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鄭石一聽,差點笑出聲,又謹慎地朝兩側看看,小聲道:“咳,你呀,這直腸子的毛病總改不了,這可是京城,說話千萬悠着點,大內的那些‘鬼’耳朵都靈着呢!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先進城,邊走邊說。”說罷,便跳上馬車。
“好!”劉五也跳上馬車另一邊坐下,一甩鞭子,拉車的馬兒“噠噠噠”地朝前跑去。
重逢的二人開始聊起離別後的經歷,一時笑、一時罵,一時感嘆、一時悲愴,一路上說得十分投機,直到來到一家客棧前,劉五停下馬車,這才忽然似想到什麼,轉過臉朝馬車內大聲道:“啊喲,小姑娘,瞧咱兄弟倆聊得起勁,可忘了你了。”
鄭石完全沒料到這馬車裏還有旁人,不由驚訝道:“老五,這裏頭的是……”
劉五哈哈一樂,“這小姑娘是我半路遇到的,一個人千里迢迢到京城裏尋親,可憐吶……欸,小姑娘,快出來透個氣兒,別悶壞了。”
鄭石沒說話卻皺起了眉頭,適才可是跟這大老粗講了不少京里的秘辛,估計這車裏的人也聽了不少去,若是傳出去,倒是不太妙了。
只見粗布帘子被微微掀起一角,露出一張極清麗的臉蛋,面容光潔、下巴尖尖,一雙眼睛燦若星辰,白瓷一般的肌膚在陽光下幾近透明,年紀雖小,眉間卻散發著一種天然生成的從容氣質,沉靜淡泊宛如潭水。
只可惜呀、只可惜……雖然這一路上已經見過這姑娘的臉好些次了,劉五還是又忍不住打心眼裏嘆了口氣,原因無他,全是因為這麼美的姑娘,右頰卻有塊煞風景的紅色胎記。
那胎記如嬰兒手掌般大小,在那張清麗的容顏上分外顯眼,於是,這姑娘原本出眾的外貌便大大打了折扣。
就連鄭石這個肚子裏沒多少墨水的武將,瞧了眼這豆蔻年華的小姑娘,腦子裏居然也詞不達意地冒出“暴殄天物”四個字來。
少女淺淺一笑,頰邊露出一個小小的梨窩,她避開鄭石的打量,裝不知道對方的心思,語氣帶着些微歉意地對劉五道:“大叔,不妨事的,還得勞煩您送我到西郊去呢!”
劉五奇道:“咦?小姑娘,你到那裏去做什麼?”
也不怪劉五奇怪,西郊那處有個臭名昭着的人市,聚集着從各地來的人牙子,在裏面專門進行人口買賣的生意,一個千里迢迢來尋親的小姑娘到那裏幹什麼?
少女解釋道:“大叔,我想去內館先找事做,再去尋我家人。”
“哦!那敢情好。”劉五聞言,這才放心。
西效除了“人市”還有個叫“內館”的地方,裏面倒是沒有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人牙子摻和其中說合交易,而是直接與大戶人家的管事們簽下契約,進府中做仆、做奴,或有才能、聰明伶俐的,還能給賬房做副手或公子們的伴讀書僮,將來等契約一滿,便可結束勞役,到也算是找好差事的地兒。
一路無話,不過半炷香的工夫,馬車就來到西郊,少女抱着自己的小包袱跳下車,匆匆忙忙地跟劉五道別,然後頭也不回地快步走進人潮中。
她沒有錯過那姓鄭的在得知自己在馬車中,聽見他與大叔兩人方才一些有的、沒的談話后,眼底流露出的一絲殺氣……她表面上不動聲色,心下卻是打算離得越遠越好,眼前的西郊是個龍蛇混雜的地方、人又多,就算那人想要殺自己,也不好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下動手吧!
遠離了危機的少女緩了口氣,放慢腳步,一邊走、一邊默默地打量着街道兩側的景色。
這裏是皇城,歷來被稱之為“驪京”,這兩個字,代表的是唯一、權利和繁華。
眼前的這座城,比兒時的記憶來得更加繁榮興隆、如花似錦。
永遠是行人如織、熱鬧非凡,一片喧鬧、一片昌盛,就連一草一木、一景一物,都無不顯示着屬於天子腳下,皇權集中地特有的高高在上。
此時的百姓們,無論是叫賣吆喝的小販,還是結伴出遊的百姓,恐怕沒有人會願意記得那破城之日,潮水般的軍隊、攻城時的火光、冰冷的刀光劍影、驚慌失措的人群,以及鮮血和殺戮。
如果現實美好,是沒有人願意記得舊日傷害的。
可是,也有人知道,再平靜的水面下,同樣會有洶湧之時,甚至那些看起來越平靜無波的地方,隱藏的殺機便越加可怕。
少女輕輕地嘆了口氣,抬頭看了看那掛着“內館”二字的匾額,略一思忖,便抬步朝內館走去。
內館裏人滿為患,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或站或坐,等着僱主挑中自己,簽得一紙契約,在這和平盛世里,仍是有人需要謀一份差事、找一口飯吃的。
許是鴻運當頭,剛坐下沒兩分鐘,內館裏間出來一個管事模樣的人,趾高氣揚地走過來,點卯似地指指點點,邊挑人、邊吆喝:“你、你,還有你……過來!喂!那個小姑娘,說你呢,不是找事嗎?是就快過來!”
坐在少女旁邊的一個大嬸一臉羨慕地推推她,“小姑娘,你運氣真好,一來就被選上了,快去呀!”
站在一旁等着差事的男男女女也無不一臉羨慕,宛如天上掉下來一個大元寶,正巧砸在她頭上了。
少女有點受寵若驚地問大嬸道:“大嬸,敢問這是……”
大嬸悄悄道:“姑娘聽過軒轅侯嗎?那就是侯府的人,每個月都會專門過來選人進府里做事。”
軒轅侯?
少女聞言微怔,輕輕地抿起唇角……那真是巧極了。
軒轅侯府的馬車與之前所乘的馬車完全不可同日而語,裏面空間不僅寬闊,車裏還鋪着舒適的青緞坐褥,黛紫色的布簾輕垂,簡單又不失富貴。
少女和另外兩個婦人坐在鬆軟的榻子上,懷中小小的包袱里比先前多出了兩張紙,一張是與軒轅侯府剛剛簽訂下的契約,另一張是蓋有官府印章的戶籍。
契約上的時效是一年,三百多天的日子,應該足夠她找到自己想要的那個東西了吧?
那姓鄭的人,在與大叔聊天時提及許多新事舊聞,宮內宮外、皇親國戚、舊臣新貴,她知道了現今在朝堂,戚太師一家最受寵幸,瑛王仍然深受天子忌憚,不得不在軍中依仗皇后苻氏的娘家,這番那般,無非是權力之爭、利益之爭。
唯有那一句,是她最感興趣的。
姓鄭的說:“前幾年,工部景大人因為修皇陵被滅了九族,不知連累了多少人,丟官的丟官、抄家的抄家,像禮部的葛侍郎、內閣的蘭大學士都貶了官,那倒罷了,一日為官,就得時刻當心頭上的烏紗帽,可那些個皇商、內侍,還有宮裏的御廚也莫明其妙跟着倒了楣,就教人鬧不清是怎麼一回事了……”
“咦?御廚?”
“是啊!我以前在城東那片當差,有位在御廚房管事的,姓裴,為人很是仗義,後來聽說也卷進去了。”
“哦,後來呢?”
“裴家人下落不明,宅子也教官府查封了,後來被聖上賞給了軒轅侯府,如今是侯府的產業了,這京裏頭,能跟太師府和苻家相提並論的,恐怕也只有軒轅侯府了……”
長睫微垂,少女斂去眸中的點點淚意,纖細的手指用力抓住手中包袱,抓得很緊。
被高歌頌德的天子,比起做事鐵腕強硬的祖父、碌碌無為的父親,其實,性格陰沉多了,私下裏,他並非像世人所說的那般仁厚,而是對異己不動聲色地打壓、迫害,甚至趕盡殺絕,還暗中派被稱為“鬼影”的大內高手,在民間捉拿流亡的前朝余孤……這一切,不過做得較隱蔽罷了。
然而,死亡是唯一真相,終會令人察覺被精心掩蓋住的虛假,最終看見浮華后的血淚。
有一些人,無聲無息地死去了;還有另外一些人,依然享有錦衣玉食的生活,管他誰家當皇帝,依舊是富貴榮華。
例如,軒轅候府。
軒轅侯雲萬里,是天子生母昭文太后的親兄弟,開國功臣,欽封“軒轅侯”。
昭文太后早逝,身為太后唯一的親弟,現在自家的外甥坐穩了江山,自然而然是皇恩浩蕩了。
她裴櫻寧多麼慶幸,這般的機緣巧合,能夠讓自己聽見那番對話,彷佛暗夜裏的一盞指示燈,指引她知曉方向,應該往何處去尋找自己要找的那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