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空氣中淡淡的篆香令她身心寧靜,加上又是做着自己喜歡的事情,紅潤的唇畔便微微地上揚。
她的儀態優雅端莊,烏黑的髮絲映着雪白的芙頰,燈影下,這張有着缺陷的容顏,竟清麗不可言,雲墨不禁失了神。
皇宮中、京城裏,國色天香的女人、英姿颯爽的女人、口蜜腹劍的女人、楚楚動人的女人……多得猶如過江之鯽,如亂花入眼,他看得多了,可是怎麼會覺得這稱不上好看的女子是與眾不同的呢?再說,她不只是個廚娘嗎?
這篇“九宮山墓誌”共有四千九百二十四個字,整篇字筆力險勁,猶如龍蛇戰鬥之象,又有雲霧輕籠之勢,風旋雷激、操舉若神,既有男子的豪邁,又有女子的婉約。
就算那些善書法的先生們心無旁鶩地臨完一整篇,也得三個多時辰,一個小廚娘竟只需兩個時辰?
哼,吹牛的吧!
少年疑惑的視線轉開,硬逼自己從少女臉上收回好奇與質疑。
月牙兒漸漸升到高空,紗燈內的燭火依然明亮。
坐在案幾後讀書的少年,時不時抬頭偷望對面疾筆如飛的少女,根本靜不下心來溫習今日宮中師傅教導的功課,眉宇間流露着連自己也不知道的情結。
而櫻寧……簡直是沉醉其中了!
“范體”有“八訣”……如高峰之墜石、如長空之新月、如千里之陣雲、如萬歲之枯藤、如勁松倒折、如落掛之石崖、如萬鈞之弩發、如利劍斷犀角、如一波之過筆。
她一直記着這些,記得很牢呢!
那雙帶着薄繭卻始終溫暖的縴手,輕輕握住女童還握不住筆的小手,一筆一劃、一絲不苟地教她寫着字,一老、一少快樂地沉浸在書寫帶來的快樂中,窗外的竹林沙沙,是風掠過時的眷戀。
終於落下最後一筆,櫻寧輕輕地吁口氣,將筆擱到架上,再把寫滿了字的宣紙推至怔忡的少年面前,“少爺,奴婢寫好了,先告退了。”
這還不到兩個時辰呢!那小廚娘又在唬弄自個兒嗎?
雲墨微微蹙眉,狐疑地目送她走出去,直到纖細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才收回目光,低頭看向桌上的東西,霎時一愣。
只見雪白的紙張上寫滿娟秀清麗的字跡,他越看越驚奇,細看就會發現,雖然同為女子所書,可那些字,每一個都竟像是出自“范體”一派,參差錯落、大小有致、靜中求動,行距、字距寬疏明朗。
不禁令人咋舌,這一個小廚娘,究竟是如何辦到的!
驚嘆的目光落在末尾,她竟然還在那裏多寫了四句短詩:“君子慎所履,小人多所疑,尼甫至聖賢,猶為匡所縻。”
縱使雲墨的書念得再爛,他也明白她在譏諷自己的行徑是小人,當下氣不打一處來,恨恨地將那張紙揉成一團,用力摔到地上,咬牙切齒地低叫一聲:“顏、櫻、寧!”
天空中星羅棋佈,夜已漸深了,年紀略小點的丫頭們都點頭晃腦地打起了瞌睡,唯有荷香和綉菊一臉擔憂地守在書房外,見她出來,總算鬆了口氣。
櫻寧與兩人說了幾句話,便出了正屋;深秋的風吹得人有些涼意,她打了個寒噤,不禁攬緊衣衫,快步朝自己所住的屋子走去。
她沒料到自己與這小侯爺的關係會弄成這樣,她清楚他一直在找她的碴!
出言羞辱、刻意為難,顯而易見那少年有多麼的不喜歡她。
那一晚,她曾想過這哭泣的少年可能是這府里的主子,更有可能就是那軒轅侯雲重山的孫子。
原本她以為,少年的玩劣和任性,有天性、也有刻意,叛逆的年齡,需要有個人能去引導開解,她願意當那個人。
因此,當她第二日在外室聽到他對荷香、綉菊的保證時,心裏不是不高興的,高興到根本沒有去想,萬一被他發現自己就是他誤認的“仙女姐姐”,他會不會吃驚、會不會生氣?
甚至她還抱着僥倖心理,或許他沒認出自己來呢!
沒料到的是,他不但認出了自己,還記上了仇!
其實,身為老侯爺唯一的孫子,軒轅侯府唯一的繼承人,雲墨其實也挺忙的。
白日裏,他要進宮與那些皇子、世子們一道讀書做學、學習騎射;下了學回侯府,還要絞盡腦汁地想着花樣刁難她。
她的被褥里先後被青蛙、蟾蜍、土蛇光臨過,甚至有一次還有一隻烏龜慢吞吞地“到此一游“,她瞧着那縮頭縮腦的小東西,敲敲它的殼,輕笑起來。
這些孩子賭氣般的行為,並不會教櫻寧覺得太氣惱,反而忍俊不禁“兵來將擋,水來土淹”,一一化解。
說到底,她心裏拿這個比自己小兩歲的貴族少年當弟弟,但明顯這小侯爺比家中的弟弟遠遠要頑劣多了!
可惜,她的不以為意和刻意地退讓,不僅沒有使雲墨收斂,反而變本加厲起來,弄得荷香和綉菊更加心有戚戚焉,不約而同地認為那天早晨幸好沒上當,聽信小侯爺的懺悔,看吧?這果然又是小侯爺耍的新花招!
當然,實在在這裏待不下去,她還可以一走了之,留在軒轅侯府,是因為她還有更重要的事做。
那個時候,櫻寧根本沒有料到,她不僅沒有很快地被這位小侯爺趕出軒轅侯府,反而一待就是好幾年。
說起來,這還得感謝那位艷姨娘。
【第六章】
一年前,被簡國公送給軒轅侯的艷姨娘,是個風月場上的風流人兒,夠媚、夠嗲、夠浪,可也是個夠沒腦子的人兒。
這女人嘛,若只是沒腦子,倒也罷了,男人大多數還不生厭且會將此當成一種樂子;但若是蠢笨到不知道自己姓什名誰,那就十足令人生厭了。
艷姨娘就是這種女人。
她那沒腦子的表現就兩個字,輕狂!
而這種表現是在某天,被大夫診出懷了身孕后猛地迸發出來的。
這可是老侯爺的骨肉啊!是比那性子古怪乖舛的小侯爺更親上一層的血脈。
“母憑子貴”四個字預兆着她未來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錦衣玉食,她熬了多久,終於盼到了這一天……
艷姨娘激動萬分,直奔南安寺燒高香去了。
也就從那天起,一向在侯府里遭人討厭的艷姨娘,突然就身價百倍起來。
送禮的、拍馬屁的、聯絡感情的……不僅只是侯府里的上下,還有一些官員的妻妾也登門拜訪,儼然當她是未來軒轅侯府的女主人。
喜訊飛一般地送到京外,聽說老侯爺知道后只是笑笑,什麼也沒說,不知內心究竟是喜還是不喜,不過在年過半百后還能得到子息,會讓任何男人都受用吧!
唯一不把艷姨娘放在眼裏的,仍然是府里那個小魔王。
原先他就當她不存在,現今依然當她是空氣,從來不正眼瞧她,艷姨娘每每一想就恨得牙痒痒。
越是不甘,越是要狹路相逢、針鋒相對,哪怕碰得頭破血流!
秋高氣爽的晌午,一身綾羅、滿頭釵環的艷姨娘正在園內的游廊里宴客,花圃中各色的菊花怒放,幾家來串門子的官員姬妾歡聚一堂,邊賞菊、邊拉着家常。
為了顯擺自己在這府里的地位,艷姨娘一聲令下,竟叫各房的丫頭、婆子們都聚到園子裏,附庸風雅地跟着賞起了花兒來。
客人裏頭兩個不懂事的小妾,模樣生得輕佻,與艷姨娘出身十足相似,因而無比投緣,說著、說著就聊起各自的造化。
這一個說:“哎喲,艷姐姐可真是好福氣,這有了子息,這軒轅侯府夫人的位置還不就是您的了?”
那一個聽了嬉笑道:“羨慕吧?你這小浪蹄子還不趕緊想些法子,只要你家老爺夜夜離不了你,不是自然就懷上了?”
兩個女人邊說、邊相互取笑,聽得艷姨娘和席上的另幾個小妾也掩着小嘴兒吃吃地笑,兩人又飲了些酒,乾脆將那男女間的房事擺上枱面大聊,聽得旁邊一干未出嫁的丫頭們臉都紅了。
正說在興頭上,其中一個小妾一眼便看到剛從府外歸來,踏進抄手游廊的雲墨。
俊秀少年穿着紫袍、腰上系玉鉤錦帶,領口與袖口都以白狐狸毛滾着邊,明明還是舞勺之年,但長身玉立,那張臉也已過份俊逸。
既有少年的明朗純凈,也有成年男子的英氣勃發,全身混雜着兩種截然不同的特性,益發地吸引人,哪個女人看了都忍不住怦然心動。