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位素昧謀面的原先生,手裏控制着大筆的資金,這對整個工廠來說,無疑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第二天下午,一向陰霾的天空終於放晴了,陽光也有着少見的暖色,顧沁朵準時出現在位於全市黃金地段的英華銀行大樓,第四十七層副總裁辦公室外。
“顧小姐嗎?原先生正在等您。”美麗大方、端莊秀雅的女秘書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她,隨後客氣地請她進去。
他的辦公室,滿室都是黑與白的色調,搭配出賞心悅目的簡潔明快,彰顯出主人的品味,一整面牆的巨大書柜上,整整齊齊全是厚重的專業書籍,巨大的透明落地窗乾淨明亮,大方地讓冬日把光芒照滿整間屋子。
顧沁朵看向寬大辦公桌后專註辦公的男人,正一邊講電話,一邊飛快地簽署著文件。
他似乎沒把她當成上門拜訪的客人,又或者她在他心裏,根本就稱不上值得重視的客人,在聽到女秘書的報告后,他僅僅只是抬頭看了她一眼,一張極俊的混血面孔上,目光淡然而微帶銳利,唇角卻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弧度。
朝顧沁朵略一點頭示意她坐下,他又接着繼續忙自己的去了。
顧沁朵端着茶水,不動聲色,悄悄地打量着正伏案認真辦公的男人。
他臉上的線條輪廓分明,五官深邃立體,顯然是個標準的歐亞混血兒,男人味十足,然而眉宇間卻相當清朗俊秀,有種乾淨清爽的味道。
很帥、很英俊、很有型的男人,唯一欠缺的,大概就是那張俊臉上幾乎沒什麼表情。
這樣的一個人,跟自己怎麼會有交集呢?
顧沁朵心思百轉,卻靜靜坐着,並沒有坐立不安、左顧右盼,而是有着與年齡極不相符的安然沉靜。
有句話說得好,生活中的變故會讓孩子飛快地成長。
她已經不再是個孩子了,因為從今往後,這世上再無疼寵、愛憐她的人了……
直到過了整整一刻鐘,原聖成才結束掉手頭上的工作,他再次抬頭朝她望過來,這一次已經沒有了先前的冷淡,過於灼灼逼人的目光使顧沁朵開始局促不安,差點失去了直視對方的勇氣。
有可能她把自己想得太強大了點,任何偽裝在更為強大的對手面前,都會輕易地原形畢露,這個念頭令她倏地坦然起來。
“原先生,您好,我是顧沁朵。”她迅速地從舒適的皮沙發中站……或者是彈跳起來。
“請坐,顧小姐,無須拘謹。”他起身朝她走過來,一身深黑色三件式西裝,簡約筆挺又不失貴氣。
他隨手扣上筆挺西裝的最下端一粒扣子,顯然是深諳職場着裝的規範,這樣的動作由他做來分外的瀟洒好看。
同樣的,直到他站起來后,顧沁朵才發現這人十分高大,身形英挺、氣度不凡,即使是在屬於個人的辦公室里,也是衣容整齊、一絲不苟。
反觀自己,素麵朝天,橡皮筋綁着簡單的馬尾辮,齊額的瀏海早該去修剪了,一身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針織毛衣和牛仔褲,手裏還抱着剛脫下來的厚外套,從頭到腳都與這格調高雅的辦公室格格不入。
穿着白色運動鞋的秀氣小腳尷尬地朝後縮了縮。
“顧小姐。”原聖成默默地看在眼裏,面無表情地對局促的女孩道:“我請你來,是想跟你討論一些重要的事情,如果能達成共識,那是最好的。”
共識?
哦,他說的是共識,而不是單方面開出條件,這令顧沁朵的腰板挺得稍微直了些,並且露出殷切的希冀目光。
可惜,從一位銀行家口中講出來的東西,無非是國際形勢、國內形勢,風險投資和投資風險,他們最擅長和數字打交道,但同時也精通文字遊戲……
這位原先生顯然是個中翹楚,他所說的每一句話幾乎全是外交辭令,客氣、得體而無任何實際的內容,讓顧沁朵聽了大半天,還是半點重點都抓不到。
在大學主修英文的顧沁朵,哪裏會是他的對手?不到半盞茶的功夫,秀氣的眉頭已經一點一點蹙起,大眼裏全是茫然,不知重點究竟在哪裏。
她一點也猜測不出對方找自己的目的和意圖,來之前常叔再三叮囑她千萬不可以冒然行事。
雖然從來沒跟這種動輒就能操縱數億資金的大人物打過交道,卻已能深刻認識到,自己的姿態要足夠低,哪怕要低到塵埃里,只要能讓對方覺得,自己是不可替代的唯一選擇,那麼一切都好辦了。
否則萬一一個不慎,惹得對方不悅,玩具廠可就連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也沒了。
不過,這男人的聲音真好聽呢!磁性、醇厚,流利的國語字正腔圓,又帶了一點ABC的腔調,照理說,這是個奇怪的極端,然而出現在他身上時卻絲毫沒一絲突兀感。
報章雜誌上說此人自幼在外祖父家長大,雖是個歐亞混血兒,骨子裏卻深受中國傳統文化的薰陶,絕非一般粗線條的老外那麼好騙。
這麼一個人,既有東方人的心思縝密,又有外國人的果斷直接,面對他時,大部分人都應該感覺到棘手吧!
表面上做出一副認真傾聽姿態的顧沁朵,心裏開始偷偷背起之前準備好的草稿。
要情真意切、誠懇真摯,要從富貴玩具廠的前生說到後世,再從過去說到未來,最好能當場打動對方,立馬拍板挽救工廠一命。
誰知,正在顧沁朵思緒遊走之際,坐在對面的男人卻猛地將話題一轉,“顧小姐,我的想法,想必你已經全部了解了?”
“啊?”顧沁朵頃刻間回過神,難免一臉獃滯,“聽明白……什麼?”
是國際貨幣兌換的理論,還是外匯儲備的基本原則?
“我以為我們已經達成了共識。”男人似有些不悅地側了側臉,獵鷹一樣的深眸卻在緊盯着她,不發一語,奇怪的是眉宇間卻隱約有着少見的躁動。
顧沁朵尷尬至極,一時間哪有心思去察言觀色?又不敢冒然移開視線,唯恐得罪了對方,只得硬着頭皮與之對望,越看越覺得那雙黑眸深不見底,讓人瞧不出任何端倪。
兩道心思各異的視線相交,默默無語,久久地纏織……
所幸沒過多久,男人便再次發出低沉嗓音,一字一句地對女孩說:“我願意幫你挽救令尊留下的工廠,對此我只有一個條件。”
“是!原先生請講。”顧沁朵立即正襟危坐,打算洗耳恭聽。
“我希望顧小姐能夠答應做‘原太太’。”
女孩這個時候的反應很有意思,她倒抽一口氣,原本迷惘的水眸突然睜大,略顯憔悴的小臉上寫着三分錯愕、兩分驚奇、一分遲疑,還有更多的內容,他一時還看不太分明。
這麼多的表情,一時間全部出現在這張略顯稚氣的精緻小臉上,使她整個人瞬間變得生動而有趣。
原聖成看在眼裏,表面不動聲色,上揚的眉峰卻泄露了他的愉悅。
顧沁朵費解地想着他剛才說的是,原、太、太?這是否可以理解為,他這是在變相地向自己求婚?還是說自己一時耳鳴聽錯了呢?
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她清了清嗓子,小心謹慎地朝他確定,“呃……能不能請問,是做哪位原先生的太太?”
“當然是我。”彷彿她隨隨便便的一句話,就能輕易地讓那張撲克臉出現裂縫,她聽到他說:“我父母親伉儷情深,感情很好,有機會我會帶你去看他們的。”
顧沁朵被窺測到心中所思,窘迫萬分,臉上乍紅乍白的很是精彩。
這次他就沒有錯過,女孩臉上那些方才看不分明的情緒,在這瞬間統統轉化為了釋然,他甚至看出她悄悄地吐了口氣。
看來很順利,於是他也跟着鬆了口氣,順便提議道:“顧小姐,我想聽聽你的意見,你有任何問題,我們都可以談,但我希望能夠儘快登記。”
顧沁朵愣了好幾秒鐘,才抿了抿乾澀的唇瓣,視線從那張英俊得過分的臉孔上移開,她的神色有些幽遠,飄浮而無着落,最後漫無目的地眺向窗外。
此時冬陽正好,四周寂靜,如此和諧,令她想起每年一到冬天,鄉下的稻子收成之後,田地就會搖身一變成了花田,可是從高樓這處看過去,是看不到花田的,只能遠遠地看到一大片冬季天空,不算太藍,也不會過於灰暗,只是有點陳舊,就像一幅年代久遠的畫。
其實有些事和人也像這片天空,總是隔着千山萬水,隔着陰陽兩端。
顧沁朵眨了下眼,逼回閃爍的淚光,目光淡淡的,重新投向一直耐心等待自己答覆的男人身上。
見她一臉認真地望着自己,令原聖成頓時生出一種感覺,彷彿剛才出現在她眸底的傷感和落寞,只是自己的錯覺而已。
聰明的女孩,她在偽裝,並以這種偽裝來保護自己。
“原先生,我……我還有點問題想要問清楚。”小臉滿是認真地望着他。
原聖成神情幽邃,眸子直勾勾地凝睇着她,“顧小姐請說。”
“我們的……”顧沁朵盡量搜索着合適的措辭,雖說“婚姻”或者“協議”,如今在她看來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可她知道,有些話一說出口,從此便再無退路,又咽了口口水,她硬着頭皮說:“登記的事……可以晚點嗎?原先生,我覺得……我們彼此間還不了解……”
“我會儘快讓你了解我,至於對你的了解……”他盯着茶几上還冒着裊裊熱氣的茶水,“我覺得已經足夠了。”
他的話令顧沁朵一頭霧水,他的意思是他在此之前對她徹底了解了,還是說他根本沒那個閑功夫去了解她?
視線好不容易才從那張精彩的小臉上轉移開來,男人誓在必得地微微一笑,“在我們登記結婚後,我會着手進行對玩具廠的投資和重組。”
顧沁朵知道自己再無退路,深深呼吸道:“您是代表英華銀行對我們工廠進行投資嗎?”
原聖成優雅搖首,“不是,這屬於我的私人投資。”
若是這句話被外人聽到,定然會大跌眼鏡,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小玩具廠,竟也能入原先生的眼,要知道,外頭有多少知名大企業哭着、盼着尋求合作啊!
顧沁朵哪會知道這些,只覺這人居心叵測,可又不知道究竟叵測的是什麼,只得乾巴巴地又敷衍了幾句。
最後,他站起來,朝她伸出右手,高大的身軀帶着一股壓迫,隱蓄着一種跟權利或職位相匹配的威嚴感。
“如果沒有其他問題,我們就這樣說定了。”
“哦……好的,原先生,再見。”顧沁朵飛快地站起身,向他鞠了個躬而不是與之握手。
男人目送匆勿告辭離去的纖細身影消失在門外,眯起眼睛,看了看伸在空中被冷落的右手,轉過頭看着窗台上的綠色盆栽,翠玉一般的葉子上陽光點點,像是匍匐着一個調皮靈動的小仙子。
直到很久以後,顧沁朵才對原聖成坦白說:“我還以為,你會讓我做你的情婦。”
現在的富豪,哪個沒有個婚外情,或者金屋藏嬌養小三的?就拿官家長房裏的那位坐鎮“厲峰”的官先生來說,早就聽說婚都還沒結,就已經包養了好幾個演藝圈和模特兒界的純情玉女當情婦。
同是表兄弟,顧沁朵就不信原聖成會出淤泥而不染,再說他不是有一半的外國血統,外國人在兩性關係上多開放呀!
誰知原聖成聽了,濃眉一挑,不悅地反問:“你是電視劇八點檔看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