臉上掠過一陣鐵青,隨後又緩聲道:“鐵二爺,借一步說話可好?”
鐵手隨他側行二步,兩人面向山坳空濛處,馬龍低聲道:“鐵二爺,你這又何必呢?”
鐵手鐵眉一軒:“請恕鐵手魯鈍,聽不懂君意。”
馬龍誠退的道:“你原有大好前程,不管在朝中陞官,還是在武林掌權,叫天王都可助你一臂。再說,你得罪叫天王,也等於把我們這一於哥兒們全開罪了,俗語有曰:寧結千人好,莫結一人仇。你又何苦把我們這些人全都踢到你對立的陣容去呢!”
鐵手溫和笑道:“我原就沒意思要與你們為敵。我只是據理力爭而已。”
馬龍進一步道:“只為一個老漢,跟整個叫天王的系統為敵,值得嗎?”
鐵手道:“就是因為他是一人,你們有那麼多的同黨,我不幫他,還有誰幫他?”
馬龍臉上青氣又一現。
隨而即斂。
他長吸一口氣,依然楔而不舍:“你真要執迷不悟,要對着干,憑你四人,試想可討得了好!直要扯破了臉為敵,我看你是客人誤己!”
鐵手微笑反問:“難道我為了自身安危,就由得這位漢子任你們屈殺么?我要不是承聖上恩旨,身為捕役,這還罷了,既為衙役,就得秉公執法。你們既以官員名義定罪執法,我就得以捕快身份監督執法是否公正。江湖有江湖的規矩,武林有武林的道義,咱們吃公家飯的也有公門法則,不可不守,不能有悖。
馬龍低聲沉嗓道:“你知道‘一線王’是丞相大人跟前紅人,也是太傅梁師成的得力人物。他們都是聖上最寵及的達官貴人。我敢得罪他們,可是辜負了聖上恩惠,不怕殺頭嗎?”
鐵手反問道:“他們既是聖上身邊寵信,還知法犯法,敗辱聖名,我苦不為聖上以正聖譽,那還對得起皇上恩旨?”
馬龍臉上已有怒色,但依然不放棄,但語音已略提高:
“鐵手兄,這件事你定要硬砸沒好處。你也涉案在身,到時難免公事公辦,脫不了身。”
鐵手聞言哈哈大笑:“公事公辦?我就喜歡這樣。怕只怕說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如是秉公行事,請放心放手干吧!”
這時際,馬龍的從容氣態忽爾都不見了。
他的臉更白。
帶青。
他的鬍子更深烈如刀。
一雙黑刀。
然後他轉向那張飛也似的巨型大漢,躬身道:
“稟告天王,此人頑冥不靈,卑職感化無效,”
只聽劈勒勒一陣忽響,那“叫天王”如一座山似的矗立了起來,真是如同天搖地動,令人神駭魄盪,神志未復之際,那“老張飛”已一個箭步,就貼近了鐵手,幾乎是口對着口、咀向著咀的怒吼道:
“就憑你——小小一個捕頭,敢與我天王為敵!?”
他這一竄步,何等之速;別看他體格龐大,就這一跨步時,卻比松鼠還輕。
老烏等人都心中估量:若他剛才那一下不是竄步,而是出手,只怕誰也避不了,誰也來不及閃躲。
饒是鐵手也是熊背虎腰、體格魁梧之人,但與這“老張飛”一比,簡直系獅子捕兔:叫天王貼着鐵手一站,鐵手的頭只及着他的肋骨。
看來,“老張飛”光吼幾聲都能把鐵手震得骨散魂飛。
偏是鐵手一動也不動,半步也不退,眼也不霎一下,只向這眼前巨靈神般的大漢字正腔圓的說了一句:
“對不起,你有口臭,難聞難當,請勿貼得太近說話,面斥不雅,敬請自重。”
鐵手這公一說,大家再度震愕住了:
鐵手擺明了是硬挑明的“叫天王”的了。
——就算而今的情形,只怕事無善了,鐵手身為六扇門最有名望的捕頭之一,也犯不着跟這常為皇帝及聖上身邊寵信執行“秘密任務”的“一線叫天王”明着抗。
鐵手這麼一說,那石塔也似的巨漢全身骨胳咯嗒的劇烈抖動者,怒瞪着鐵手,如果眼神也能殺人,他早已把鐵手盯死在眼裏、釘死在眼內、定死在他目中。
看這形勢,查叫天就要爆炸了。
鐵手那一句話,已燃着了引信。
忽聽那背向眾人而坐的年輕人忽乾咳了一聲,道:
“天王,你們不依法行事!?”
那巨人的火頭像馬上給冷水澆熄了一個似的,喃喃地道:“對,依法……行事……”
那背向少年道:“是了,鐵二捕頭自己先犯了法,還要維護其他罪犯,這不是拘私在法,不是目無法紀是啥?”
鐵手峻然道:“你們日口聲聲說我犯了法,我犯了什麼罪?”
那背着大家的少年依然不肯轉過身來,只說,“你要知道?”
鐵手但然道,“願聞其詳。”
少年吩咐:“軍師。”
馬龍垂手應:“在。”
少年道:“鐵二捕頭要知道,咱們也不必為他隱瞞了吧。”
馬龍隨聲應道:“是。”
將子一揮,空中迸指一切而下。
只見荊棘林籟籟連響,一下子,那亂叢荊棘全倒塌了下來,全是給人以刀飛快斬斷的。
荊棘一斷,就現出一大片場地來。
場地內,赫然倒着十幾具死屍,全是在山洪暴決時,他和小欠分頭救上“不文山”來的人!
這些人都已斷了氣。
死狀甚慘,連老頭子、襁褓中的小孩也不放過。
——是誰人竟這麼狠,把這些剛歷劫還生的無辜貧民,全都趕盡殺絕?
鐵手看了,一股怒火中燒。
——剛才,這些人還活生生的。
——不久前,這些人還跟他在一起。
——才幾個時辰之前,他還冒死把這些人自洪水裏救了出來,而個卻橫死在這荒山上!
鐵乎怒極了但他仍留意到一件事:
這些死屍中,龍舌蘭和小欠並不在其中!
——這是不幸中之大幸!
大大幸!
一個人再大公無私,也難免會關心自己的親朋好友多於陌生人。
人難免都有私心。
——但這其實不是自私。
而是人生。
——反過來說:如果你關心他人、敵人要比“自己人”還多,那還有誰要跟你成為“自己人”。
要是這樣,才真的是反人性、沒有人情。
鐵手也不例外。
他儘管為這些鄉民在死而疾憤,但一旦見龍舌蘭、小欠不在其問,心中難免一寬,感激起悠悠上蒼來。
鐵手忍不往迸聲喝問:“准殺了他們!?”
馬龍冷冷地道:“這要問你。”
鐵手反而冷靜了下來:“問我?”
馬龍悠悠地道:“你是最後一個離開這裏的人,這干橫死者的人,所以只有你才知道他們是怎麼死的吧.”
他補充了一句:“說不定,你不只知道他們是怎麼死的,而且還是你一手造成他們死在這兒的。”
鐵手神色不變,“不錯,是我救他們上山的。但我把他們救上山的時候,你們這兒的人,一個也不在,你們憑什麼說我是最後一個離開的?難道你們一直有人在暗中盯着?如有,那人才是最後一個離開你們又焉知那人不是真正的兇手?”
鐵手一連串反問了過去。
他的論據是:如果他是最後一個離開的人,那麼,“叫天王”這一伙人又如何得悉?如果他不是,那麼,確有人在他之後才離開的,為何不緝拿此人?
誰知馬龍卻說,“他不是。”
鐵手倒奇了:“原來果真有盯梢的人。怎麼他就肯定沒嫌疑,我倒脫不了罪?敢情是你們一夥的罷?”
“不,”馬龍道:“是你們一夥的。”
他用手一引。
地上本來有一個人,一直躺着,身上沒沾血,也一直沒動,誰也看不出來他到底死了沒有,而今卻一彈而起。
他的人雖肥、雖胖、雖看來頹頸,但動作卻比狸貓還迅、飛鼠更速。
鐵手當然認得這個人。
儘管他一直都躲在那兒,鐵手也並不擔心他也一同喪命了,因為正如龍舌蘭所說的:他一直都在“發光”。
——死了的人是不會發出這種“光”的。
可是,而今這人忽然彈了上來,卻使鐵乎的關心轉為擔心:
他沒死,仍活着,那就好了。
他是敵,不是友,那可糟了。
——他到底是敵是友?為何躺在那裏?因而一彈而起?
他當然就是:
麻三斤。
麻三斤上前恭恭敬敬的向鐵手一揖道:“鐵二爺。”
鐵手沉住氣,問:“你沒死?”
麻三斤笑了:“鐵爺豈是個跟死人說泄氣話的人!”
鐵手峻然道:“那是因為你之故。”
麻三斤詫道:“我?那那兒招鐵爺泄氣了?”
鐵手道:“你剛才在洪水濫時救人的手段大令人泄氣,我還以為你已一頭淹到水裏七八天才從七里坡八里亭那兒浮上來,沒想到這會兒轉頭你已自死人堆里冒出來了。”
鐵手把話說得很硬。
他一向是辣手的人,執法嚴正,絕不詢私,但為人卻十分仁慈、謙沖、溫和、厚道。他絕少像此際這般:出言冒然頂撞“叫天王”,又出語諷嘲麻三斤。
麻三斤只涎着笑臉道:“我命大,死不了。”
鐵手道:“你死不了,但這兒卻死了一地的人。”
他頓了頓又道:“而且都是無辜的人。”
麻三斤伸了伸舌頭,他的舌長而尖,舌苔帶紫:“是死了不少人。”
鐵手肅容道:“你既從死人堆里爬起來,那麼,一定看見人們是怎麼死的了。”
麻三斤用舌尖一卷,舔去了鼻尖上的汗粒,“我確是看見了。”
鐵手目光暴長,盯住麻三斤:“你當然也有見不在這死人堆里的人到哪裏去了!”
麻三斤溫聲道:“是的,我活着,等你來,只要告訴你這些……”
他忽然語調大聲道:“我知道你怪我,眼看那麼多人死了,我卻躺在那幾裝死,不出手救人……可是,我若不裝死,我早就死了!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
鐵手整個人沉了下來,氣沉了,火沉了,連心也往下沉:“說!兇手是准?”
馬龍插口道:“天王留他在這裏,正是要他告訴你這個。”
麻三斤終於一字一句地道:“殺人的是小欠!”
他氣呼呼地喊道:“他殺人、強*奸、斬草除根,無惡不作,無所不為……你交的端的好朋友!”
道出“小欠是兇手”,以眼前情勢而椎論,鐵手並不意外。
但並不意外的他,聽了也不免愣了一愣,喃喃地道:
“怎會是他……他怎麼會……!?”
馬龍怒問:“聽說,這位‘小欠,是你認識的?”
鐵手怔怔地道:“是。”
馬龍又道,“而且,此人你還十分推重、賞識,可有此事?”
鐵手木然道:“是。”
馬龍再問:“他還是你的結拜兄弟,對吧?”
鐵手只答:“對。”
馬龍突然拉下了臉,一個字一個字地問:“那麼,根據我們調查所知,還有你一位公門同僚好友的引證:所謂‘小欠’,就是**殺戮、作亂造反的魔星兇徒:孫青霞,這點你又知不知道?”
鐵手長吸了一口氣。
他的胸更壯寬。
臉方。
神凝。
唇抿成一線。
“我知道。”
這三個字自他咀中吐出來,力逾千鈞。
“你、知、道!?”
這句回答,使眾人懼為一震。
——他竟事先知曉了小欠的身份!
然而竟投有當場拿孫青霞,還把一眾遭劫鄉民及受傷的龍舌蘭,交了給這個人人得而誅之的淫魔孫青霞!?
大家都為之震動。
震撼最深的,看來是陳風。
因為他曾目睹鐵手與小欠初識至結義,他顯然沒想到那大脾氣的小夥計就是他們共議大計要對付的孫青霞,而鐵乎居然“一早知曉他是孫劍魔而不動聲色甚至還與之結義!
他禁不住愕然道:“這……你這算什麼!?”
鐵手平實地道:“不算什麼,兄弟是兄弟,罪犯是罪犯。”
陳風變色道,“你身為堂堂名捕,竟與十惡不赦的罪犯結義!?”
鐵手平靜地道:“結拜是我欣賞他的為人,如果他真的是罪犯,我自會拿下他。這是兩回事。”
陳風悻然道:“你認為他不是罪犯?”
麻三斤附加了一句:“也話鐵捕頭喜歡跟犯罪的人結拜——難怪沒我們的份兒了。”
鐵手道:“他是不是罪犯,有可疑,仍待查。但他在昨夜,誅殺兇徒,拯救鄉民,所作所為,卻是俠行。我們不能不明究里、道聽途說,就定人於罪。”
馬龍淡淡地道:“你這麼說,這一地人,可都是白死了。”
鐵手盯住了麻三斤,好一會才問:“這些人可都是他殺的?”
麻三斤道:“不錯。”
鐵手疾道:“你可是親眼目睹?”
麻三斤道:“是的。我不說假話。”
鐵手冷笑道:“說自己不講假話的就是句最大的謊言。”
麻三斤趕忙道:“至少我在天王面前,決不敢有半句證言謊語。”
鐵手道:“其他活着了人呢?”
麻三斤又問道:“你是說龍舌蘭龍姑娘?他給孫青霞劫走了。”
鐵手一口氣追問,“孫青霞為啥要動手殺人?他沒有必要也沒有理由要殺這些不懂武功也對他無害的鄉民啊!”
麻三斤道:“他要姦汙龍舌蘭,慾火一生,忍不住立刻要干,鄉民瞧不過眼,勸止,他色述心竅,慾火焚身,便把在場的人殺光了。”
——為了一逞色慾,平時已動輒皇宮侯府都敢闖,而今已殺光在場的無辜百姓,手段兇殘,而今龍舌蘭落在他手上,處境之險,更可思過半矣!
只聽詹通通噴噴有聲的道,“鐵捕頭竟與這種人結拜為兄弟,身為名捕,當真是聾耳豬油蒙了心不成?”
鐵手的臉色也變得很難看。
任何人都不希望自己給人欺騙。
鐵手也不例外。
他仍逼視麻三斤,問:“當時你在哪裏?”
麻三斤忙道:“鐵爺萬勿見責,我未出力救助龍姑娘與一眾鄉民,我實在是力有未逮,決不是他之對手。孫色魔的出於,二爺不是沒有見過。我這小角色哪是他的對手!”
鐵手瞅了他一眼,冷哼道:“小角色?你還通體放光呢!”
麻三斤舔舔上唇又涎笑臉,“我不放啥光?屁也不敢亂放!我知孫青霞要殺人滅口,假裝着了他一劍,便閉氣躺下了,這才保住了性命,給鐵爺您報這逆耳苦心的訊兒。”
鐵手又唆目瞪了他幾眼,忽問:“至少還有一個活人,去了哪裏?”
麻三斤一怔:“還有一個活的?誰?”
鐵手道:“麒叔的女囡子。這些屍首里沒有她,她去了哪裏?”
——那就是了跟“小欠”再折返洪中冒險救出、高托於水面的女子,這女孩還在急流中為他拔過箭。
麻三斤不覺一震,脫口道:“鐵爺好記性。”
李財神插口道:“敢情是鐵捕頭對女子一向多情風流,尤其是這樣清秀標緻的女子,鐵二爺怎生得忘?”
鐵手橫掃了他一眼,再緊迫盯人的問麻三斤:“她去了哪裏?”
麻三斤這才答,“他也給孫色魔擄劫去了。”
鐵手迫近一步,“孫青霞他一人挾持兩個女子,走了?”
馬龍馬上半諷帶嘲的說了一句:“二爺現在像是審犯——這步步進迫,只望別把他迫瘋,也別一錯手就將證人殺了才好!”
鐵手修養再好,也忍不住怫然道:“我為什麼要殺他!?”
馬龍悠悠道:“殺人滅口,在所難免。”
鐵手怒笑反問:“現在這山上的人可是我殺的么?要不,我為啥要滅口?”
馬龍淡定地道:“雖看來不是你殺的,但與你也脫不了關係:孫看霞是你的拜把子兄弟,是你把這些鄉民和無辜的人交到他手上的。”
“何況,”他悠然補充道,“剛才閣下也承認了:你一早已知‘小欠’就是孫青霞,還與他結義,你這不是明知故犯,勾結盜寇,與匪同罪么!殺了麻老三,就沒了證人,縱押到大理寺去分說,自有你師門、同門照應,定你罪難,你脫罪易,是以我們不得不防。”
麻三斤也點頭不迭,一面伺機向後退卻:“是呀,是呀,須防人不仁;防人之心不可無,不可無。”
鐵手鐵看臉道:“你們就聽他這一面之辭!”
那邊的余樂樂卻把話題了過去,嘿嘿笑道:“是嘛,鐵二爺號稱天下四大名捕之一,他的操守是毋庸懷疑,也不許懷疑的——只有他疑人,可不許人疑他哩!”
鐵手知曉在機智辯才上,馬龍是一流人物,其次便要算這個“東天一棍”余樂樂了。現在他的處境,可謂極之不妙:他已給一大幫人“包圍”了,這些人,不但極有來頭,而且手段高明、下手毒辣,而且還有強而硬的後台,加上他所面對的局面,又是異常緊急:到底孫青霞為何要殺這於無辜鄉民?龍舌蘭而今天危若何?又摸不清“叫天王”這一伙人糾集在這“不文”等自己出現,到底是何用意?究竟是啥目的?
到這關,連同跟他一起上山的老烏、何孤單、陳風塵等三名刑捕,也不免對他狐疑了起來:真要交起手來,只怕也不一定會(敢)跟他站在同一陣線了。
鐵手也不管(更管不了)這麼多了,他先把情形的來龍去脈說分明:
“我原不知孫青霞就躲在‘殺手澗’這兒的,是來到‘崩大碗’.才知道有這樣一個身懷絕技的大脾氣小夥計叫叫‘小欠’。這兒也不是我主張要來的。”
他指着麻三斤道,“是他先帶我來的。”
麻三斤見他一指,向後縮了一縮,卻聽在後面的陳風挺身道。
“我也有份。是我和麻老三領他來這幾飲酒議事的——但我們都不知小欠就是孫青霞,否則……”
說到這兒,苦笑不語。
正所謂:踏破天涯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只不過,真要讓他知道了:“殺手澗”上、“崩大碗”中的“小欠”就是孫青霞,他能點佯?
他製得住他嗎?
他見過他的出手。
——他一劍能使瀑布斷流凝冰。
——他一刀就格殺了書生殺手白蘭渡!
——他以一人之力,片刻間斬殺了十名可怕殺手!
不過,難道制不住他,他便不出手嗎?
——他也是位名捕。
至少,他也是在這七八個小縣內,這州府一帶,是實力最厚的第三號人物,名聲僅次於知府張慢慢、縣令章圖之下。
可是,他顯然不知道他就是孫青霞,更不知道這“大脾氣”的“小夥計”竟然就是大家日夜搜尋的驚世魔星。
他是個捕頭,官銜並不如何,但卻掌有實權。
鐵手也是個捕頭。
一個有官銜的捕快。
但“叫天王”的官位更高。
甚至他部屬的官職也不比鐵手低,儘管鐵手的身份還是“特殊”了些。
不過,縱是捕快,也有欺善怕惡、為虎作悵的;不是個個捕頭都敢主持正義,公正廉明的。
官也一樣。
有許多官只領個虛銜,不是為百姓做事,而且漁肉百姓,中飽囊,滿足上司,求取富貴,欺軟伯硬的。
問題只是:誰是除暴安良的好捕快?誰才是為民為國的父母官?當一個好捕快遇上了一群壞捕快的時候,結果是怎樣?當一個好官對上了一黨奸官之際,下場又如何;
當然,這種對立與矛盾,亘古以來皆有,下場亦早已彰然。
因為好官懂得“奸”,懂得如何去結納已結.且一早已布署妥善,作為耿介正直的“忠官”,往往難以相等,硬折的結果,多是犧牲受屈,而且也多勢孤力單、孤掌難鳴。
刑捕亦然。
多做事多錯。
不做事不錯。
——這是動輒得咎的當時當勢明哲保身之法。
可是,鐵手是個勇於任事的人。
他現在就面對了一大堆煩惱。
一大堆問題。
——還有一大堆敵人。
這兒可不只是他一個捕頭。
還有陳風(雖然他的供職是屬於協助縣官行政為主)。
以及何孤單(他是當地衙差的總領)與老烏(他是隸屬於捕役追緝組的組長)
——他們又怎麼看?
怎麼想?
更重要是:
他們會怎麼做?
陳風忍不住,“連我們都不知孫吉霞就窩在這荒山酒店裏,你卻是怎麼知道的?”
鐵手道:“我猜的。”
陳風道:“猜的?我怎麼沒猜到?”
鐵手道:“我看他的器宇,已不是尋常人。他出手第一劍,刺向瀑布,使飛泉結冰,那非要多年練劍、絕世功力、還得要有似冰寒傲的劍意激發才能辦到。”
陳風道:“那隻能猜他是個劍客高手,卻不等於他就孫青霞。”
鐵手道:“你們當時在談論孫青霞所作的案子,卻沒注意到在暗處這位小哥兒的神情。你們在說‘三丈經’殷色可、‘天之嬌女’朱麗麗、‘更衣幫’蘇眉等人毀於孫青霞之手案情時,這小伙臉上都呈現憂憤不平的神色來。”
馬龍插口笑道“好個”優憤不平,,鐵捕頭敢情是要為孫色魔出頭了。”
鐵手道:“不過,當時我的確未疑及他就是孫青霞,只以為他是個懷才不遇的劍俠而已。”
陳風沉吟回憶中:“你是在他出手殺掉自蘭渡和十名殺手后,才從他招法中看出來的。”
鐵手道:“我沒見過孫青霞的劍法,而‘小欠’拿的是刀。不過,他用的是刀但使的卻是劍法,這我可辨認礙出。”
陳風道:“那時你才生疑了?”
鐵手道:“只是疑。可是他所作所為,卻都是俠行。”
陳風道:“可是,他的年紀跟傳說中的孫人魔至少相差了十
鐵手道:“先前我不明白,還以為他曾易容,但仔細觀察過,沒有此事。後來就想通了:有的人本來就長得比他實際年齡年輕,而且還年輕得多了。像我,就天生比我年紀大的長相。我大師兄無情,樣子永遠比他年紀小十歲。”
陳風眯眯笑道:“你這比喻不好。最鮮活的譬喻說是我本人。我從二十歲出頭說長成這個樣子,二十五歲那年已有人說我笑得很慈祥,三十歲就有人巴結我,稱我為‘陳公’——他們以為我早已五、六歲了。你看我的皺紋就密緊得像給亂刀砍過一樣,”
鐵手笑道:“你每一條皺紋都是經驗和智慧。我剛結識過一位溫姓老前輩,他的長相也比他實際年齡長多了。”
陳風也笑道:“我只是丑,沒深意可言。你說的大概就是這‘崩大碗’的老掌柜吧?”
鐵手道:“我是在你已與高大灣趕赴抱石寺救火后,與溫老掌柜及小夥計相處,以及堤壩崩卻洪水救人的過程中,根據種種蛛絲馬跡,才能肯定:小欠就是孫青霞,在救人的時候,他差點要向我動手,但到最後還是把精力放在救人上。我曾觸摸過他不肯離身的古琴,裏間藏有兵刃:那應是一口名劍,只不過收在一個很典雅之處而已。”
陳風眼神一亮。
如刀。
“像他?”
鐵手點首,道:“對,像他,”
他似無懼身前安危,神思逸飛到另一處了:“他就像他的劍,收藏起來了。說不定,他只遇上仇人才拔出來。或許,他跟我們一樣,也在追查他的案件,要查個水落石出。”
陳風清晰的道:“那麼說:你跟他結義之時,只知道他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直至與他避澇救人之後,才發現他可能就是孫青霞的了?”
鐵手含笑道:“是的。所以現在上得上山來,你們說他就是孫青霞,我並不訝異。”
他緩緩的補充道:“我見抱石寺仍被大火,便趕去教援。我以為他既是一起拯救鄉民於水深火熱中的人,就沒道理向他們下手,所以才留他守這兒……設想到——”
說到這裏,他又向陳風塵抱拳揖道:“謝謝。”
——謝謝。
這兩個字他說得很誠懇、有力。
因為他知道陳風的用意:
陳風說了那麼多話,問了那麼多事情,導引他作出了那麼詳盡的回答,無非是要讓他有個申辯的機會:他跟“小欠”結義的時候,並不知道他就是淫魔孫青霞。
他的目的是要為鐵手脫罪。
鐵手當然明白。
所以他才謝他。
可是他也補充了一句:
“但這沒有分別;“他清清楚楚地道,”我跟他結拜的時候,已懷疑他的身份,但我仍認為他是個正義的人;後來雖已猜測他就是孫青霞,但我跟他還是結拜兄弟。一朝結義,一生是兄弟。”
大家面面相覷。
這次到馬龍深吸了一口氣,試探地道,“也就是說,到目前為止,鐵捕頭仍當孫淫魔是結義兄弟了。”
鐵手斬釘截鐵地道,“是。”
老烏叱喝了一聲:“好!”
馬龍卻嗤地笑出聲來,“好?好:今會兒是強盜和捕快成一家了!”
鐵手冷冷的道,“豈只捕役,有時大官和強盜也分不開呢!”
馬龍臉色一變,卻聽那背向大家的少年人忽問道:“你現在還當不當孫青霞是兄弟?”
鐵手道:“當。”
他說的毫無轉寰餘地。
眾皆不解。
——以鐵手今時地位名望,其實何必?何苦!
那少年禁問:“為什麼?”
鐵手道:“有難時不挺身,遇禍時不相理,這還算啥結拜兄弟!”
少年沉吟片刻:“要是這山上的血案確是他乾的,他還是不是你的兄弟?”
鐵手爽落地道:“是。不過我會公事公辦,要是他真作了傷天害理的事,我一定將之繩之以法——就算他是我父母長輩,也一樣依法行事。他是我兄弟,我會儘力幫他,但並不是放過他。”
馬龍哈哈詭笑道:“說的豪壯!難道天子犯了法,你也敢……那個……!”
鐵手沉重地道,“如果這案能讓我辦、我辦得了,就算皇帝,我也會辦他!”
馬龍倒是一怔,怪笑道,“我只聽過: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沒聽說過皇帝犯法治罪的事!”
鐵手沉痛地道,“難道皇帝不是人嗎?皇帝就不犯錯嗎?就是人人都讓皇帝可以例外,他才會不恤人命,胡作非為,而權力如失控的癲馬,亂闖妄撞,搞得天怒人怨!”
馬龍這回真的悠然失色。
不僅是他,在場人人如是。
馬龍囁嚅道,“你這話……怎可以這樣說!就算皇上有些過夫,頂多只要‘罪己詔’,詔告天下老百姓,那就得了,哪有……這樣犯上忤逆的事!難道當皇帝的還要坐牢的不成?嘿!他畢竟是天子呀!”
鐵手沉痛且沉重地道:“天子又怎樣;你幾時看過上天產下個兒子來?他也不過是個人。如果皇帝犯罪也要牢治罪,天下的皇帝都會英明得多、歷來的帝王都會仁慈得多了!——像當今聖上,窮奢極侈,已鬧到民怨沸騰、天下洶湧的地步了,要是我能將之治罪,我一定干!”
只聽那少年忍不住叱了一聲:“好!”
鐵手卻輕嘆道:“可惜我的能力就是太薄弱了。”
馬龍顫聲指道:“鐵手,你可知……你說的話是大逆不道、造反犯上……你可知罪!?”
鐵手一笑道,“我當聖上面前,也說過類似的話。”
馬龍奇道:“你……聖上沒把你論罪!?”
鐵手苦笑道:“他只下令把我趕出宮門。”
少年忽道:“那是因為你的身份特殊:你能保護他的安危,他是為他自己而不殺你——要不然,你早就給誅九族抄家滅門了。”
鐵手道:“我知道。”
少年笑道:“你可也真放肆,如此逆反的話都敢說!”
鐵手道:“我只說真話。”
少年道:“跟淫賊強盜結義也是真話?”
鐵手道:“他不一定就是強盜淫賊。”
少年道:“可是現在已證據確鑿,你還當他是兄弟,豈不形如同回一夥的盜匪?”
鐵手道:“這證據不一定是真的。”
他加了一句:“何況,道義要比證據更重要。”
那少年依然沒有回頭,卻似是怔了一怔,才驀的笑道:
“道義?道義只在人心,人人的說法都不一樣:你有你的道義,我有我的道義;你的道義可能在我看來是不義,而我的不義在他人看來卻很道義。人人都有不同的道義,你又如何執法?”
這回,鐵手也呆了半晌。然後才道:“你的說法也很有理,這確不易決定。歷來昏君貪官,借法律屠殺異己,便是對法的不同解說和運用之故。不過,法規其實是為正義而定出來了,人為主持正義而訂法則,所以無論如何,正義都比法規更重要。”
然後他才說:“所以,我們不能看到一地死人,聽到片面之辭,就定孫青霞於死罪——我們總要問一他,這事是不是他乾的?要是他乾的,我第一個就不放過他;要不是他做的,那麼無論大家對此人風評如何,我都決不能治他的罪。”
那背向少年抬頭峻然道:“可是他本來就足個殺人狂魔。”
鐵手頭也不抬便道:“你也殺過人吧?我也殺過人。在一些罪犯心中,我也是殺人狂。至於‘叫天王’,恐怕在大多數人心目中,形同‘殺人王’無異。”
他義一次出言“侵犯”查叫天。
奇怪的是,那巨無霸只悶哼一聲,異吼裂研,真的噴出一股煙來。
但他卻沒有發作。
——彷彿只要那背向諸人的少年在說話,就輪不到他來說話,他來發作。
那少年依然緊迫釘人的道,“可是他也是個淫魔。”
鐵手眼也不抬,“給姦殺過的女人都死了,准證實這些案子都是他作的?”
少年忽道:“有。”
鐵手一震:“誰!?”
只聽一人道:“我。”
說話的是一個女子。
聲音有點燥。
但很好聽。
人也很好看。
奇怪的是:她好看在哪裏,可讓人一時說不上來。可是,只讓人看了一眼,便連相當正直的鐵手也不禁動心。
她的年紀應該很小,但她的風情卻是女人的。
說她是個很有風情的女人吧,她的味道卻又十分少女,非常清純。
風情和純潔都是可以感覺得出來的,但卻不容易混在一起:就像蜂蜜和蛋,非黃和肉,蒸魚和蔥,鐵手和冷血,他和她。
但她偏偏每一樣都有一些。
她的唇讓人想起吻。
她的眼波令人想醉酒。
她穿的衣是那不經意但令人動意,她的笑是那麼不經心卻讓人動心。
她在風裏不動,卻像一條水裏的魚。她就像風情千萬種,連慵懶也是一種嬌麗的美人蕉,卻也像一位露出水面的白蓮。
她是她。
她其實一直站在那幾:就處身於巴巴子和回家家之間。
她無所謂的站在那兒,隨隨便便的說話,本來她的存在至多只應像是桌底下一隻貓打了個呵欠。
可是,只要她一動、一顰、一笑、一說話,都把人給吸引了過去,焦點重行落在她的身上,就好像是讓一個書生突然聽到他;上的筆叫了他一聲一樣。
——感覺意外,但又理所當然。
她的臉有點方。
但很白。
以致在陽光影映之下,她的臉就像一朵白花。
大白花。
鐵手一怔。
“你是……?”
她的答案令鐵手大出意料之外?
但卻在情理之中。
“我是蘇眉。”
她個子不高,就因為不高,所以特別“嬌”。
她的唇好像也有點“塌”:
像一朵花開盡了、開完了、開得快耍謝了似的。
——如果花蕊是花的性器,那麼,她的唇一張一合丁香半吐間,就令人不由自主的想到:
性。
蘇眉忽笑道:“你真壞。”
鐵手不解:“壞?”
蘇眉笑得花枝微顫,又好像不是她笑顫的,而是給風吹顫的:
“我聽說鐵二名捕是個正直的人,但而今……這樣色迷迷的看着人,像要一口把我吸進肚子裏去了,豈得正人君子所為?”
鐵手道:“正直的人就不看女人?看女人的就不是正人君子?我只持正辦案,不是君子,何況你確是個漂亮的女人。”
蘇眉嬉然一笑道:“原來剛正不阿的鐵手也有一張花腔滑舌的咀巴。”
鐵手淡淡地道:“我認真,但不古板;我維護正義,但無意嚴肅。”
蘇眉噴噴嘆道:“這樣一條雙子,若為一個淫賊而耗上了,多不值得!”
鐵手道:“我說過了:沒有值不值得,只看他值不值我保,該不該由我來抓,一切都只看他有沒有犯事。”
蘇眉忽然靜了下來,秀眉一隻高、一隻低的凝在臉上,半晌才着語音,斜斜邪邪的說:“只、看、他,有、沒、有、犯、事晤?”
然後,她的語調突然提高,尖銳、劇烈、顫哆了起來,狂怒得像一個突然給人無緣無故正正反反摑了幾十巴掌女的女子,通紅了臉,睜大了眼,咬牙切齒地道。
他是我爹的友朋至交,但誘姦了我,還強暴了娘,更砍了她的腦袋——你說,他有沒有犯事!?”
鐵手迄此,惟有一聲長嘆,深深的望着她,道:“你說的可都是真的?”
蘇眉唇一撇,亮刀也似的一笑。
“這種事,可有假的?而今我的好朋友龍舌蘭也落入他手裏。你不補救追輯,反而還為孫青霞那種淫魔說話!?”
“好。”鐵手握着拳頭,一字一句地道:“假如孫青霞是這樣的人,做了樣的事,我若抓拿不了他歸案,也要他血濺三陽!”
然後他鐵着臉問麻三斤問道。
“到底情形怎樣!?”
麻三斤望向那少年和巨漢,眼裏也洋溢着光:
一種異光。
那背向大家的少年道:“而今鐵捕頭已跟我們同一陣線,有話不妨直說。只不過……”說到這裏,停了不語。
只聽馬龍冷冽的接道:“他的懷疑已告一段落,但我們對他是不是孫青霞的同黨依然感到可疑。”
余樂樂接道:“這種情形,為安全計,理應將鐵游夏還押候審!”
陳貴人道:“若為脫嫌,還你清白,鐵捕頭理應束手就擒才是。”
李財神道:“當然,拒捕是滔夭大罪,我們大可將之斬而立決。”
馬龍長抽垂地,雙目深深注視鐵手,語重深長地道:“這些律法,鐵捕頭當然都已深明。你維護刺客洪漢在先,又為淫賊孫某掩過在後,這山上的血案,也跟你朋不了嫌,而今,我看你要束手主逮?還是頑抗到底了?”
說罷,他的視線轉移了。
不再望鐵手。
而是望他自己“那邊”的人。
一個一個的看過去——
那背向的神秘少年、那氣虎虎洪烈烈的彪形大漢、“東天一棍”余樂樂、“朝天一腳”詹通通、“財神”李老未、“貴人”陳大紋、“天狼神刀”巴巴子、“天狼神槍”回家家、“狂菊”蘇眉、“袋袋平安”麻三斤……另外還有三頂轎子(到底裏邊還有沒有人?)、十二名赤脖到耳的大漢(究竟是普通的轎大還是身懷絕藝的高手,隱伏其中?)
鐵手呢?
他身邊有什麼人?
可能支持他?
足以支持他么?
要是你,你怎麼應付?
——你只一個人。
對方卻是全人類。
對敵一事,常如寂寞。
寂寞恆常是你自己一人,孤單面對。
熱鬧時卻是與全部的人共處。
但寂寞也不是只有你一人時發生:就算有很多很多的人在身邊,但他們跟你心靈沒有契合,看法也不一致,那麼,這種在大熱鬧里心中的落寞,才是真正的寂寞。
排除寂寞只有兩種方式:
享受它。
遺棄它。
你說鐵手此際會用哪一種方式?
他只是平靜的,對大家(“風塵”陳風、“快馬”旋風老烏、“脫尾虎”何孤單、“大漠飛沙”洪鞋而四人)平心靜氣的道:
你們回去吧,這幾的事,是我的事,不關你們的事。我可心解決,沒你們的事。”
然後他不等他們回話,已霍然回頭向那巨漢、少年翟然的道:“你們可以因懷疑我是參與害死這山上無辜百姓而拘捉我,但我也一樣要指控‘叫天王’叫他的手:殺死苦耳神僧,燒毀‘抱石寺’!”
“什——么!”?
那巨無霸怒嘶起來,從咽喉到骨骼都騰騰有聲,像一口氣吞下了十幾顆旱天雷。
“胡說!那‘飛來石’上明明寫着是孫青霞乾的——!”
此語一出,大家臉上都變了色。
只聽鐵手緩緩的道:“‘抱石寺’出事的時候,馬軍師剛剛不是說過沒上過抱石寺么!你們不正在這不文山上的嗎?怎麼連寺前石上刻了什麼文字,你都能這般一清二楚呢?”
大家也望着“叫天王”,就連涵養最好的馬龍,也不禁流露出一種不相識(至少是在這一刻希望跟此人斷絕關係)的神情來。
的確,“叫天王”這句活一出,跟“抱石寺”慘案便脫不了關係了。
出口的話一如脫弦的箭,不是瞄準了靶子,便不該發射。
因為箭頭一旦離弦,就迫不回了。
失控的箭,要是傷了人,其代價之大,一如傷了自己。
可是話一出口,往往尤甚於此。
蓋因箭頭至多只傷殺一人,但一句話,往往可以打殺一大群人,貽禍一生,遺恨千年。
馬龍馬上道:“就算天王到過抱石寺,看過案發環境,那也不能證明他就跟兇案有關。他本來就是奉皇上之密令,加上朱勵大人之所託,徽服出巡,明查暗訪,整頓治安,理所當然。”
鐵手這次還沒說話,何孤單已道:“你說的對。不過鐵捕頭的身份也跟天王有異曲同工之妙、殊途同歸之處。他同樣懷有密令、任務,曾出現於不文山,不見得就跟這山上的兇案有糾葛。”
陳貴人突問:“何副總,你的捕快不想當了?”
何孤單道:“想。”
陳貴人斥道:“想幹下去還敢這般說話!”
何孤單疾道:“就是因為想一輩子幹下去,干到老,干到底,於到退休,我才要這樣把話說清楚。”
詹通通嘿嘿的說、“我看他不是不想干,而是不想活了。”
老烏突一步竄出來。
一竄就竄到詹通通身前,沉聲道:“你說什麼!?”
詹通通也陡然變了臉:“我說他,關你屁事!”
老烏擺出了架式:“你威脅官差,我就要辦你!”
詹通通整個人又給鬥志充滿,甚至給鬥志燃燒得幾乎痛叫出聲來:
“就憑你!”
兩人眼看要打,卻聽馬龍向查叫天疾呼道:“天王,別讓他們瞎搗亂,該下令,斬立決,不得延遲。”
查叫人愣了愣,說:“是啊。”
陳貴人疾行向前,揭開一口錦盒,垂着雙手奉於李央前。
巨漢一手抓了下去,拎起一方手掌大小黃澄澄的青銅印,大喝道:
“我吠!這是‘代御駕親臨觀察兵馬吏’印信,有此物在,執掌殺權,誰敢抗命,如同造反!”
他說得有點結舌,但這印一亮,老烏,陳風、何孤單都只有退了下去,垂手而立的份兒。
只洪漢強撐大聲喊道:“彆氣壞了!他有此物,鐵二爺也有御賜‘平亂闕’呀——”
鐵手手一掣,亮出一方古印,向眾人前一量,喝道:“印在這兒。”
忽聽那背向少年猛哼了一聲、
那巨無霸睜大了雙眼,虯髯戟豎,吼道:“你的印怎及我的大!”
鐵手冷然道:“印不比大,只看是什麼印;拳不怕小,只看夠不夠力。”
陳貴人振聲揚威的道:“‘平亂闕’,論理鎮不住我門這口‘御駕承平主印’。”
陳風也是熟悉官場班輩的“老手”,站出來便說:“可是這‘御駕承平主印’也駕御不了皇上親賜的‘平亂闕’!”
洪鞋而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喃喃地道:“當今皇上也真多印!”
老烏在一旁的接了一句:“聖上豈止多印,官也多得很呢!”
何孤單也冷不防的接道:“三百兩,得小官。三千兩,官大不可管。三萬兩,天下又多一大狗官!官猶可買,何況是印!”
只聽馬龍沉聲道:“天王,只怕今回要硬底一棍打死了!”
巨無霸虎吼一聲,往錦盒一抄,又抓住了一口海碗大的金印咆哮道:
“這就是‘金紫應奉寶鑒’,印在權在,印下令下,順我者生,逆我者亡!”
這次他不僅說得響亮,也順口多了。那背向少年卻嘆了一聲:
洪鞋而脫口:“這回確是翻臉了。”
何孤單道:“只怕鐵二爺罩上住了。”
洪漢道:“他當對手上的印是個卵子不就得了!”
何孤單道:“不得,不得,”
洪鞋而不解:“怎麼不得?像我,才不管他有印沒印、金印銅印!”
何孤單道:“不行。鐵手說什麼也是名捕快,好歹也是個‘官’,既入六扇門來,這行有這行的規矩!”
洪漢苦惱的道:“還是像我好,死都不當官,了無牽挂!”
只聽馬龍尖銳地叱道:“鐵捕頭,你還守不守法規?”
鐵手截然道:“守。”
馬龍望向“叫天王”,查叫天吼道:“既知法規,還不跪下受死!?”
鐵手道:“慢看。”
查叫天道:“你想拖延時間,等同黨、淫賊來救不成!?”
鐵手道:“我沒有同謀,我不聽令,你要殺我,我聽令,你也要殺我,是不?”
查叫天也決然道:“是!”
馬龍道,“你要是還守法規,我們也許會寬大處置。你若不守法律,我們都在這兒,你也無法逃命,只是死得不光采,我們會上報你是拒捕喪命,恐怕還得連累諸葛小花!”
鐵手冷笑道:“好,反正我橫死豎死:聽印也死,不聽印也死了。
李財神笑道:“你剛才在山腰肯聽我的話那就好了。”
鐵手雄聲道:“那我不聽令!”
馬龍變臉獰猙地道:“那你的作為如同造反,就算能苟全,這輩子也當不成官差了!”
鐵手道:“我不聽令不是要造反,而是你根本就不是‘叫天王’!”
他鐵一般的手伸出鐵一般的指鐵一般的戟指,鐵手以鐵一般的語音和鐵鑄般的堅定與堅決,一字一句地道:
“你不是查叫夭,卻拿了叫天王的印鑒招搖撞騙,該當何罪!?”
此言一出,洪鞋而突然吐了一口血。
血箭。
血迸噴而出,打得在地上一個窟窿,泥濘一時吸收不盡的血水,又涌了上來,填滿了那窟窿。
——彷彿大地在冒血。
他本來已受了內傷,強自仰住,而今乍聽之下。驚愕無已,心神一散,血沖喉而出。
震動。
“叫天王”的人全都變了臉。
變了色。
三個三陽縣的名捕也全變了模樣:
而且震!
——‘叫天王”居然不是查叫天,那他是誰!?
查叫天又在哪裏!?
至重要的是:
銑手怎麼知道他不是“叫天王”!?
“你不是‘叫天王’。”鐵手鐵崩崩地道,“因為查叫天至少擁有這兩枚御賜的印鑒逾十年,他下會把前一枚才是‘金紫應奉寶鑒’和后一枚方才是‘承平主印’錯調了!”
他冷峻地補了一句,且揚了揚手上的印章,“我拿的也不是‘平亂闕’,只是我私人的印鑒,”
三個捕快定睛望去,果見那印章上刻着的是:“鐵游二夏”四個字。
——四大名捕是:盛崖一餘、鐵游二夏、崔略三商、冷凌四棄四師兄弟。
只聽鐵手鐵定定地道:“‘叫天王’出入朝廷,當車練達,治事精明,刀筆嫻熟,他會連我手上拿的是什麼印都照不出來?”
大家都靜了下去。
好一陣難堪的寂靜。
還是馬龍先澀聲道:“你也投看過‘金紫寶鑒’和‘承平主印’卻來混水摸魚,胡說八道,不肯伏法,還來耍賴——”
鐵手譏消的接道,“你不是要告訴我:叫天王一向自稱是天子門生,原來是個文盲,連自己手上印章的刻字都看不懂吧?”
巨無霸手上還拿着兩枚印章。
左手一隻。
右手一隻。
愣在那兒。
印面字樣還隱約可見,對這些眉精眼企的武林人而言,簡直是一目了然:
果然錯了。
——對調了。
如果這“叫天王”不是文盲,難道是瞎子?
——不然,他只好是假冒的了。
可是,為什麼要找人來“假冒”叫天王?
真的呢?
在哪裏?
陳風、老烏、何孤單都禁不住偷看那三頂轎子:
轎子裏還有沒有人?
——真的查天王是不是就窩在裏邊?
沒見過“平亂”、“紫金”、“承平”三印的人,分辨不出來,這不希奇。
鐵手道:“要說還能看得出我拿的不是‘平亂闕’,而這位大塊頭老兄錯調了印鑒的人,在場只有一個——”
他悠悠地道:“你。”
他看定了一人說這話。
然而這人卻沒望他。
這人誰都沒有看。
“一眼也不看。
——從一上場起,他就誰也不望。
因為他背對眾人而坐,無論場中發生了什麼事,他說話或靜默,他都不曾回首。
未回頭。
不回頭。
他就是他。
那少年。
背向大家的少年人。
他不回頭:
彷彿世間一切他不屑回顧。
又像他沒面目去看世上種種。
他是傲慢還是自卑?
——堅忍還是散漫?
無奈抑或狂妄?
他是誰?
——他到底是誰?
“你是誰?”
鐵手鐵錚錚的問。
“我?”那少年淡淡地道,“只不過是一個不面對着你的人而已。”
鐵手又回復他那鑄出般的語句:“好一個,一個沒轉過身來的人。”
他的語音鏗鏘有力;擲地可作金聲。
“你不曾回頭,卻因這位巨人錯拿了印鑒而一震;你不回目,卻在我揚起假印章時令哼一聲。你不同意,這位巨人老哥不敢稱是;我聽得出來,在我未上山前,跟我說話的,是你而不是這位巨無霸;看業這兒真正能拿得了主意的,也是你,而不是把前朝官銜說成今朝的諸位仁兄。”
他像鐵鎚似的哐啷一聲笑道:“如果說你是“叫天五’,你又形體大瘦,年紀大輕——”
“可是,”他問,“你不轉身能知巨細無遺、難道你背後長了眼睛不成?”
他問了這個帶着鐵鏽味的問題。
然後像鐵鐫的塑像一般等待答覆。
“也許,我不回頭是因為我長得難看。”
“或許,我不轉身是因為我不要看你.”
“‘叫天王’就不可以是我這年紀的嗎?我長相年少些,就不是‘查天王’了么?我不是還有個外號‘一線王’嗎?許是因我長得瘦才這樣稱呼吧?這也合理吧?”
“誰說背後不能長眼睛?觀音菩薩還千手千眼呢!修為高的,能開天通眼,既有人睜目而盲,視而不見,我也可以無目視物,秋毫可察,這又有何出奇處!”
那少年,這樣說。
依然沒轉身。
不回頭。
鐵手沉着地道:“是不出奇,只十分佩服。”
少年只淡淡的說:“能有鐵二名捕這句話,已感莫大殊榮。”
鐵手道:“不過,‘叫天王’名震朝野三、四十年,決不是閣下這個年紀。”
少年道:“我不是說過嗎?可能是我長得年輕些,且我仍未回共,你豈能因而就確定我非查叫天?你見過他?”
鐵手道:“見過,但未嘗面對面。”
少年道:“我卻正面見過你,只你不覺察而已。”
鐵手道:“哦?”
少年:“有次在國子監議事,王夫子年邁目花,給你們倒酒時手顫,一壺酒水全往你手上傾,你卻為保他情面,不讓他自責內疚,仍照樣舉空杯倦飲而盡,既不縮手,也不叫痛,果然不愧為鐵手。”
鐵手哦然道:“原來你也在現場,失敬了……不過,無論怎麼說,查叫天與你年紀仍相去大遠,若你是他,殊不合理。”
少年道:“說不定我精通易容術……”
鐵手截道:“易容?易得了面容,也改變不了朝氣和才氣。”
少年道:“請恕我直言:我是不是查叫天,實在干卿何事?”
鐵手道:“關係重大,因為我是捕快。你若非查叫天,為何叫這巨人假冒叫天王?如你是查叫天,可有證據證明?如非,叫天王是不是出了事?你是幫凶,還是主謀,你冒充一線王,又有何目的?你擅自動用御賜查天王的印鑒,該當何罪?”
少年似乎怔住了。
好一會,馬龍才故意哈哈笑道:“他若不是叫天王,誰才是叫天王?我們是查叫天身邊親信,我們都說是,還輪到你說不嗎?”
大家都陡然笑了起來。
此起彼落。
參差不齊。
——笑得像強叫了幾聲。
鐵手冷冷地道:“你的意思是說,只要你們大家都認定他是叫天王,那麼,他就是叫天王了。”
馬龍悶哼道:“當然。”
‘難怪有人說過:謊話說了一千次、就成了真理;”鐵手也冷哼道,“只要大家都認為你是錯的,縱然你是對的,也只好是錯的了。”
馬龍一點也不慚愧,只說:“這次算你悟得快。”
少年迄此突道:“我看,大敵當前,我們這兩隊人馬就不要再相互對抗,彼此抵制了。我們身上各負有一樁懸案:我懷疑這山上的血案跟你有關,你也以為我們與抱石寺的慘案有涉。但我們此來三陽的目標都一樣:抓拿孫青霞。不管你是要活捉的,還是我要拿命的,你要審訊他,還是我要替受害的人報仇,我門的結果都是要捉他,在這件事情上,我們何不共同合作,聯手對付他?
只要抓到他,這些案子自然真相大白,用不着我們先行相拼互斗——如何!?”
鐵手立刻道:“好!”
說得落地如作金石聲!
答得好快!
就像一記出招。
——其實,他從一開始面對這麼一大群在山上蓄勢以待來對付他的高手,不時在語鋒上以懦怯、示弱,不時卻勇於挑戰,大膽還擊,甚至主動挑釁,又時而迴避閃讓,但又時作夫如其來的奇襲,總之,對這些人既不放鬆,又不正面決戰,但又決不讓他們唬住了,反而常出其不意的把對方擠人死路。
人稱鐵手穩重正直,但正直的人不一定不懂巧詐,穩重的也不見得不懂避重就輕,鐵手一上山,情知敵眾我寡,他不想自己失陷不文山,更不願連累陳風老烏何孤單,是以一上陣便跟這幹人作迂迴曲折、智取豪斗的比拼,迄今才勉強可算是壓住了場,鎮住了局面。
他是鐵手,可不是鐵腦袋:對這種上結朝貴、下布黨羽的人物,他只有發狠鬥狠,以惡制惡,你虛我詐,才能有跟這些人談判、共事的價碼。
現在果然。
其實他比誰都急。
——因為龍舌蘭還在孫青霞手!
還是他把她交給他的!
想到這點,他可不止是坐立不安,簡直連心跳、呼吸都為之不安極了。
所以,那“少年查叫天”一提息干戈而議合作,他立刻就答允了。
不只爽快。
而且飛快。
——因為他要飛快的去救龍舌蘭。
或許,活捉孫青霞。
笑了。
雖然少年仍背向大夥,但誰都知道他在笑。
因為誰都可以感覺得出來。
大家都很重視他的笑,因為他的身份重要,說話有份量,連笑,似乎也特別值得重視了。
人就是這樣,其價值不是在他說了什麼話,而是在於他做了什麼事。
更重要的是:他是什麼人。
同樣一句話,便是給尋常人說,就算是真理,但聽了的人不記礙,記得的人也不覺如何。
但要是同一句話,要一個大人物、國家首長、朝廷重臣來說,那效果就完全下一樣了:可能給一再引述,再三傳誦,乃至傳為佳話,成了語錄。
所以,那句話之所以重要,不在乎他說了什麼,而是在他是什麼人。
他是什麼人,卻在於他做了什麼事,才達到什麼地位。
連哭笑亦如是觀。
——要是這一悲一喜是陳三李四?可能與誰都扯不上關係。也誰都不關心。
但要是這一笑一哭是當今天子,那麼,只怕天下百姓就得要同慶共歡,或同哭一聲了。
少年叫天王在笑。
吃吃地。
陰陰地。
笑完了的他就說:“我懷疑我們都中計了。你打從上山來就想迫我說這一句話。”
鐵手神色不變:“你說呢?”
少年查叫天活題一轉,道:“我想聽你來說:你認識孫青霞,見過他的出手,跟他說過話,我們該如何抓拿他?”
鐵手寧可面對這個問題。也不願在這荒蕪的山上跟這干難惹的人夾纏下去:“你們不是已派出高手去迫緝他了么?”
少年查叫天微微一嘆,道:“但他們不是你。”
鐵手奇道:“何解?”
查叫天道:“他們恐怕還收拾不了孫青霞。”
鐵手至此正色道:“你們派了誰去?他往哪兒逃?煩惱大師怎麼死在這裏?——如果我們確是同僚,聯手追緝孫青霞的話,請你們得先把這始未相告,不然,既無從下手,也不欲與自己人誤打一場。”
少年聽了就說:“好個‘自己人’。你既說了這一句,麻三、蘇眉、馬軍師,請把詳情分別告知鐵捕頭吧。
小欠俟鐵手一離開,他就露出猙獰面目。
他急不及待,抱着龍舌蘭就在山上的荊棘林裏頭走。
本來,留在山上等水退的居民因感念此人相救之恩,都不生疑,但麻三斤及時趕到了,覺得不當,就當面間了一句:
“小哥兒往哪兒去?”
小欠乍聞就很不高興:“關你屁事!”
麻三斤見他急不及待,更加生疑,就揚聲道:“要是你一個人,自來自往,我可管不着,但龍姑娘是女兒家,又受傷暈迷,你這樣抱着她滿山跑,恐怕不好。”
小欠頓時叱罵變臉:“你這麻包袋!你也真多事!”
麻三斤涎着笑臉只說:“我知道我是狗拿耗子,但這是鐵二爺交待下要看顧的女子,可也不算是閑事!”
這時,留在山上的居民都留起這事來了,還是頗叔的那位小養女第一個覺得不安,首先發難:
“欠哥,我看你去你的,把這姐姐交予我,我替你看顧吧!”
小欠登時惡形惡相,狠狠地道:“你們不信我——連你也敢不相信我!?”
這一來,倒引起眾議。
大家七嘴八舌,都讓小欠先放下龍舌蘭再說:這些人都受過鐵手恩情。而且都是鄉下人,對男女之防特別注重,都好意勸說小欠理應守札、避嫌。
沒料到引發了小欠的獸性,他發了狠,撥出了那把“女子神刀”,一下子就斫翻了麒叔。
麻三斤等驚聲喝:“小欠,你瘋了不成!?”
只聽小欠怪笑道:“你們不想抓我已久了嗎?我就在這兒大開殺戒,連你也殺了,你們又奈我何!我是鐵手名捕的結義兄弟。要抓我?先抓他去!”
說著手下可不留情,一下子把無辜村民大都砍倒了,血流一地,山下洪流仍滔滔流去。
幸而麻三斤一直對小欠起疑,早有防備,小欠才沒能一擊而着,他一面放出紫色旗花炮,一面與小欠纏戰,邊喝問:
“……你……你……原來你就是孫青霞!?”
小欠哈哈大笑:“怎麼!死在我手上,可心瞑目了吧!”
麻三斤自忖不是其敵,眼看村民一個個慘死,他也無能為敵,眼看自己也得遭殃,幸而——
以上是麻三斤的敘述。
繪影圖聲。
麻三斤轉述到這裏,停了一停。
他頰邊直淌下了幾行汗。
他沒用手去抹。
但他依然揩汗。
用舌。
舌頭。
他迅速的伸出舌尖左右上下一舔,已把正淌下來的汗滴擦去,捲舌入肚子裏。
春意已闌珊。
午陽漸烈。
麻三斤似乎有點受不了這種熱。
雖然鐵手來不及注意到他的舌尖有沒有分岔,但見他這“舔汗”,更愈發覺得他像一條蛇。
肥蛇。
鐵手知道這條“肥蛇”突然似要“冬眠”的意思:
——還沒到冬天,“冬眠”個啥!
話還沒說完,怎麼突然停止轉敘?
那是因為:正是要誘鐵手追問。
要去看唱戲,得要買票(還要不買不到票)才覺矜貴。
話要未說完才夠味,故事要人追下去才有意思。
而今麻三斤就是這個意思。
鐵手要聽下去,也只好發問——但他向得可一點也不客氣:
“他向你承認了他就是孫青霞?”
“是呀!”
“可是你卻沒有死。”
“我沒有死是因為——”麻三斤說到這裏,又沒說下去,眼睛卻看向另一個人。
那美麗得周旋於放蕩和純潔間作凌波微步的女子。
“——那是因為我們來!”
蘇眉如此接道。
她並且把不文山上血案接着轉述下去。
她不是一個人上不文山的。
她原是深愛着孫青霞的,江湖上,也曾一度視之為一對壁人。
她也知道孫青霞是個“不定性”的男人。
他不止她一個女人。
他有許多“相好的”。
這些,她忍。
因為她知道:這是一個了不起的男人,要得到他,首先得要包容他,順從他。
包括他的弱點。
孫青霞似乎有很多弱點。
——至少,他名譽就不太好。
不大好的原困,常是因為他張狂。
他張狂的理由,是因為自恃。
自恃的是“才”。
因為恃才,所以傲物,覺得許多人都不如己,看不起一些名不副實的“大人物”。
這就糟了。
這就造成了孤芳自賞,儘管他真的有絕世之能,但已自我孤立了,別人也十分排斥他。
是以,他的名聲愈來愈壞。
但也愈來愈響。
——有時候,不一定是好名聲才會遠近馳名的,壞名聲可傳得更快更廣,更加如雷貫耳呢!
蘇屑卻不理會這些,別人為她擔心遇人不淑時,她也為他辯解:她遇上的是個好男人。
她執迷不悔。
他是她的希望。
她在他身上寄託了一生。
她美。
她麗。
像她那樣一個少女,樣貌兼得少女的純潔與少*婦的風情,而且有一身好武功,又是“更衣幫”幫主之女,在江湖上很有地位——無可謂不得天獨厚。
不過,像這樣的少女,多半會遇上一個“壞男人”(有時還不止“一個”)。
——孫青霞就正好是那個“壞男人”。
其實原因也很簡單:這世上是有大多豁達厚道的人,喜歡看到“金童玉女”、“俊男美女”作天仙配合。
“只羨鴛鴦不羨仙”,其實,應改為“只妒鴛鴦只恨仙”才對。
要了個美人作妻子,大家自然都憎惡那男子(反之亦然),因為,天下間許多男人都為之失望、大感臉上無光了。
不管大家怎麼說,蘇眉依然依戀着孫青霞。
像藤攀着樹。
黑暗有光的背向。
從小就是天之驕女也是家裏的掌上明珠和幫里的嬌嬌女的蘇眉,總是認為:如果活着而找不到奉獻自己生命的方向,要比找不到理由而活更凄楚。
有一段時間,孫青霞便是她活下去的理由。
由於出身是那未的優秀,蘇眉也是一個有點狂態的女子。
她艷。
但也艷若牡丹。
她清。
但不是清如水仙。
所以大家稱她為“菊”:
——“狂菊女俠”。
她也自視甚高,直至她遇上了他。
孫青霞。
她遇上他是因為“比武招系”。
孫青霞顯然不是個俗人。
蘇眉更加不是。
那麼,他們又為何竟會在“比武招親”這種場合里碰在一起?
其實“比武招親”跟“重金押鏢”一樣:其意不是在“比武”,也不一定是“招親”,而是一種“幌子”。
正如有的“重金押鏢”,看來,是某富人(或官家)托某有威名之鏢局押一趟鏢,不惜重金禮聘高手壓陣,真實,根本只是“明修棧道,晴度陳倉”,真正的貴重的物品早已分路遠送,毫不張揚。
又或是鏢到中途、遭人攔劫,縹師假意抵抗,終為強梁劫去:其實,賊人與鏢師,互分其利而已。一一有不少官餉災銀,就是這樣沒了下文。
所以災患的人等到的永遠是飢餓。
只待接濟的窮人永遠翻不了身。
“比武招親”,有時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蘇眉的父親叫蘇車破。
他外號“虎膽狂龍”,是“更夜幫”的大幫主。
他跟其胞弟“豹膽威龍”蘇冬皮,兩人把持“更衣幫”,勢力聲威,俱一時無兩。
蘇車破很疼惜他的女兒。
他知道她要出名。
要威風。
——但一個嬌滴滴的女子要在武林中很快地崛起且一舉成名是不容易的事。
所以他替她安排。
那就是”比武招親”。
其實主要是“比武”,不是“招親”。
“狂菊”蘇眉這樣美貌姣好,不愁找不到婆家。
何況她還年輕。
“招親”是個藉口:
讓武林中的眾徒子都來這裏比試,傳了開去,自然便會對此事矚目。
其實連“比武”也沒盡完。
因為其真正高手,先經過試驗淘汰,發現真的身壞絕技的,則由幫里的高手先行打發掉一萬一解決不了,也斷斷過不了蘇眉的叔父:蘇冬皮那一陣。
就算過得了蘇冬皮,也還是得幫主夫人鐵秀男,乃至老幫主半自出手“收拾”了。
他們就是要讓蘇眉——他們的寶貝女兒——出名。
出風頭。
——讓人打不下這場“比武招親”,便可知“狂菊”蘇眉的出類拔萃了。
如此便可一舉成名。
“更衣幫”上下,同樣也沾了光。
“比武招親”,說實在的,只是一個掩飾,一種宣傳。
處心積慮為好名。
而且,蘇眉是真有實力的好戰女子。
——就算她叔父,她爹她娘不出手相幫,也沒幾個慕少女的男子能在她裙下不敗不服的。
不錯,她用的是劍。
——“寒冰切雪劍”!
劍是“更衣幫”的鎮山之寶。
是老幫主蘇車破怕萬一女兒吃虧,所以從“老祖宗”的陵墓里把這把寶劍重新發掘出來,讓她女兒憑此劍揚威天下的。
這是把好劍。
聽說戰無不勝——至少,手執此劍的人,來曾敗過。
為了要增強“吸引力”和“號召力”:“更衣幫”更揚言誰要是戰勝得了蘇眉姑娘,連寶劍也一齊奉贈。
如此,為的是吸引更多人來。
人愈多,宣傳的效果愈佳。
其實,蘇眉不須這“陪嫁品”已夠號召力了。
——這麼一個如花似、有權有勢兼着錢的大姑娘,誰不想成為她的“親人”?
沒想到,這一個“附贈”,卻吸引了一個本來不來的人也來了。
他就是——
“縱劍”:
孫青霞。
孫青霞來了。
一個人,一把劍。
他邊敗三名“更衣幫”的高手。
“更衣幫”的元老們已知不妙,忙請副幫主蘇冬皮鎮住場面。
可是鎮不住。
才一個照面。
才七招。
才不過五個半眨眼的時光:
蘇冬皮已下了台。
滾了下台。
眾皆嘩然。
嘩然聲中,蘇眉只好面對挑戰。
但蘇眉的娘,也是武林一號女中豪傑:“大紅狼”鐵秀男率先上了台。
她先跟孫青霞幹上了一場。
當大家看見蘇眉的月貌花容,難免都暗嘆上天的恩寵愛惜都垂青於蘇眉一身了,連本來只想旁觀的男子,都忍不住上台一試——就算是自取其辱,但若能一親其澤,甘作花下魂也情願。
但看到蘇眉父親之奇醜,難免又含笑嘆造物造化之荒唐弄人,就連其弟蘇冬皮也比他俊朗瀟洒多了。
不過,若見着了蘇眉娘親:鐵秀男的容貌,對蘇眉能出落得這般艷貌,就一點也不足為奇了。
——說真的,若叫“大紅狼”秀男也來“比武招親”的話,號召力只怕敢決不遜色於其寶貝女兒。
人說“徐娘半老,風韻猶存”鐵秀男則是那種:徐娘“不”老,風韻猶“盛”。
可以說,蘇眉的風情,毫無疑義的是從她娘親那兒遺傳過來的,只不過,母女兩人的風韻仍自有點不同:
對蘇眉而言,那就好比一個餓極的男人見着一粒新鮮的雞蛋;但對鐵秀眉來說,就成了一隻煎熟了的荷包蛋。
——你喜歡吃鮮蛋還是煎蛋?
各人口味不同。
但蘇眉之美,還有清麗脫俗,不很在意又不十分經意的純真稚氣,這氣質則當真是與生俱來的了。
鐵秀男的武功,原也十分有名,她掌中施的是一把長滿了生鏽的鐵劍,她本身也是“鐵劍門”里十分出類拔萃的女中豪傑,同時也是“鐵劍門”門主的掌上明珠。
但她也不是孫青霞的對手。
二十六招后,她輸了一劍。
她不服。
再戰。
三十八招后,她再輸了一招。
但她仍不服。
再斗。
這時,她已披頭散髮,形若瘋婦,高手氣派已盡失,只一心一意要打垮眼前那個冷峻、年輕的敵手。
四十九招后,她卻連劍也給孫青霞奪去了。
他還一腳把她扔下台去,公然道,“這算車輪戰還是比武招親?招親的新娘子縮在花轎底下不敢現世么?新娘的娘倒爬到台上來獻世!”
蘇眉一聽,忍無可忍,就縱身上台。
她以一招“寒冰雪劍”,力戰孫青霞。
孫青霞一看見她,眼裏就發著光。
——男人眼裏發亮的,本來就是蘇眉天生的本錢。
只不過她是喜歡男人為她眼裏發光,但從不喜歡使男人因為她而面上增光。
她一向要性子、施點子、甚至不惜花金子銀子使男人在她面前保不住面子。
沒想到,這次在眾目睽睽下喪盡顏面的是她自己!
因為她輸了!
戰敗了不一定沒面子——孫青霞畢竟亦血氣方剛之輩,江湖上誰不知道這一個聲名大鵲也聲名狼藉的淫魔劍客有絕世的武、出眾的劍法、難以匹敵的過人造詣、驚人基業。
但更令她羞恥的是:
他只奪走手上的劍,而不要她的人。
他簡直對她下屑不顧。
——彷彿他來這兒參加這一場比武招親,為的純粹是、完全是、只不過是:那把劍。
“寒冰切雪劍”!
——而不是她!
他對她彷彿沒有興趣。
完全沒有。
一點也無!
她輸了。
輸了劍反而事小,更重要的是受到了她出道以來從沒遭受過的“屈辱”。
對方(而且還是眾口相傳的一個大色魔)竟看她不上眼!
對於一向嬌生慣養顛倒眾生的蘇眉而言,沒有比這更屈辱原了!
“我贏了,這劍,”那擊敗了她的男子居然一打敗她就公開這麼表示,“我就取走了。”
她聽了幾乎沒昏眩當場。
(恥辱啊!)
——打從那時候開始,她就在心裏發了惡毒的誓:她一定、一定、一定要他後悔:今天沒把她放在服里的事;她要有一日讓他知道他自己有眼無珠!
要不是她爹爹蘇車破當時、即時也適時說了話、開了聲,這擊敗她的男子就會毫不惋惜的取了劍從此遠揚而去。
“好漢留步。”
當時幫里幫外友好、子弟,都要包圍、群攻那狂人,但蘇車破卻即予制止,並竟然在武林同道面前公然向這色魔笑說:
“你擊敗了小女。我們這場是比武招親,可是小女……”
那狂聽了才肯略略停了停,想也不想就說:“我只要劍,不要成婚。”
蘇車破即道:“那也由你。你反正贏了,要人就成婚,不要的話,劍也歸你。”
孫青霞當時反而一怔,道:“你也可以上來跟我比一場,要是你在我手上過得了一百招,這劍就歸還你。”
蘇車破想也不想,朗聲道:“開玩笑。我在你手下斷斷走不過七十招。”
孫青霞又是一愕,半晌才問:“你就是‘更衣幫’幫主‘大破車’蘇車破蘇幫主?”
蘇車破朗笑道:“不是我蘇某,今天哪來那麼多好友子弟來捧這個場!”
孫青霞登時神色肅然,拱手道:“久聞蘇幫主豪氣干雲!古道熱腸、伙義迫人,而兮一見,名不虛傳。”
蘇車破哈哈大笑:“什麼豪氣俠義,我不夠你打,只好認栽。裝什麼蒜?要能勝你,我早就跟你拼了。”
孫青霞反而駐了足,反問:“聽蘇幫上為人、說話、倒令我迷糊了。”
蘇車破道:“少俠有話,直斥無妨。”
孫青霞道:“比武招親,我初以為無非是貴幫吸收高手、並收為令媛宣傳這效——但這種作為,不大像閣下風骨。”
蘇車破呵呵笑道:“風骨?我只有豬骨,熬鍋熱湯還可以,中風則萬萬不可。”
說罷才正色道:“不錯,你說的二事都是我的想法,但主要口的,還不是這個。”
孫青霞道:“願聞其實。”
蘇車破朗聲道:“不怕少俠見笑,我見遼人屢犯邊境,宋室一味苟安求和,以致邊地子民,慘遭荼毒。我幫勢力多盤恆邊地一帶、理應盡些心力,早已捐匯軍餉,以抗遼侵,但惜無大將可用。我是想藉此次替小女招親為名,物色一有勇有謀的英俠,為我們領軍抗遼,以保民安。這一點私心,怕犯朝廷斥我代疽之怒,故打若招親旗號行之,沒想到還是讓少俠一眼覷出了。哈哈,哈哈,慚愧,慚愧!”
孫青霞立即倏然變色。
他把劍雙手躬身,奉回蘇車破,恭聲道:“這劍請另覓能人,在下萬萬不敢攫取。”
蘇車破佛然袖拂道:“你就是能人,敢去便可,難道我女兒配不起你、連這劍也配不上你!?”
但孫青霞還是堅持不收,只說,“保國衛民,才是俠之大者,我乃為一己之私,收之有愧。”
一個不敢,一個不收,兩人你催我讓,劍終於還是回到蘇老手裏,但兩人卻相交成了莫逆。
孫青霞此起便逗留在“更衣幫”,時與蘇車破飲酒談天、點評人物、討論國事,十分投契。
從此二人成了知交。
因而蘇眉也有機會多接近孫青霞,二人漸給武林人目為“鴛鴦劍侶。”
可惜好景不常。
蘇車破曾經說過蘇眉要寬懷對待此事,有一句是蘇眉難以忘懷的:
“他要的是兵器而不是你”,蘇車破深明他女兒的執著和輸不起的性子,所以勸道,“孫青霞這種男子是鎮不住的。他愛女人,但他不是女人的。他喜歡劍,但不是劍的。他放縱,他不墮落。他縱情,可不專情。你少在他身上浪費心力。看開點吧,眉兒,男的女的,都不值為對方傷心一輩子。”
蘇眉不信。
也不聽。
她想推翻她爹的這番話。
不過,不久之後,“更衣幫”已遭逢大變:
蘇車破猝然暴斃。
“更衣幫”震動之下,由“大紅狼”鐵秀男接任幫主一職。
就在這幫中人心惶惶、動蕩不安之際,孫青霞先趁人之危,與蘇冬皮決戰,斬殺於劍下。
他用的赫然說是“寒冰切雪劍”!
正在大家驚愕相傳:猜測孫青霞是不是因貪圖寶劍而殺了蘇氏兄弟這際,蘇眉卻親睹了更怵目驚心的事;
孫青霞竟自她娘親房中步出。
右手握劍,仍在滴血。
右手提着她母親的頭顱!
蘇眉震動。
驚心。
睚眥欲裂。
但她擋不住他。
他揚長而去。
之後,大家發現失去了頭的鐵秀男死屍了,竟是剝光了衣服,一絲不掛。
從此,蘇眉恨絕了孫青霞。
她天天詛咒這個人。
旦夜夜焚燒着他的名字。
她要報仇。
她、要:
報仇!!
報仇雪恨。
——恨意一如斷冰切雪。
假如愛一個人不易做到永恆,但恨一個一定可以。
因為恨比愛清晰。
也比愛更刻骨銘心。
想念也是。
她恨他。
蘇眉恨死了孫青霞。
所以她驚動了不少“更衣幫”的高手——“更衣幫”是丐幫的一個分支,所以其他分支如:“污衣幫”、“錦衣幫”、“破衣幫”、“無衣幫”、“燒衣幫”的好手,莫不因唇亡齒寒的警惕、唇齒相依的情份,發動弟子高手,在對付孫青霞。
為更衣幫雪辱。
為蘇車破雪仇。
為辦眉雪恥。
可是沒用。
他們不是他的對手。
蘇眉不肯接受這個結果。
她千方百計,委曲求全,到處訴願,請動了不少武林好手去對付這“淫賊”。
但也沒有用。
他們聯手也制不住孫青霞。
就是蘇眉請動了一個人。
一個官方的人。
京城第一紫衣女神捕:
龍舌蘭!
龍舌蘭是個了不起的“女體捕”,但萬一她還收拾不了孫青霞,還有一個人一定解決得了這淫魔:
鐵手——
“四大名捕”中的老二:
——鐵游夏。
鐵手是龍舌蘭的摯友,要是龍舌蘭出了事,失了手,鐵手會置身外嗎?
鐵二名捕豈會放過孫青霞?
果然。
龍舌蘭南下捉拿孫青霞,就扯了一個人同往:
鐵手神捕。
蘇眉不肯接受這個結果。
她千方百計,委曲求全,到處訴願,請動了不少武林好手去對付這“淫賊”。
但也沒有用。
他們聯手也制不住孫青霞。
就是蘇眉請動了一個人。
一個官方的人。
京城第一紫衣女神捕:
龍舌蘭!
龍舌蘭是個了不起的“女神捕”,但萬一她還收拾不了孫青霞,還有一個人一定解決得了這淫魔:
鐵手——
“四大名捕”中的老二:
——鐵游夏。
鐵手是龍舌蘭的摯友,要是龍舌蘭出了事,失了手,鐵手會置身外嗎?
鐵二名捕豈會放過孫青霞?
果然。
龍舌蘭南下捉拿孫青霞,就扯了一個人同往:
鐵手神捕。
——這效果立竿見影,要比她預想的還快。
只不過,她雖驚動了一男一女兩大名捕,但她仍怕萬一收拾不了孫青霞。
但她知道有一個人一定“收拾”得了孫青霞。
因為這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
——姑且不論此人行事為人是忠是好,為惡為善,但他的確所作所為,都很了不起,而且還很有力量。
只要請動了這個人,就等於同時請動了一大群江湖上一流高手來對付孫青霞。
這個人當然就是:
“叫天王”——
——查叫天!
查叫天本來不易請動,但蘇眉還是一請就動了。
查叫天要她答允一個條件。
她答應了。
——她要孫青霞知道,女人是得罪不得的!
而她更是不能得罪的!
——如果惹怒了她,她不借代價犧牲,也要報復!
她要讓孫青霞後悔一輩子!
所以查叫天提出的條件,她立刻就答允下來了。
不悔。
無愧。
——女人,發下狠來一定要做到一件事,那就絕對不講代價,不顧廉恥的!
為了要對付那傲慢冷酷、縱橫天下、孤高自賞、目中無人的孫青霞、犧牲一點點,算得啥!?
只是她不知道,就算她不親自請動“一線王”,查叫天還是會出動辦這件案的。
因為京師太傅梁師成的密令,加上“東南王”朱勵兄弟父子的請託,查叫天才不會放過這表現自己、炫耀實力的好機會的。
就算沒人情、無人托,查叫天集團也一定傾巢而出。
因為他們本來就與孫青霞有仇。
有恩怨。
——趁他病,取他命!
——只好乘大家喊打聲中,將這樣一個心腹之患消滅掉,“一線王”縱橫江湖數十年,又豈會放棄如此良機!
蘇眉與查叫天一伙人一道南下追蹤孫青霞。
他們結伴同行,原因簡單:
蘇眉要親眼看到孫青霞死。
她也要查天王答應:把孫青霞交給他。
她要親手殺他。
“叫天集團”的人也必須與蘇眉同行。
因為蘇眉比誰都更清楚孫青霞的動向——她畢竟跟他有一段時間是生活在一起的。
越了解這個人,越是能對付這個人,一個女人的本性好不好,就看她有沒有利用這一點,以及是不是利用到絕。
了解一個男人,可以幫他,可以害他,就看她要成為風景,還是要走上絕路。
這一路上,有風有霜。
她看到冬雪滿山,殘柯斷枝,她就想起他使她雪封千年為冰,斷木萬年成炭。
那不是一種溫柔。而是一遍槁灰。
她恨他。
她見到紅葉滿樹,春花吐艷,她就想起了他:是他使她又空度一年又一年的春花如錦,只有她漸消瘦的顱骨上平添一采。
那不是艷,而是病變。
她憎他。
她遇上瀑布的掛落,想起她曾對他的毫無保留。她看見明月,起到他是她陰暗的那一面,且愈漸擴增。她飲茶,含了口茶葉渣,想起他:是他把她的青春美麗一泡泡成了渣滓。
恨煞了。
——恨不得殺了他碎屍萬段!
斷冰、切雪、斬金、碎玉,她都要報仇,她一定要殺了他!
“我聽說這幾一帶有人賣一種酒,叫‘崩大碗’,聽人的形容。賣灑的人有可能是溫八無,”蘇眉當然不會說出她心裏的事。只告訴鐵手這些話,“我記得那淫魔跟那八無先生原是有深厚交情的,便跟了上人、菩薩和尚、陳路路、耶耶渣、煩惱大師、馬軍師、仇清天一起先上‘殺手澗’去探個虛實——
“哦!”鐵手大感驚訝,他最有興趣的,還是蘇盾最後提及的那名稱:
“仇清天?”他不禁脫口間道:“仇小街也來了!?”
蘇眉點點頭,道:“便是‘笑神捕’仇小街。”
這一說,老烏、何孤單、陳風塵盡皆動容:
“一笑神捕仇小街?”
“他,”鐵手道:“他也來了!?”
“來了。”
這次是少年“查叫天”的回答。
何孤單忍不住感嘆:“驚動他可真不容易啊。”
“是不容易,”背向少年道:“但仇小街也是我的朋友。”
他還補加了一句:“好朋友。”
陳風塵也有感慨:“連他也來了,看來,孫青霞這回是插翅難飛了。”
詹通通只冷笑道,“就算他不來,你們不到,孫青霞也一樣逃不了。”
老烏嘆道:“叫天王、鐵手名捕、京城第一紫衣女神捕、一笑神捕……還都全為了一個孫青霞,齊集三陽縣了!”
馬龍冷冷地接道:“當然還不少了你們這一帶州府具里教出色的三位六扇門的好手:‘風塵刑捕’陳老大、‘脫尾虎捕’何副總,以及閣下‘旋風公差’老烏!”
鐵手一時倒沒有說話。
他負手背着山頭,此際看風和日麗,他心中卻不無感慨。
山上斷枝處處,就像一隻只鹿彎着頸到地洞裏飲水。
藍天自雲,像一隻只白色的蜘蛛迅速編織着巨大的網,這世問的人和事,本就無地可逃、無隙可容、無處可匿,盡在網中。
——儘管,不是所有的名捕都齊集這裏:至少,四大名捕就有三人沒來,單耳神僧、霍木楞登、大膽捕夫李代、細心公差陶姜、鬼捕爺、一怒神捕溫某人、捕王李玄衣、鴛鴦神捕、小四大名捕、捕神劉獨峰、新四大名捕、金花女、神捕白拈銀都沒來,但這一回,畢竟連“一笑神捕”仇小街也出動了。
然而,孫青霞是一個人。
一把劍。
——他在哪裏?
可有冤情?
——他是有口難言?
還是罪不容誅?
鐵手畢竟與孫青霞相交接觸過,那時他還是大脾氣的小夥計:小欠,難免有感觸。
然而,一笑神捕居然也來了,卻使他嘴角微微笑開了。
原因無他。
除了仇捕頭是他的好友之外,還因為仇小街的人很好玩。
——人喚他“仇清天”,除了他辦案如同“撥開雲霧見青天”以及如同“包青天”包拯大人一樣公正嚴明之外,不用“青”天而用“清”天,是因為有他在。就會讓人眼前一亮,心懷清朗。
仇小街是個捕頭。
一個好玩的人,也是一好玩的捕頭。
——好玩的人多,好玩的捕頭公差,則少之又少。
蓋因衙捕差很多是嚴肅的:不嚴肅又如何威武執法,令罪犯不敢放肆、膽戰心驚?
好玩的愉快其實不多,天下聞名的也許就只有這兩個。
——這四大名捕中的“笑語追命”崔略商,以及這位“一笑神捕”仇小街!
仇小街來了。
他的笑聲還會遠么!
鐵手問:“就你們八位上山?其他的呢?”
蘇眉道:“對。當時,聞說‘金瓜店’那兒有個叫王飛的,是孫淫魔的舊識,叫天王先去那幾看看究竟,”
鐵手:“王飛?”
蘇眉不再說這個人,只還自說不去,“我們上得一文溪,就遇上了決堤泛洪,我們還要上不文山來暫避,馬軍師卻發現有一個人正勿勿下山;他覺得可疑,便與菩薩和尚、陳路路、耶耶渣以及仇小街追蹤了過去——”
陳風至此不禁問,“他是誰?”
蘇眉答:“溫八無。”
洪鞋而聽了倒是一震:“他也在這兒!?”
鐵手道:“他是在這兒一帶。”
蘇眉道:“所以,便剩下我和一惱上人、煩惱大師先上‘殺手澗’……
陳風道,“結果你們在這裏遇上青霞?”
蘇眉恨恨的道:“他那時候,正大肆屠殺鄉民,並要追殺麻老三,還要姦汙龍舌蘭——”
麻三斤見她已恨得一時說不下去,便接道:“於是,一惱和煩惱連忙喝止那淫魔的獸行。”
陳風道:“孫青霞當然下會聽從。”
麻三斤道:“他是瘋狂了。但目前可怕的是他並沒有即時向上人和大師發動狠命的攻擊,”
鐵手聽得有些意外,不禁看了看地上那煩惱大師的顱着。
蘇眉狠狠的道:“我原已叫他們防範,那傢伙是瘋的,他們就是沒把我的話記心裏,開始的時候,他反而向上人和大師俯首認鍺,表示悔過……”
鐵手詫道:“表示悔意!?”
蘇眉怒猶未消:“……所以上人和大師都相信了,才給他一個冷不防,一劍刺殺了一個。”
聽到這裏,大家都倒吸了一口氣。
涼氣。
陳風道:“上人和大師是成名多年的人物,也是武林中身經於戰的好手,就算他們再信任那淫魔,也不致於一照面就跟孫色魔靠得大近,面且全無防備吧?”
陳風正問出鐵手、老烏、何孤單心裏的疑點。
蘇眉道,“不錯。上人和大師當時也是保持了距離、當時,他們在這兒——”
她用鐵枝指了一指一塊桔木處,又以手遙指一處,說:
“他在那裏。”
陳風瞄了一瞄,眉心又豎起了一支刀:“這距離約真也有十二尺吧?”
然後他眯着眼,像那裏邊各藏了一支精光熠熠的刀子:
“這麼長的距離,你是說:孫青霞一出劍就殺了煩惱大師——連避也來不及!?”
蘇眉神色不變:“是。”
陳風笑了。
他一笑,刀紋立即“長得”一臉都是:
“我倒是想不明白,煩惱大師的‘三百六十五顆沙門七煞’稱絕江湖,更以‘佛門生滅垢凈增減大法’名成武林,為何卻連個閃躲、還手的餘地也無!”
蘇眉眼也不眨:“那是因為孫青霞一出手——嗖的一聲,劍還在他手中,但劍尖忽爾出一點銀線,已打着大師的背心。他哎喲一聲,倒下、死了、沒有了。什麼沙門珠、佛門法一樣也來不及使,又有何用?”
陳風聽了,呀了一聲:“劍氣!?”
鐵手也震驚地問:“你是說,他人在那兒,手中的劍已化作一縷急勁,刺殺了煩惱大師!?”
蘇眉談然道:“便是。不然:我看大師也不至於如此不濟事。”
鐵手和陳風面面相覷:
“孫青霞已練成了‘劍氣飛縱’了。”
“這兩百七十年來,已無人修練成‘飛縱劍氣’之術——難怪孫淫魔是可以一劍凌空刺殺煩惱大師!”
煩惱大師死了。
他留下來的煩惱卻剛開始。
何孤單不禁追問道:“煩惱大師死了、孫色魔會放過你和上人么!”
蘇眉忿忿的道:“當然下會。他要連我也殺了,一惱上人便和他力拚。”
麻三斤嘻嘻笑道:“就是他們互拼之下,我才沒給孫人魔格殺當堂。”
陳風審慎地道:“一惱上人,以‘二十四味’神拳稱絕江湖,但武功也只與煩惱大師不相上下——孫縱劍殺得了大師,會不殺上人么!?”
他還差一句沒直接問下去:“——他殺得了上人,會放過你么!”
——的確,連蘇眉的母親“大紅娘”鐵秀男都給孫青霞一劍砍下了頭,這次他還會放過蘇眉?
蘇眉冷冷地道:“他是不想放過我。”
麻三斤接道:“只是因為馬軍師來了。”
馬龍不是一個人來的。
同行的還有菩薩和尚,耶耶渣、陳路路、仇小街。
“我們跟蹤溫絲卷,可是為他發現了,交手幾招,他一路佈下了毒,我們趕他不上。”馬龍接下去轉述經過:“我們決定不追,原因為三:一、八無先生不是我們追捕的對象,二、‘老字號’溫家不到必要關頭,最好別惹。三、我怕這是調虎離山之計。故而立即趕上‘殺手澗’。”
“軍師神機妙算,”麻三斤奉承的剛好合拍,“這次您又算準了。”
陳風卻問:“難道說,以仇小街之力,加上大狼箭陳路路、天狼劍耶耶渣還有馬軍師您,還制不住孫縱劍么!?”
蘇眉兩頰掠上了怒絲,忿然道:“非也。那淫賊只會擇軟的啃,一見硬的扎手的來了,他就沒命的逃,”
鐵手動容道:“逃!?”
陳風反問:“你們就眼白白的讓他給逃了!?”
“不。我當然沒打算讓他活着離開不文山,可是,”馬龍道:“可是,他脅持了舌蘭——我們總不能為了要立即逮誅此人而犧牲龍姑娘吧?龍舌蘭是聖上御封第一紫衣女神捕,家裏的大多都當了官,經商的都賺了錢;我想准都沒意思去跟龍家結怨!”
“可是,”鐵手始終念念不忘,“那個麒叔的小姑娘呢?”
馬龍答:“她也給押走了。”
這次何孤單也覺有異:“你是說——孫青霞在你們這……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大高手寰伺下,仍以一人一劍,押走了龍捕頭和小姑娘兩個女子!?”
“不錯,”馬龍說的居然一點也沒講錯,“他用劍脅迫小姑娘背着龍舌蘭在前走,龍捕頭仍昏迷不醒……不知道誰對她下了重葯。——你難道要我們不顧兩位無辜女子的生死,一哄而上,格殺這個人魔?”
“可是……”何孤單急得直跺腳,“你們就讓兩個清白女子任由這淫賊押走了!?”
馬龍雙手一攤道:“不然,我們又能如何?”
麻三斤涎着笑道:“這倒不止,馬軍師隨後即授意耶耶渣、陳路路和菩薩和尚一惱上人立即去追蹤孫淫魔,而仇小街也緊跟其後,伺機下手殺賊救人。”
馬龍則道:“只恨他們也不易追緝成功。我們之所以沒立即救人得手,懷疑是暗裏有老字號溫家的人多番阻撓,布毒誤事。”
那背向“少年”查叫天於此加了一句:“何況,馬軍師要跟蘇眉、麻三廳留在這裏,隨我們大隊會合,並得向我報告詳情。”
鐵手也加了句:“況且,你們還要等我們來。”
少年道,“這等大捕緝行動,怎可少了名捕鐵手?”
鐵手道:“謝謝關照,也謝謝你們相候,只是,我們該當如何進行緝捕孫青霞的行動?”
少年道:“我們有特殊的聯絡方式,追蹤孫青霞的人,自會與我們保持聯繫,由於此人不好對付,所以,我們要全力以赴。由於孫魔星的去路最少有二,所以,我們至少也得兵分二路,追擊此廝!”
鐵手道:“兵分二路?”
“對,”背向少年道:“據最近一次的報訊,孫青霞一伙人正自不文山一直翻上十八星山。他上得了十八星山,那麼,大致就是分兩條路,一是往山上跑,愈走愈荒蕪,從一山樹,進入大森林,再過靈壁,渡長氣河,穿過一泥洞,遁入嗟峨山——一旦給他逃人嗟峨山,那幾既非我們勢力範圍,而且,在那兒就算要找一支軍隊、或者用十萬大軍去找他,也沒有用。”
他嘆了一口氣又道:“那兒,誰也找不到准:誰到了那兒,只怕連自己也找不着。”
鐵手當然聽過那麼一個地方。
以及傳說。
——聽說,一代神州大俠蕭秋水最後就遁跡在那兒,而白花大俠方振眉也是那兒現蹤江湖的。
一旦到了那兒,就是天涯,是海角,生死契闊,再也找不到,再也找不着了。
那是個終點。
也是個絕路。
——雖然危機就是轉機,絕境後有生路,但本來是風景的。誰也不願去走上絕路。
所以,鐵手就問了下去:“你是說,假若他往高處,就是自不丈山登上十八星山,經一山樹、大森林、靈壁、長氣河入一泥洞,然後遁人嗟峨山——他一定沿這條路線走?”
“一定會。”少年查叫天說:“困為除此以外,都是絕地。”
陳風熟遺這一帶的地形,憂形於色,“這一路上山,都有奇險,路實在不好走,便難以追蹤……”
詹通通登對不服:“我們這麼一大班人還追不了那麼一個活賊!?”
陳風冷笑道:“這不是人多人少的問題,哪怕你請天王多派九千人,也不能把昨天的太陽追回來。”
馬龍道,“那一路上雖然荒涼、但天王勢力無遠弗屆,仍是有人手接應的。”
陳風道:“哦?那可真難得。——該不會是‘銅鑼坳’那一帶的‘流氓軍’呀?那可是一股打家劫舍、無惡不作的流寇強盜!”
馬龍聽了,厲目盯了陳風一眼。
連詹通通、巴巴子、回家家眾人,都各形怒魚。
鐵手只要問下去:“那麼,如果孫青霞下選擇往上爬,而是往下走呢?”
“少年查叫天”道:“那麼,就是往大都走?越走,就愈近鬧市。”
馬龍接道:“如果從下文山轉入州府,上有兩條路,一是從這兒往回走——但不可能,因為路已給我們在這兒截斷了。另一條路則是從不文山轉十一寡婦山,進入‘大深林’,然後轉‘胃園’、‘肚院’、‘肝苑’、‘腸圃’.然後混入定定鎮,再在西北走,即就直人州府,誰也攔他不住了。”
鐵手正在心裏暗自震佩:“這“老張飛”一夥的人,對這麼一個荒蕪之地和鄰近的繁華州郡之地形,都能瞭如指掌,功夫做足,難怪這個組織,集團的人能在這短短十數年間,聲望飛騰,勢力強大如此之甚,這般之速了!”
陳風卻冷笑的道:“如此看來,就算孫色魔在下走,直驅鬧市,只怕要渡‘阿牛溪’之際,也有天王的徒子徒孫‘出室子弟’來攔截他們的了!”
這一下,連馬龍也為之變色。
——看來,這名“風塵公差”不但老以驗,老世故,且對“叫天王”的黨羽勢力,也掌握行十分老練。
那“巨無霸查叫天”頓時鼻孔冒煙,正待發作,“少年查叫天”卻悠悠自若的道:“對,咱們總算有幾分郵處靠朋友的情面,到哪兒都有人願出力費心,但問題尚有:孫青霞會往哪一條路走;一了這才是正事,也是要害!”
鐵手道。
防風皺起一臉的刀。
老烏烏着臉,像一個鐵鍋的濃縮了的骨瘦如柴的包拯包青天;何孤單臉上和眼裏,都出現了一種茫然的神色,使得他的四白眼更混濁。
蘇眉卻說:“他一定是往荒山絕嶺走!”
鐵乎問:“問以見得?”
蘇眉冷笑道:“他作惡多端,還敢回到人間來?”
鐵手道:“若他自以為理虧,自知罪孽深重,他早都不必留在“殺手澗”了。”
蘇眉忿得兩頰緋紅一般,煞是好看:“你說的也對,他那麼不要臉,當然舍不了凡塵欲世,聲色眷戀!——只不過,他這次卻是挾持了兩個美人兒走,他就算要遁世也可享受齊人之福了!”
鐵手道:“你很恨他吧?”
蘇眉一仰首:“有人殺了你娘,你會不恨?”
鐵手冷靜地道:“你的恨卻不是——至少不只是那一種殺親之恨。”
蘇眉用一雙麗厲色矚着他:“那我可是什麼樣的一種恨哪?你且說說看。”
鐵手卻反問道:“我也聽過江湖傳聞;孫青霞一度和你爹爹相交投契、武林中引為美談,怎麼卻鬧得如此下場?”
蘇盾的神色是悲大於憤,但語音卻是憤大於悲的說,“他不是人。原本,他與爹爹、叔父相處頗為投契,並一齊聘人抗遼殺敵。他後來得悉爹爹原名‘世民’,叔父本名‘逸士’但因慕東坡居士之為人風骨,才情俠氣,故一改名為車破,一更名為冬皮,以紀念這位絕世人物,那淫魔也忙表示自己亦祟仰蘇子為人,故曾自號‘弒’,以應合東坡居士蘇軾之名。三人一見如故,敵愾同讎,卻到頭來,爹爹暴斃,還不知是不是他下的手!——但我是親眼看到了割下的我娘的頭顱!”
她說到這兒,眼圈兒紅了,但她仍忍住悲,忍着淚,強忍不哭,但卻忍不了憤怒:
“這狗賊!——他離開我娘房裏的時候,我娘還是光着身子的呢!他是只禽獸不如的東西!”
這時候,無論誰都看得出來:蘇眉說的是真話。
她也真是傷心。
真的痛恨。
而到這時際,不管誰都對孫青霞行為感到心悸!
鐵手嘆道,“令尊大人和蘇二俠及孫青霞因慕東坡居士為人風骨,特意追思悼念之,但又下欲沖犯當期宰相蔡京,把蘇學士列入‘奸人黨’之忌,故只在名號上改為同‘車破’‘冬皮’‘弒’以紀念之。我原十分羨慕他們之間的情義,沒料卻發生這等憾事!我看你恨他,已恨得引火自焚了,——無論這仇有多大苦有多深,都不值得為恨一個人而傷害自己:你若是這樣做,那仍是愛他,不是恨。”
蘇眉的神色馬上冷下來。
迅速冷下來——好像本是熔岩一下子遇上了寒冰一般的冷卻!
她說:“我愛他。嘿!我現在心裏只有冰,懷抱里只有雪!他死在我面前,我第一件事做的是便是將之挫骨揚灰!”
他說的當然是氣話。
也是保護自己的話。
這些誰都看得出。
誰都沒有拆穿。
所以鐵手還是先感嘆:“我認識了許多男女,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何等恩愛,如許情濃。假如是兄弟結義,則同生共死,恩重如山;要是男女相悅,則山盟海誓,生生世世。可惜,不消歲月堪驚,年月消融,大家分了手,不久之後,因為別人讒言,因為風言風語,因為彼此疑慮,因為好事多磨,大家就不信任了,甚至互相攻擊,彼此誹謗,用盡一切惡毒辦法,苦盡一切心力:把過住等等好處,種種恩受,全一筆勾銷:一語打殺,全變成了自己當年不長眼睛,故爾蒙期受騙;當日不曾戴眼識人,以致遇人不淑。本來羨慕他們的,聽了為之心酸,本來對他們有期許的;聞之下覺惋惜。這麼一對金童玉女、佳偶壁人;又或是這麼一干義氣相交,共可患難同生共死的兄弟朋友,怎麼一下子,就全成了陌路人了呢——甚至就連春風不相識的人也不如,而變成了也非得啖其肉啃其骨的強仇惡敵,當日的卿卿我我、恩恩愛愛、歃血為盟、信誓旦旦,全去了哪兒呢?每次聽到,都很愧然;每每聞之,難無感慨。”
他長嘆了一聲,浩然的道:“我只是一時有點感受,這樣說了,希望蘇姑娘匆要見怪。你的血海深仇,我是明白的——我也一定會好好追究到底,不讓兇徒逍遙法外!”
風和。
日麗。
加落梯前山頭靜。
蘇眉卻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
可知沒哭聲的女子,心底里卻有多少泣意!
而今悲泣莫已的女了,卻深藏了多少怨情?
——可哭得出?
——淚兒可洗得清?
大家都下忍心。
——光是看着人悲,也是一種缺德的行為。
所以“少年查叫天”就找了也抓住了一個重點,直問鐵手:
“你的意思是認為孫青霞死不認錯,所以不會由銷聲匿跡的山上跑,反而會住蘇州里闖,因此我們說在十一寡婦山那路上截他,而不該把兵力耗費在十八里山的那一路?”
鐵手黑白分明的點了頭,卻道:“可是,情形也可能正好相反。”
余樂樂插口笑道:“怎麼正好相反?那豈不是不推測更好嗎?”
鐵手也不動氣,且說:“孫青霞可能會想到我們會作這樣推斷,故而反其道而行,甩脫我們,也極可能。”
“少年查叫天”道:“說得有理。”
鐵手道:“何況,你們有的是人。”
背向大伙兒的少年道:“此話怎說?”
鐵手道:“咱們可以分散人手,兵分二路的去追拿此人。·
少年道:“以我們現時的兵力,就算分成兩路,也一樣足以克制孫青霞——”
馬龍補充道:“——可能還有溫絲卷。”
他說的時候,卻用眼睛看鐵手。
鐵手笑道:“軍師意思該不是在說:也足以一起解決我鐵某人吧?”
馬龍道:“這也難說,反正,鐵捕頭是講義氣出了名的,你跟八無先生和縱劍孫青霞,可是‘崩大碗三結義’,交情非淺哩!”
余樂樂接道:“縱劍魔君孫青霞,還有八無先生溫絲卷,再加上個橫掌神捕鐵游夏,當真足以縱橫天下,所向無敵,我們這幹人,還當真未必招惹得起呢!”
鐵手聽了反而笑了:“在下遇着孫青霞,當然秉公行事,決不徇私,前面早已一再說明,用不着相煩諸君再以語言相激。倒不如省看時間,看看兵分兩路,誰跟誰是一路的,而天王也不妨派遣得力助手,監視鐵某一舉一動便是。”
少年查叫天笑道:“你們八位捕頭,一樣可派人監視我們,——我們也是涉案人啊:抱石寺苦耳大師、戒殺和尚的死不是依然未曾破案嗎?”
鐵手嘿嘿的笑了兩聲,馬龍冷笑道:“這兵分兩路,也正好可以互相監視,以證清白。”
忽聽陳風更正道:“是兵分三路,不是兩路。”
馬龍自從發現陳風入手已透徹的掌握他們這一伙人的動向之後,就密切的注視陳風,彷彿這滿臉風刀霜刃的老公差,是個活色生香的美麗女子一般,馬胡刀的視線片刻也不捨得離他而去。
所以他也搶先問,“三路?何解?”
陳風道:“一路到十八里山截擊他,一路在十一寡婦山埋伏他——可是還有一路,由仇小街率領,早已從不文山這兒開始就追殺他了么?”
少年和鐵手聽了,都道:“對,確是三路。”
然後兩人各自都附加了一句:
“只不過,得要看其他兩路是怎麼個分法?”
“只不知,鐵二捕頭要怎樣個分法?”
然後兩人都靜了下來,為將要合作的大截擊,生起了一種奇特的感覺:
——在場這麼多的高手,只去抓一個人!
——他們兩股人本在朝是敵對派系,就算在江湖相見,也是敵非友而今卻要聯手在一起,去對付一個共同的敵人:
都是孫青霞闖的惹的禍!
只聽少年查叫無微微嘆息了一聲,很低,很輕。
不仔細,還真聽不見。
這時,蘇眉的欲位已停,不再哭泣的她,只說了一句話:
“請把我安排在最快和最直接殺了他的一隊去——我別無所求。”
少年查叫天微微點頭,沉思了一陣,道:“鐵捕頭,好不好由你來安排……”
鐵手謙讓道:“這兒的人手都是以天王馬首是瞻,我們調度並不切合。”
背向少年微微佝僂背身一挺,似是待發號施令,忽聽一人旱雷猝發的說:
“慢着。我還要跟這人解決了這件事再說!”
說話的人當然是“巨無霸查叫天。”
他一直忍。
他一直等。
他忍着說這句話,等着做這件事、以及期待着這一仗,已經很久很久了,已憋得他快爆炸了。
現在他就爆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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